都說夫妻不和,做官坐府也散夥。
看大齡光棍縣太爺戀上精明幹練的商家女,
偏她揚言五年不成親,還吃軟不吃硬,
他日日打雜,夜夜站崗,把官一辭追妻去。
言囈筆下最逗趣縣令追妻日記,歡樂上市!
這一切都顯得荒唐、可笑,何漾背著她上花樓,還與花魁有私情,
何漾是個獨斷專行的性子,凡事先斬後奏,這樣的性格,即使出於善意,
她也不受。當何漾問起他們的親事,夏顏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
噗嗤一笑,簡單一句,她反悔了。他獨斷專行,她又固執要強,
不時拌嘴,互不相讓,何漾以往不干涉她,只因名不正、言不順,
誰能保證婚後不會改變?夏顏也知何漾的想法是這世上男子的想法,
他是官人,現代人的她學不會三從四德,或許這婚,不般配。
第一章
夏顏趕到劉家時,劉家門上已經掛起了白布球,何大林正站高拿白紙糊住了紅對聯,見了夏顏走來,將叼在嘴裡的漿糊刷子取下,咳了兩口痰方道:「大妞兒,妳進屋照看妳乾娘去,她方才哭得昏死過去,這會兒正緩著勁兒,沒個妥貼人照應。」
夏顏應了聲兒,連忙朝裡屋走去。此時王娘子正餵劉大娘喝水,另一端劉大伯的遺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只蓋了一床薄被,臉色死灰、眼皮凹陷,夏顏只瞥了一眼便不忍再看。她先走過去恭恭敬敬地磕了頭,哭不出來,也不做那乾號的樣子,只說了兩句寬慰生人的話。
劉大娘聽見夏顏說話,又號哭起來,原本爽利、清脆的嗓音此時又沙又啞。夏顏走過去,撫摸她的背順氣,原本還不真切的情緒也漸漸有了悲意。
「妳乾爹是在夢裡沒了的,沒受多少苦痛,也算是壽終正寢。」王娘子把手中的茶碗交到夏顏手上,靠近她耳邊輕聲說:「只是妳乾娘悲傷過度,眼瞅著也頂不了用,家裡缺個拿捏主意的人,這幾日少不得要勞累妳了。」
夏顏會意,朝她點了點頭。王娘子又交代了兩句,便去廚下幫忙了。
棺槨是早就備好的,無須夏顏煩心,只是香燭、紙錢這些零碎東西,七七八八,不成個體統。夏顏取了十兩銀子,讓青丫先去置辦些回來,「買完香燭,再順道去我鋪子裡,讓伙計送十匹白坯布來。」
這邊剛吩咐完,門口躥進一個高大黑影,小武子撲到床前,哭號大叫道:「爹啊!」
劉大娘聽見兒子悲哭,連哭喊的力氣都沒了,只默默流著眼淚,有氣無力地哼哼兩聲。小武子哭完一氣,跪著爬到親娘身邊,攥著她的衣角痛哭流涕。
劉大娘蔫兒蔫兒地抬起頭,一手拉著夏顏,一手握住小武子,將兩人的手交疊在一起,哽咽道:「我以後是沒甚指望了,就守著你們過日子,旁的我不求,只求你們死鬼老爹在天之靈,保佑你們平安康泰,也算全了我這老不中用的心意。」
這話再實在不過,天下父母都只這一個願望。夏顏聞之動容,鼻尖一酸,反握住他們的手道:「乾娘萬不可心灰意冷,小武哥和我都盼著能多孝敬您呢。」
劉大娘抽噎了一氣兒,捶起了小武子的胸膛哭道:「往日裡你不聽勸,眼下又要守三年孝,究竟要蹉跎到幾時?」
小武子低著頭任她捶打,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黝黑的面龐毫無神采。
三人正悲痛時,門口又走進一個人影。何漾大步踏進屋內,眼神在三人交錯的手上一掃而過,先去磕頭燒紙,而後才走到劉大娘面前,輕聲安慰了幾句,「前廳無人陪客,就由我替上吧,小武哥先去把訃文寫了,親戚朋友間總得報喪。」
劉大娘此時也緩過了悲痛,強撐著立起,只是腿上一陣痠麻,搖搖晃晃要倒。夏顏眼疾手快地扶住,何漾也伸手去攙,兩人的手背不經意間相觸,夏顏微微一愣,下一瞬間,他便面無表情地鬆開了手,蜷起手指負在身後。
沒有多餘客套,何漾去前廳斟茶陪客。夏顏往廟觀裡去請僧眾唸經、放焰口,又去牙行雇了兩個跑腿的夯漢。
夏顏回到家時,天已擦黑,何漾正伏案寫悼文,見她進來,筆尖一頓,擱下筆拿剪子把燭花挑了挑,又俯首作文。小武子坐在一邊,望著黑黢黢的窗外出神,夏顏受不了這一室尷尬,便捲了袖子去廚下幫忙。
齋麵剛下鍋,劉大娘的臉被熱氣蒸得紅通通的,眼瞧著氣色好了些。夏顏舀了一瓢水淨手,接過白案擀麵,麵劑子捏得小小的,壓平了包餡兒。
「白布先扯幾尺?皂角、細鹽得明日才能買了。小殮該怎麼辦?」夏顏也是頭一回遇上這樣的事兒,風俗規矩也只是道聽塗說,此時完全兩眼一抹黑,生怕自己行事有了疏漏。
「白布每份扯四尺就夠了,孝衣、麻布都是現成的,不必操心這個。明日才是小殮,今夜先沐浴、櫛髮,那淘米水留下,待會燒熱了給妳乾爹淨面、擦身。」劉大娘吸溜著鼻子,抹了抹眼角的淚花繼續道:「妳那鋪子離不得人,今兒個早些回去,不必守夜了。」
「乾娘,您這話就是見外了,乾爹的大事,我是萬不能撒手不管的,今夜無論如何也得留我來守夜。」夏顏停下了手中的活兒,望著劉大娘認真地說道。
劉大娘聽了這話,眼中又有了溼意,忙忍住心中酸澀,連連點頭。
在碗中擱了香油和鹽,叉了一箸素麵,再倒滿麵湯,熱氣騰騰的齋麵就端上了桌。幾人都沒甚胃口,匆匆吃完了飯便各忙各的。何大林年紀大了,熬不了夜,劉大娘便點了燈籠,讓他們父子回去。
何漾眼神微抬,餘光往夏顏的方向掃了掃,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今夜也留下吧,送大伯最後一程。」
劉大娘有些意外,回頭看了看夏顏,心思一轉,便又釋然了,當下和何大林打了招呼,留了幾個小的下來。
入夜點起了長明燈,小武子跪在前頭守燈,何漾在另一邊燒紙,夏顏跪在棺槨旁,輕聲唸起了地藏經,語調柔緩,撫慰著一室傷心人。
至下半夜時,風聲陣陣,遠處貓叫連連。夏顏揉了揉痠痛的腿腳,盤坐在藤席上,倚靠牆壁昏昏欲睡,也不知過了多久,眼前一黑,沉入夢鄉。
身後冰冷的牆壁驟然間變得溫熱、暖和,頭、頸、肩也有了支撐,夏顏喃喃幾句,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沉沉睡去。
翌日雞鳴時分,夏顏睜開沉重的眼皮,見到晨風中搖搖欲滅的油燈,方才回想起正身處在劉家,趕忙起身往燈臺裡添了香油。身上的被衾滑落,夏顏頓住了手,臉上漸漸有了羞意。
信誓旦旦要守夜,結果卻酣睡到天明。夏顏趕緊把被衾疊好收進箱籠,理了理頭髮,簡單梳了個髮髻。
小武子正在院裡打水劈柴,何漾也不見了蹤影。
夏顏立在院門口,望著小武子忙碌的背影,輕輕喚了一聲:「小武哥。」
這還是他歸家後,兩人說的第一句話。小武子脊背一挺,抓在手中的水桶微微晃著,他沒有回過頭,只淡淡嗯了一聲,便又忙活起手上的事情。
夏顏也不再多言,打了冷水簡單洗漱完,便回屋守靈去了。既然他覺得彆扭,兩人還是少相處為妙。
不到辰時,便陸續有客上門弔唁,夏顏穿著麻布孝衣,同客人一一磕頭回禮。
此後一連幾日,何漾也沒再露面。到頭七那日,僧眾們上香點燈,拜懺施食,他才匆匆趕來,還穿著官服,連常服也沒來得及換,和親朋匆匆打了招呼,便乘轎去路祭了。
小武子和夏顏分作孝子、孝女扶靈出殯,劉大娘在後頭哭得肝腸寸斷。夏顏歪頭看了看小武子的側顏,只見他始終蹙著眉,並未流淚,待感知到一旁的目光,才回過頭來,直愣愣地望著夏顏,而後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夏顏知他心中悲慟,反而哭不出來了,不由握緊了他的手,安慰般扯了扯嘴角。
路旁一頂青轎內,何漾瞇著眼,正巧撞見了這一幕,他重重坐回去,緊抿著唇,閉了閉眼。
劉大伯臥病多年,家中請醫問藥耗費不少,小武子有些積蓄也全都填到了這次喪事裡,光是夏顏私下填補的,就不亞於五十兩,還有從其他親朋手裡湊來的,少說也有三十多兩的外債。
劉大娘日夜煎熬,想把祖上的田地賣了還債,夏顏得知後,匆匆趕來制止她,可劉大娘說什麼也不肯收下夏顏的錢。
「乾娘,這點家底是乾爹留下的,您就是留點念想,也不該賣了。更何況將來養老,總該留些本錢。小武哥大事沒辦,再沒了田地,還能說到什麼好人家?這些錢就當作是我借給您的,將來再慢慢還吧。」
夏顏嘴皮子磨了半天,劉大娘才歇了賣地的念頭。小武子送夏顏出門,走了半截道,才囁嚅地道了一聲謝。
夏顏聽他終於肯對自己說話了,心中總算鬆快了些。她朝小武子笑道:「小武哥,往後咱們守著乾娘,好好過日子吧,總歸是一家人,我是真把你當親哥哥看的。」
小武子的嘴唇動了動,垂下眼點點頭。
夏顏笑顏如花,腳下也輕鬆了許多,往前跑了兩步,對還留在原地的小武子揮了揮手,拐了個彎便不見了蹤影。
◎ ◎ ◎
生活恢復了平靜,歡顏的生意也蒸蒸日上,如今在商場裡,夏顏的名頭也漸漸傳揚開了,凌州城裡的各大小商號,凡是提到夏顏這號人物,也都是豎大拇指,稱讚不已的。
這一日夏顏正同染坊伙計們商量新顏色,就聽聞外面一通嘈雜。鋪子裡兩個伙計嚇得魂飛魄散,磕磕絆絆地跑過來大呼道:「東家不得了了,外面來了群凶煞打手,把咱鋪子裡砸了個人仰馬翻!」
歡顏成衣鋪裡,衣架子被推得東倒西歪,衣裙、配飾散落一地,門口圍了一群看客指指點點。伙計們大都是女子,甫一見這陣仗,俱都嚇得飛奔至二樓躲禍。
夏顏提著裙襬匆匆趕到時,只見地上一片狼藉,搗亂之人卻已不見蹤影,看來這些人來去匆匆,砸了就跑,並不敢久留。
夏顏撥開人群追出去,只見遠遠幾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俱都蒙著臉,嬉鬧著奔跑而過,手裡還抓著幾身衣裳招搖過市。看這情景不像是仇家來尋,倒像是幾個不懂事的混混找茬。
夏顏凝眉注目著,對著牆角處的小乞兒丟了一角銀子,吩咐道:「你去替我盯著那幾人,看他們最終於何處落腳,若是辦成了這事兒,再來我這兒領賞。」
小乞丐掂了掂沉甸甸的銀子,樂得合不攏嘴,後退著連連作揖,掉過頭一個箭步追了出去。
夏顏回到店內,見外頭依舊圍了些人看熱鬧,便吩咐伙計們關門歇業,又把看店的雇員們叫到近前詢問了一番。
「這些人忒霸道了,進來二話不說便砸搶,嘴裡念叨著什麼『看妳還敢欺負俺家姐』之類的話,當時人心惶惶,也聽不真切。」小伙計苦著臉,唯唯諾諾地答道。
夏顏絞盡腦汁也記不起最近得罪了何人,只是今日匆匆一瞥那些人的穿戴,並不像是賊寇,倒有些像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富家子弟,沉吟良久便道:「明日你隨我一同去報官,其他人先把鋪子收拾乾淨,照常營業,不必驚慌,我會雇幾個壯漢來照看。」
夏顏簡單吩咐了兩句,便急忙往劉家趕去。
小武子告了丁憂,正閒賦在家,夏顏便同他說了今日之事,他一聽,立即就炸了毛,要問個明白去拿人,夏顏只好耐著性子安撫道:「眼下正是毫無頭緒,要拿人也沒處找去,你先替我尋幾個好身手的,我這鋪子也確實少個男人支撐。」
小武子聽她說完這話,不由息了聲響,偷偷打量了她兩眼,默默點頭應了。
夏顏辦完這件事,猶覺不放心,回到街面上,拜訪了幾家相鄰的店鋪,一一詢問情況,正從對門的茶葉鋪出來,就瞧見早先接了銀子的小乞兒在門口候著。此時大門緊閉,他不得進去,只抻著頭望門縫裡巴望。
「你把消息帶來了?」夏顏立在他身後,突然出聲問道,直嚇得他一個激靈坐到地上。
待小乞兒認清了人,大口喘氣兒道:「東家娘子何苦作弄我?我今兒可是替您跑斷了腿呢。」
夏顏知他是來邀功,又賞了幾個大子兒出去,指了指旁邊的酒樓道:「若是你回得明白,我請你吃油潑雞。」
小乞兒饞得直咽唾沫,急急說道:「那幾個潑猴最後入了城西桂花巷,清水脊兩頭翹起的那家。」
夏顏猛然瞪大了雙眼,吃驚道:「果真是桂花巷?」
「再不能夠騙您,他家的小門樓上砌的是花草磚,我來回瞅了十多遍,準沒錯兒。」
夏顏捏緊了雙手,陷入苦惱之中。若是這一家的話,眼下可不能報官抓人。那是方岱川的外室家,而目前,她正在同方家商談幾項生意,若是談攏了,自家的資產能躍上兩個臺階。
可夏顏始終想不明白方家姨娘為何會突然發難,先前方家姨娘倒是來定過幾件衣裳,後因廣陽王妃的急召而往後推遲了。夏顏能想到的唯一緣由便是這個,可她早先就派人去打了招呼,方家也犯不著為這等小事難為人。
這件事少不得要自己出面弄清楚了。夏顏回到空間裡,熬夜把方姨娘的幾件華服收了尾,又鄭重寫了全紅帖,註明過午前去拜訪,託人一早便送了過去。
拖了大半個時辰,送帖的伙計大汗淋漓地跑回來,望著夏顏連連搖頭道:「讓我在外頭立了半個時辰,連杯熱水都無,他家門房才懶洋洋地出來回說奶奶不見客。」
這就是明擺著甩臉子了?夏顏不禁也動了怒,這個姨奶奶不過是草莽出身,在方岱川面前有些體面,就敢這樣輕狂?可又不禁讓夏顏深思,這究竟是姨娘自己的意思,還是方家的授意?
夏顏聚精會神地思考著。眼下還是要弄清方岱川是何意,還有自家究竟為何會與人交惡。
夏顏趴在交疊的手臂上,額前的碎髮垂下,貼在白嫩嫩的臉上。何漾輕輕走進店內,盯著她的側影靜靜看了片刻,垂下眼走至近前,屈指敲了敲櫃檯面。
夏顏回過神,睜大了雙眼愣愣地望著他,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聽聞妳這兒出了亂子?」何漾環顧四周,見了牆上幾隻斑駁的腳印,皺眉道:「為何不來報官?」
「不過是些小岔子,我應付得來,不必勞煩大人憂心。」夏顏木然答道。她此時望著何漾的臉,心中還有隱隱抽痛之感,只有說著冷冰冰的話,才能真切地提醒著她今時不同往日了,何漾是危險的漩渦,她必須時刻和他劃清界限。
何漾眼神微閃,一雙黑眸深深地望著她,近乎無聲地說道:「我們一定要這般生分?」
「我不再是何家女兒,也不會是何家兒媳,不然你覺著我們該如何自處?互不往來,難道不是最好的法子?」夏顏咬了咬唇,頗為疲憊地道。
話音未落,就見小武子帶著個壯漢入了店內,見了他二人這情狀,便目視斜方,甕聲甕氣地道:「我帶了人來替妳看店,妳要怎麼安置?」
夏顏立刻對這個漢子露出了笑顏,客氣道:「我這兒姑娘居多,就委屈兄弟暫住隔壁小樓,我在那兒賃了一間屋子,若有不便之處,儘管提出來,我定替你辦周全。」
小武子目光在何漾與夏顏二人之間打了個轉兒,便領人出去了。
夏顏收回了目光,臉上還帶著笑意。何漾見了,頓覺刺眼,自嘲地笑了起來,「也對,如今妳有了新家,也不必顧念舊情了。」
夏顏被這話刺得心中一痛,望著何漾的眼神也冷了下來,「若是這般想法能讓你鬆快些,那就隨你了。」
何漾捏了捏拳頭,幾乎要轉身離開之時,又逼得自己深吸一口氣,放軟了語調道:「昨日之事,沒那般簡單,恐是有心人利用,妳往後行事多加小心。」
夏顏在他再次轉回目光之前別開了臉,盯著自己指甲上的小白點輕輕嗯了一聲。
何漾的眼神在她的臉上膠著了片刻,緊握的雙拳散開又握緊,神色冷清地道:「在我未查明事情真相之前,不可輕舉妄動,妳可知我的意思?」
只是這回卻沒再得到夏顏的回應。何漾想要再說幾句又覺多餘,只得忍著氣離開了。
夏顏逼迫自己不再回憶何漾看她的目光,拿出算盤撥開,將帳目重新盤了一遍。這時招娣拿著一張單帖走了進來,遞給夏顏道:「方老闆親自設席,請您去赴宴呢。」
夏顏撥算盤的手指一頓,接過帖子仔細瞧了一遍,確實是方岱川親筆,便思索著該不該赴約。
目前看來,自家與方岱川並無利益衝突,昨日之事不像是他的手筆,且以他的品性、氣度,斷不會使出這等上不得臺盤的手段,夏顏猜測這多半還是女人間的挑釁。那麼今日下帖宴請,就是賠罪的意思了?
夏顏無意識地撥著算盤珠子,腦子飛快轉了起來,為保全自身安全,她決定還是多帶兩人去赴約,「招娣,明日妳同我一道去,方岱川的席面上,女賓不必飲酒,君子謙謙,細緻、周到,妳不用擔心。不過以防外一,我們還是把小武哥叫上。」夏顏把帳本合上,揉著手指輕聲說道。
招娣聽說能隨同赴宴,並且還是方岱川親自設的宴席,不禁有些興奮,畢竟方儒商的名頭,在凌州商界可是如雷貫耳的存在。心中雖高興,可她到底穩重些,也沒樂得忘了形,眼睛亮閃閃地應下了。又想起昨日那場風波,她正了正顏色問道:「東家,昨日之事難道是麗裳坊搞的鬼?」
「多半是,咱們以不變應萬變,萬事警醒些。」夏顏緊緊捏著算盤,神色肅穆地說道。她隱隱有種預感,這場戰爭,終於已經悄悄打響了。
招娣氣得拍了一掌桌面,咬牙切齒道:「每回都讓她們壓制住,著實咽不下這口氣!」
「平日裡萬事都能忍得,怎麼這會兒跳腳了?」夏顏好笑地點了點招娣的額頭,打趣了兩句,接著又冷下了臉色,望著遠方輕聲道:「放心吧,她們得意不了多久了,萬事具備,只欠東風。」
最後一顆算盤珠子歸於原位,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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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福齋二樓包間裡,掐絲琺瑯香爐裡飄出了嫋嫋香氣。
方岱川一身直裰常服微微起皺,臨窗而坐,極目遠眺,待見到遠方一輛紅頂馬車緩緩駛來之時,雙眸之中露出了一絲笑意。他整了整衣衫,站起身往門口走去,行至門檻邊,又回頭輕輕一瞥,原本坐在紅木椅上妍麗婦人也不情不願地站起了身,碎步輕移走至他的身後,伏小做低狀。
夏顏隨著小二緩緩上樓,剛露出頭臉,就見著方岱川迎在門口,不禁笑著,一疊聲地打招呼。
招娣和小武子跟在後頭,兩人都是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人物,不禁互換了個眼神,眉頭高挑。
「夏老闆賞臉,方某不勝榮幸,略施薄席,還請笑納。」他親自為夏顏等人推椅迎座,而後對小二打了個手勢,示意走菜。
夏顏也跟著說了兩句客套話,便把興趣都放在了他身後的女子身上,此人正是方岱川的姨娘,瞿氏。
瞿氏是方岱川二房,方家下人們都稱她二奶奶,如今年方雙十,精明、幹練,平日裡替方岱川打理一些產業,因此很有些體面。方岱川尋常應酬交際,偶爾也會帶上她。
這位姨奶奶雖大字不識一個,可一張好鋼口能說會道,連說文的相公也辯她不過。其父當年落草為寇,在民間很是攪出了些亂子,後來朝廷招安,闔家歸順,這身世便也洗白了。方岱川如今膝下只有一子,便是這瞿姨娘的珠胎。
夏顏奉席落座,對面瞿氏則一臉冷漠。見此情景,夏顏也不先開口,只是饒有興致地觀賞著自己的指尖,等著對方先出聲。
方岱川到底老練,知道這兩個女人互不對盤,便先自家敬了一杯酒,傾杯致意,和顏悅色地道:「今日請夏老闆賞臉,一是驚聞前日夏老闆受驚,全因賤內不識大體,擾了您清靜,令方某萬分不安。二是不日你我兩家將風雨同舟,更該守望相助才是。」
以方家的地位,這話就是極給夏顏體面了。方家月前和離羅國官僚接洽,取得了一筆替王室訂製宮裝的生意,通觀凌州各家名手,誰也抵不過夏顏的手藝,自然這筆生意就落到了她的頭上,因此兩家走動也日漸頻繁。
這筆生意賺錢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能打通海運脈絡,往後自家往離羅國銷貨,也更加便利些。夏顏當然不會放過這次機會,像昨日那般插曲,她完全沒放在心上。
「雖不知二奶奶為何厭煩,可這一杯酒是我該敬二位的。昨日之事,權當誤會,今後我們兩家不計前嫌,通力合作,定能開闢一番新局面。」夏顏也將手中酒水一飲而盡,覆杯不滴。
「不過是些捕風捉影之言,夏老闆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方岱川不欲多說,夏顏便也不再追問。瞿氏自始至終不多言,與她以往行事大不相符,但也不再冰冷相待,席間傳杯換盞,也算吃得盡興。
瞿氏無足輕重,方岱川的態度才是夏顏所在意的,既然這位掌門人極力從中周旋,夏顏便也放心了。
他們所在的這個包間是個敞廳,另一頭還有一桌席面,中間用一扇四頁移門相隔。因先前對面無人,移門便敞開著,這時小二進來道了歉,說另一桌也定了出去,便要進來關門隔開兩室。
當移門關上半扇時,夏顏瞥見另一間進來兩人,打頭的正是何漾。
夏顏挾菜的手愣在半空,方岱川注意到這細小動作,順勢望去,也見到了何漾的身影,立刻吩咐小二道:「且慢。」
何漾原本正凝神想事,聽見這聲喚,抬了頭一眼就瞧見了對面的夏顏,兩人四目相接,都有些詫異。何漾很快反應過來,若無其事地與方岱川拱手互拜,後者更是欣喜,微瞇的眼角隱隱生出些細紋。
另一端,許久不見的田潑皮也探出了腦袋,見著了在座各位,嘿的一聲叫出來,道:「何大人,我說什麼來著?這事兒無須我操心,這不兩家就自己和解了嗎。」他從縫隙中擠了出來,走到瞿氏跟前,腆著臉笑道:「姑奶奶,幾日不見,您更富態了啊。」
瞿氏確實有些發福,田潑皮敢這般說,可見二人關係不一般。田潑皮在道上浸淫多年,瞿氏也有些暗背景,是以兩人相熟也不意外。
瞿氏見了田潑皮,才真正露出了笑顏,指著他的鼻尖道:「田老三,你的膽子倒是肥了啊。」
既然相熟,兩撥人便並作一桌,在田潑皮插科打諢下,氣氛輕鬆了不少。
席畢飲茶,又聊了些閒散趣事。田潑皮因有了醉意,說話也越來越放肆了,剛說完葷段子,又讚起招娣的相貌來,這下讓本就拘束的招娣頓時紅了臉。小武子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頭望向夏顏。
夏顏原本對這些場面並不在意,可他到底輕薄了自己人,當下心中便有些不快,臉上也帶出了些意思。
瞿氏接到方岱川的眼神,裝模作樣念起家中幼子來,方岱川便藉機散了宴席,先把田潑皮架走了。
臨行前,方岱川又走到何漾跟前,從袖袋中抽出一管紙卷,遞到他手上道:「這是大人遺留在寒舍之物,原本打算交與夏小娘子保管,如今思來想去,還是物歸原主為好。」而後,方岱川看了他二人一眼,神色不明地離開了。
小武子惹了一肚子氣,重重捶了下桌面。他轉頭見天色漸晚,兀自去取了夏顏的兜帽,立在門邊硬邦邦地道:「我送妳回去吧。」
夏顏見招娣還有些不自在,心裡著實有些過意不去,握住招娣的手道:「今日委屈了妳,莫要放在心上。明日妳歇息一天,去望望爹娘吧。」
招娣咬著唇點了點頭。
兩人相扶立起時,何漾突然抓住了夏顏的胳膊道:「妳等等,我有話同妳說。」何漾又走到小武子身邊,抽走了他手中的兜帽,望著他的眼睛,字字清楚地道:「不必勞煩你了,我親自送她回去。」
小武子猶在氣頭上,一把抓住了何漾的衣襟,咬牙切齒地道:「看看你都招惹了些什麼人,敢這樣給她委屈受,我怎可能把她交給你。」
何漾冷冷望著小武子,單手捏住他的手腕,用力點住了某個穴位,疼得小武子迅速鬆開了手。
「我與她之間,你插不了足,莫要自尋煩惱。」何漾疾言厲色地說完這句,便不再看小武子,走回夏顏身邊,拉著她急速往門外走去。
夏顏怕他二人計較起來,當下也不反抗,同小武子打了個眼神安慰,便順著何漾的力道走了。
◎ ◎ ◎
何漾也未行遠,拉著夏顏下樓,闖入了另一間空無一人的包廳,轉身把門栓落下,室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夏顏能感覺到何漾正一步步朝她走來,她不禁往後退去,撞到了桌椅,發出刺耳的聲音。
何漾腳步微頓,轉過方向與夏顏擦身而過,窗戶被打開,一室清輝灑落下來,視線也更清晰了些。他就著月光把方才的紙卷展開,一張仕女小像露了出來,夏顏眼尖,立刻認出這張畫上的人便是她。
何漾把畫仔細收疊好,指尖無意識地敲起了窗框,聲音輕輕淺淺,是這滿室裡唯一的動靜。微弱的月光將他朦朧罩住,夏顏立在身後,只覺這一刻,他的背影有些孤寂。
「這張畫早先夾在山堂肆考裡,我閱完還給方岱川時,畫也流落了出去,讓瞿氏發現,便猜度妳同方岱川有私情。」何漾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只化作一絲嘆息,「對不住,是我連累了妳。」
夏顏此時倒不在意瞿氏如何,只想到他每日對著畫像睹物思人,心中便隱隱作痛。她抱住了自己的胳膊,緩緩坐到椅子上,輕聲道:「你這又是何苦?」
何漾敲擊的手指停下,雙手緊緊握住窗框,彎下了脊背,悶頭深吸一口氣,繼續平靜地敘述道:「田潑皮打聽到些事情,據說是從妳鋪子裡傳出些流言蜚語,暗示方岱川幼子非他親生,瞿氏更是為了這件事惱的。」
「這話可是汙衊,我鋪子裡再沒人傳這些閒言瑣事的。」夏顏有些惱怒地道,臉上也因激動泛出了一絲紅暈。
「那便是有人嫁禍,我會替妳查明的。」何漾轉過身子靠在牆上,望著夏顏低聲說道。
「還查什麼?準是麗裳坊的手段。」夏顏有些煩躁地揮了揮手,又想起何漾同晚晴的關係,歪過頭低垂了眼睫。
何漾的嘴角幾不可見地勾起,眼神漸漸柔和下來,彷彿沉溺在一片漩渦之中。
夏顏感受到他灼人的目光,更加不願直視,乾脆背過身去,雙目只盯著桌腳邊一條斜斜的月光線。而後一個高大的黑影籠罩下來,月亮鑽進了雲層裡,室內頓時一片暗黑,夏顏落入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何漾的下巴貼在她的頭頂,雙手漸漸收攏,連呼吸也變得小心翼翼,如自言自語般呢喃道:「阿顏,妳這性子啊……」
在何漾抱住她的那一刻,夏顏的心跳便如打鼓般躁動,她極力平復著呼吸,不想讓對方發現自己的異常。何漾的呼吸也漸漸加深,他的胸膛貼在夏顏的背上,已分不清誰的心跳更快些。
「我……」何漾只說了一聲,便覺口乾舌燥,手心也漸漸有了汗意。
「客官,梅花廳無人,您先入內小憩片刻。」門外傳來了店小二洪亮的嗓音。
夏顏能明顯感覺到背後的身子一僵,兩人都屏住了呼吸。
木門被推了一下,因落了栓沒打開,小二在外頭咦了一聲,又試了幾回,依舊無法推開。小二只得陪笑道:「對不住了客官,您再移步樓上吧,這門怕是卡住了,明月廳外頭有棵海棠,眼下正是賞花好時節,您這般雅人莫不能辜負良辰美景不是?」小二嘴裡說著奉承話,帶著人漸行漸遠了。
夏顏僵著身子,聽聞外頭沒有響動了,才用力推了何漾一把。
原本的脈脈溫情被攪散,兩人都有些尷尬。夏顏很快恢復了理智,暗罵自己太不爭氣,方才的何漾太危險,她差點就沉溺其中了,幸虧只是一瞬間,黑夜也看不清她臉上的紅暈,於是面無表情地道:「今日之事全當沒有發生,多謝你為我勞心勞力,只是我們……還是少來往為好。」
「妳當真不知我的心意?」何漾往前逼迫兩步,語氣中也含有了一絲急切。
夏顏不想再與他爭論,門外又漸漸響起了腳步聲,心知再拖延下去恐怕不妙。
轉頭望向窗外,此處正是一樓,夏顏心思轉動,二話沒說便朝窗口走去,單手撐住窗稜,輕輕一躍,便坐了上去,雙腿劃過一道弧線轉到了窗外。她回過頭,目光炯炯地望著何漾,微微一笑道:「你的心意我知道,可我不接受。」而後縱身一躍,輕巧落到了地上,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瀟灑離去。
◎ ◎ ◎
三司會審凌州戰船腐蠹一案,判了主犯雷貴斬秋後,其族抄家發配,永不入良。至此,盤踞在凌州城內數百年的世家大族一夕之間蕩然無存。
可牽扯甚深的廣陽王府卻毫髮無傷,究其緣由,只因離羅國日前來求娶京中貴女,而和親之人正是廣陽王的胞妹永寧郡主,如今已加封公主爵。
和親儀隊從京城行往凌州,於小蘆河渡口乘高帆大船遠赴西洋。
凌州是永寧公主幼年生長之地,鄉情自不消多說,凌州官商百姓也都紛紛上呈寶物添妝,略表心意。公主更是欽點了麗裳坊為其訂製一百二十套四季衣裳,這份殊榮,獨此一份,其餘幾大商鋪也只有羨慕、讚嘆的分兒。一時間,麗裳坊繁花似錦,鋒頭無兩。
而偏偏在此之際,供貨多年的織雲坊卻突然轉手賣入麗裳坊名下,白老闆數十年心血毀於一旦。
「這個晚晴果然有些手段,吞下了最大布莊,往後行商就更加便宜了。」夏顏斟了一小盅茶水,放在鼻尖細嗅,清香撲面,心曠神怡。
麗裳坊的行事手段有些仿照歡顏的影子,同樣是開闢貨源,夏顏選擇自設作坊,而麗裳坊則更加誇張、粗暴。對此,梅廉不屑一顧地道:「回回都是把人往絕境裡逼,也太狠厲了些。」
夏顏聽了這話,不置可否,低下頭微微一笑。
梅廉又嘆了回麗裳坊不好對付,又說起了自家事,「我這兒已算是小心行事了,卻仍然讓她察覺了蛛絲馬跡,好在家叔的黨羽已讓我剪了禿嚕,她也探聽不到什麼事了。對了,妳可聽說白老闆的公子患了……病,恐怕也是跟蘭馨坊脫不了關係。」
夏顏不是那無知少女,見梅廉語焉不詳,也猜到了白公子患的是何種病了。只是這些事不是一個少女能毫無顧忌地討論的,當下也只裝作聽不懂,不接這話頭,只默默品茶。
梅廉也覺著說這些話有些唐突了,便說起了輕鬆話題,不知不覺間又聊到了何漾身上。
「妹子,何兄弟果然高妙,如今我這教坊有他扶持,更是蒸蒸日上。只是近日來他愁眉不展,問了他也不肯透露一毫,依我看,多半還是妳這丫頭鬧的。」梅廉和他二人接觸都多,是以對他們之間的情愫也略知一二。
夏顏聽了這話,沉默不語,把腕上的香串轉了幾圈,輕語道:「大哥,我也不瞞你,我雖對他有意,可終究不是良人,明知將來辛苦,為何還硬湊在一起。」
「為情所困最是磨人,若是真能如妳所言,分得那般清楚也罷了。」梅廉眉宇間也有了一絲憂愁,他望著窗外,閃爍其詞地道:「奈何情之所至,心不由己。」
梅廉是有家室的,談吐中也聽他提過幾回,只是這位嫂子體弱多病,不能操持家事,因此夏顏一直沒見過。聽方才他的話,倒有些幽情之意,夏顏心下暗自納罕。不過他二人向來極少談論風月,因此這話題也就一揭而過。
夏顏說完了陸上營生,又提到海運上來,「聽聞你曾出過海?我倒有些事情問你,離羅國風土人情如何,可算富裕、繁華?近日我接了一筆單子,是專為離羅貴族訂製的。」
「雖比不得我華夏,可也算富裕之州,其盛產金銀、珍珠,得天獨厚。不過離羅大陸也不只有這一國,四周還散著諸多小國,俱是些蠻荒之地,不足為道。」
聽梅廉這番說道,似乎那裡金銀礦產豐富,可生產力低下,以往這裡的絲綢、茶葉在那邊的銷量極好,如今更是漸漸有了商販來進成衣販賣,聽聞離羅貴族揮金如土,只求中原產物,如此一來,那倒真是個賺錢的好去處。
正說著話,招娣在外輕叩門扉,也不入內,只隔在門外頭說:「東家,蘇府遞了帖子來。」
夏顏聽了這話,很是詫異,蘇敬文向來來去自如,是極少正兒八經地下帖子的,可見是有了什麼大事,便喚她遞進來。招娣在外停頓了片刻,才入內奉送,夏顏展開帖子一瞧,原來是雷彩琴生女了。
夏顏同蘇府女眷關係尋常,也不時常來往,可既然人家特來報喜了,備份禮送去也是應該的。於是她親自挑了全套小衫,合一床繡金百家被,託人帶了過去。雷彩琴眼下正坐月子,怕是並不想看見她,畢竟母族覆滅,這樣的打擊換作是誰都難以承受的。
梅廉談完事,便要告辭,夏顏就讓招娣送他一程。
屋內靜下來後,夏顏便把幾塊織錦緞子分類造冊,兩刻鐘過去,她見外頭起了風,便前去關窗。剛行至窗口,就見院子後頭的矮樹林裡,梅廉正拉著招娣的手說話,而招娣則背著身子,看不清臉上神情。
夏顏愣愣地看了半晌,才覺這般窺私不好,便輕輕合上了窗頁,不再去管他二人如何。情之一事,當局者迷,眼下她也管不了別人情思了,只能竭盡全力守護自己的心。
第二章
蘇敬文剛得了孩子沒半日,便匆匆跑到夏顏這兒來絮叨。夏顏皺著眉頭接待了他,心中隱隱生出一絲不安。這幾日他來得越發頻繁了,話也日漸露骨,原本對此還不以為意的夏顏,此時也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顏妹妹,妳來做我家囡囡姨母可好?」蘇敬文蹺起了腿,彎起一雙亮晶晶的眼睛,腆著臉說道。
夏顏對他向來是沒有好顏色的,奈何這傢伙皮厚,被刺了頭也不惱,仍就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夏顏實在無法,便只好把何漾搬抬出來了,「過兩日我同大郎一齊去看望少奶奶可好?洗三那日可要人?」夏顏笑咪咪地望著他,萬分誠懇地說。
蘇敬文原本笑意盈盈的臉凍住了,眼珠子不住地轉著,支支吾吾地道:「內子此時不便見客呢,還是等出了月子吧。」
果然雷彩琴不待見他們,從蘇敬文的表情看來,她怕是恨死了何漾。
只是聽夏顏說完了先頭那句,蘇敬文心裡猶不是滋味兒,小聲嘀咕了一句,道:「又非真兄妹,做甚天天捆在一起?」
這話倒是冤枉他們了,如今各自為家,他們見面的時間大大減少了。自打上回夏顏跳窗離去,就再也沒見過一面,只是外頭常有些風言風語傳出,都是同晚晴相關的,夏顏心緒煩亂,也不想細聽。
為了打發蘇敬文,夏顏謊稱自己還有應酬,便親自送他出門,見他往東走,自己就往西行,才總算甩掉了這個狗皮膏藥。
道兩旁的野草抽了條,偶爾躥出一兩隻老花貓。日頭漸熱了,正是鬧貓兒的時候,遠處總會傳來如嬰兒啼哭般的貓叫聲。
夏顏被這聲音弄得心煩意亂,加快了腳步往前行,拐過一道殘垣,便到了自己常來散步的一處林子,這裡雖破敗、荒蕪,但人煙罕至,鳥語花香,是靜心休閒的好地方,自打夏顏無意中發現這處寶地,便時常過來靜坐。
夏顏剛尋了一塊大石坐下,突然眼前一黑,腦袋從後頭被罩上了一只麻袋。夏顏驚出一聲冷汗,剛要大聲呼救,一把尖刃抵到了她的腰間,腦後傳來一道粗糙嗓音,「不想血濺當場,就老實些。」
聽口音不像本地人士,夏顏感受到尖刺般的疼痛,也不敢扭動反抗了,只得軟言軟語道:「好漢手下留情,若是為財,一切好說。」
這人在後頭輕笑一聲,用力戳了一把,直逼得夏顏站起身蹣跚前行。不多會兒,夏顏感到自己被塞進了一只大箱子中,一陣香氣襲來,頓覺頭腦昏沉,很快便失去了意識。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一陣貓叫傳來,夏顏睜開了迷糊、惺忪的眼。一輪明月高高掛在空中,樹枝被微風吹得搖搖晃晃,屋頂塌了一半,雜草支出藤蔓,擋住了幾顆亮星。
夏顏只覺喉嚨如火烤般乾燥,她舔了舔嘴唇,連舌頭都是乾澀澀的。手腕背部火辣辣的疼痛頓時驚醒了她,她一骨碌爬坐起,牽扯到腕間的傷口,頓時疼得眼淚要掉下來。
夏顏就著月色,將手背翻轉過來,腕間一塊觸目驚醒的傷口嚇得她寒毛聳立。原本刺著縫紉機紋身的地方,此時一片猩紅,竟被人生生剝去了一塊皮,雖只有兩塊指甲蓋大小,可依舊鑽心疼痛!
夏顏捂住了唇,逼迫自己不要驚叫出來。荒郊野嶺、破舊小屋、剝皮剜肉,這情景已經超脫了她所經歷過的一切,此時她心中有種近乎崩潰的恐懼。
萬籟寂靜下,夏顏閉上眼睛不斷給自己催眠,強迫拉回於崩潰邊緣的神智。她先查看了自己身體,好在除了手腕,並無其他傷口,衣衫也依舊完好,這讓她又稍微定了定心神。
先前一直沉浸在恐懼中,倒忽略了四周環境,夏顏抬頭一打量,驟然見到了暗處一個人影,立即忍不住尖叫出聲。
那人隨手抓了一把土塊砸過來,力道如雷,急如閃電,很明顯是在警告她閉嘴。
夏顏緊緊捂著唇,不敢發出一絲聲響,她很怕遇上心態扭曲的歹徒,而不刺激對方才是最明智的做法,於是兩人就這般靜靜地僵持著。
不多會兒,遠處傳來狗吠聲,像是在幾里之外。夏顏迅速轉動腦筋,看來這裡並非荒無人煙,若是自己能逃出的話,跑上幾里地應該就能碰上人家了。可暗處的人影雖坐著,瞧上去卻身形高大,身手也快,自己一個弱質女流,恐怕不好脫身。
就在夏顏絞盡腦汁思考對策時,門外漸漸傳來了馬嘶聲。馬蹄聲定,一個頎長身影翻身下馬,月光透過枝椏間落下,照亮了星星點點。何漾俊美的臉龐在清輝中顯現,冰冷的眼眸中彷彿籠罩了一層寒霜。
◎ ◎ ◎
暗中人影聽見馬鳴聲,登時衝到夏顏身後,反剪了她的雙手,負在背上,彈指之間就將她制約住了。夏顏腕部的傷口被撕扯開來,頓時一陣劇痛鑽心,禁不住悶叫了一聲。
何漾聽見這聲痛呼,眉頭一跳,霎時衝進屋內,快手從腰間拔出匕首,往歹人方向刺去。待還有幾尺遠時又生生剎住了腳步,一雙寒目彷彿結了冰。
一根尖刀冰冷冷抵住了夏顏的脖頸,她盡量向後靠去,刺痛的觸感在惶恐中放大了十倍。
「住手!」何漾怒喝。
「交物。」歹人冷哼。
何漾無聲地握緊匕首,凝視著對方的眼神堅定又冷峻,將胸前一節盤釦繫帶解下,從身後拽出一個包袱,包袱裡的物件露了出來,是一只胳膊粗的鐵鑄圓筒,上頭雕刻著奇異的紋路。
「先放人!」
「你沒得選。」歹人嗤笑一聲,抓住夏顏的頭髮狠狠拽去,逼迫她仰起頭,尖刃又往前頂了一毫。
夏顏凝神靜氣,全部精神都放在脖頸處的痛感,若是再往前逼近一分,她就必須躲到空間裡去了,先保命要緊,她也顧不上憑空消失會引發怎樣的後果了。
「你妹妹阿茹娜久病在床,咳疾頑固,方子裡必不可少的藥引子只有凌州才有,你若不想將來遍尋不到這一味藥,就儘管放肆試試。放人!」何漾把手中的物件用力拋擲到門外去,滾了一尺多遠,鑽進了草叢裡。
歹人聽了何漾所言,喘氣聲又重又急,顯然是被氣狠了,可他依舊沉默著,頂了夏顏一記,把她往門口逼。何漾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也跟著往後退去。
待出了門,三人立於一塊空地,與另一邊的草叢形成三角線時,何漾便停下步伐,凜凜等待著。
歹徒四下張望著,眼神直勾勾地望著草地裡的鐵筒,判斷了形勢,立即一把推開了夏顏,往旁邊一撲,抓住了草叢裡的包袱,箭一般躥到馬邊,蹬腳躍上了馬背,往後方跑去。
夏顏一個踉蹌跌倒在地,何漾上前兩步一把抱住她,托住她的腦袋緊緊摟在懷中,臉頰貼上了她的額頭。
另一邊,歹人騎馬跑了丈遠,路邊乍然冒出一個人影,一刀砍在了馬腿上,馬兒吃痛,摔了前蹄,馬背上的人也跟著滾落下來。剎那間傳開了刀劍碰撞的聲音,兩個身影在黑暗中纏鬥起來。
歹人也不欲糾纏,幾招回合下來,逮住了空當兒撒腿便逃,另一身影緊追其後。不過一盞茶工夫,兩個黑影都淹沒進黑暗中,越奔越遠。
即使已經得救,夏顏仍有種失真感,後怕像潮水般湧來,她蜷縮在何漾懷裡,一動也不敢動。何漾輕撫著她的後背,細密密的輕吻落在她的髮絲和額頭上,兩人無聲相擁,在黑風陣陣中互相安慰著。
不遠處倒在地上的駿馬發出痛苦的嘶鳴,這聲音讓夏顏的理智漸漸回籠,她在何漾懷中動了動,緩緩抬起了雙眸。何漾定定地望著她,將她臉頰邊散亂的髮絲往後拂去,低下頭相抵額頭,閉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釋放著心中的恐懼。
而後他緩緩睜開眼,小心翼翼地執起了她的手腕,輕輕吹拂著傷口,待血凝固住便托著她站起了身,往馬匹的方向走去。馬鞍旁的囊袋裡,有他帶來的藥粉,他取出一只水囊,先替她清洗了傷口,再將藥粉細細灑在傷口處。
「可還有哪兒受傷了?」他溫柔地問道。
夏顏這才感到脖子上也有刺辣辣的痛感,估計方才慌亂中被尖刃刺傷了皮肉,便把頭仰起輕聲道:「這裡也疼。」
何漾低下頭,替她處理起頸間的傷口,指尖輕觸細膩的肌膚,酥酥麻麻的微癢傳遍全身,夏顏敏感地蜷起了腳尖。
「走吧,這裡離城門太遠,今夜先找一處落腳的地方。」何漾將手上的馬腿也包紮好,拍著馬脖子拉開韁繩。白馬嘶鳴著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何漾往前蹲下身子,回首對夏顏道:「上來,我揹妳走。」
夏顏搖搖頭,剛要說上兩句,卻一瞬間披散了頭髮,銀簪子也掉落在地,磕到了石頭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情景讓夏顏有一絲尷尬。眼下沒有鏡子,她看不清自己的模樣,可也能想像出自己披頭散髮的狼狽樣子。她迅速地低下頭,把髮絲攏好,隨意挽了個髻。
整理好儀容,夏顏便故作輕鬆般聳了聳肩,跟著馬小跑起來,與何漾擦肩而過時,招了招手道:「快些跟上吧,咱們這樣走得更快些。」
見她這會兒又生龍活虎了,全然不見方才的驚慌失措,何漾不禁失笑起來,搖搖頭,跟上了她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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