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覓,生於花界,是一顆教人匪夷所思、終日不思修行的葡萄,
見庭院掉下一隻黑漆漆的烏鴉仙,才想烹煮吃下牠的內丹精元。
誰知,這隻烏鴉非但不乖乖被宰割,化為人形後還一再對她呼來喝去,
她才知道,原來羽毛烏黑的不一定是隻烏鴉,還有可能是隻燒焦的鳳凰。
但就算這隻清高的鳳凰是天界的二殿下,她錦覓好歹也是個果子精,
為什麼這隻鳳凰就愛偏喊她小妖?而且自己明明是他的救命恩人,
被帶回天界後卻成了他的私人仙童,天天被迫修煉苦讀經卷?
當眾位仙人誇她天生麗質,又生得比這隻驕傲的鳳凰美一些時,
她驚得瞄他一眼,怕他又對自己冷嘲熱諷,他卻失笑彈了下她額際,
直說她沒心沒肺,還說他對她動了情,她肯定也對他動了心。
只是這麼肉麻煽情的話被他吐出時,她卻一臉嬌憨直想要否認,
因為她動心的是「雙修」後成仙的崇高道行,才不是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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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一
霜降,寒月,更深露重。
百花宮中,二十四芳主次第跪伏在剔透琉璃鋪就的大殿上,屏息凝神。一陣夜風過,殿外樹影婆娑,將月色篩成一地零落的碎玉。殿中央,水色的紗簾輕輕搖擺,似簾內人起伏微弱的氣息。
那人側臥在雲衾錦榻中,髮簪墨梅,眼尾迤邐,半闔半張,臉容清豔絕倫,雖是慘白羸弱卻難掩眉宇間風流儀態,讓人難以逼視,白霧的月光灑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尖。
突然,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喘息間大殿中原先若有似無縈繞的香氣隨之漸濃漸郁,如萬花齊放百香彙集,越來越濃烈的香氣讓原本伏拜大殿中的二十四芳主不顧失卻禮儀紛紛抬起頭來,望向簾內臉上隱憂難掩,卻仍舊不敢出聲。
玉蘭、杏花、茉莉、桂子、芙蓉、山茶、蓮花、薔薇……紗幔內半空中各色花朵競相綻放,又快速凋零,花瓣如雨瀑般傾洩而下,落英繽紛,瞬間將琉璃大殿淹沒成一片花海,綺麗浩瀚卻絕望無依。
水仙花落去後,象徵冬季的最後一朵臘梅傲然開放,霎那間,片片花瓣零落而下,當最後一瓣紅梅戀戀不捨地沒入花海中時,簾內人猛烈一震,咳出一口鮮血,眉宇間有一朵霜花璿絡而出,最後凝成一滴晶瑩翡紫的水滴,剔透的指尖輕拂而過,接住這滴墜落的水珠,納入懷中,眨眼間這滴水花便成了一個粉嫩的嬰孩。
「主上!」牡丹撩開紗簾,跪在榻前,伸手接過了那個閉眼沉睡的女嬰,望著榻上人血色盡褪的臉終是沒忍住,淚落頰畔。
「得我令,從今往後,我兒身世隨我而去,凡洩露者元神俱滅!」榻上人氣息微弱,語調不高卻自有一番威嚴肅穆。
「遵令!屬下緊守主上旨意,若有半分違逆,自毀元神!」二十四芳主包括懷抱嬰孩的牡丹俯身拜下。
榻上人望著一干起誓之人眼中水光一瀲,似乎有些欣慰,「如此我便放心了。都起來吧,牡丹,妳過來。」她抬起手無力地揮了揮,花瓣隨著她的動作紛紛灑灑。
「主上!」牡丹抱著孩子挨近榻前。
「把這個給她吃了。」榻上人將一粒檀珠般的丹丸遞入她的手中,牡丹依言將其放入嬰兒口中,用花露讓孩子將珠子吞食入腹。
榻上人孱弱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安心的笑容,輕微得幾乎難以捕捉,「此乃隕丹,服此丹者滅情絕愛。」
「主上,您這是……」牡丹聞言氣息一窒。
「無情則剛強、無愛則灑脫,這是我能給她最好的祝福,我的孩兒不能再似我這般……」像是隱忍著巨大的痛楚,榻中人剛剛平復下的眉尖又驟然蹙起,一隻蒼白荏弱的手撫上心口。
「主上!」榻中人緩緩吁出一口氣,「不礙事。」再次睜開明目,「今日可是霜降?」
「正是。」榻尾的丁香回道。
榻上人眼神隨之迷離,似是沉入蒼茫的回憶之中,靜默片刻後撫了撫嬰孩花瓣一般美好的臉頰,幽幽開口:「便喚『錦覓』吧。」
「是!屬下恭賀少神錦覓臨世!」二十四花主再次盈盈拜下。
「免了,沒有什麼少神,我元神滅逝後亦莫要立她為花神。」她擺了擺手,腕上玉鐲相碰,似廊雨擊青瓷,空靈剔透,低頭淒然一笑道:「作個逍遙散仙便是極好。」
「請主上三思,我花界怎可一日無主?」殿下杏花焦急地抬起頭來。
「我心意已決,待我去後,爾等二十四人二十四節氣輪番司花,更替迭換,各主四季。」榻上人氣息羸弱,言語間卻有不容人置喙的決斷。
聽到「去」字自她口中吐出,殿中人再不忍看她,一個「是!」字答得竟有幾分哽咽隱忍。
「限錦覓居於水鏡之中,萬年之內不得踏出我花界半步。」適才凝神撚算,其萬年之內恐遭劫難,雖是服了絕情丹,她終是不能放心,而水鏡設有結界,若將她萬年均限於此間,應是可徹底絕了那讓人撕心裂肺的情劫。思及此,她的唇角綻出一朵清蓮般的笑,一對星眸在這抹微笑中緩緩闔上……
天元二十萬八千六百一十二年霜降,花神梓芬仙逝,百花凋零。當夜,天庭中卻是一派喜慶和樂,諸仙赴宴共賀水神洛霖與風神臨秀締結百年好合。
花界為花神舉喪,其後十年百花俱哀,斂蕊不開;十年間世上再無一朵花綻放,天地間顏色盡失,直到十年後,喪期結束,方才恢復爭妍盛開。
楔子二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雲渺水茫,一恍神間,四千年已過。
滄海變桑田,桑田變滄海,變來變去,倒也無甚新意,一干神仙日日上天庭應個卯,處理些日常瑣務,閒暇之餘鬥詩品酒呼朋喚友,日子過得平鋪直敘,不帶曲折,好生沒趣。
人人都盼著來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波瀾,盼著盼著,果真不負眾望地把天帝的愛子給盼丟了。
天元二十一萬兩千六百一十二年,天帝之子鳳凰浴火涅盤,梧桐枝火焚燒七七四十九日方偃,火光熄艾後,火神鳳凰不知所蹤,天帝震怒。
第一章
花開了,窗亦開了,卻為何看不見你;看得見你,聽得見你,卻不能夠愛你。
真的有來世嗎?那麼,吾願為一隻振翅的蝶,一滴透紙將散的墨;一粒風化遠去的沙。
我捏了捏那淡水藍的結界,一如既往地頗是有些彈性,比起葡萄皮還要滑溜上幾分,卻任憑刀裁火烤也不破,聽說是先花神佈下的,我估摸著這結界要是做成件衣裳倒是美觀又實用得緊。
「呵,這不是小桃桃,久違久違,許久不見可還安好?」老胡乍地從地下鑽出來,杵在我面前,那效果是說不上來地好。
我摸了摸胸口,心臟蹦了兩蹦倒也頗穩妥地落回了原位,我拍了拍這小老兒亮閃閃的腦門,提醒他:「我們今日清晨方見過的。」
老胡小眼睛一閃,滿臉褶子糾結著:「小桃桃這是笑話我年紀大,記性不靈光了?」
「嗯。」我誠實地點了點頭。
「小桃桃還是一如既往地讓人傷心,吾甚感欣慰、甚感欣慰。」小老兒搖頭晃腦,「話說萄萄這是要上哪裡去呀?」
「聽聞長芳主近日得了閒暇,我擬了道奏請想遞與她瞧瞧。」我捏了捏袖兜裡攏著的一片帛紙,「聽說花界外面很是有些意趣,我想去看看。」
「小桃桃是想請長芳主放妳出得這結界?」老胡一驚一乍。
我隔著結界眺望水鏡外的一片花海,盼得有一兩隻路過的飛蟲精怪可替我傳了奏請給長芳主,一時覺得老胡十分呱噪。
「哎呀,小桃桃這是中了什麼魔症,外面哪裡有意趣,危險得緊、危險得緊,妳我這樣的果子精、果子仙本就稀少,沒得一出去便要被吃了。」
老胡是一根修成仙的胡蘿蔔,明明是蔬菜,偏偏喜好把自己當成果子,十分引以為傲。據說這世上極少有成精修仙的果蔬,在這遍是美花仙的花界,似我們這般的實是異數,老胡好歹還修成了仙,我修了四千年卻還只是個精靈,連個仙都沒修成,不免很是惆悵。
水鏡裡除了我和老胡,還住著幾個不長進的小花精,這水鏡帶著強力的結界可阻撓外界之人入內,是先花神砌來佑護我們這些道行淺薄的精靈。
不過我卻覺著很是不通,好比一扇門許拉不許推;或是許推不許拉,總有一面是可以打開的,若拉也不開、推也不開,不就成了一堵牆了。
這結界如今便是這般,不但阻了外界的人也阻了我們水鏡裡的這些精靈,怪異得很。長芳主每年過來水鏡巡視一次,順帶檢查我們的術業,每每看到我的仙術進展都不甚唏噓,與我說等萬年後我若修成了仙有些自保之法才可出這水鏡結界。
而我,卻著實沒有耐性再等那六千年。
「妳是沒有經歷過,外面那叫可怕,話說當年我還小的時候,碰見一隻兩眼血紅的兔子,張了血盆大口齜出兩隻獠牙便要咬我,若不是我挖的坑多,逃起來方便,早便成了渣了,哪裡還有今天,妳看看、妳看看,這裡還留著那兔子啃的疤呢!」
老胡一面說一面撩袖子讓我看他手腕。我探頭看了看,實在辨不清那些褐色的印記,哪個是老人斑哪個是疤痕,只好作罷,總歸老胡的故事裡,兔子總是這世上頂恐怖兇猛的野獸。
「像妳這樣一個水靈靈的蜜桃,出去也許立刻一口被吃了。」老胡摸摸滾圓的肚子扯著嘴說。
「我是葡萄,不是蜜桃。」雖然聽得心不在焉,但是關於自己是哪種果子這樣原則性問題,我還是要糾正他的。
「葡萄、蜜桃不都是桃嗎?妳這個小姑娘小小年紀就這樣咬文嚼字可不好。」老胡撇了撇鬍子,大概是覺著面子上掛不住,臉色有些訕訕。
我等了半日不見有精靈路過只好作罷,想想明日還可再來。
回去的時候日頭已經落山了,廂房裡傳來一陣陣焦糊的味兒,打開門卻是連翹捧了團黑漆漆的東西在我案前端看,見我回來很是興奮。
「萄萄,妳回來啦,妳看我在妳後院拾到了什麼!」話還沒說完便將那團東西往我面前一舉。
那焦味唬得我連退了好幾大步才喘過氣來,勉強側了眼睛瞧了瞧,讚道:「黑!真是黑得很哪!」
連翹卻不高興了,「我是問妳這是個什麼東西,妳倒與我說顏色作啥?」
連翹是個修仙未遂的花精,平常裡喜歡到處撿東西,但凡撿了點什麼便往我這裡扔,今日這東西算不得最大,卻定算得上她撿過最臭的東西。
「不過一隻將死的寒鴉,埋了作花肥便是。」我依稀瞧得那黑漆漆的東西是一團羽毛,推算應是一隻烏鴉。
「寒鴉?」連翹拔高了嗓音,「萄萄,妳是說牠是一隻鳥?一隻鳥呀!我這輩子總算見過一隻鳥了!」說罷便激動地團團轉著不知怎麼辦才好。
也怨不得她激動,這水鏡裡除了些小花小草小蟲子,倒是從來不曾有隻鳥兒能飛進來過,我是因為在老胡的「六界物種大全」裡翻見過,故而有些印象。
「將死?那就是還未死?能不能救活?救活了,我們養著牠好不好?」連翹扯了我的袖口央道。
我看了看連翹黑乎乎的巴掌,再看了看自己的袖子,頗有些慶幸自己穿了件絳紫的衣裳,這樣子這衣裳還是能勉強穿的,便耐了性子與她道:「生又何嘗生、死又何曾死,生死皆機緣,萬物自有輪迴,牠若有命,便將牠放在園子裡不食不眠也自會活返;若無命,便是我施救於牠亦回天乏力。」
「萄萄一說那些空靈靈的話我又糊塗了,我只知佛曰慈悲為懷,萄萄怎可見死不救呢?」
「妳怎知我救了牠便是慈悲?凡夫耽戀於生,孰知佛乃以死為渡,彼岸往生,生何其苦,死方極樂。」
連翹張了張口,又張了張口,最後甚是迷惑道:「妳且容我想想。」便一路思索著我的話出了門去。
我樂呵呵地拎了那烏鴉上了後院,前年我在後院栽了棵芭蕉卻不想總是長得不甚好,想是那土不夠肥,若將這烏鴉埋了作花肥,今年夏天應是能散枝開葉遮遮蔭。
三兩下便埋好了,我洗漱洗漱便回房就寢。
☆ ☆ ☆
睡至夜半卻突然想起這烏鴉是怎麼闖入這水鏡結界的,疑惑半日,又起身至後院將那烏鴉給挖了出來。
隨手拈了片葡萄葉兒引來一群螢火蟲,攏起一盞螢燈,就著那光我翻了翻牠的翅膀,在翅根處看見一層淡金色的鍍光,果然不是一隻普通的烏鴉,想來是只得了仙道的烏鴉,埋了作花肥就可惜了,不如將牠燉了分與水鏡中一干精靈吃了倒是能長些靈力,免去苦修數年。
思及此,我頓覺得自己的決斷十分之英明,只是牠如今已漸無吐呐,眼見便要僵了,若燉起來功效則委實要折上一折,吸收靈力最是講究生猛活鮮,只好先渡得牠一口氣,別讓牠僵了才是。
我想了想咬牙忍痛從床下拖出自己煉了五百年得的一罐蜜,舀了一滴蜜釀滴入牠的鳥喙之中,再渡了口氣與牠一氣作完後,那烏鴉的翅膀倒是立刻軟熱了些,我十分滿意地拍了拍手,轉頭便去灶房取鍋子。
卻不想待我取來砂鍋後,原先被我攏起的一盞螢燈不知受了什麼驚嚇,散亂開來,滿屋亂飛。
我一看,倒也不是什麼大事,這些小蟲兒真是沒有見過世面。
不過是那得道的烏鴉因得了我的蜜釀現了人形,正軟軟地半躺於條案之上。我端著鍋子繞著牠轉了一圈,有些愁苦,牠這樣化作了人形,我這兩掌大的鍋子如何裝得下,裝不下自然便燉不了。
思索片刻,我方才憶起但凡仙家、神怪都有一顆內丹精元,平生所得所有靈力道行都凝聚其內,只要得了這內丹精元便得了所有,適才是我傻了,竟巴巴地要將這烏鴉整隻齊燉。
只是不知這寒鴉將牠的內丹精元藏於何處,我費力將牠拖到塌上,把牠身上破破爛爛的黑衣裳搜了個遍,順道感慨了一遍烏鴉的審美觀很是超出六界不在輪迴,竟喜歡這樣渾身是洞的打扮,也沒找出個像丹丸的東西,想來是藏在牠體內了。
我又頗是費力地將牠黑漆漆、洞晃晃的衣裳給除了下來,摸了半日,有個頗為欣喜的發現。
這烏鴉小腹以下有團很是怪異的東西,我捏了捏,有些軟有些硬。我回憶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構造,著實倒沒有這團東西,想來那內丹精元定是藏在裡面了,我果然聰明。
撚了段葡萄藤變作一把鋒利的刀片,用自己的兩根頭髮試了試刀刃,觸髮即落,我甚是滿意。
舉了刀片,我背對著坐上那烏鴉的小腹,抓起那團東西正準備落刀,忽聽得背後平地驚雷一聲怒叱:「大膽!」
☆ ☆ ☆
這樣一個夜闌人靜的曼妙夜晚炸出這樣一個不甚和諧之音著實驚悚,我被震得跌落地上,手上刀片險些割破了手。
只見那烏鴉赤裸裸地從我的塌上坐起身來,一雙吊梢眼兒精光迸射睨視著我,這樣被人俯視頓時讓我覺著十分沒有氣魄,於是收了刀片站起身來,方才堪堪勉強能夠與牠平視,心裡慨歎,不愧是只得了仙道的烏鴉,連個子都長得堪比老胡庭子裡的甘蔗。
不免又思及自己修了四千年道行卻無甚長進,到如今還是個人界十歲孩童的模樣,比起只有一千年道行的連翹看起來還要稚嫩許多,彼時我尚且不知自己並非是個普通的葡萄精。
我這廂為自己的身材深以為恥,那廂烏鴉卻已凌厲地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透,開口便叱問:「下立何方小妖?」雖是寸縷未著,那威嚴架勢卻頗是壓人一頭,我方第一次意識到氣勢和衣裳是沒有半分關係。
不過我雖道行淺薄,卻好歹是個以修仙為崇高奮鬥目標的堂堂正正精靈,被一隻烏鴉喚作「小妖」著實讓我悲忿了一把。
轉念一想這烏鴉方才幾近將死,得了我一滴蜜釀便恢復得完好如初,對於自己釀的蜜功效如何我尚有自知之明,足見得這烏鴉道行匪淺,我若與牠鬥法定是慘敗,更莫提及我方才欲取牠內丹精元,若讓牠知曉,只怕今日便是我化作春泥更護花之時。
醞釀一番,我擺了個和善謙恭的表情道:「道友喚我恩公即可,行善不留名乃我水鏡精靈之優良傳統。」
此番話一來與牠說明我乃牠的救命恩人,雖然我本意是為了救牠後將牠吃了,不過殊途同歸、殊途同歸嘛,總歸是救了牠的,牠自然不能將恩人給殺了;二來是提點提點牠,我乃精靈一族,實非牠口中的小妖。
「恩公?」那烏鴉似笑非笑涼涼看得我一眼。
看得我心驚膽顫,以為敗露,不過仍是強裝作一副坦然樣子道:「可不就是,道友今日墜在我園中,負傷甚重,為延得道友性命,我便將自家秘製之花釀整罈傾與道友,又與道友渡得氣來,道友方才醒轉。」蒼天可鑒,除了「整罈」二字,其餘字字屬實。
那烏鴉卻突然燦然一笑,雖然絢爛堪比滿園桃花盛放,此時看來卻頗是有些觸目驚心之意,幽幽開得口來:「道友適才揮刀莫非亦是為了救我性命?」
我鄭重思忖了一下,憐憫地掀了條絲被覆在牠身上,「我看道友衣衫襤褸,原想替你更換衣裳,卻不想瞧見道友小腹下長了個瘤子,雖說身殘志堅未必不是好事,然終究與常人有異,我既救了道友,自然好事做到底,故而想替道友將那瘤子剜下。」
話畢,那烏鴉臉色一陣古怪,青白轉換,好不奇怪,上上下下又將我打量了一番,問道:「妳是女身?」繼而又說:「既是女身,難道不曉得男女有別?如此放肆成何體統!」頗有些怒意。
這下我倒不知如何應對了,我只曉得有個花、草、樹、木、人、魚、鳥、獸之分,倒從未聽聞有個什麼男、女之別,很是疑惑。之後有一日,老胡聽我說了這事之後很是悲忿,眼淚汪汪地控訴:「我便是男子身,小桃桃怎生可說從未見過男子!」我不甚在意地安撫他:「我以為但凡胡蘿蔔便長得你那個樣子。」老胡捶胸頓足。
就在我迷糊震撼地四千年來第一次知曉了自己是個女子,而世上還有另一個種屬叫作「男子」時,那隻號稱自己是男子身的烏鴉捏了捏我頭上的髮髻,道:「看在妳年紀尚小,又生在這天界蠻荒之外,且不與妳計較。」
我忿忿然正待辯駁,那烏鴉卻唸了個口訣將我現了原形,我一個沒站穩在床沿滴溜溜滾了一滾,那天煞的烏鴉卻興味盎然地用指尖將我夾了起來,「我道是什麼,原來是個小葡萄精。」
看他兩片薄唇在我面前一張一合,我突然想起老胡的話:「妳我這樣的果子精、果子仙本就稀少,沒得一出去便要被吃了。」我顫巍巍地閉上眼睛,老胡啊老胡,出師未捷身先死,我如今尚未出得水鏡便要被隻烏鴉給填了肚子,且容我先行一步。
閉眼睛的後果就是,閉著閉著一不小心就給睡過去了。
☆ ☆ ☆
待我酣暢淋漓睡醒過來,卻見得眼前一片漆黑,怎麼還沒天亮,又覺得一陣泰山壓頂,心道莫不是已入了那烏鴉的五臟廟內,我若此時變回人身,不知會不會將牠的肚子給撐開。
說變就變,化作人身後眼前頓時一片豁然開朗,卻不是我將那烏鴉的肚子給撐開了,原是那烏鴉不知何時又變作鳥的樣子,張了翅膀睡在我床上,適才正是他的羽翅將我壓住。
原來,烏鴉是不吃葡萄的,我甚是寬慰,想起昨日尚未將奏請遞與長芳主,我便預備再往結界去。
將將走到門邊,聽得背後一個流水濺玉的聲音道:「妳且與我備了早膳來。」卻是那烏鴉醒轉過來化了人身,慵懶地倚在榻旁。聽他那口氣想是使喚人使喚得十分習慣了,可惜我卻從來沒有被人使喚這樣的不良習慣。
但是,最討厭的便是這個「但是」,他法力比我高強,昨夜隨便唸個口訣就將我現了原形,得罪了他對我是沒有什麼好處的。
於是,只有含淚飲恨出了門去,背後還聽得一聲:「速去速回。」
但是又見但是,當我將那好不容易尋來的吃食遞與那烏鴉時,那烏鴉臉色又如昨日一般青白交錯變換了一番,嫌惡一推,「妳自己吃吧。」
我低頭看了看那一整碟爬來扭去的蚯蚓,覺得無甚不妥之處,「烏鴉不都是吃蟲子的嗎?」枉費我將後院整整刨了一遍才找出這幾隻蚯蚓勉強湊得一盤。
這回烏鴉的臉色更豐富了,紅橙黃綠藍靛紫輪番交替過後,總算開得口來:「妳這小妖,誰與妳說我是烏鴉的?」
我目瞪口呆看了他半晌,訥訥道:「難不成、難不成是隻喜鵲?」
那鳥兒臉色鐵青掃了我一眼,便不再搭理我,我私以為這便是默認了,心裡盤算,我將他當烏鴉,他將我當妖怪,倒也十分和諧地平衡了。
他長臂舒展,照空一拂站起身來,身上已是多了一件赤金色的錦袍,耀眼奪目堪比初升旭日,我端詳一番,覺得他除了眉毛比我濃些、眼尾比我上挑些、鼻子比我挺拔些、身量比我高些,還有就是身上多了個不明之物,倒真沒看出個所謂的「男女之別」別在何處。
「可有泉水?」銳目一掃,最後居高臨下停在我的臉上。
「道友且隨我來。」縱然這鳥兒脾氣不是很好,但是我們作果子的自然不能和一隻鳥一般見識,從善如流乃是正道。
我庭中有一方清泉,終年氤氳繚繞,老胡常讚道:「桃桃這裡倒實是堪比天宮仙境。」雖然我以為老胡未必上過天宮,卻對自己這泉池亦是十分滿意。
那喜鵲見了清泉,臉色方才好些,伸手一招,手上便多了個白玉耳杯,舀了半杯泉水,品茶一般望聞問切一番方才入口,良久道:「這泉水尚且甘冽,勉強入得口。」
我沒仔細聽他說些什麼,只是看他這樣隨手一變便可變出這樣精美的杯子十分羨豔。我雖懂變換之術,卻終需憑藉個草啊葉啊什麼的,憑空是變不出來的,老胡也不行,長芳主倒是可以的。
足見這喜鵲不但是個仙,還是個品階頗高的仙,委實可歎我當時動作不夠迅速,不然趁其昏迷之際取了他的內丹精元,說不定此時我已位列仙班了,如今偷雞不成反蝕把米,還得委屈自己伺候於他,一嗟三歎哪!
忽覺頭上有異,抬眼一看卻是那喜鵲捏了我的髮髻把玩,話說起來,我的髮髻就如此好玩嗎?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戀物癖」。
「妳這小妖,歎的什麼氣?」這喜鵲看來記性比老胡還要不如許多,張口閉口喚我小妖。
我兀自坐在泉邊,除去鞋襪,將腳泡入泉水之中,沁涼舒爽十分愜意,踢水踢得正是歡暢,卻見那喜鵲黑了半邊臉,「這泉水是做什麼用的?」
我十分納罕,「泉水自然是洗足、沐浴、浣衣用的。」
「你……」那喜鵲臉色又由黑漲紅,捂著嘴便開始乾嘔,半晌後怒氣沖天對我道:「蠻荒小妖,齷齪不堪!」
我不解,方才說「甘冽」的是他,如今說「齷齪」的亦是他,喜鵲真是喜怒無常啊,著實令人不屑。
那喜鵲以手撫額,捏了捏額角,道:「罷了。」繼而環視了一下四周,問:「此處可是花界?」
「正是。」
至此,我大體概括得,喜鵲是一種脾氣古怪、記性差、戀物、喜怒無常且反應遲鈍的鳥兒。
他瞥了我一眼,伸手招來一朵七彩祥雲,眼看便要踏雲而去,我方才反應過來他這便是要離開花界了,抓了他的袖口甚是委屈,「道友還未報答我的救命之恩。」
他似笑非笑抱了手問我:「哦?不知恩公想要我如何報答?」
我絞著手指想了想,「你若帶我出得這結界去天宮,這恩情便當是勾銷了。」話音剛落,我便又被他現了原形,正待憤慨,那喜鵲卻將我放在掌心掂了掂,道:「如此帶著倒也不礙事。」便將我於袖袋中一擱騰雲飛去。
不知他飛了多遠路,我只知自己在他的袖袋中從左滾到右,又從右滾到左,從上滾到下,又從下滾到上,滾得暈頭轉向好不難受。
剛停下,便聽得一個驚喜的聲音道:「二殿下回來了、二殿下回來了!快通報天帝陛下!」
緊接著一陣五味雜陳的花粉香撲來,幾個聲音齊齊道:「鳳君這是去哪裡了?可真是急煞奴家們!」
「不過去外界轉了一兩日,叫美人們受驚了。」喜鵲的聲音我是識得的。
一個綿軟嗔怪的聲音接道:「鳳君真壞,可嚇壞奴家了。」
又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恭賀二殿下涅盤重生,老仙等護法不利,請殿下責罰!」
涅盤?我雖被禁在水鏡之中見識不多,但典故還是讀得頗多,故倒還曉得只有鳳凰才有「浴火涅盤」這一說不免有些震撼,如此說來那鳥兒竟是隻鳳凰神鳥!
原來,羽毛烏黑的不一定是隻烏鴉,牠還有可能是隻燒焦的鳳凰。
一陣靜默,花粉之味漸漸散去,方聽得那鳳凰幽幽應道:「此事原怨不得燎原君諸仙,只有百年作賊的,沒聽得百年防賊的,凡人這句話我以為甚是有理。」
「殿下是說……」
還未聽出個所以然來,我一個打滑骨碌碌從那袖袋之中掉了出來,化作人形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眼淚汪汪抬起頭來,卻見一個花白鬍子的老神仙看著我一愣一愣,好半天道:「這、這是哪裡來的小童?」
那鳳凰鳥兒卻不甚在意瞟了我一眼,「不過是個要報恩的小妖。」
老神仙撫了撫下巴上的長鬚,「殿下仁善,己方遇難,仍不忘兼濟天下。」
我忿忿地剜了那鳥兒一眼,怎麼不說清主謂賓定狀補,叫這老兒倒誤以為是我要報恩於他。正要開口辯解,門口飛來一個仙官,拖了長音一板一眼宣道:「天帝陛下宣火神速速覲見。」
「旭鳳領旨。」焦鳳凰俯身抱了抱拳,轉身與那老神仙道:「燎原君且隨我同去吧。」又與那仙官道:「惠行者且前面帶路。」
一行人三下兩下走得空空散散,只餘我一人坐在這偌大的廳中央,與那廳首匾額「棲梧」二字相看兩厭。
我拍拍衣裳站起身來,出了門外左右瞧瞧,難不成這便是天宮?左右看著也沒甚稀奇,只是多了層層繚繞不散的霧氣而已,將那地面遮掩得若隱若現,反倒叫人看不清路,深一腳淺一腳,走得好生艱辛。
彼時,我尚不知但凡神仙出門從來都是用飛的,走路乃是委實落魄之舉。
話說這鳳凰的園子實在大得很,只是花草卻單調乏味,數來數去,統共三種花,鳳仙花、鳳凰花、玉鳳花,乏善可陳。
我繞了一圈,在火紅如荼的鳳凰花落英之中看見一團隆起之物一起一伏,遠看並不真切,於是近前去將那層層花瓣剝離,卻見得一隻毛皮火紅的小獸,蜷作一團呼呼睡在其中,露了半隻尖尖的小耳朵和一隻毛茸茸的爪子在外,甚是有趣。
我伸手捏了捏那爪子,中間有個軟綿綿的小肉墊,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於是,我又捏了捏。
☆ ☆ ☆
聽見嘭地一聲巨響,那紅毛小獸炸了毛彈起身來,定睛一看,原來是隻紅毛小狐狸,尚未來得及數清牠身後拖著的尾巴數,又是嘭地一聲,眼見得手中那毛茸茸軟綿綿的小爪瞬間變作一隻修長的手。
沿著那手向上看去,就見面前立了一個約莫十五六歲模樣的少年,著一身品紅紗衣,唇紅齒白、眉眼彎彎,盯著我的手看了半晌,逸出輕煙一歎:「唉,老夫活了這許多年也總算被人非禮過一回了,甚感慰足、甚感慰足。」
繼而,淚涔涔地抬頭反執起我的手:「不知汝是哪家仙童?姓甚名誰?」
我想了想,雖然他說什麼「非禮」我聽不大明白,但「仙童」我還是不敢妄自冒充的,但在天界仙家面前承認自己是個精靈大抵有些丟臉,於是我清了清嗓子與他道:「喚我錦覓便可,仙童不敢當,不過……呃……不過是個半仙罷了。」修仙修了一半,可不就是半仙,對於自己發明的這個詞,我頗有些自得。
「半仙?看來我這個午覺睡得委實長了,天界竟又多了個仙階。」攜了我的手抬眼環顧四周,「這不是旭鳳的園子,如此說來,妳便是旭鳳的仙童了,我就說旭鳳這娃兒雖然脾氣不好,眼光卻是極好的,瞧挑的這仙童水靈靈的小模樣。」說罷,還捏了捏我的臉頰,我閃了閃,沒有躲過,有些忿忿,「我不是那焦鳳凰的仙童,我是他的恩公。」
「恩公?」那人兩眼迸光,拉了我的手席地坐下,「來來來,小錦覓,與我說說,我最喜歡聽故事了。」
我掙來掙去愣是掙不開這個狐狸仙的手,只好與他說那來龍去脈:「那鳳凰燒焦了,落入花界……」
「嘖嘖,落難公子。」狐狸搖頭晃腦打斷我。
「我碰見了……」
「嘖嘖,靈秀小童。」狐狸搖頭晃腦打斷我。
「與他渡氣……」
「嘖嘖,肌膚之親。」狐狸搖頭晃腦打斷我。
「他醒轉過來……」我轉頭瞧了瞧狐狸,見牠眼汪汪地托腮瞅著我,我巴巴地回瞅他,瞅來瞅去,他終於按捺不住,「怎麼不往下說了呢?」
「我在等著你的嘖嘖。」我坦然應道。
他了悟地嘖嘖了一聲,我便繼續往下,「後來,焦鳳凰為報恩於我便將我帶至天界。」
「嘖嘖,情愛便是這樣發芽的。」狐狸仙一臉高深搖頭晃腦,忽地撫掌笑讚道:「經典橋段,甚得我心。」
趁牠撫掌之際,我迅捷地收回自己被他握住的手,放在鼻下嗅了嗅。
呃,怎麼沒有傳說中的狐臭?
那廂,狐狸仙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可歎是個男童,我家旭鳳眼看著便要斷袖了。」
我又糊塗了,且不說「斷袖」是個什麼東西,單他說我是男童我就不明白了,怎得那焦鳳凰又說我是女身?後來我才知曉,彼時因我著了男童的衣裳,那狐狸仙才將我認錯。
我正糊塗著,那狐狸仙卻一臉玄機對我招手,「小錦覓且附耳過來。」
我湊上前去,他在我耳邊鄭重道:「其實,報恩這詞原是我起意擬出來的,不知怎麼傳著傳著就把其中一個字給傳錯了,枉費了我一番初衷。」
轉眼間,狐狸仙變了根小樹枝在手,在滿地花瓣零落中一筆一劃寫下一個大大的「抱」字,道:「此乃正字,抱恩抱恩,無抱怎還恩!」
言畢,甚是灑脫地一甩紅袖,將那小樹枝一拋,笑吟吟地看了看我,從袖中抽出一根鋥光發亮的紅絲線,甚是慷慨的樣子道:「看在妳是天上地下第一個非禮過本仙的人,賜妳一條紅線,將它繫在旭鳳的腳踝便可情路平坦,逢凶化吉。」
我正要接那狐狸仙口中神奇的紅線,空中閃過一道七彩光芒,絢麗堪比霓虹,晃眼得很,定睛一看,卻是那焦鳳凰不知何時飛了回來,現下正睨了雙吊梢眼兒立在一旁,「月下仙人如今是益發地慷慨了。」言畢,略撩起錦袍下襬,腳踝上赫然繫了五、六、七、八、九、十根紅絲線。
鳳凰一把將牠們扯下放在狐狸仙手上,「想來月下仙人紅線十分富足,然則能否不要再將其贈予旭鳳府中仙子侍婢,也算是美事一樁了。」
狐狸仙捏著那一把紅彤彤的線,揪了揪衣襟,長吁短歎:「鳳娃如今大了,侄大不由叔,想當年,你還是只絨毛未褪的小鳥兒時,最愛的便是在我府中紅線團裡打滾,現如今,連稱呼都如此生分,老夫悵然得很、悵然得很哪!」
鳳凰的臉抽了抽,我頓了頓。
沉吟片刻,頓覺得「鳳娃」二字妙不可言。
「叔父言重了。」鳳凰抱了手作揖作得很有些勉強。
我立在一旁,沒有說話,主要是由於我內心活動比較豐富,我看看狐狸仙十五六歲少年稚氣未脫的模樣,再看看高出他足足一個頭的鳳凰,十七八歲傲然挺拔的模樣,竟然是叔侄,果然「仙」不可貌相。
狐狸仙一團和氣地執起鳳凰的手,親切道:「我侄甚乖、甚乖,如此稱呼方顯一家和樂。」一邊又道:「錦覓這小仙童,我看著甚好,不如你便收了房吧。」
「錦覓?何人?」縱然周身祥雲籠罩,鳳凰的臉色卻不好。
我咳了咳,示意他我便是那個「錦覓」,鳳凰冷眼看了看我。
狐狸仙又來執了我的手道:「不知錦蜜仙童名諱中的蜜可是蜜糖的『蜜』?」
我說:「非也、非也。」
「那是哪個蜜呢?」狐狸仙問得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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