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是新喪夫的寡婦,一個是功名在身的舉人,
她剋夫惡名遠播,他娶回家鎮宅正好!
在她看來,沈舉人就是那個跟她住在同一個院子的教書匠,
沈拙也說,他只是一個會為三餐發愁的舉人。可他舉手投足間,
多少看出並非一般市井小民,再聽聞有人要向沈拙說親,
她心裡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巷子裡的人都說顧三娘想當舉人娘子,
可人家沈舉人卻看不上她是個寡婦,這才一直吊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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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轉眼間便到了端午節,酈縣靠著一條大河,每年到了端午節,縣上的富戶們都會出銀子舉辦賽龍舟,到時附近十里八鄉的百姓都會趕過來湊熱鬧。
端午節前兩日,顧三娘鋪子裡的生意十分紅火,遇著過節,但凡是過得去的人家,除了吃喝,少不了要添置幾樣新東西,尤其像她店裡的香包和胭脂,比平日賣得好多了。她做的香包精緻又好看,花樣兒也多,婦人、孩子沒有不愛的,還有那胭脂水粉有幾樣兒甚至是賣斷了貨。
早幾日,顧三娘託人給戴春林的掌櫃帶信,她又進了不少貨。這回她沒有去桐城,而是請戴春林的掌櫃直接把她的貨送到客船上,她再往柳林鎮去取,一來一回也就一日的工夫,只須付給客船上的伙計一些跑路銀子,這著實省了她不少的事。
端午節正日,鋪子裡的生意淡了下來,只因大傢伙都要去圍觀賽龍舟,前兩日小葉子和沈御就鬧著也要去看熱鬧,是以顧三娘到了這日,鋪子裡便決定歇一日。
端午的規矩多,除了掛菖蒲、喝雄黃酒,最教人期待的便是包粽子了。每到這個時候,孩子們聚在一起,總要比一比誰家的粽子好吃。
昨日,顧三娘和秦大娘兩家一起合夥包粽子,住在她們這院子裡的三戶人家,都是人口簡單的,故此粽子就包了兩樣兒常見的,一樣兒是棗仁餡兒的,另一樣兒是臘肉餡兒的。婦人和孩子都愛吃甜口的,沈拙和秦林兩個大男人倒更願意吃鹹口的。
今日一大早,顧三娘梳洗一番,因著她寡婦的身分,她從頭到腳仍是一片素淨,只有髮髻上多戴了一串月娘豆兒珠子。不一會子,小葉子也從屋裡出來,顧三娘在小葉子的頸子上掛了一個長命縷,又叮囑道:「這是護身的東西,別取下來了。」
端午節給孩子佩戴長命縷也不知是從哪朝哪代興起的規矩,說是專門庇佑孩子平安的,除非自己脫落,否則不能隨意取下來,總歸是個好寓意,顧三娘自然也就隨大流,給小葉子備了長命縷。
除了長命縷,顧三娘還給小葉子繡了香包,香包是魚戲蓮花的花樣兒,還有一個葉字,這是小葉子特意要求繡上去的。
母女兩人說話之時,沈御來了,他的頸子上也掛著長命縷,當看到小葉子跟他一樣,樂得拍著巴掌說道:「姐姐有,我也有。」
小葉子指著自己的香包,故意逗著沈御說道:「我還有娘做的香包。」
沈御湊過來看了一眼香包,隨後張著嘴巴,臉上帶著失望的神色,他也好想有個香包呢。
顧三娘瞪了小葉子一眼,又對沈御說道:「別聽你姐姐的話,嬸娘也給御哥兒備了香包。」
「真的?」沈御臉上一喜。
顧三娘從針線筐裡拿了一個香包,上面繡著獅子滾繡球。
沈御嗅了一下,朝著顧三娘甜甜地笑道:「真香。」
「御哥兒喜歡嗎?」顧三娘問道。
沈御點著頭:「喜歡。」
這時,只見沈拙也從對面走來了,他站在門口,對著屋裡的顧三娘和兩個孩子說道:「划龍舟等會子就要開場了,若是去晚了,只怕占不著好位置呢。」
顧三娘看他來了,在針線筐裡找了找,翻出一個喜鵲登梅的香包。她遞給沈拙,說道:「過節,戴著玩兒吧。」
沈拙接過來,他直直地看著顧三娘,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顧三娘被他這麼看著,心裡一慌,她連忙低下頭再多拿出了幾個香包,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對沈拙說:「秦大娘他們一家也有,雖說小月會做,多少算是我的一片心意。」
沈拙笑意加深,他望著顧三娘,仍是沒有說話。
顧三娘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於是將香包丟到筐裡,扭身進了廚房。
卻說顧三娘燒好早飯,等到出來時,沈拙和沈御父子已回了東廂,她向對面看了一眼,招呼著小葉子吃飯。
這次看龍舟,除了秦林要當差以外,秦家院子裡的人都要一同前去,只待三家人收拾妥當,朱小月鎖上院門,他們這一群人就朝著賽龍舟的地方去了。
這個時節不冷不熱,大人和孩子們都穿著薄衫,路上還能看到三三兩兩的行人,都是和他們一樣去看賽龍舟的,有些熟人見了面,還會閒聊幾句。
走了小半日,他們一行人到了賽龍舟的河邊,只見河面並排泊著五六條色彩斑斕的龍舟,那些參賽者們摩拳擦掌,只等著一聲號令就要開始比賽。
再看沿河兩岸,到處都是人來人往,集市上賣吃食的、賣日常零用的攤主正在賣力吆喝著,這會子賽龍舟還未曾開始,許多婦人們都樂意四處逛一逛。
顧三娘四處看了看,有些驚訝地說道:「今年好像比往年更熱鬧呢。」
秦大娘說道:「可不是嗎,聽說米商楊家花了大錢,說是一定要拿到這回龍舟的魁首旗。」
每年賽龍舟的都是縣裡的這幾家富戶,這一年難得一次的盛事,為了討個好彩頭,各家都是卯足了勁頭,想奪個第一回來。此時對岸搭著一處高臺,上面安放著涼棚,這涼棚是留著給縣太爺和那些富戶們觀看的地方,只等他們到來,比賽便可以開始了。
沒過多久,秦大娘和朱小月在集市上看到秦林的舅舅一家,她婆媳兩人自帶著小哥兒跟親戚們說話去了,只剩下顧三娘和沈拙帶著兩個孩子。為免擠著沈御,沈拙將他扛在肩頭上,沈御站得遠,看得高,樂得哈哈大笑。
上回在桐城就是因為看熱鬧惹出事端,這回顧三娘和沈拙只管帶著孩子們找了一塊人少的空地,誰知等到日頭漸漸昇到頭頂時,就連他們站的這塊空地也擠了不少人。眼見人群越來越多,顧三娘緊緊拉著小葉子的手,叮囑道:「千萬別鬆手,要不然一不小心就擠丟了。」
小葉子說道:「娘,妳放心吧,我認得回家的路。」
到了正午,不知是誰喊了一句賽龍舟開始了,眾人聽到這句話,紛紛朝著河邊湧去。顧三娘和小葉子本來不想往前面去,也迫不得已地被人群捲著走。沈拙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和她隔著幾個人,既要照看沈御,又要看著顧三娘,生怕她們母女被踩到。
就在一片熙熙攘攘之中,賽龍舟開始了,只聽得一聲鑼響,河面上的龍舟猶如離弦的箭一般,鼓聲又急又促,兩岸的人群跟著一起吶喊,打頭的是米商楊家的龍舟,緊跟在後面的龍舟只隔了半個舟身。幾條龍舟你追我趕,誰也不讓誰,到最後仍是楊家最先敲響鑼鼓,一時兩岸的人群呼聲震天,彷彿自己就是奪得魁首的人。
賽龍舟結束後,眾人還聚在原地沒走,原來是縣太爺要給魁首的龍舟送賞銀,這也是每年的慣例。顧三娘見差不多完了,她正要帶著小葉子回去,頓時感到不對勁,本來拉著她的小葉子竟然不見了。
◎ ◎ ◎
驚覺小葉子不見了人影,顧三娘嚇出一身冷汗,她連忙四處張望,嘴裡還大聲喊道:「小葉子、小葉子……」
只是這會子到處都是人聲,顧三娘縱然喊得再大聲,也立即被撲天蓋地的聲音壓了下去,她急了,什麼也不顧不上,在人群裡擠來擠去找著閨女,「葉子,妳在哪裡?」
就在顧三娘像隻無頭蒼蠅的時候,她被人一把拉住。顧三娘回頭一看,拉住她的人是尋過來的沈拙,他懷裡抱著沈御,出聲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小葉子呢?」
看到他來了,顧三娘似乎覺得鎮定了一些,她忍住心裡的慌張,說道:「龍舟賽完之後,我剛剛扭頭,就沒看到小葉子。」說話時,顧三娘的眼淚都快急得流下來了。
沈拙心頭一沉,因為來看賽龍舟的人群實在太多,他和顧三娘被人擠開,雖然沈拙屢次想擠回到顧三娘身邊照應她母女兩人,奈何觀看的百姓一個挨著一個,竟是連個縫隙也沒有,隨後賽完龍舟,等到人潮稍微空散了一些,沈拙立刻尋了過來,不想就看到顧三娘滿臉焦急,他頓時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
「別急,興許是走丟了。」沈拙看了一眼四周,又對顧三娘說道:「我和妳分開找,不管有沒有找到,一頓飯的工夫過後,就在先前那棵柿子樹下面碰頭。」
顧三娘忙不迭地點著頭,有了沈拙幫忙,無論如何也比她一個人強。
兩人分開後,顧三娘往著人多的地方去找,她一邊喊著小葉子的名字,一邊跟集市上的攤販打聽,可惜找了大半日,連個人影也沒找到。
過了半晌,顧三娘的嗓子都喊啞了,此時,兩岸的人群漸漸散去,眼見還沒找到小葉子,顧三娘整個人又慌又亂。前幾年元宵節看燈會,縣城裡一夜之間被拐走五六個孩子,這些孩子至今還沒有找回來。小葉子若只是自己走丟了倒還好,這孩子記性不錯,不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怕就怕在……顧三娘不敢再接著往下面想了。
眼見著和沈拙約好碰面的時候到了,顧三娘心底生起一絲期望,興許他那邊找到了呢。想到這裡,顧三娘精神一振,她連忙朝著他們約定的地方去了。
待她到了地方,遠遠便看到樹底下站著幾個人,只是她細細地看了幾遍,卻沒看到她的小葉子,顧三娘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盆涼水,她腳下一個踉蹌,便跌倒坐在地上。
「三娘。」朱小月見了,她趕緊跑上前去扶住顧三娘,擔憂地問道:「妳沒事吧?」
顧三娘嘴唇發白,她茫然地搖了搖頭,顫聲問道:「葉子還沒找到?」
朱小月眼圈一紅,她說:「沈舉人找來大傢伙兒幫著一起找,可是誰都沒看到小葉子。我剛才也回去了一趟,小葉子也沒到家。」
這時,那些站在樹下的人圍了過來,這些人都是住在同一條巷子裡的左鄰右舍,聽到沈拙說小葉子走丟了,眾人便自發幫著一起尋找。
這時,有個婦人也想起幾年前縣裡孩子被拐走的事情,她悄悄瞄了顧三娘一眼,說道:「孩子好端端的,卻憑空不見了,莫不是遇著拐子了吧?」
聽了她的話,顧三娘臉色一白,就連身子也跟著抖了起來。
旁邊的秦大娘氣不過,對著這婦人狠狠地啐了一口,罵道:「妳不說話沒人拿妳當啞巴。」
雖說這秦大娘罵了她,實則秦大娘跟這婦人想得一樣,生怕小葉子是被人拐走的。早些年前,時不時就會聽到誰家的孩子失了蹤跡,卻很少聽說能再找回來的。這幾年日子太平了一些,誰知一個疏忽,就又生出這樣的事端來。
被罵的這個婦人訕訕地閉上嘴,悄悄躲到後面去了。
有些跟顧三娘相熟的婦人見她可憐,安慰道:「放心吧,這孩子一準兒是迷了路,等會子大傢伙兒再幫著找找,肯定能把孩子找回來的。」
「就是、就是,妳家的閨女兒精明著呢,妳先別自己嚇唬自己。」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顧三娘卻是愣愣的,一聲也沒有言語。
沈拙朝著她望了好幾眼,猜到她這時必是心亂如麻,於是他站了出來,先衝著眾人拱了一拱手,嘴裡說道:「多謝大家幫忙,孩子還小,想來走不遠,我們先在附近再找一找,要是有了消息,還請趕緊帶句話,也省得旁人費白工。」
有了沈拙當這主事的人,大家也能有個章法。沈拙感激地對他們說道:「今日你們多受累,等孩子找回來了,必定登門道謝。」
「沈舉人莫要說這些外道話,都是一起住了多年的鄰居,有難處伸手搭一把手,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嘛。」
「說得很是。再說三娘也是個熱心人,上一回我有條裙子劃了一道口子,她幫著我縫補好了,分文都沒收取呢。」
眾人客氣了幾句,沈拙另外又單請秦大娘等在柿子樹底下,到時哪裡找過,或是哪裡沒找過,她也能幫著傳一聲。大家按照他說的分開去尋,不一時就各自散開了。
轉眼間,樹底下就剩下他們幾個人,秦大娘抱裡自家小孫兒,手裡還緊緊牽著沈御。
沈御自從知道小葉子走丟後,哭得兩眼紅紅的,他心知大人們都在忙亂,這會子不能添亂,故此他不聲不響地等著。至於另一邊的顧三娘,她把閨女給弄丟了,整個人都快急瘋了。
秦大娘看到顧三娘可憐的樣子,忍不住悄悄擦了一把眼淚,她暗自心想,老天啊老天,三娘已經夠苦了,求祢開開眼,莫要再搓揉她了。
因著顧三娘面色慘白,嘴唇幾乎沒有一絲血色,秦大娘哪裡還敢再讓她獨身去找小葉子,是以秦大娘拖著顧三娘,想讓她能多歇一歇。
可是顧三娘弄丟了自己的命根子,又哪裡還能坐得住呢?她說道:「秦大娘,我沒有大礙,我得去把小葉子找回來,妳別看她平日瞧著膽兒大,其實這孩子就是個紙老虎,要是沒個熟人幫著一起仗膽,她連話也不敢多說幾句。」說著說著,她的聲音哽咽了。
旁邊的沈拙見了,不禁心口一疼,偏偏顧三娘生性倔強,輕易不肯在人前落淚。沈拙十分憐惜她,他直直地注視著顧三娘,柔聲喊著她:「三娘。」這是他頭一回稱呼顧三娘的名字。
顧三娘含淚望了他一眼,心底止不住地委屈。她想著,前輩子她到底是造了什麼?磨難竟是一個接著一個。小葉子是她唯一的指望,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她可該怎麼活下去呢?
「妳只管放寬心,小葉子我一定給妳帶回來。」沈拙說道。
他的話擲地有聲,臉上的神情還透著一股子堅決,顧三娘怔了一怔,隨後點頭。
沈拙又轉頭對秦大娘說道:「秦大娘,妳守在這裡,我和她再去找找。」
有人跟著一道,秦大娘也能放心。沈拙又囑咐沈御好生跟著秦大娘,沈御懂事地答應了,那沈拙自是帶著顧三娘走了。
這一回,他們兩人走得更遠,一路上顧三娘逢人就問見沒見到她的閨女,可惜找了許久,竟是一點線索也沒有。找到最後,顧三娘已瀕臨崩潰,可她又怕停下來,閨女就不知在哪個地方受苦。
不知不覺,天色微暗,幫著尋人的鄰里們也是一無所獲,這些人自家還有老小要照料,顧三娘謝過她們,先請他們家去了,她自己卻還在找著小葉子的下落。
這一整個下午,四處已被他們翻來覆去找了幾個來回。沈拙見這般下去不是長久之計,便對顧三娘說道:「三娘,咱們先回家,林子認得的人多,他又是縣裡的捕快,看看他有沒有什麼法子。」
這時的顧三娘已是方寸大亂,沈拙說什麼她就聽什麼,兩人頂著夜色回到秦家大院。
秦大娘和朱小月婆媳婦兩人帶著兩個孩子在主屋等他們,桌上擺著燒好的飯菜,只不過這個時候,誰也沒有心情吃得下去。
當秦大娘看到只有顧三娘和沈拙他倆回來了,心裡不禁嘆了一口氣,然而她臉上並不敢表現出來。秦大娘給顧三娘添了一碗飯,對顧三娘說道:「趕快吃飯,等吃飽了再找孩子。」
顧三娘沒有用飯,她四處看了一眼,問道:「林子呢?」
朱小月說道:「知道小葉子走丟了,他也託人幫著一起找,回來前我還碰到他,我看他急匆匆的,連話也來不及說兩句,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呢。」
顧三娘便靜了下來。秦大娘又勸她和沈拙吃飯,可顧三娘失魂落魄的,哪裡還有胃口吃得下呢?幾個人只好陪著她一起等著秦林回家。
◎ ◎ ◎
過了大半晌,外頭的院門被推響,顧三娘騰地站了起來,她快走到門邊,藉著屋裡的燈,只見走進來的秦林臉色微青。他看到屋裡等著的眾人,沉聲說道:「孩子只怕是真遇著拐子了。」
秦林帶回來的消息對顧三娘來說就好比一個晴天霹靂,她整個人變得呆若木雞,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屋裡所有的人都驚住了。秦大娘急聲問道:「林子,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秦林神情凝重,今夜他回來晚了,就是因為縣衙的公事耽擱了。原來賽龍舟過後,有好幾家來報官,說是家裡的孩子走失了。起初眾人都不當一回事,只以為是孩子貪玩迷了路,等到接連聽說六七家出了事,縣衙裡的人這才發覺不對勁,那縣太爺當即打發手下得力的人速速查辦。
秦林和一班捕快兄弟們各處走訪,聽聞前兩日有四五個外鄉來的漢子歇在縣裡的桓東客棧,這些漢子們操著外鄉口音,趕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到了縣裡後,也不見幹什麼正經事,只是走街串巷地閒逛。
今日賽龍舟,那幾個漢子一大早結了帳,說是要駕著馬車去看熱鬧。客棧的店小二估計今日看龍舟的人群很多,怕他們駕著馬車不便,好心讓他們把馬車寄存在店裡,誰知他們理也不理,直接趕著馬車就走了。
後來,聽說縣裡有人家裡丟了孩子,客棧的掌櫃和店小二越想越覺得他們行徑可疑。這些漢子們來的時候個個都騎著馬,馬車裡空空如也,什麼也沒裝,而今回想起來,這馬車可不就是用來藏孩子的嗎。
縣衙裡的捕快們聽了客棧掌櫃報的來信,趕緊又去詢問把守城門的武官,方才得知那輛馬車中午時分就出了縣城,至於往哪裡去了,卻是未曾得知。
秦林把這半日裡得來的音訊說了一遍,又道:「縣太爺很是重視此事,他說明日還要教我們往下面的鄉鎮多多打聽,這一行四五個漢子,還駕著一輛馬車,必定招眼得很,只要還沒走遠,一定能有下落。」
秦林這話是想安慰顧三娘,可是顧三娘卻像傻住了一般,哪裡還能聽進半個字。
秦大娘和朱小月看到她愣怔的模樣兒,心裡十分不好受。朱小月握著顧三娘的手,說道:「三娘,妳先穩住,林子說了,縣太爺還要教人去找,他們一定能把小葉子帶回來的。」
顧三娘仍舊呆呆的,她一句話也不說。
屋裡的人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幾人心知就算縣太爺差人去找,只怕也是希望渺小。這些拐子來了兩三日,又是外鄉人,看來是早就作好了萬全的準備,如今聽說他們出了城,想要再找回孩子,無疑是大海撈針。
秦大娘摟著顧三娘,流淚說道:「好孩子,大娘知道妳難過,妳想哭就哭出來,千萬別憋著。」
「是我的錯,我沒看好閨女,我不該帶她去湊熱鬧的……」顧三娘臉色灰白地喃喃自語。
秦大娘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說道:「不怪妳,誰也想不到會出這種事。天殺的拐子不得好死,幹這種損陰德的營生,死後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
顧三娘忍了一日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她趴在秦大娘的肩頭上號啕大哭,「我對不起葉子她爹,僅剩的一根獨苗也沒看好,要是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活不下去了。」
顧三娘抱著秦大娘哭得聲嘶力竭,就連屋裡的兩個男人都不忍心。到了最後,顧三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險些就要暈厥過去。
沈拙唯恐她哭壞了身子,他沉默半晌,出聲說道:「休要如此,妳便是再自責,孩子也不會憑空站在妳面前,越是這個時候,妳越是不能倒下,今夜妳養好精神,明日我和妳一起出城去找。」
正在大哭的顧三娘咬緊牙關,她忍著眼淚定定地望著沈拙。沈拙回望著她的雙目,又道:「我一定幫妳尋回小葉子,我說到做到。」
屋裡的秦大娘和秦林等人都一齊看向沈拙,他臉上的神情帶著一絲冷峻,彷彿跟之前那個謙遜、溫和的舉人老爺大不相同。顧三娘也怔住了,不知為什麼,在這一刻,她由衷相信,沈拙真的會找回她的小葉子。
到了第二日,縣城到處傳遍了孩子被拐走的事情,這些孩子有男有女,年齡都是不大不小。還有人說,拐走的孩子,哥兒賣給大戶人家做小廝,姐兒送到娼門做妓子,一時之間,只要有孩子的,都拘在家裡不讓出門。
顧三娘為了找閨女,她鋪子裡的生意都不做了,那些心軟的鄰里無不同情她的遭遇,本來死了男人,被趕出家門已是命苦,就連這相依為命的閨女也丟了。顧三娘先前的好姐妹莫小紅聽說小葉子被拐,特意上門來看望顧三娘,可惜她也是個平頭百姓,並不能幫上什麼忙。
至於沈拙,他放下學堂裡的學生,第二日就帶著顧三娘跑到縣城外的鄉鎮,他兩人問了許多地方,竟都沒有聽到那些拐子們的線索,就連衙門裡也是沒有收穫。有些丟了孩子的家人,見了這情形,已是死了心。
這一兩日,顧三娘水米不曾沾牙,完全憑著一口氣撐著。秦大娘怕她想不開,夜裡便陪著她一起歇息。住在東廂的沈拙仍舊不放心,他一夜總要起來兩三次,隔窗聽到顧三娘屋裡有動靜,這才會回到屋裡。
這日,兩人又沿著官道尋了許久,天色快要發昏時,沈拙帶著顧三娘返回縣城。這顧三娘短短幾日就瘦得脫了形,可她一刻也不肯停下,滿心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尋回閨女。
沈拙把顧三娘送回秦家大院後,他跟秦大娘打了一聲招呼便又出了門。這幾日他和顧三娘一起去找小葉子,學館裡的學生沒管,沈御也沒管。那些學生的家長聽說他們院子裡丟了一個孩子,倒是不好說什麼,就是沈御,知道日日朝夕相處的姐姐不見了,就盼著哪一日打開門,能看到姐姐站在自己面前。
且說不到半日,沈拙回來了,他身邊還跟著半路碰到的秦林,兩人進了院子,不時低聲交談幾句。進了主屋後,沈拙看到顧三娘呆坐著,他喊道:「三娘,妳跟我們出去一趟。」
秦大娘見他們剛回來又要外出,便問道:「這是要去哪裡?」
秦林說道:「我們到薛婆子家去。」
「到她家去幹什麼?」秦大娘臉上一驚。
秦林口中所說的薛婆子是縣衙裡掛了名號的牙婆,舉凡縣裡富戶們買賣家僕,大多透過薛婆子作仲介,有些窮苦人家日子過不下去,也會把孩子領到薛婆子家裡,請她幫著代賣。
說起這薛婆子,秦大娘跟她還有一段舊仇。原來,薛婆子除了買賣人口,還兼著做房屋、鋪面的仲介,當年秦大娘喪夫不久,薛婆子三天兩頭地領著人來相看她家的院子,那時秦林年幼,她故意當著秦大娘的面說有富戶看中了秦林,要買他回去做小廝。秦大娘被逼急了,跟薛婆子還打了一架,自此兩人在縣裡碰了面,總要互相甩彼此幾個白眼。
秦林來不及跟她娘細說,他道:「等回來再說。」
說罷,三人挑了一只燈籠,又頂著夜色出了院門。
◎ ◎ ◎
走了一盞茶的工夫,秦林、沈拙和顧三娘他們進了一條胡同,在第一家門前停下來,秦林拍響木門,過了片刻,聽到裡頭有個姑娘的聲音問道:「這麼晚了,誰呀?」
秦林說道:「是我,縣衙裡的捕快秦林,來找薛婆子的。」
院子裡安靜下來,秦林見此便又拍起門來。過了半晌,院門總算被打開,開門的是個十二三歲的圓臉姑娘,她看到站在門口的三個人,怯生生地說道:「有事不能明天來嗎?薛奶奶都已經睡下了。」
秦林卻是不管不顧,他二話不說進了門,說道:「妳告訴她,就說生意來了。」
那姑娘見此,轉身跑了進去。不一會子,有個個矮腿短的婆子從裡間走來,她看到秦林等人,滿臉堆笑地說道:「秦捕快,真是好難得,你也有用得著我的一日。」
顧三娘望了薛婆子一眼,只見她衣衫齊整,剛才說歇下的話一看就是託辭。
在顧三娘打量薛婆子之時,薛婆子也悄悄看了她一眼,隨後又扭開臉,說道:「別管是什麼生意,幾位先請進屋吃杯茶吧。」
三人隨著薛婆子一同進了正屋,先前那個圓臉姑娘送來了幾盞茶後就走了,屋裡只剩下他們四人。薛婆子手裡端著一盞茶,臉上不動聲色地看著這幾人。
顧三娘雖是跟著沈拙和秦林一道來到薛婆子的家裡,可這一路上他們走得急,她也不知道沈拙和秦林找薛婆子有什麼事,不過看這樣子,顯然是跟小葉子有關了。
沈拙看著薛婆子,直接拿出一疊銀票放到桌上,說道:「薛婆婆,這是五百兩銀票,我們登門想找你們買一個孩子。」
看到銀票,薛婆子連瞅了幾眼,最後她乾笑了兩聲,說道:「不知是誰?」
沈拙說道:「正是顧娘子的閨女,小名兒叫作葉子的姐兒。」
薛婆子臉上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她從袖口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嘴角,說道:「沈舉人的話我有些聽不懂,顧娘子的閨女是教人拐走的,你就是拿銀子到我家裡來,我也變不出一個大活人呀。」
沈拙直視薛婆子,他說:「薛婆婆做完一單買賣,除開交給官府的稅銀,行情好的話能掙到三四兩銀子,這五百兩銀錢,都能抵得上妳做一百二十多單買賣了。」
停頓一下,沈拙又開口了,他說:「薛婆婆一個月能做幾單買賣呢?妳接下我的活兒,就是好幾年不開張也不愁吃喝了,難不成這到手的銀子妳也不想掙嗎?」
這一兩日,沈拙和顧三娘尋遍了附近的十里八鄉,卻沒有找到那些拐子的半點行蹤,眼見這般下去只是白費時日,沈拙想起了縣裡的牙婆。這些牙婆們做著買賣人口的行當,消息最是靈通,興許能從她們那裡打聽線索。
沈拙於是便和秦林說起此事,秦林聽了他的主意後很是贊同,兩人商量了一番,決定到薛婆子這裡來碰碰運氣。剛才他細細留意薛婆子的神色,心裡已暗暗有了幾分成算。
沈拙的話簡直說到薛婆子的心坎上了。他們酈縣不窮不富,但凡過得去的人家都不會買賣孩子。再者那些大戶人家,也沒誰家月月要買下人的,薛婆子一個月能做個兩三單已是很不錯的了,這會子沈拙一拿就是五百兩銀票,要是錯過了這筆買賣,她下半輩子都得後悔得睡不著覺。可若是接了他的錢,想把拐走的孩子再尋回來,卻也不是那般容易的事。
顧三娘的心口緊緊地揪了起來,她算是聽明白了,這薛婆子一定有法子尋回小葉子,因此沈拙和秦林才會帶著她來找薛婆子。但是看薛婆子猶猶豫豫的樣子,估計薛婆子還在顧慮著別的事情。顧三娘暗自心焦不已,要是有法子救回小葉子,要她做什麼她都甘願,只不過這時沈拙正和薛婆子交涉,為免自己說錯話,顧三娘強忍著沒有插嘴。
「薛婆子,妳少磨磨蹭蹭了,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妳給句準話吧。」秦林是個急性子,他嚷道:「妳要是幹不了這活,我就去找龐四了。」
秦林在縣衙當差,見多了薛婆子那些上不得檯面的陰私,他口中所說的龐四是薛婆子的乾兒子。這龐四三教九流的人物認得不少,他跟先前到顧三娘鋪子裡鬧事的劉二不同,寵手裡養著一班小弟,只要是掙錢的營生,不管是好的、壞的他都幹。
如今太平年月,輕易不會有人賣兒賣女,可龐四每隔一段日子就會領幾個孩子到薛婆子家來,秦林他們這些公差心知肚明,龐四帶來的孩子來路不正,可是無人報官,再加上龐四頗有些手段,聽說就連州府裡的大官兒他也結交了幾個,一時官府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龐四本來就是酈縣本地人,只因秦林不恥其為人,故此很少與他打交道。薛婆子是他乾娘,兩人狼狽為奸,龐四又是個只認錢的,他們捧著錢送上門,秦林就不信尋不回小葉子。
只是有一點,龐四居無定所,今日這個縣裡住幾日,明日那個縣裡住幾日,沈拙擔憂拖久了事情生變,不得不先找上薛婆子,畢竟她是龐四的乾娘,那龐四路子又多,這樣一來,更易尋回小葉子。
薛婆子哪裡捨得這筆錢,她滿臉堆笑地衝著秦林說道:「瞧你這話說的,都是住在同一個縣裡的熟人,只要能幫得上忙的,我還能不伸手嗎?」
秦林斜眼睨著她,說道:「妳這意思是能尋回顧娘子家的閨女了?」
薛婆子的眼珠轉了一圈,她話鋒一轉,又說:「能不能我也說不好,少不得盡力一試罷了。」
秦林不滿她說這些含含糊糊的話,他皺著眉頭說道:「妳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別攬了我的活兒,到時沒找回孩子,還白白耽誤了我的工夫,那我可是萬萬不饒妳的。」
薛婆子衝著秦林說道:「你莫急,明日我就到接官鎮去找我那乾兒子,到時有了消息我立時就給你們送信。」
秦林這才點了兩下頭。坐在一旁的顧三娘,懸著的心終於能落回肚裡。
如今薛婆子連小葉子都沒送回來,沈拙就將那疊銀票推到她的面前。薛婆子看來是頭一回遇到給錢如此爽快的雇主,她先是一愣,便擺著手說道:「咱們按照老規矩,先付一半的訂金,等到孩子尋回來了,你們再付另一半銀子。」
「這銀票妳就收下來吧,我信得過薛婆婆。」
薛婆子誠惶誠恐地說道:「不敢當、不敢當。」
話雖如此,那銀票她倒是沒再推拒。雙方說定之後,又立了文書,薛婆子便拍著胸口說明日就給他們准信兒。
天色已晚,這事既已談妥,他們三人跟薛婆子打了一聲招呼,就要告辭家去。薛婆子親自送到門口,只待他們出了胡同,這才回身關門。
且說沈拙等人自薛婆子家裡出來之後,已到了宵禁的時辰,路上還遇到盤問的官兵,幸好裡面有人認得秦林,他們這才得以回家去。
三人回到秦家大院時,已到了半夜,朱小月早就帶著小哥兒和沈御歇下了。
秦大娘見他們回來了,手腳麻利地給每人煮了一碗麵條,三個人肚子都餓了,誰也沒多話,埋頭就開始用起夜飯。待到他們吃得差不多,秦大娘問道:「你們今晚到底去找薛婆子做什麼?」
秦林將經過大略和他娘說了一遍,秦大娘聽說有望尋回小葉子,她嘴裡唸了一聲佛號,雙手合十道:「若是果真能找回孩子,我下回再看到那老虔婆,就不朝著她甩臉子了。」
夜深了,秦林明日還要當差,顧三娘和沈拙便要各自回屋。沈拙對秦大娘說道:「這幾日勞煩你們幫著照料御哥兒,今夜我帶他回東廂去歇息。」
「就讓他在我屋裡睡,孩子睡得正憨,沒得又吵醒了他。」秦大娘說道。
沈拙卻說:「這幾日,我跟沈御連話都沒說幾句,夜裡還是帶他回去歇著吧,要不這孩子該跟我不親了。」
秦大娘嗔怪一句,「沒個爹樣兒,往後該在孩子面前立不起規矩了。」
不過秦大娘也是體諒沈拙的心思。他們父子兩人相依為命,尤其是經了這回小葉子被拐的事,便是她這個外人,轉眼沒看到孩子在跟前轉悠,也會不禁心慌一下。
說話之時,秦大娘進屋把熟睡的沈御抱出來,沈拙接來抱在懷裡。那沈御迷迷糊糊地醒了一下,睜眼看到是自己的親爹,又埋在沈拙懷裡沉沉睡去。
接回孩子,沈拙和顧三娘出了正屋。
那顧三娘這幾晚整宿都睡不著,害得秦大娘也跟著睡不安穩。臨走前,她勸住了秦大娘,秦大娘又見她精神頭兒倒比前兩日好一些,於是便點頭答應了。
兩人和秦大娘道別後,顧三娘在院子裡終於向沈拙問出壓在心底的疑慮,她憂心忡忡地問:「你那五百兩銀票是從哪裡來的?」
沈拙靜了片刻,他說:「我是從錢莊借的。」
今日他將顧三娘送回秦家大院,就在縣裡的利來錢莊借了五百兩銀子。原本像他借這麼大筆銀子,又沒有房屋或田產作抵押,錢莊一般都是不肯借的,萬幸憑著他這舉人身分,沈拙如願借到錢了。要是沒有這筆銀子給薛婆子和龐四,他們哪裡又肯幫忙呢?
顧三娘臉色一驚,立刻便淚如雨下。沈拙看她哭了,先是有些無措,隨後說道:「妳莫哭了,我看了心疼。」
顧三娘雙手捂著臉,發出一陣抽泣聲。沈拙望著她的身影,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當日他離開京城,一心只想帶沈御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然而這回小葉子被拐的事,方才讓他真正體會到無能為力的感覺。尤其是此刻,顧三娘在他的面前哭得不能自已,但凡他是個有本事的,她又何至於此呢?
顧三娘哭得鳴鳴咽咽,她又悔又恨地說道:「老天爺,我可把你害慘了。」
錢莊的銀子豈是那麼好借的,她和沈拙都是尋常百姓,那五百兩銀子,就是利錢也不是一筆小數目。
沈拙說道:「別想這些了,現下最要緊的是找回小葉子,至於旁的,總歸能找到解決的法子。」
顧三娘仍是流淚不止。
沈拙見她身形消瘦,臉上的淚珠還掛在腮邊,心頭微微一動,恰巧這時,他懷抱裡的沈御動了一下,沈拙連忙垂下眼皮。他道:「別哭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哭了小半日,顧三娘說道:「我欠了你這麼多,恐怕給你做牛做馬也還不上了。」
沈拙眼光閃爍,他看著顧三娘說道:「妳不需為我做牛做馬,我所做的這些,都是我心甘情願,妳若是不安,便答應我一件事如何?」
顧三娘頓住,她收住眼淚,說道:「莫說是一件,就是一百件我也願意。你要我做什麼事?」
沈拙想了一想,他說:「這會子想不起來,等我想到了再告訴妳。」
顧三娘怔了一下,默默點著頭。
沈拙見更深露重,於是催著她趕緊回屋歇息。
顧三娘說道:「我回屋了,你也早些歇下吧。」
沈拙輕輕頷首,便立在原地目送著顧三娘進到西廂。其實他哪裡需要顧三娘替他做事呢,說這些話不過是為了教她心裡好受一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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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顧三娘可謂是坐立不安,每隔片刻,她就會走到院門處往外張望,眼巴巴地等著薛婆子帶來的音訊。
沈拙也是如此,這兩日為了找小葉子,他連學館裡的學生都顧不上了,今日沒有出門,他給學生們布置了課業,便一直眉頭深鎖地望著窗外。學生們心知先生心裡不自在,都老老實實地背著書,不敢再給先生徒添麻煩。
且說顧三娘盼星星、盼月亮,臨到天黑前,她遠遠看到薛婆子騎著一頭小毛驢進了巷子,連忙大步跑了上前。
「薛婆婆,妳可算是回來了,卻不知妳打聽到消息沒有?」顧三娘心急火燎地問道。
薛婆子趕了一日路,此時是又累又渴。她下了驢子,說道:「莫急、莫急,且先進屋讓我吃口茶水再說。」
這會子,屋裡的沈拙也聽到外面的動靜。他雖是心急於知道薛婆子帶回來的消息,不過看到這薛婆子滿頭大汗,再者外頭又圍了許多看熱鬧的鄰里,於是扭頭對顧三娘說道:「先請薛婆婆進屋,咱們坐下來慢慢說。」
說話之時,秦林也出來了,他幫忙牽住薛婆子的驢子,先引著薛婆子進了院子。那朱小月又端著一壺茶出來,薛婆子一口氣兒灌下三盞茶,到第四盞時才停了下來。
秦大娘見不得她這不慌不忙的樣子,嘴裡哼道:「要吃茶妳自家回去慢慢品,人家這裡急得要死,妳乾兒子那邊兒到底是怎麼說的?」
大抵是好消息,薛婆子眉稍之間滿帶喜色,她得意洋洋地說道:「妳也不看看我乾兒子是誰,這整個州裡誰人不認得他?」
沈拙聽了薛婆子的話,心頭一喜,說道:「這麼說是成了?」
薛婆子點著頭,她對沈拙說道:「我一大早趕到接官鎮,剛找到我乾兒子龐四,只把這事一說,他就知道這夥拐子是從川陽縣來的。」
屋裡幾個婦道人家不懂,沈拙和秦林心裡卻是明白。原來這川陽縣是州裡有名的窮地方,全縣土地貧瘠,人口稀少,縣裡有一汪大湖,就叫川陽湖。
但凡是當官的,都不願到這個縣裡任職,出不了政績不說,更有甚者還得丟了性命。原來,這川陽湖上盤踞著一窩水匪,靠著攔截過路船隻過日子,弄得十里八鄉的百姓怨聲載道,州府也曾數次派兵圍剿,只可惜川陽湖太大,水匪們又實在狡猾,官府竟拿他們無可奈何。
薛婆子又說:「我乾兒子說了,這次到咱們縣裡來的幾個拐子,就跟那些水匪是一夥兒的,周邊的那些鄉鎮只要是丟了孩子的,差不多就跟他們有些關係,也不知這回怎的就摸到咱們酈縣來了。」
顧三娘從剛才聽到薛婆子說起這些惡人的行徑,整顆心就不由自主地懸了起來,她捂著怦怦跳個不停的胸口,對薛婆子說道:「薛婆婆,妳乾兒子既是認得他們,必定能想到法子尋回我閨女,你們可一定得幫我呀。」
「那是自然。」薛婆子點著頭。她只把銀子往她乾兒子龐四面前一放,他還有什麼不願意的呢?
薛婆子又說:「他說了,這兩日就往川陽縣走一趟,只要孩子還沒有賣出去,就一定給你們帶回來。」
聽到這話,顧三娘原本緩和的臉色又變得煞白。
秦大娘忍不住氣得瞪了薛婆子兩眼,啐道:「快閉上妳這張烏鴉嘴。」
薛婆子嘿嘿笑了兩聲,她朝著自己的嘴巴打了兩下,說道:「看看我張爛嘴,孩子肯定還好好的呢。」
因總算有了孩子的下落,屋裡幾個人臉上的陰鬱都一掃而光,只有顧三娘始終低頭不語。
沈拙轉頭望著她,說道:「妳是不是想跟著一起去川陽縣?」
沈拙的話一語道破了顧三娘的心思,顧三娘見被他看穿了,默默點了兩下頭。
難得有了小葉子的線索,要教她什麼都不做,就這麼乾等著,對顧三娘來無疑是種莫大的煎熬。再一則,剛剛薛婆子的話像是在她心頭插了一根剌似的,而今最教她焦慮的是若惡人們把小葉子賣了,到時她們母女倆要重逢就越發難如登天了。
沈拙正視著顧三娘,說道:「萬萬不可,川陽縣地界不太平,妳就是去了也幫不上忙。再說那些匪患們最忌諱跟生人打交道,若是耽擱了搭救小葉子,豈不是節外生枝?」
顧三娘一怔,立時便不吭聲了。
薛婆子也說:「說得是啊。顧娘子,妳是沒見過那些水匪們,聽說他們殺人不眨眼,都是將腦袋繫在褲腰帶的傢伙。又聽說土匪窩裡婦人稀缺,妳要是被扣留了,想救回來可就不只五百兩銀子了。」
不說薛婆子,就連秦大娘也沉著臉。她說:「妳莫要糊塗,這不是鬧著玩兒的,咱們既是出了銀子,就把這事交給龐四,只要他安安生生地把小葉子帶回來就是了。」
顧三娘被眾人這麼輪番勸著,終於點了兩下頭,輕聲說道:「我曉得了。」
屋裡幾人合計了半日,直到天黑,這才各自散開。
又說顧三娘,自打薛婆子送了來信之後,她每日忐忑不安地等著龐四的消息,這短短十多日,顧三娘整個人熬得神形憔悴。秦大娘等人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偏偏川陽縣路途遙遠,一來一去就得半個多月。顧三娘沒等回小葉子,連鋪子裡的生意都不管了,這幾日都是朱小月在幫著她打理,可朱小月就一雙手,又能幹得了多少活兒呢?故此這些日子跑了不少客人。
這日,顧三娘正守在巷口,有兩個經過的婦人看了,出聲問道:「三娘,妳還在等閨女?」
顧三娘胡亂點了兩下頭,雙眼一直緊緊盯著巷子外面。
這兩個婦人互視一眼,各自嘆了一口氣。往常那麼精明、能幹的婦人,孩子被拐後就跟缺了魂兒似的,再這麼下去,她非得變得瘋癲不可。
她們也是好意,看到顧三娘六神無主的樣子,勸道:「三娘,妳別再傻了,孩子丟了也是天意,妳就算日日等下去又有什麼用呢?」
「可不是嗎,日子還得過下去。依我來看,妳不如早日找個人家,等個一年半載再添下個孩子,也好過這般折磨自己。」
她們說的話就好比是往顧三娘心口戳刀子,顧三娘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對著她倆怒道:「誰說我閨女找不回來了?她過兩日就會回來。」
被顧三娘急眉赤臉地喝斥了一句,那兩人滿臉尷尬。其中有個婦人說道:「妳怎的不識好歹呢?不是為了妳好,誰肯白費工夫來勸妳?」
顧三娘瞪著她們,說道:「我自家的事,不必妳們瞎操心。」
頓時三人起了口角。
沈拙很快就趕了過來,他看到眼前的情形,先對兩個婦人賠了一聲罪,說道:「還請兩位嫂子體諒體諒她,不要跟她見怪。」
那兩個婦人不好再說什麼,只在嘴裡嘀咕一句,「真是魔怔了。」說完,便相攜一起走了。
沈拙看到她們走遠,又對顧三娘說道:「外頭風大,咱們回屋裡去吧。」
顧三娘一語不發地跟著沈拙進了院子裡。
進屋後,沈拙望著神情落寞的顧三娘,內疚和自責使她就像一張拉滿的弓,要是小葉子再不回來,誰也不知道這根弦什麼時候會繃斷。
顧三娘低聲說道:「你也在笑我吧?」
沈拙直直地看著她,他說:「我沒有笑妳,我只是怪自己無能。」
顧三娘怔住了,她呆呆地望著沈拙,說道:「這跟你沒有什麼關係,你幫我的已夠多了。」
她的話令沈拙沉默下來。過了片刻,沈拙又說:「自是有關係的。」他停了下來,沒有再接著往下說。
可是顧三娘的眼裡卻忽然湧出淚水。沈拙看著面前這淚流不止的婦人,他伸出手來,想也不想就將她攬了過來。顧三娘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裡,她情不自禁地哭道:「我怕極了,每日都在作惡夢。若是小葉子回不來了,我可該怎麼辦?」
沈拙輕撫她的後背,嘴裡還低聲安慰著,顧三娘的哭聲漸漸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