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傳侯爺不近女色,小娘子斷掌剋夫,
侯爺說他正好命硬,由她去剋,春宵值千金,
來人啊,避火圖在哪?還不呈上,侯爺要提槍上陣啦!
娉娉婷婷的小姑娘,白淨玉盤臉,剪水杏眸,浮彤臉頰態若春雲,
十四五歲的年紀,名喚莊顏。
打小隨著爹習文,跟從外祖父習武, 在女子中算是文武雙全。
以她的眼光和能力,尋不著世間最好的兒郎, 也不致於是最差的兒郎。
她的右掌是斷掌,坊間傳說這種女子命硬、 剋夫,龐致卻道斷掌剋夫,
正好他命硬,由得她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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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莊顏就站在屋內,面目微怯,她攥著柿色衣裳的一角,靦腆道:「侯爺怎麼來了?」
龐致穿著竹葉暗紋的絲綢直裰,痴痴地看著莊顏,一步一步地靠近她,低聲道:「我來看妳。」
明亮的日光從隔扇灑進來,照在兩人的身上,一半光、一半影,儼然畫中走出來的一對金童玉女。
龐致走到莊顏面前,拔下她頭上的那支玉簪子,放在手心裡轉了轉。莊顏想去搶,可踮著腳也搆不著,索性也不搶了,紅著小臉道:「侯爺拔我的簪子做什麼?這可是國公府裡的東西。」
隨手把那玉簪子扔到梳妝臺上,龐致輕聲帶笑道:「對,這是國公府的東西,咱們不要。」忽而,他從袖子裡摸出一支祥雲羊脂玉簪來,那簪子溫潤、光滑,倒不像是新打磨出來。
莊顏低著頭,微微側了側頭,方便他替自己簪上。自遠處看去,好像她依偎在他胸前似的。這樣寬闊的肩膀、結實的胸膛,真不知道靠上去是什麼感覺。她是靠在娘親的懷裡過,至於男人的懷抱……她似乎沒有好好地感受過。
正走神著,龐致一把將她拉近懷裡,拿下巴微蹭她的頭頂,低喃道:「胡思亂想什麼呢?」
懷裡的人兒欲說還羞,偏偏他雙臂又緊得很。莊顏只得乖乖地依在他懷裡,還稍稍使力氣推一推他,道:「侯爺別把我的頭髮弄亂了,教丫鬟看見了要說閒話。」
哪知龐致聽了並不依從,反而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髮絲,用雙唇抿了幾根頭髮,聲音沙啞道:「瞧見便瞧見了,如今妳是國公府的義女,與我再是般配不過了,再過些時日,我就去妳家中提親,好不好?」
現在莊顏身分不比以前,即使龐致去提親,別人也不會說閒話,或是有別的猜論了。不過還不能立即行事,否則教外頭人亂猜些莫須有的事,壞了莊顏的名聲就不好了。
依在龐致的懷裡,莊顏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感動道:「侯爺是怕人說我與您苟且,不得不以國公府義女的身分做遮掩,所以才打算晚些去提親的吧?」
攬著莊顏的肩,龐致道:「以後……苟且的日子多著呢。」
這叫什麼話?莊顏在他的腰上擰了一把,不輕不重的。
龐致鬆開她,挑起她的下巴道:「如今都敢對我動手了。」不由莊顏分辯,他又輕輕地吻了上去,屋內光線柔和,兩人的側顏美極了,郎才女貌,好一對登對的璧人。
直到莊顏快呼吸不過來,龐致才放開她,他才想起來,他的夫人這時候尚不經人事,不曉得男女親熱的時候該怎麼做。
一離開他的懷抱,莊顏忙後退了兩步,有些戒備地看著龐致道:「侯爺別再胡鬧了,花廳裡尚有許多貴客,我不能在此處久留。還有這簪子……」她伸手去拔,卻被龐致摁住了手。
龐致道:「這簪子妳戴著,涼國公夫人不會說什麼的。妳放心,這玉質不比她給妳的簪子差,不會教妳鬧笑話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
龐致在她唇上輕啄一下,堵住了她的嘴。莊顏怕他又要來好久,咬著唇不敢講話。
好笑地看著莊顏,龐致道:「妳就戴著吧,涼國公夫人的那支簪子妳也收著。」
見他這樣篤定,莊顏料想龐致自有安排,便不再多推辭,將頭上的簪子又往裡推了一把。
這簪子是李婉長公主陪嫁的東西,自她長伴青燈開始,這些東西都捨棄在了平南侯府。龐致承襲爵位之後,把所有的東西都收到了他的庫房裡,其中有些東西是他娘親的愛物,這支祥雲簪子就是其中一件。花廳裡,有兩人是認得這支簪子的。
龐致要走了,目光像黏蟬的網一樣黏在莊顏身上。
莊顏笑著嗔他一眼,秀眉彎彎,她鼓起勇氣走上前去,柔軟的雙唇在龐致的臉上吧嗒親了一下,「侯爺走吧、走吧。」莊顏推他。
龐致握著她的手放在掌心裡把玩,他可真愛她的手呀,捏起來像麵團一樣軟和,「我就走,過幾日咱們天天都能見了。」龐致臉上有著不懷好意的笑容。
莊顏站在他背後問他,「侯爺什麼意思?」
轉身看她一眼,龐致笑了笑,卻什麼也沒說。
龐致從廊下離開,怡人才重新走了進來,她見莊顏頭上戴著別的簪子,又記起主子的授意,便沒多說什麼,只是跟莊顏講:「這支簪子小姐也收起來吧。」
接過簪子,莊顏問怡人,「我這樣子可以出去了嗎?」
怡人看她一眼,髮絲好像有點亂,但篦兩下就好了,唇上……顏色好像也淺了點。
被怡人打量得不好意思,莊顏有些羞窘。怡人請她坐下,悶聲悶氣地替她弄好了頭髮和妝容,什麼都不知道似的,道:「小姐,好了。」
二人從這邊的院子出去,又回到了花廳裡。
眾人總覺得現在的莊顏和剛來的莊顏彷彿有很大的區別,就像是一下子升仙了一般。有什麼區別呢?莊顏不過是頭上多了支簪子,重新整了整妝容。最大的區別不過是身分變了,大家看她的眼光也變了。
莊顏重回到趙遠眉身邊,趙遠眉和忠勇侯夫人都愣了愣,這支簪子可是長公主的愛物啊,就算不該在平南侯府,也更不該在莊顏身上。
趙遠眉心裡明白,在場的人,只有她和忠勇侯夫人認識這支簪子,所以平南侯要嘛是做給她看,要嘛是做給忠勇侯夫人看。
忠勇侯夫人滿色漲紅,心裡頭一股子怒氣油然而生,龐致這小子居然在趙遠眉面前打她的臉!
忠勇侯夫人比趙遠眉高了一個輩分,她還是看著趙遠眉長大的,這麼多年來一直有種長輩的優越感,可是趙家小丫頭漸漸長大,出落得越來越漂亮,後又嫁進了顯貴的涼國公府,生的三個嫡子都享譽京都,一路順風順水,很快就壓了她一頭,在四十歲不到的年紀,就走到了她窮極一生都不可能再達到的高度了。
明明她才是京都最幸福的女人,可年紀大了之後卻要親眼看著家族衰落而無能為力,往昔的風光也慢慢流失,這個年紀的忠勇侯夫人心中意難平。
看著忠勇侯夫人面上複雜的神色,趙遠眉當即明白這是龐致做給別人看的。
今日茶會也快接近尾聲了,忠勇侯夫人最先起身,客人們也都陸陸續續地走了。
大家都是怎麼來就怎麼走的,唯有莊顏是不一樣的,有了涼國公府義女的名頭,她身上像鍍了一層金似的,原來不太注意她的人,越看她越順眼。
莊顏和潘夢蝶還沒走,趙遠眉還把她們兩人帶到自己的花園裡了。
潘夢蝶見涼國公夫人真心地喜歡自己的外甥女,便帶著善意奉承道:「國公府的園子真是好看。」
嘆了口氣,趙遠眉帶著點中年婦人的落寞道:「園子好看有什麼用?終究是死物。國公爺久居沙場,我一年也見不到他幾次,幾個孩子們也大了,各有各的事,最小的那個也要去太學讀書,這麼大個國公府,好像只有我一個人似的,不過現在好了,有顏姐兒陪我了。」她的笑是真誠的。
雖能體會趙遠眉的寂寞,潘夢蝶也不敢貿然出言,只是友善地笑了笑。
趙遠眉又道:「過幾日皇上要去避暑,國公爺就不會回到京都述職。我們府上在頤祥園附近也有避暑的院子,到時候我也得過去,不曉得潘夫人肯不肯教顏姐兒陪我一起去那邊小住一兩月?等到天氣不那麼熱了,我們就回來。」
潘夢蝶大喜,方才花廳內認親只是形式上的,若能培養出感情來,那才更好。縱使胸間有波濤洶湧,潘夢蝶臉上仍舊淡定、從容,道:「自然是肯的,這孩子現在就住在我們家中,凡是由我作主,只消再告知她爹娘一聲就行了。」
這事就這麼說定了,趙遠眉親自送她們出園子,還讓貼身的丫鬟怡心送她們出府。
送到垂花門,潘夢蝶請怡心姑娘留步,她們自己從角門出去就行了。怡心不肯,非要送到門口。
幾人才一出了角門,就撞上正等著潘夢蝶和莊顏她們兩個的霍三娘母女。怡心瞧著情況不對勁,沒有忙著走開,想目送她們上馬車。
還不等潘夢蝶攜莊顏上馬車,莊靜全然不顧形象地跳了下來,衝到莊顏面前撒潑,大吼大叫著,教人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霍三娘拉著女兒道:「跟我回去。」
莊靜一直守在角門這邊不肯走,霍三娘拿她沒辦法,只能一道陪著等,她以為女兒只是想嘲諷莊顏兩句,卻沒想到這丫頭已經瘋魔了,在涼國公府門口就敢這麼亂來。
潘夢蝶身邊的丫鬟攔著莊靜,不讓她靠近自家的主子。莊靜哭得妝都花了,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莊顏知道她這是妒上心頭,已經成了瘋子了。
也不曉得莊靜這丫頭怎麼忽然力氣大得嚇人,往莊顏身邊衝去,嘴上還喊著:「妳什麼都跟我搶,連我爹也偏愛妳,妳這個蛇蠍賤人、賤人!」
怡心這會子才上前高聲道:「這還是在我涼國公府的門口,請姑娘自重,對我家小姐也客氣些。」
這等失態的行為,霍三娘已經料想到回府之後等待著莊靜的是什麼了,當即陪了笑臉命下人強行把女兒拉走了。
霍三娘帶著女兒先到了家,今天這件事不出一天就會傳遍北直隸,她也不會蠢到親自遣人去常喜堂報信,給黃氏諷刺自己的機會。
福喜堂的人今下午像是無事可幹一樣,一干下人都陪在次間裡,屏息凝神,打量著主子的神色。
日頭西跌,金橘色的天空逐漸被墨黑的雲朵所浸染,天色一點點地黑了下來。眼神呆滯的霍三娘終於出聲了,她嘆了一口氣道:「董媽媽,妳說顏姐兒為什麼總是有這麼好的運氣?靜姐兒到底比她差在了哪裡?真的是我害了自己的女兒嗎?」
董媽媽是府上的老人了,沉浮內院幾十載,怎麼會看不分明兩人本質的不同?正是因為世故圓滑,即使心中明白一切,她仍舊只是道:「許是四小姐運氣好。」莊靜的不好,她不敢說。
揉了揉額頭,霍三娘道:「罷了,妳也不必安慰我了,菩薩不會總是保佑一個人。」
董媽媽沉默不語。站在次間裡有丫鬟暗想道,就二小姐那樣性子的人,菩薩若是保佑她,說明菩薩有眼無珠。
下人備好了晚飯,下面有婆子來通報了一聲,問霍三娘要不要擺飯,恰巧莊守仁回來了。霍三娘迎上去,衝丫鬟使了個顏色,教她趕緊去上熱茶。
莊守仁是穿著便裝進來的,說明他到這來之前是去過別處的。
霍三娘很忐忑,老爺知道莊顏的事了嗎?知道之後又是個什麼態度?會不會挖空心思培養姪女,反而把自己的女兒看輕了?她不敢開口問,就這麼沉默著。
莊守仁坐在榻上,喝了丫鬟送來的青釉菱花杯子裡的大紅袍,打溼了口唇才不疾不徐地道:「我方才從外書房過來,聽下人說了顏姐兒的事,換了衣服就過來了。」話鋒一轉,他雙目直逼霍三娘道:「聽說妳今日也去了?」
霍三娘的心強烈地跳動著,老爺會不會已經知道靜姐兒做的事了啊,「嗯,妾身是去了。」
毫無預兆,莊守仁的臉色陡然鐵青,狠狠地摔了茶杯,騰地站起身子指著霍三娘的鼻子道:「莊靜她在涼國公府門前做了什麼?」
雙腿一軟,霍三娘跌坐在榻的另一邊,她攥緊了拳頭,顫抖著雙唇道:「老爺,靜姐兒只是一時糊塗,我、我……」
氣息越來越混亂,霍三娘眼眶裡的淚水凝成了豆子,一顆接一顆地落下。她到底只是個女人,況且丈夫現在基本永不上她娘家了,莊守仁一發火,她豈能不怕?求救地看向董媽媽,卻沒有任何作用。
莊守仁低聲吼了一句:「都給我滾!」
董媽媽無奈,只得帶了眾人出去,內心十分煎熬地把隔扇關上了。
怒目圓睜,莊守仁拿出審犯人的臉色,水腫而有勁的右手捏著霍三娘的下巴,眼裡帶著一抹狠色道:「多年的夫妻情分到今天為止,已經被妳磨得所剩無幾了,妳知道嗎?」
霍三娘哭得梨花帶雨,若她還是二十出頭的年紀,說不定莊守仁還會念在她生了三個孩子的分上心疼一兩分,可她已經三十五了,臉上除了皺紋和垂老之色,根本不剩下令人憐惜的東西。下巴生疼,霍三娘卻不敢求饒,只能巴巴地望著莊守仁。
莊守仁肅然道:「把莊靜給我禁足,直到我為她訂下親事為止。至於妳,兒女我自會再請人來管教,若是後宅再出什麼事,妳就回娘家吧,我這莊府不缺主母。」
等同休妻的話莊守仁都說了出來,霍三娘真的怕了。娘家為什麼肯幫她?不就是因為她的丈夫官居三品嗎。
莊守仁摔門而去,幾個常在霍三娘身邊服侍的下人一窩蜂地擠進來,霍三娘瞪大了眼珠子望著頭頂,眼睛越睜越大,嚇壞了下人。直到她深呼一口氣,才漸漸閉上眼睛暈了過去。
董媽媽忙著給霍三娘掐人中,沒人吩咐丫鬟們做什麼,常喜堂裡亂作一團。
請了大夫來,霍三娘悠悠轉醒後心裡更加痛恨莊顏,吃下藥,趕走下人,向董媽媽吩咐了一些話。不管她今天失去了什麼,莊府主母的位置,沒有人可以動。至於莊顏的仇,那就報在她娘親身上好了。
◎ ◎ ◎
潘夢蝶和莊顏回了黃府,潘夢蝶料想以霍三娘那麼小氣的性子,怕是不會這麼快把喜訊告訴黃氏,於是叫了綠蘿去莊府報信,順便問問藍煙的近況。
這會子綠蘿已經到了常喜堂。
次間裡,黃氏得知這一喜訊之後果然心情大好,雙手合十對著天,又閉眼默念著阿彌陀佛,喃喃道:「是我佛慈悲,聽見了我的心聲,在保佑我家顏姐兒呀。」黃氏眼中含著熱淚,對邱媽媽道:「快去取香來,我要給菩薩上幾炷香,」
鄧媽媽去備香,藍煙攙扶著黃氏,生怕她一個不仔細,摔了跟頭。
宜月放下針線活兒,也幫忙扶著黃氏,滿臉擔憂道:「夫人小心,動作輕些,小少爺指不定正在睡覺呢。」
聽了這話,黃氏很高興,順勢就搭著宜月的手,道:「好。」
因聽了莊顏的吩咐,藍煙很防備宜月,登時使勁挪開宜月的手,親自扶著黃氏去梢間裡的小觀音像前,小心翼翼地扶著主子去拜菩薩。
此時,次間裡只有宜月一個人,她彎腰從黃氏的笸籮裡撿起五彩的絲線,一條條地纏在手指上……
等黃氏拜完了菩薩出來,宜月正安安靜靜地坐在小杌子上,繡著繡繃上的花鳥。
黃氏才安坐下來沒多久,莊守義也回來了,顯然他也已經聽到這一喜訊了。莊守義此時很想跟女兒囑咐些要緊的話,可惜女兒不在身邊,只得拋下黃氏回房揮揮灑灑地寫了厚厚的一封信。
綠蘿跟藍煙相互交換了一些資訊後,便帶著莊守義的信回去了。
莊顏拆了信,只大致瀏覽了一遍,並沒有細看,因為她知道信上左右不過是些說教的話,另外莊守義還教她抽空回去一趟。
為表孝道,莊顏還是提筆回了一封,不過為了不聽爹嘮叨,她說了要陪涼國公夫人去避暑的事,暫時不得空,又問了娘親是否安好,若一切都好,她暫時便不回去了。
除了給莊守義回信,莊顏還另寫了一封給娘親,這封信就活潑得多,信上還講了涼國公府上一些精緻的細節。
莊守義收到信後並未強烈要求莊顏回府,仍舊叮囑她不要怠慢了,萬事都要守規矩,待人更要友善、恭順,對長輩不得出言頂撞,還要求她去了避暑處也要常給家中寫信。
莊顏在回信中把莊守義的要求都一一應了。
一想到能陪涼國公夫人去避暑,莊顏就很高興,因為龐致說了,過不了幾日,他們日日都能相見,說明他也會去,並且會想方設法來見她。
臨走前,莊顏只帶走了自己帶到黃府的東西,潘夢蝶怕她在那處行事不方便,又補了她許多銀子傍身,並且不許她推辭。
莊顏只得上了涼國公府的馬車,和趙遠眉同乘去了京外避暑之處。
車上,趙遠眉告訴莊顏說她的幾個兒子已經先去了那邊,守園子的下人們也早就收拾好了住處,教莊顏去了以後不要拘束,吃的、住的凡有一丁點不習慣的,都要跟她說。
趙遠眉身邊從沒個姑娘陪著,莊顏又確實乖巧、懂事,教人瞧著就喜歡,因是在龐致的顏面之下,她又多對這丫頭多了幾分真心。
人家拿了真心出來,莊顏不可能感覺不到,眉梢都帶有溫和的笑意,道:「有義母這樣子照顧,哪裡會有不舒服的,只怕比神仙還舒服。」
「妳還沒見過妳幾個哥哥和妳義父,他們只怕比我更高興,女兒家面皮薄,到時候妳別嚇著就是。」
莊顏低頭笑著,縱使國公爺一生戎馬,常在戰場廝殺,但他和幾個兒子的貴氣是抹殺不掉的,總不致於比坊間無知大漢要粗魯吧?
趙遠眉從翠色的雕花盤子裡用銀籤戳了一小塊兒水果,像是隨口問道:「妳與孟家姑娘也有來往?」
抬眼看著趙遠眉,莊顏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我與她也是在忠勇侯府花會那日認識的,隨後她私下來找過我一次,因我們兩個性格相近,倒是能說上兩句,不過後來她許是囿於訂親之事,再沒來找過我了。」說實話是最好的法子,但她沒有說全。
趙遠眉盯著莊顏的面容,見她沒有一絲絲怯意和隱瞞之色,便知她說的全是真話。由此看來,孟凌雲做的事,這丫頭並不知情。
「孟家的肯定也要隨孟大人來此處避暑,到時候可不許她占了妳的時間,卻沒人陪我了。」
趙遠眉語氣活潑,說起話來俏皮、可愛,很是討喜。莊顏笑道:「顏兒知道了。」
雖然趙遠眉答應替龐致牽線搭橋,但她也不會平白去坑這個好姑娘,凡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兩人總不會踰矩。不過若是有孟凌雲那等不守規矩的人在背地裡慫恿,指不定要發生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明明一樁好親事,水到渠成多好,因是趙遠眉才勸莊顏離孟家的遠著點。
一路閒話不表,天黑十分,莊顏才隨涼國公府的人到了離頤祥園不遠的柳園。
因到避暑園林已經太晚,莊顏安頓下來之後,趙遠眉也只囑咐她先好好休息,明早再見過家中幾個義兄弟。
莊顏依言自己吃過飯,沐浴完,坐在院子裡待頭髮乾透了,便早早睡了。
盛夏時分,縱使微風習習,夜裡還是悶熱難耐,雖有冰塊降溫解暑,睡到半夜還是膩了一身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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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天剛亮,莊顏聽見外面有下人開始灑掃的動靜,便喚了兩個貼身的丫鬟來,命她們兩個伺候自己梳洗。
蓮兒還是一貫多話,一邊給莊顏梳髮髻,一邊帶笑道:「小姐,涼國公府的園子真大,光您住的烏桕堂比咱們府上的常喜堂還大。」
公爵家的園林不僅典雅、別緻,規模也非尋常人家可比。莊府大房雖然有錢,但莊守仁也只是三品大員,霍三娘僅僅是商賈出身,家財萬貴也不得不遵守禮制,像柳園這樣低調、奢華的園子,莊家怎麼可能敢建。
「今日要去見幾個義兄弟,屆時都是國公府的主子在場,妳可管住妳的嘴。」莊顏語氣平淡地提醒道。
蓮兒替莊顏挽好了髮髻,拿了那支祥雲玉簪給莊顏插上,噘噘嘴道:「奴婢知道了,這不比莊府,奴婢不敢胡來的。」
要不是這丫鬟知道分寸,莊顏也不敢帶她來的。
換了身淺綠色的妝花褙子、月華色羅裙,莊顏踩著一雙緞鞋往趙遠眉住的院子去了。
趙遠眉也起得早,這些年處理內宅事物,就是想懶也懶不成,所以她並沒有睡懶覺的習慣。見莊顏來了,趙遠眉立即面露喜色,喊她到黑漆描金牙雕羅漢床上坐。
「妳還有兩個義兄昨夜裡沒回來,我教人去他們院子裡傳了話,等他們都回來了,再一道去小花廳裡與妳相見。」
「倒是要教義兄弟們苦等了。」
「無事,他們幾個小子玩性大著呢,教他們等等也是好事。」
因此,莊顏又在趙遠眉這兒坐了一小會兒,直到有丫鬟來報,說六個少爺都到了花廳,她們兩個才一起去了花廳。
見義兄弟之前,莊顏是想準備禮物的,又擔心對他們不了解,送錯了東西反倒不美。
到了小花廳,莊顏還是有些緊張的,畢竟一下子見那麼多未曾謀面的男子,還是很不習慣。其實就是親堂兄莊保業,她都很少來往的。
進了花廳,左右兩列對坐著六個男子,個個五官端正,神采煥發,在首座的位置上還坐著平南侯龐致。見她們來了,七個人都紛紛站起來迎。
莊顏本來鼓起勇氣想衝義兄弟們笑笑的,可視線落在龐致身上卻笑不起來了,怎麼他也來了?在這麼多人面前近距離的接觸,這好像還是第一次呢。
趙遠眉牽著莊顏往前走,她坐在龐致的旁邊,讓莊顏站在她的身邊,「你們幾個孽根,這會子倒是如你們的願了,這就是我給你們認下的妹子,禮部員外郎莊守義的嫡女,莊顏。」
陳繼端穿著金銀線交織的綢緞直裰,最先道:「這個妹妹我見過的。」
說話的是涼國公的嫡長子,今年二十歲,娶的是山東省指揮使司的嫡女李慶柔,兩人育有一個嫡女陳守純,在忠勇侯府時,薛貝還調侃過他怕妻。
第二個說話的是行四的嫡子陳繼和,他向來性格活潑,在趙遠眉面前更是無拘無束,當即笑了道:「大哥,怎麼好看的的妹妹你都見過?」
趙遠眉打斷他道:「你說起來就沒個完。都坐吧。」
眾人一一坐下,下人搬了把椅子過來,莊顏坐在了趙遠眉的旁邊。
陳繼和坐下後又閉不上嘴,道:「侯爺,您怎麼大清早地趕到我們家來了?莫不是曉得我們兄弟幾個要認妹妹,想來沾個光?」
龐致端起彩釉十二月梅花的茶杯,到底是誰沾誰的光?要不是他,這幾個畜生能有這麼好的妹妹?他喝了口茶道:「我就住在隔壁,閒來無事,進來瞧瞧。」
嘖嘖兩聲,陳繼和的話匣子一下打開了,「侯爺,您放著好好的頤祥園不住,住柳園隔壁的小園子做什麼?」
陳繼端早明白龐致的醉翁之意,他向來脾氣溫和,是個極好相處的人,見龐致登時不說話了,便打圓場道:「皇上跟前人多,頤祥園還住了不少後宮妃嬪,倒不如一個人住著清淨。」
陳繼和贊同道:「這倒是。只是隔壁那園子忒小,侯爺住得慣嗎?」
這小子操心得太多,龐致懶得理他。
十二歲的嫡六子陳繼容眨著眼道:「侯爺不如來我家中住,教我騎馬射箭?哥哥他們都太忙,都沒人陪我玩。」
趙遠眉拉長了嘴角笑道:「侯爺更是沒時間陪你玩。」
失望地扯了扯嘴角,陳繼容道:「哥哥們總是不肯帶著我騎馬。」
陳繼容年紀最小,趙遠眉疼他跟眼珠子似的,家裡幾個嫡出的兄弟都怕把他碰著、磕著了,更何況別人?成日裡讀書寫字,他也確實無聊得緊。
龐致抬了抬眉毛,道:「這兩月是沒什麼事的,夫人要是不嫌麻煩,我倒是想住進來陪陪令郎。」
呵呵,陪令郎。莊顏忍住笑,這廝找的藉口總是冠冕堂皇。
趙遠眉豈會不知,大笑道:「侯爺不嫌棄,儘管來住。」
陳繼端一直跟龐致關係親近,他自然是肯的。陳繼和也很高興。
聊了這麼一會,趙遠眉又道:「吵吵鬧鬧了半天,顏姐兒還沒好好認認你們,快教顏姐兒認認你們。」
陳繼端先站起來走到莊顏身邊,拿出蘭花紋荷包裡的一對耳墜子道:「我是大哥。這是妳嫂嫂挑的,她說襯皮膚白的姑娘。」
也不忸怩,莊顏接過禮物道了謝,還道:「勞煩哥哥替我謝過嫂嫂,晚些我就去看她。」
「早上出來的時候慶柔還在照顧孩子,估計馬上也要來了。」
陳繼端坐回去後,十八歲的庶次子陳繼正,穿著緙絲直裰也站起身客氣、禮貌地道:「我是二哥。」說著,也給了莊顏一只瑪瑙手鐲。
庶三子、嫡四子、庶五子、嫡六子都紛紛給了莊顏見面禮,她一一謝過後,便教丫鬟收了東西。
認完了府上兄弟,莊顏不得不感嘆趙遠眉心胸寬廣、深謀遠慮,就連庶出的三個孩子都如此敬重、親近嫡母,可見義母往日裡為人定是友善、寬和的。
六個孩子不分嫡庶,個個生得面若冠玉,都是京中翹楚,這為涼國公府將來的飛黃騰達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若是趙遠眉和忠勇侯夫人一樣狹隘、護短,涼國公怕是難有今日的輝煌局面。
莊顏道了謝還未坐下,龐致忽然從懷裡摸出個翡翠的鐲子來,漫不經心道:「倒是趕得巧,晨起出門不小心將娘親的舊物帶出來了,既正逢莊小姐與義兄弟們見面,我也送個見面禮吧。」
中間隔著個趙遠眉,他把鐲子遞給莊顏。趙遠眉替莊顏收了鐲子拿給她,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陳繼端心中暗暗道,侯爺的理由也忒蹩腳,竟「不小心」就把黑中透綠的墨翠給帶出來了。
陳繼和是藏不住話的,他皺著眉揭穿道:「我怎麼覺著不像是不小心的,瞧著倒像是精心挑選出來的。」他們見過的寶貝如過江之鯽,這等毫無雜質的墨翠,就算平南侯家中珍寶無數,那也不是隨手一拿就能拿到的,肯定是經過挑選的。
聊到此處,已經快到晌午時分,趙遠眉問他們幾個有沒有別的事,要不要一齊用飯?
陳繼端起身要走,他道:「慶柔到現在還沒來,怕是守純又不舒服了,我回去看看。」自從有了女兒,他就越來越戀自己的小家了。
趙遠眉也不留他,道:「守純生來身子就弱,你快去吧,若是有什麼需要的,只管教她身邊的人找我來拿,不要用自己的體己錢,你媳婦就是太懂事了。」
陳繼端也是很懂事,不願惹爹娘勞心的人,夫妻兩個倒是脾性相投。應下一聲,他便走了。
庶出的三個公子也走了。陳繼和喜歡莊顏,想跟妹妹一起吃飯,不肯走,站在趙遠眉面前笑咪咪地道:「娘親,中午我跟您一塊吃飯。妹妹也是跟您一塊用飯吧?」
龐致見這小子貌似圖謀不軌,站起身來當著趙遠眉的面拎起陳繼和後背的衣領,將他放到一邊去,對著趙遠眉道:「今日叨擾了,我家中尚未安頓好,怕是要在您家中蹭一頓飯。」
這是趙遠眉第一次見到龐致還有這麼孩子氣的一面,忽地想起李婉長公主那張冷漠的臉、冷清的性子。趙遠眉一點也不覺得龐致對自己的兒子無禮,笑了笑道:「一頓飯而已,侯爺方才不是還說要住過來嗎?」
莊顏鼓著嘴巴看了龐致一眼,過會兒便隨趙遠眉走了。
花廳裡的人漸漸散了,莊顏回到自己的烏桕堂裡,讓蘭兒把兄弟們送的東西都從荷包或是木盒子裡拿出來。她一一看過了,發現雖然幾個兄弟嫡庶有別,但是送的東西都是一樣的貴重,說明趙遠眉對庶子好並非是做樣子,她是真的對庶子很好,否則兩個庶出的哥哥和一個庶出的弟弟,也送不出手這樣的好東西。
收好了東西,等到傳飯時分,莊顏才去了正廳與他們一道用飯。
◎ ◎ ◎
柳園正廳裡,嫡四子陳繼和、庶五子陳繼華、嫡六子陳繼容也都在。
丫鬟們端著精美的案盤魚貫而入,龐致正襟危坐,莊顏就坐在他的對面,正視著他。
兩人相視久了,莊顏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頭來避開了他赤裸裸的目光。龐致倒是無所畏懼,盯著她的臉看個沒完,從她飽滿、光潔的額頭看到她的懸膽玉鼻……
陳繼和瞪了龐致一眼,還給他使眼色,像是在警告他,你怎麼對我家妹子這般無禮?
龐致恍若未見,仍舊看著全神貫注地看著莊顏,腦子裡幻想的也是她。
陳繼華也是聰明的少年,他看了莊顏一眼,小臉上帶著個酒窩,道:「小姐姐長得真美,以後我也是有姐姐的人了。」
陳繼和忙道:「是呀,我總盼著有個妹妹,沒想到是你們兩個做了我的弟弟。」
莊顏報以一笑,她也很高興,從此她也是有哥哥、弟弟的人了,雖然他們不是一處長大,但看得出來兄弟們都很好相處。
龐致不悅,莊顏美,還需要他們說嗎?他們說出來是什麼意思?覬覦?想占為己有?
丫鬟們上完了菜,龐致義正辭嚴道:「食不言。」
如此,正廳裡才靜了下來。
一室寂靜,莊顏頭一次與他們一道用飯,倒是有些拘謹,還有些害怕……她怕龐致又有什麼過分的舉動。好在龐致這次老實得很,即使桌沿有純色細布垂下,能遮蓋住桌下的腳,他也沒拿腳挑逗她。
吃完飯,趙遠眉要回去小憩,莊顏也準備回房去歇著。龐致說要去陳繼容院裡看看,正巧和莊顏順路,幾人便一道回了。
陳繼和有些不捨這個妹妹,臨分別前道:「妹妹,得空記得找我玩,我院裡有好些玩意,妳若喜歡就來挑。」
龐致橫在兩人中間,愣是把莊顏的視線擋了個乾乾淨淨。隔著這麼一座「山」呢,莊顏簡單地應了一聲。
陳繼和、陳繼華進了院子,莊顏他們又繼續往夾道前面走去。
走到了陳繼容的院子,莊顏準備辭別他們兩個。龐致恨不得把莊顏扯住留在自己家中才好,可再有不捨得,也得放她走了。
莊顏的腦子裡想起在春滿園裡,他笑話她吃醋的時候,有道是風水輪流轉,也輪到他吃醋了。說來也好笑,這些哥哥、弟弟還是因著他才認下的呢。
不知是不是表現得太明顯了,莊顏的臉上竟然浮現出得意的笑容,這下子龐致惱了,這妮子難道不知道他正醋上心頭?
都說相由心生,龐致一向心冷,面容也生得冷漠無情,他趕陳繼容道:「你先進去,我隨後就來。」
彷彿察覺到龐致的情緒,陳繼容不肯走,大義凜然道:「侯爺不許欺負我姐姐。」
噗嗤一聲,莊顏忍不住笑了。
龐致回頭安撫陳繼容道:「我從來不欺負女人,你先進去吧。」
如此,陳繼容才肯進院子裡,只是他一步三回頭,彷彿出賣了他的真實想法。
莊顏正色道:「侯爺怎麼還跟小孩子過不去?」
龐致一挑眉,「我什麼時候跟妳過不去了?」
愣了愣,莊顏紅著臉道:「我、我又不是說我,我是說我的義弟。」
哪知龐致正色道:「他才不小,他已經十二了,再過兩年都可以說親了。你們雖名義上為義姐弟,到底不是親姐弟,不能太親近。」
這人……也忒小氣了一些!
龐致倒是沒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陳繼和、陳繼容兩個小子本來就礙眼,應該都向他們大哥陳繼端學學就好了。
站了略有一會兒,莊顏欠身準備走了,龐致卻道:「我送妳吧。」
「侯爺認得路?」
「認得,我以前也小住過段時間的。」
皇后是他舅母,趙遠眉是他舅母的妹妹,平南侯府和涼國公府也不算遠親。在他娘親去寺廟裡常住之後,來這邊避暑的時候,皇上若公務繁忙,便准他來這邊和陳繼端兄弟幾個一起玩。
微一頷首,莊顏許他送自己,只是礙於丫鬟、僕人在場,不敢離得太近,只能與他保持了一臂的距離這麼走著。
快到烏桕堂的時候,已經隱約可見門外種著的高大的烏桕樹了。
兩人很快行至成排的烏桕樹下,綠葉蔥蘢,地上大片的陰影上投射出斑駁的光點,那些光點像被人扯動的皮影,在兩人身上慢悠悠地移動。
莊顏站在樹下,輕聲道:「侯爺,我到了,請您留步。」
嗯了一聲,龐致沒說走,也沒說不走。莊顏便也不好意思走,兩人就這麼乾站著。
龐致知道她心中正糾結著,嘴唇都咬出淺淺的印子了,便笑著催她,「進去吧,我看著妳進去了我再走。」
點一點頭,莊顏道:「那便告辭了。」又福了福身子,才真的走了。
龐致看著她纖細嫋娜的背影,總覺得她現在過得很不好,好像全天下只有他才能把她養胖似的。真恨不得明日,哦不,今日就娶了她,要了她才好。
莊顏上了三階的臺階,進門前又回頭看了龐致一眼,卻見他還站在烏桕樹底下,白色的程子衣與濃綠的綠葉形成鮮明的對比,一明一暗,像一幅畫一樣刻在了她的心裡。憑欄一笑,莊顏看見龐致左手在右手空無一物的手腕上真的轉了轉,那是說,鐲子是他仔細挑選過的意思吧?
含笑低首,莊顏真的進了院子。龐致看不見她,也就走了,不過並沒有去陳繼容的院子,也是回去了,反正不能見到莊顏了,那他就更不想看見陳繼容等人了。
歇晌過後,莊顏稍稍整理一下,又去了趙遠眉那裡。
趙遠眉正在次間裡跟丫鬟下棋,餘光瞥見隔扇前一暗,看著地上纖細的人影,便知道是莊顏來了。放下棋子,趙遠眉衝外招招手道:「快來,陪我下一局。」
從烏桕堂到這裡,雖然打了傘,也熱出一身薄汗來,莊顏稍稍拭了拭額頭,便坐在了趙遠眉對面。
丫鬟怡心撿好了棋子,分別放在兩邊的盒子裡,便退去了一旁。
趙遠眉笑道:「我房裡也就怡心棋藝厲害點,可她陪我下這麼多年了,她的路子我都曉得了,妳快來陪我下下。」
下棋從來就不是件簡單的事,從一個會下棋者的棋藝裡能看出一個人的品性來。
莊顏執的白子,則由趙遠眉先下。一炷香過後,趙遠眉險勝。
贏了棋局,趙遠眉撫掌大笑,道:「贏得驚險,妳再多走一子我就要輸了。」旗鼓相當的棋局才有意思。
莊顏撿起棋盤上一顆顆的白子,纖纖玉指翹起個蘭花指來,宛若一朵盛開的鮮花。
趙遠眉細細打量她那一雙細白的手,和眉善目道:「我早就盼有個女兒了,妳不曉得,每次他們幾個出了身汗往我這裡來,臭得像從馬廄裡鑽出來的,如今見了妳我才曉得,水靈靈的女兒家,出了汗都是香的。」
莊顏但笑不語,不過是常日裡閒來無事,喝茶、洗澡、熏衣裳的時候借了許多花兒的香味罷了,男子粗狂、有氣概,自然不注重這些。
莊顏收了好了黑白棋子,外面進來個穿比甲,戴鎏金簪子的管事媽媽,道:「夫人,胡掌櫃來了。」
下人要稟涼國公府外宅之事,莊顏自然要避開,她站起身準備先出去。
趙遠眉知道這事複雜,一時半會兒處理不好,便道:「怡心,妳帶小姐去甄大師那裡,與她商定個章程出來,教顏姐兒好歹跟著她學幾日烹茶之技。」
怡心欸了一聲,便帶莊顏去了另一寧靜的偏院。
甄大師喜靜,偏院裡伺候的人不多。甄大師性格孤僻,怡心教莊顏暫時先等等,看甄大師此時得不得空。她走到院內正屋門口,衝兩個丫鬟說了一聲,站在右邊的丫鬟進去一會兒又出來了,對怡心講了兩句話。
莊顏見怡心衝自己點點頭,才走上前去。她進屋之後,怡心和莊顏的丫鬟也只是等在門外,沒有跟進去。
甄大師的屋子裝飾得很簡潔,裡外隔成兩間,外間除了一張用來烹茶的桌子,附幾個杌子、一張方形蝠紋毛毯,目之所及基本上沒有別的傢俱做裝飾。
正前方垂下一扇珍珠簾,莊顏隱約能看見簾子後頭有個綽約的身影,從榻上下來。甄大師撩起簾子看了莊顏一眼,抬手朝桌子那邊示意了一下,便往這邊走來了。
走到桌邊,莊顏請甄大師先坐,自己隨後才坐下。
兩人對坐在毛毯上,甄大師道:「以前學過烹茶沒有?」
搖搖頭,莊顏道:「不曾學過,只是隨爹學過簡單的煮茶方法。」
甄大師面上一派波平浪靜,看不出對這個學生是滿意還是不滿意。第一次上課,甄大師只講了一些簡單的內容,還把那日的烹茶之技又表演了一遍。
外面日頭漸弱,甄大師看向窗外道:「太陽要落山了,妳先回去吧,後日再來。」
莊顏行了禮要走,甄大師也跟著出來了。她驚訝地看向甄大師,道:「請您留步,學生自己回去就行了。」
冷漠地看了莊顏一眼,甄大師淡淡道:「我不常住在府上。」
原來是要離府,莊顏尷尬地欠身,請甄大師先出了偏院門,自己跟在後面,後一步踏出門檻。
莊顏從甄大師處回了烏桕堂,甄大師也出了柳園,往靈雲寺的方向去了。
這月十五已經過了,甄大師去靈雲寺的時候,並沒有碰見龐致。
甄大師駕輕就熟地往西塔院的殿裡走去,彼時李婉長公主正穿著灰青色的袍子跪在蒲團上面敲著木魚,嘴皮子不停翕動,唸著般若經。
聽見推門的聲音,李婉長公主手上的木魚沒有停,耳朵卻聽從腳步聲判斷出了來人。
甄大師站在她身後,露出了少有的溫和面容,道:「公主,您歇會兒吧。」
李婉長公主停了動作,甄大師忙俯身去攙扶她,道:「公主,小心久跪頭暈。」
難得展笑顏,李婉道:「難得妳還記得我這氣虛的老毛病。」
「奴婢……怎麼會不記得?」
甄大師本名甄綿綿,原是伺候過李婉的宮女,公主對她有救命之恩,她甚至肯在主子出嫁的時候跟出宮去伺候一輩子。只是當年李婉成婚之事太過無奈、淒涼,李婉入佛門之後,她便也雲遊四海,誓不沾染凡塵俗愛了。
甄大師扶著李婉坐到屋子右邊的一張榻上,給昔日主子倒了杯茶,看見渾濁的茶水裡混著茶葉渣滓,聞到那發苦的味道,忍不住嘆息一聲,再沒說話了。
李婉安慰似的一笑,「這麼多年了,我已經過慣了這種日子了。倒是妳,在外面還過得好嗎?」
心中不落忍,甄大師紅了眼眶,道:「好,如何不好,都不愁吃穿了。」
「妳如今名聲大噪,想來日子肯定是不難過的,不過將來怎麼辦?可別落得個沒人送終的下場。」
「公主放心,我雖然無子,可有幾個孝順的徒弟,倒是您……跟侯爺怎麼樣了?」
微微側頭,李婉目光下移,淡淡道:「還不是原來那樣,他怕是恨我得緊。」
「奴婢在涼國公府裡見過侯爺了。」
李婉眼睛一亮,「哦?是為了那個姑娘?」
龐致找到趙遠眉幫忙,她提議說辦個茶會,在茶會上認了莊顏做義女,他便準備花重金請甄大師來。那時龐致已經準備好了恩威並施的手段,卻沒想到,甄大師很快就答應了。
因為龐致不知道,甄大師在他幼時入宮的時候還偷偷看過他,不過那時龐致還小,並不知道這件事。後來龐致很少進宮,她也到了出宮的年紀,便沒再見過了。
「那個姑娘長得怎麼樣?模樣好不好看?」李婉抓著甄大師的手,言語之間有些激動。
龐致已經二十歲了,連個通房都沒有,李婉不擔心侯府沒有人傳宗接代,但是她擔心兒子因為她的緣故才不肯在身邊留人。
「長公主,您這麼關心侯爺,怎麼不自己去問他?」
李婉登時洩了氣,「他每次來見我的時候都是冷冰冰的,想來心裡是恨我的吧?看著他的臉,我便想起他爹的模樣,想起……」她忽然哽咽起來。
甄大師心疼地看著李婉,道:「可侯爺是沒錯的。老侯爺已經去世這麼多年了,您也該放下了。」
怎麼能放得下,那是毀了她一生的男人!抹了抹淚,李婉換了淺笑的表情,道:「妳快坐下我跟我講講那個姑娘,我好奇得很。」
甄大師坐在離李婉很近的地方,臉上帶著讚許的表情道:「是個很聰明的姑娘,禮節周到,我本是不喜歡這種嬌柔的人,不過侯爺一向冷心冷情,身邊也該有個這樣知冷知熱的人陪著。」
欣慰地笑笑,李婉道:「他喜歡就好了,他還能有喜歡的姑娘,綿綿,我真的很高興。」
甄大師跟著一起掉眼淚,「公主,您回去吧,人生苦短,晚來有兒孫繞膝多好,何必跟自己過不去?」雖然嘴上勸著,她心裡卻知道李婉是多麼執著的人,怕是死也不肯回平南侯府了。
李婉從甄大師手裡把手抽出來,冷淡道:「綿綿,我發誓不會回那裡的,永遠不會。」雖然老平南侯死了,可還有個人沒死,她就是做給他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