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繞指柔捆得住猛老虎,
逆臣大丞相戀上榆木疙瘩的帝姬,
看她一哭二鬧三撲倒,撩了虎鬚又拔毛,
鬧得他直接綁了上床,吃乾抹盡振夫綱!
弱水千流筆下甜甜的丞相帝姬戀愛攻防,閃亮登場!
從前不知在哪裡聽過一種說法,說越卑微的人命越硬,
看來這話不假。阿九是一個孤兒,無父無母,
自記事起便過著乞討的日子。十歲被謝景臣收養,
十五歲命途卻翻天陡轉,不但多了一個寧樂帝姬的頭銜,
還有了身為九五之尊的皇父跟溫柔似水的母親。
五年來,她鬼門關前一次次死裡逃生,心裡暗自慶幸,
同時又有些迷茫。謝景臣從來不是個心地慈悲的人,
留下她的命,只為坐擁江山。誠如他所言,
相府從來不養無用之人,她知謝景臣待她算仁善了,
五年前他出手救過她,都說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她如今的一切全是他給的,除了自己這個人、這身肉,
似乎也沒什麼可以拿來報答,他要,她便以身償債。
第一章
定昏許,江頭舟舫裡的琵琶曲漸入高境,時纏綿、時錚錚,伴女子嬌媚入骨的歌聲,悱惻動人。少頃,彈撥聲戛然而止,收勢緩和,留餘味三千,繞梁三日。商女們懷抱琵琶出了畫舫,施施然送客至江畔,留者依依作別,去者流連忘返,曲終人散,繁華似錦的京都終於眠下。
才剛翻過冬,初春的夜裡尚殘留著幾分春寒料峭。風的味道幾乎澀口,沒有梅花香,也沒有和煦的暖,有的只是北方獨有的乾冷和陰肅。
冷冽的寒意鑽進脖子根兒,在瞬間席捲周身,阿九向來眠淺,乍然從夢中驚醒過來,迅速抽出枕下的短劍一坐而起。
側目看去,原來是窗屜子沒有合嚴實,開了一道不大不小的縫。
她眼中的警惕同戒備緩緩退下去,略顯蒼白的唇微微抿起,定定神,復合衣躺回了那張貴氣卻冰冷的羅漢床,抬手覆上額,神色略顯疲憊。
腦子裡的這根弦已經繃緊了整整半年,她很累,累到想一睡不醒,可是不行。明日就是世家女入宮選秀的日子,今夜是最後一晚,在這個瑰麗錦繡的相府中,少不了還有一場惡戰。
阿九的面色淡漠而平靜,緩緩闔上眼,優雅的唇畔卻浮起了一絲自嘲似的笑。
又是一個隆冬逝去了,細細回想,這已經是她入相府的第五個年頭。繁華的京城,雕梁畫棟的相府,高床軟枕,錦衣玉食……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一場永無止境的惡夢。
方此時,一陣異響從房門外傳了進來,極輕微,卻令她面色驟變。阿九半瞇了眸子看過去,屏息凝神,側耳細聽。
腳步聲,輕盈卻細膩,應當屬於一個女人。
果然來了嗎。阿九心頭冷笑,不假思索,翻身從榻上坐起,動作極敏捷,輕靈閃身隱在了帷帳後頭,整個過程流暢而安靜,如花落無聲。
靜靜等了半晌,門外的人仍舊沒有動作,她心下奇怪,一絲甜膩的香氣卻在房中緩緩瀰漫開,淡淡的一絲,若有若無。顯然,阿九對這伎倆是並不陌生的,她皺起眉,徐徐抬手掩住口鼻,微挑眉。
連西域的迷魂香都用上了,她倒好奇,是哪位姐妹這麼捨得為她下本錢。
少頃,房門被人從外頭輕輕推了開,沉悶的一聲吱嘎,在寂靜的夜裡很突兀,被冷夜的風拖了老長,刺耳得教人心生反感,像是來自阿鼻地獄的鬼哭呢喃。
阿九的身子往帷帳後頭退了退,聽見腳步聲朝著床榻的方向緩緩而來,倏忽,帷帳被人猛地掀了開,與此同時,一把利刃狠狠刺向了鼓囊囊的錦被,沒有絲毫的猶豫,快而準狠。
來人見匕首落了空,登時大驚,識出有詐,秀履一動,連忙要往後退去。然而來不及了,尖銳的短劍已經抵上了那纖細的脖頸,鋥亮的劍尖,在淒寂的黑暗中泛起幽冷的芒。
阿九冷冷地看著不速之客,纖纖五指微動,短劍翻轉幾下,冷光從那人的眉眼一路掠過下頷,照亮她的臉。
十六七的年紀,卻並沒有同齡女子的飛揚生氣,晶亮的眸子裡有難以掩飾的驚駭。清秀、娟麗的一張妙顏,熟悉而陌生。
顯而易見,阿九並不多麼詫異,唇邊勾起一絲寥寥的笑,淡聲道:「明兒就是選秀的日子,七姐大晚上的不好好休息,怎麼拿著把匕首上我這兒來了,嗯?」
軟儂柔婉的嗓音,語氣卻冷硬,暗藏殺機。阿七這時已經冷靜下來,垂眸不著痕跡地掃一眼脖子上的短劍,冷笑道:「夜深了,九妹不也沒有睡嗎?」
「今晚,怕是沒有人能睡得下。」阿九拿劍抵著阿七,半瞇了眸子一步步朝她走近,「七姐明知道大人的規矩,還敢冒然在相府動手,膽子倒不小。」
阿七被她逼得連連後退,心思微轉間,眼底紅了一片,深深吸了一口氣徐徐吐出來,「五年前妳我二人一同被大人從淮南帶入相府,所有人中,我與阿九妳感情最深,能死在妳手裡,總好過便宜了她們。」說完閉上眼,揚了揚脖子,「動手吧。」
她提當年……阿九眼中急速地掠過一絲異樣,阿七此時卻忽地睜開眼,抬手擊落阿九手中短劍,阿九往後一避,不料卻被阿七絆倒,重重摔在了地上,她暗道一聲糟糕,阿七已經趁勢欺了上來,十指狠狠地扼住了她的脖頸。
阿九感到呼吸一窒,這個女人下手力道又狠又重,根本是打定了主意要置她於死地。阿九眸光中狠戾之色乍現,一手捉緊阿七的手,一手悄然往阿七的後頸處探去。
阿七並無所覺,平日裡清秀可人的容貌此時顯得扭曲,惡狠狠道:「阿九,別怪我,要怪就怪妳生了這樣一張臉!得寵的只能有一個,與其往後妳死我活,不如現在作個了斷!妳是個念舊的人,根本不可能攀上高位,即便入了宮也是白費大人的一番苦心。放心去吧,往後入了紫禁城,待姐姐封妃進位,定會多為妳燒些金銀紙錢!」
阿九聞言,闔了闔眸子,眼底悲涼之色掩盡,將指縫裡的銀針狠狠刺入了她的風府穴。
阿七驟然瞪大了眼,彷彿不可置信,斷斷繼續道:「我是大人最得力的人,妳竟敢……」之後再沒了下文,她的身軀便軟軟地倒了下去。
阿九翻身起來,捂著脖子乾咳了會子,漠然掃一眼身旁的女人屍體,語調似感嘆,「妳不了解我,更不了解大人。」
收留她們,教授她們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名門閨秀的禮數,足以自保的武功,讓她們能夠活得像個人,一切都只是為了明日而已。在大人心中,她們的性命和地上的螻蟻不會有任何區別。
阿九面上沒什麼表情,隨手撕下帷簾上的一條布,翻過阿七的身子,取出銀針,將綾緞細細繞過那白皙如玉的脖子,雙臂使力,用力勒緊。
她的嘴角掛著一絲苦澀的笑,像自嘲,又像譏諷。
念舊又如何,在相府的五年時間不算短也不算長,卻足以令她明白一個事實。天下間,沒有任何事比活下去更重要。
推開紅木門,夜裡的風似乎更冷了。阿九緊了緊身上作工精細的蘇繡,仰頭看天,如墨的穹窿上掛著一輪淒涼的月,就連投落下的光影都是慘澹的。
她神色警惕,四下裡一番環顧,確定周遭無人,這才將屍體拖出了流雲閣,一路往阿七所住的樓亭榭走,相去不遠,約莫半盞茶的腳程。
說來令人惋惜,前一刻還笑靨如花的姑娘,這時已經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阿九搖搖頭,暗嘆世事難料。
有時覺得很滑稽,在五年以前,她們還只是流落街頭的小乞丐,孤苦無依,住在破舊、荒棄的城隍廟,成天為填飽肚子焦頭爛額,到了明天,她們各自都將有一個全新的身分、全新的名字,還會有一群從未謀面的家人。她們將頂替那些真正的名門千金,進入那座金碧輝煌的紫禁城。
阿九無聲地扯了扯唇,面上的笑意帶著自嘲的意味。飛上枝頭,大人給予她們新生,作為交換的條件,她們付出的代價實在大得嚇人。
相府裡有無數個像她一樣的孤兒,他們沒有名字,也沒有過去,唯一有的,是狗一般的忠誠。相較他們而言,阿九是幸運的,和明天要一同入宮的幾個姑娘一樣,她們有漂亮的臉蛋、勾人的手段,所以她們成為了相府中的乾字號,執行最光鮮的任務,入宮,成為當今天子的嬪妃。
她們有對過去的記憶,或許……還會有將來,雖然它縹緲不可及。
拖著一具屍體在夜色裡走,光是聽聽就讓人毛骨悚然的事,阿九卻顯得稀鬆平常。她的神色很淡定,淡定得不像一個年僅十五的姑娘,那雙漂亮的眼眸裡不見半分同齡姑娘該有的顧盼、天真,平靜得近乎冰冷,如死水。
穿過抄手迴廊,阿九拖著阿七的屍體跨過了垂花門,推門進了樓亭榭。她直起身來捶了捶腰,舒活一番筋骨,腳尖點地,縱身一躍,將白綾穿過橫梁,挽了死結,復將阿七的脖子套進去,阿七左腳上的秀履落了下來,身子在半空中飄搖不定,陰風陣陣,詭異得駭人。
阿九目光淡漠,神色如常,抬腳踢翻了一旁的杌子,這才悄然無聲地退了出去,一眼也不曾再回頭看過。
提裙上梅花亭,夜風凌亂她額際的碎髮,側目朝遠處望,紫禁城的輪廓在夜色中影影綽綽,在天地間巍然屹立,分明恢宏壯闊,看在她眼中,卻像一隻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獸,龐龐然,猙獰如鬼。
阿九垂下眼瞼,濃長的眼睫掩去眼底的所有心事,忽然抽出廣袖裡的短劍,閉上眼朝著左胸處狠狠劃了下去。
劇烈的痛楚襲上來,幾乎要將她身上的所有氣力抽走。鮮血浸出,染紅襟前的衣裳,她捂住傷口,勉強靠著一旁的亭柱站穩,微仰著頭,額角泌出涔涔冷汗。
真傻。她動了動蒼白的唇,無聲輕笑。
◎ ◎ ◎
相府裡的人,往往都沒有什麼強烈的是非觀念,在這個地方,生存的法則其實只有一條,強者生,弱者死,有用者生,無用者死。
無須任何人傳授,眾人卻能心照不宣。
阿九不大懂仁義道德,事實上,從出生以來,她就一直在為怎麼活下去拚命,任何威脅到自己的人和物,都必須毫不猶豫地除去,這是一個生存之道,她一直牢牢記在心坎兒,鐫刻進骨血裡。
儘管剛剛親手結果了一條鮮活的人命,阿九的反應卻是出奇的平靜,心頭唯一興起的一絲波瀾便是惋惜,沒有後悔,也沒有愧疚。她不認為自己殺了阿七有什麼錯,因為弱肉強食是一個規則,世上原本就是成王敗寇,你死我活。
也許很自私,在她簡單的認知中,別人死,總好過自己送命。
阿九靜靜地靠著亭柱,傷口上的血越流越多,她腦子一陣暈眩,思緒漸遠。
春日該是溫煦的樣子,譬如垂楊青柳,又譬如惠風和暢,這是存在於阿九記憶中的春天。
她想起了自己的家鄉,淮南,大涼南方的一座水鄉,隨處可見煙波畫橋,有玉盤似的月兒,有迎風搖曳的柳,有西子湖上的一葉扁舟,還有溫柔似水的姑娘。
一陣風又平地吹起來,淒寒的,甚至是帶著幾分凜冽的意味,硬生生將她囫圇拉回了現狀。她倚在亭柱上嘆了口氣,可這裡終究不是淮南,這裡是相府,坐落在大梁京都的正北方,同紫禁皇城毗鄰,一步之遙。
阿九倒吸一口涼氣,微微皺眉,垂下眸子看了眼胸前的傷口,眼中浮現出滿意的神態。
她對宮中選秀的規矩知道得再清楚不過,這樣一道劍傷,即便好了也會留下疤,是無論如何也過不了尚宮局那一關的。換言之,她也就能一輩子不入宮了。
唇角勾起一絲笑,見血已經有凝結的徵兆,阿九心頭暗忖,估摸著差不多了,甩了甩頭,強迫自己清醒幾分,捂著傷口死命狂奔起來,臉上換上一副驚恐交加的神態,邊跑邊喊道:「來人吶,救救我,有刺客!來人吶……」
如果沒有記錯,府中的錦衣衛會在每晚的這個時辰巡視大人的藏書閣。
當年大涼的第三代君主設立錦衣衛,是為了讓他們直接為皇帝所用,司君王、欽定大案。然而阿九知道,如今的大涼錦衣衛聽命的卻是這座相府的主人,那位所有人口中隻手遮天,操縱大權的大人。
胸口處的傷口疼得快裂口,然而她卻只是咬牙忍住,腳下的步子又疾又快。
距離藏書閣越發的近,阿九抬眼看過去,那是一座聳構巍峨的高樓,重簷翼館,四闥霞敞,彷彿直入霄漢。藉著月光的淡影,依稀可見匾上寫著金漆的萬卷樓三個字,筆走龍蛇,鸞翔鳳翥,邊上還有一行小字,她卻不認得了,只暗自猜測是苗語。
其實阿九對大人知之甚少,甚至不如府上的奴僕,五年來,她連他的面都極少見。只有教授她們宮中禮儀的嬤嬤提起過,他是當朝丞相,沒有妻室,祖上在苗疆,是一個苗人。
是時驟聞遠處腳步聲大作,有叢叢火光逼近,阿九思忖著,索性雙膝一軟,重重滑倒在了地上。
不多時,一群著飛魚服、跨繡春刀的錦衣衛大步而至,有雷霆之勢,她微微闔著眼,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粗著嗓子質問她,「何人在此?」
見地上的人不應聲,那人便微微俯低,拿火把照亮了那張臉,目光詫異,「九姑娘?」隨即彎腰去扶她,口裡道:「九姑娘、九姑娘。」
阿九口裡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吟,徐徐睜開眼,迷茫地看向周遭,認出眼前這張眉目朗朗的臉是府中錦衣衛裡的同知,宋直。
宋直見她醒了,略吁一口氣,追問道:「九姑娘,方才是妳在喊捉拿刺客?」說完瞥見她衣襟上的一片血色,悚然道:「九姑娘受傷了?」
此言一出,在場的一眾人面色皆是大變,面面相覷。人是明日就要送入宮裡去的,主子不在府中,臨行前曾囑咐不能出半點岔子,這可如何是好?
阿九的視線不著痕跡地掃過一眾錦衣衛,見他們面上的懼色掩蓋不住,顯然也和她們一樣懼怕大人。她略思索,有氣無力地開口,「快去追刺客,快去……」
「九姑娘看清那人的樣貌了嗎?賊人往何處跑了?」宋直又追問。
她疲憊地闔上眼,微微搖頭,「我在梅花亭撞見那賊人,他蒙著面,我沒看清他的長相,我被刺傷,回過神他後已經不見蹤影了……」
宋直聞言,大皺其眉,又見阿九流了那樣多的血,遂招手喚來一個手下,吩咐道:「送九姑娘回房,請大夫來。」
那人應聲是,俯身小心翼翼地將阿九抱了起來,旋身疾步離去。
「大哥,事情有些不對勁,怎麼會有刺客潛進府裡,咱們毫無察覺呢?」其中一個年輕的錦衣衛覺得蹊蹺,低聲道。
宋直一陣沉吟,又道:「大人朝野內外樹敵無數,不乏高手。罷了,隨我四處看看,千萬別讓那些乾字號的女人再出半點岔子。她們的死活我不關心,可若觸怒大人,可不是賠上咱們腦袋這樣簡單的事。」
那錦衣衛抱著阿九轉過一道迴廊,之後的話便再聽不見了。這一晚上發生了太多事,阿九只覺得疲乏不堪,此時再沒有精力去盤算了,只想闔上眼好好睡一覺,晃眼間,卻見遠處飛簷一角上似乎立著一個人影。
阿九心頭一驚,定睛再去看,那裡卻空蕩蕩一片,只有冷風呼嘯而過。她有些困頓,蹙眉揉了揉眼,暗道果然是流了太多血,已經開始眼花了。
◎ ◎ ◎
極痛苦不堪的一夜。
阿九在夢與醒間沉沉浮浮,周遭有些嘈雜,她隱約感覺到有人扒開了她的衣裳。之前周身緊繃,此時鬆懈下來,傷處的疼痛更顯得劇烈無比。她很痛,卻固執地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只一度想拔劍將碰觸她傷口的人給碎屍萬段,無奈雙手被人按得死死的,教她動彈不得。
不知過了多久,疼痛終於稍稍平息幾分,阿九額上全是汗水,虛脫一般鬆開緊緊咬著的牙關。嘈雜的人聲漸漸消散,她的耳根終於落了個清淨,原本以為會沉沉睡過去,卻再也睡不著了。
她心頭煩悶又苦惱,既然一時睡不著,索性闔上眼閉目養神。
阿九其實是個矛盾體,常年為了生存而拚命的日子給予了她聰慧的頭腦,然而,從內心深處來說,她卻又是一個簡單的人。
她熱愛活著的感覺,又或者說,只有在鬼門關前走過的人,才能感受到活著是件多好的事。她和阿七不同,阿七有自己的野心,阿七迫切地希望入宮,渴望得到自由,渴望離開相府,擺脫大人的控制,獲得皇帝的寵幸,希望一步登天,然而阿九卻不這樣想。
渴望自由嗎?即便真的進了皇宮又如何,只不過把囚禁她們的籠子換得更大、更堂皇了一些,至於擺脫大人的控制……阿九覺得阿七單純得可笑,可能嗎?如果被大人知道她有了這個心思,就算今天自己不殺她,她也難逃一死。不,或許是生不如死。
隱約記起許久前在相府中的匆匆一瞥,那是一張教人看過一眼便永生難忘的臉。那人著曳撒官服,金絲絨線繡金蟒,下襬處斜列江牙海水,氣度雍容,那眼波流轉間的風流韻致,舉世莫能匹敵。璀璨似朝暉,又溫雅如月,和她五年前在淮南見到他時沒有任何不同。
仔細想想也覺得奇怪,歲月在她們身上流淌著,卻彷彿在他的身上靜止了。
思來想去也沒什麼頭緒,阿九心中有些感嘆,伸手覆上雙目,只露出略微蒼白的唇,嘴角掛著一絲笑意,寡淡卻柔和。
腦子裡的思緒雜而亂,漸漸一陣睏意襲來,她終於如願入眠。
次日醒來天已大明,一個樣貌端莊的姑娘端著青花瓷藥碗推門進來,阿九躺在榻上看過去,認出是相府的二等丫鬟聽蘭。
蒸蒸的熱氣從碗裡飄散出來,形成幾縷淡淡的白霧。聽蘭上前扶著她坐起來,復挨著床沿坐下,拿勺子一口一口餵她吃。
阿九垂著眸子,也不主動與聽蘭交談,只自顧自地喝藥。一碗藥見底,兩人由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聽蘭面上沒什麼表情,扶著行動不便利的阿九重新躺回榻上,接著便不想再多留,拿著空碗轉過身要走,卻聽見背後傳來一個略微虛弱的聲音,說了兩個字,「多謝。」
聽蘭動作一頓,轉過身朝著她站定,垂著眼簾道:「伺候九姑娘是奴婢的本分,姑娘言謝,真是折煞奴婢了。」
「我本不是正經主子,伺候我確實委屈妳。」這話不是諷刺,而是真的肺腑之言。阿九神色淡然,她心裡知道得很清楚,雖然府上眾人都尊稱她一聲九姑娘,可在他們眼中,她永遠都只是被大人從破廟裡撿回來的乞丐。無論如今的外表如何光鮮,都掩蓋不住卑微、低賤的出身。
聽蘭聽了這話,心中卻有些不是滋味,她在那頭沉默了半晌,終於說道:「大人回府了。今日入宮本該是九個人,七姑娘自盡,您又受了傷,大人說了,昨夜的事讓姑娘受了驚嚇,會親自來探視您。」
阿九心頭一沉,眸子裡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惶遽,又聞聽蘭提醒她道:「天底下沒有事能瞞得過大人,姑娘好自為之吧。」說完再不多留,旋身推門出去了。
好自為之。簡單的四個字,聽在阿九的耳朵裡,卻有振聾發聵的意味。她腦子嗡嗡,被這幾個字狠狠震了震。
房門開啟又重重闔上,沉悶的一聲砰,像敲打在腦仁兒裡,將她的思緒拉扯回來。阿九回過神後卻再躺不住了,吃力地掀開錦被從榻上起身,這個舉動似乎扯裂了傷處,左胸處的疼痛火辣辣的,然而阿九也無暇顧及,只趿拉上繡花鞋追出去,「聽蘭,聽蘭留步!」
聽見那陣叫喊聲,聽蘭顯然很驚訝,步子頓住,回過頭朝後頭看去,卻見阿九正朝著自己過來。這人眉頭緊鎖,似承受了極大的痛苦,面色蒼白,唇如白紙,右手捂著胸前的傷處,腳下的步子帶著輕微的踉蹌。
聽蘭微微蹙眉,不甚情願地過去扶她,「九姑娘有傷在身,這是往哪兒去?」
阿九額角汗水密布,微喘了幾口氣,又一把捉住聽蘭的手臂,略定了定神,垂著眸子道:「大人金尊玉體,我何德何能勞煩大人來探視。今日沒能入宮,耽誤了大人的大事,該我親自向大人謝罪才是。聽蘭,妳帶我去見大人。」
聽了這番話,聽蘭眼中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詫異,轉瞬又恢復如常。看來是個聰明人。
她的目光落在阿九面上,不著痕跡地打量起來。認真說,這其實是她第一次正眼看這個乾字號的女人。
相府的下人出身不高,家世卻都是清白的。聽蘭是相府前院伺候的二等丫鬟,在她眼中,這些來路不明的女人出身卑賤,甚至連她們這些丫鬟都不如。她伺候著她們,表面上恭敬順從,心頭卻永遠帶著輕蔑。
不得不說,阿九的確是一個十分貌美的女人。典型的南方人,長著一張精緻小巧的瓜子臉,她有細長的眉,像三月的柳,還有一雙嫵媚動人的桃花眼,挺直的鼻骨在雙眼的位置有輕微起伏,唇小而薄,線條柔軟卻細膩。儘管面露病色,仍舊美豔不可方物。
聽蘭一陣沉吟,緩緩頷首說好,「九姑娘隨奴婢來。」說罷微微抬手,往垂花門處一比。
阿九暗吁一口氣,略揚了揚唇,「有勞。」接著便跟在聽蘭身後緩緩朝前走,穿過花門,眼前的天地豁然開朗。
◎ ◎ ◎
相府是名副其實的高門大戶,一磚一瓦都氣派堂皇。聽蘭與阿九兩人一前一後邁入清風遊廊,曲徑通幽的長廊,在假山樓閣間曲折迴旋,原本寡淡的春意也被勾勒得濃郁三分。阿九有些發怔,目光定定落在一棵梨樹上,不知何時,梨花已經開了,枝頭盡是雪樣的花瓣。從掛著五連珠紅紗宮燈的簷下走過去,芬芳撲鼻。
大人居住的北主院,這是阿九從未涉足過的一片天地。
起風了,梨花從枝頭飛落,打著旋兒落地,在地上鋪起淺淺的一層。她看得出神,這時聽蘭帶著她轉過一個彎,那株大梨樹便被整個遮擋住,再看不見了。
十四五的姑娘對一切都充滿好奇,阿九卻是個例外。相府裡的五年教會她什麼是難得糊塗,世事無常,糊塗一點沒什麼不好。她抿了抿唇,收回目光,不再四處張望,只垂下眼簾,定定地看著裙襬下的繡花鞋。
是時幾個年輕的姑娘迎面而來,阿九掃一眼她們身上的衣物,暗自揣測是府上下人裡有些地位的。
果然,她們只是含笑招呼了一聲聽蘭便擦肩過去了,一眼也不曾看過她。
阿九倒也不覺得生氣,人家到底是相府裡的有頭有臉的大丫鬟,自然瞧不上她們這樣的人。
方此時,忽聽聽蘭的聲音傳過來,朝她道:「姑娘同大人沒有接觸,恐怕不知大人的規矩。大人不近女色,也不喜歡旁人近身,切記同大人說話時離遠些。」
阿九眸色微動,面上卻仍舊平靜,也去不問緣由,只點頭應好。不論聽蘭是出於什麼原因或目的提醒自己,她心中仍舊有幾分感激的,然而也只僅限於感激了。她這年紀的姑娘,人們往往拿天真無邪來形容,天真的女孩兒會因此認為聽蘭是好人,可阿九不會。
在這個四處都透出古怪的相府,最不可信的就是人心,今天能對著妳姐妹相稱,明日說不定就能對妳刀劍相向,不過都是各取所需、各有所用。世上根本沒有所謂的好人,好與壞,都只是相對而言罷了。
阿九心頭思忖著,前頭的聽蘭卻停了下來,她跟著駐足,抬首看前方,原來她們已經走到了北主院中。
聽蘭不看她,伸手指了指前方的那扇雕花繁複的花梨門,「大人就裡頭,沒有大人的傳召,奴婢不敢擅入,姑娘自己進去吧。」
阿九略點頭,也不多言,只目送聽蘭離開。忽然左胸又是一陣疼痛,她壓抑著喉頭的呻吟,咬緊了牙關,抬起袖子隨意拭了把額上的細汗,吸一口氣,這才提步進了院子。
兩個著飛魚服的錦衣衛迎面而來,見了阿九,不由分說地拔刀將人攔下來,質問道:「什麼人?」
她冷冷看一眼那把指著自己的繡春刀,平靜道:「乾字的阿九,求見大人。」
「乾字號的?」其中一個微微凜眸,瞥一眼她隱隱浸出血跡的胸前,聲音似乎有些惱意,「妳就是昨晚上說府裡鬧刺客的人?」
阿九抬起眸子掃了他一眼,「是,阿九求見大人。」
「妳……」
那錦衣衛還想說話,屋子裡卻傳出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清冽的,冷凝似玉。那音色美極,喜怒難辨,掩盡一切情與思,彷彿高山絕壁間牽出了一派流麗,在風中徐徐蕩染開,隨意得近乎冷漠的語調,輕描淡寫,「誰?」
阿九濃長的眼睫微微顫動,只見那兩個錦衣衛連忙回身,朝房門的方向揖手,神色畢恭畢敬,「大人,乾阿九求見。」
「阿九……」房中的人似乎不認識她,語調有些疑惑,極緩慢地重複這兩個字,沉吟了半晌方淡淡道:「讓她進來。」
兩人喏喏應聲是,回身狠狠瞪一眼阿九,那眼神像要將她吞吃入腹,揮了揮手,「大人讓妳進去。」
阿九彷彿沒看見那幾道帶著敵意的目光,也懶得深思,只低眉斂目,提了裙襬施施然上臺階,抬起雙手,吱嘎一聲,緩緩推開了那扇緊緊闔著的房門。
入眼是一扇大屏風,分列梅蘭竹菊四君子,筆墨淡染,畫工精細。空氣裡瀰漫著淡淡的藥味兒,夾雜一絲冷冽的香,出奇地好聞,並不濃郁,淺淺薄薄,是男子常用的龍涎熏香。
阿九繞過屏風,卻見廳中跪了一地的錦衣衛,他們匍匐在地,額頭緊緊貼著冰涼的地面,大氣不聞。
她目不斜視地從他們中間穿過,在隔斷內外間的珠簾前屈膝跪下,不敢抬眸,目光落在膝前一尺的位置,沉聲恭謹道:「大人。」
裡頭的人並未作聲,一室之內皆靜默。
他不開口,阿九自然一動也不敢動。胸口處的傷口已經完全裂開了,血水一絲絲浸出來,將身上的水藍朵花蘇繡浸染成妖異的紅。然而她彷若未覺,靜靜跪在地上,面容一如既往的柔順而淡漠。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阿九的神思抽離的前一刻,珠簾後方終於發出了一絲響動,似乎是青瓷相撞,清脆得悅耳,良久,一個聲音傳出來,仍舊波瀾不驚,「妳重傷未癒,起來吧。」
阿九低聲應是,這才從地上爬起來,目光不經意地掃過珠簾後頭,隱約瞥見一抹月色的白,乾淨得不染纖塵。她心下皺眉,隱約覺得眼熟,似乎、似乎在何處見過。然而未及細想,她又移開了眼,斂眸在一旁站定。
「妳說……昨晚府中有刺客潛入?」珠簾後的人又徐徐開口,語速仍舊和緩,卻透出寒意。
腦子裡迴響起聽蘭的告誡,冷汗在剎那間浸溼了小衫,然而阿九面上卻一絲不露,微微頷首,仍然沒有絲毫的猶豫,「是。」
「很好。」那人嗓音裡沾上三分笑意,「宋同知,你聽清楚了?」
阿九面色微變,側目掃一眼那群黑壓壓,跪了一地的人,聽見宋直的聲音響起,沉聲道:「屬下自知失職,懇請大人責罰。」
「你險些誤了我的大事。」裡頭的聲音仍舊聽不出喜怒,那人說完略頓,似乎思忖著什麼,未幾,又聽聞他再度開口,語調裡透出幾分悲憫的意味,嘆息道:「你的這些手下不中用,我的規矩你是知道的。至於宋同知你,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姑且自剜雙目,小懲大誡。」
這話說出來,使得一室俱寂。
宋直深深埋著頭,雙目赤紅,沉默了良久方道:「多謝大人,屬下領命。」
阿九靜靜地立在一旁,面無表情,垂在廣袖下的兩隻手卻死死握成拳,精心修剪的指甲很漂亮,此時深深陷入柔嫩的掌心,襲上一陣尖銳的刺痛。她能感覺到一道陰冷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帶著探究的意味。
分明是和煦的春令天,金色的日光透過窗格上的萬字回水紋傾瀉而入,不偏不倚地照在阿九身上,她卻如置冰天雪地。
冷汗順著耳際的髮滑落下來,良久,珠簾後的男人又道:「行了,都出去吧。」
阿九聞言,微微緩了口氣,緊繃了多時的身子驟然一鬆,將將轉身提步要走,他再次開口,簡簡單單的三個字,鑽進耳朵裡,令她不寒而慄。
「妳留下。」
◎ ◎ ◎
妳留下。在相府,乃至整個大涼,珠簾後的男人說出的話便不容忤逆。
阿九身形一滯,果然停住了步子不再走,一絲涼氣兒從背脊躥上來,頃刻之間瀰漫進她的四肢百骸,恐懼細細密密地爬上心頭。
一眾錦衣衛從她身旁走過去,途經時沒有一個人側目。不多時,屋子裡便只剩下她同珠簾後頭的那個人。房門從外頭重重闔上,隔絕開兩種人的命運,阿九蒼白的面容上印著一道淡淡的光影,窗扉洞開,她怔怔地望著窗外。
院中栽種著禾雀花,串掛成簇,深沉的紫,在金光照耀下卻呈現出水紅的意態,風拂花動,絢爛豔麗,昭示著無窮無盡的盎然生機。很多時候,人甚至不如一株春花,不如一粒草芥。
阿九遲遲地回過神來,微抿蒼白的唇,深吸一口氣又吐出,歸整歸整思緒,這才緩緩轉身。她微抬眸子,匆匆往那簾珠串後掃了一眼,卻驀地一驚,腳下的步子朝後退了兩步,珠簾後的人已經不在了。
她背上冷汗涔涔,面上掩不住的驚疑。一個大活人,還能憑空消失不成?
她皺起眉,絞盡腦汁地回想之前的事。她一直在這間屋子裡,並未見到他離去,更讓她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自己甚至連一絲珠簾的響動、一絲腳步聲都不曾聽見。
正怔忡,一個聲音卻毫無預兆地從她身後傳來,陰寒、冷冽,帶著幾分立在高山雲霧間的肅清,「妳在看什麼?」
五年的時光賦予阿九超過常人的自控力,然而此時,她還是硬生生唬了一跳,心中驚駭,一面往後退,一面惴惴地回頭看背後的人,目之所及卻令她呼吸一滯,腦子有剎那的空白,只憑空冒出了驚豔二字。
三步的距離,不近也不遠,足以令她看清眼前的人。
阿九在相府長大,自幼習禮儀、讀聖賢書,也算得上有才有識。然而看著他,她卻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一個詞能用以描繪這樣的美。
也許是因為身上有苗疆血統,他承襲了一副極別緻的五官,和漢人的循規蹈矩差別甚大。那副眉眼深邃異常,跳脫出任何人對美的想像,瞳仁如墨,畫屏上的臘梅、幽蘭映入其中,那雙眼便是天地間唯一的風景。
他有頎長的身形,同她記憶中的蟒袍曳撒不同,他著常服,皎白如月,如墨的長髮在耳後鬆挽,一縷髮絲滑落,被那修長如玉的右手輕輕撚在兩指間,側目一瞥,眼波流轉間盡是風華。
乾字號的姑娘自幼習媚術,修的是如何勾引男人、蠱惑人心。阿九此時卻發怔,暗道媚術的最高境界恐怕就是他了,能以眼惑人。
這時外頭穹窿上飄來一簇雲,遮擋了大半的金烏。日光的金色稍稍淡退幾分,勾勒得廊簷柔婉、青峰和緩,斜照向他,映襯他身旁的紅梅、霜雪,似仙,又似畫中人。
彷彿是注意到了阿九直直的眼神,謝景臣收回了落在畫屏上的目光,微微側眸朝阿九瞥了一眼,那韻致難以描繪,即使睥睨也顯得從容而優雅,薄唇微啟,輕聲吐出了兩個字,「斗膽。」
陰鷙的眼,淡漠得教她渾身發冷。他周身的氣息凜冽迫人,或許因為居高位,他言談舉止都能描摹出傲慢,俯仰天地,俯瞰芸芸眾生,簡短的兩個字,霎時將徘徊在眾生底層的阿九打回了原型。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只是轉眼的事,阿九垂低了眸子,心頭一沉,不假思索地伏膝朝他跪下去,「屬下該死。」視線中只有那白袍一角,她匍匐得很低,心頭堆滿驚惶。
居高臨下,這是謝景臣最熟悉的角度。他俯視她,修長的指尖摩挲過腕上的蜜蠟珠,眼底無悲無喜,緩聲問:「妳真的覺得自己該死?」
阿九身子一僵,半晌沒有應聲。
曾數次耳聞他如何手段狠辣、陰狠殘忍,也曾數度耳聞他在大涼是如何興詔獄,府中,乃至整個大涼的人都忌他如鬼神,方才親身體會過,令阿九更加恐懼。
相府培養了一大批的死忠之士,她是其中之一,本質上來說卻是一件失敗的作品,因為由始至終她都沒能泯滅對死亡的懼怕。是以,儘管這時她口裡說著自己該死,心裡卻根本不這樣想
她渴望生,渴望活下去,她真的很貪生怕死。
半晌沒等來個答覆,謝景臣也不催促,只旋身踱到官帽椅前坐下來,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唇角微揚,浮起一絲寡淡的笑意,「我不急,能容妳慢慢想清楚。」
這話說得不假,但凡同謝景臣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他的性子。這是一個糾集了世間諸多矛盾的人,能達到這樣地位的人必然有其非凡的手段。在大涼,謝景臣以行事狠絕著稱,心狠手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樣一個人,應當暴虐成性,然而他卻不是。
他確實有一副世所罕見的好耐性。
屋子裡暗香浮動,玉漏滴答,阿九深埋著頭,額貼著冰涼、光滑的石版。這是個令人為難的問題,天底下恐怕沒有人會真的覺得自己該死,她更不例外。聽他的口吻,斂盡了一切情緒,根本無以揣摩。
阿九沉默了許久,終於沉聲道:「回大人,屬下並不想死。」
謝景臣面上仍舊沒有表情,只兀自把玩手中的茶杯,極緩慢地轉動,忽而一哂,「世上沒有人想死。」略一頓,半瞇了眼,眸光掃向她,如斜視一具死物,「要活命,總得有活命的價值。」
阿九沒有吱聲,只是僵著身子,頭俯得更低。又聽見他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下來,漠然、疏離,「妳殺了該與妳一同入宮的女人,刺傷自己,又憑空捏造了一個莫須有的刺客,每一條都足以讓妳死千百次。」
他語調平靜,歷數她條條罪狀,聽得阿九不寒而慄。她大為惶駭,昨日他不在府中,這些事是從何得知的?她細細回想,昨夜梅花亭附近的確並沒有旁人,她能夠肯定,便不會是有人通風報信。那是為什麼呢?
阿九冥思苦想,是哪裡出了岔子,還是哪裡露出了破綻?可是既然他已經說了這樣的話,那是否就意味著……她這回難逃一死?
是時謝景臣的聲音又響起,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頭頂,冰涼如隆冬的風,徐徐道:「身上留了傷,入宮是不能夠了。相府不留無用之人,妳該明白規矩。」
身子忽地一陣癱軟,阿九的十指於廣袖裡在地上收攏,狠狠劃過地面,傳來鑽心的痛意。
拚死一搏嗎?方才這人無聲無息到她身後,足見他的武功有多高深莫測,與他相鬥,無異於以卵擊石。可是她不想坐以待斃,或許,能一試……
阿九眸光乍凜,銀針從指縫間露出一點,咬牙正欲動手朝他飛擲,孰料房門外卻響起一個聲音,不是阿九熟悉的,那語調有些驚慌,顫聲喊:「大人,奴才有事稟奏……」
「進來。」謝景臣淡淡道。
少頃,房門被人從外頭推了開,一個僕從打扮的男人略佝僂著腰走進來,一張白淨的臉,約莫二十上下,一眼看見地上還跪著一個人,似乎很是驚異,也沒敢再多瞧,逕自提步朝主位上的謝景臣走,卻在約三步遠的距離處停了下來。
阿九皺眉,指縫裡的銀針重新攏回了闊袖裡,斂眸不動聲色。
謝景臣覷一眼進來的人,眸中靜若深水,「什麼事?」
半晌沒聽見那僕從回話,阿九有些疑惑,不著痕跡地側目朝那人看了眼,卻大感詫異,唇語。
聽蘭囑咐的話果然沒有錯,謝景臣這人不喜人近身並不是傳聞,甚至連隱祕之事都要用唇語告知他。阿九又悄然看座上的謝景臣,卻見他眼底逐漸蒙上一絲嚴霜,便暗自猜測那僕從嘴裡說出來的不是什麼好事。
少頃,那僕從揖手,躬身恭謹道:「大人,奴才心知此事非同小可,特來奏明大人,請大人定奪。」
謝景臣微微闔了眸子,抬起左手發力揉摁眉心。素白的琵琶袖滑落下去,露出一截戴著佛珠手串的手腕,白皙的肌理上卻隱約可見一處傷口,傷勢不算輕,上頭似乎塗了藥膏,看不出是被什麼所傷。
難怪方才會聞到那絲藥味兒,原來是他受了傷。阿九微微瞇了瞇眼,他受了傷,那麼……或許拚了命,她也不是毫無勝算吧。
阿九正垂著頭盤算,忽覺下巴一涼,一股大力迫使她重新抬起了頭。
眸子對上那雙漂亮的眼,幾乎能吸魂攝魄。謝景臣右手執玉如意,挑起她的下頷,半瞇了眸子在那張略微蒼白的面容上細細審度。
阿九不明白他要做什麼,只是平靜地任他打量,垂下眼,目光淡然,指尖卻悄悄蓄力。
不多時,謝景臣那線條優雅的唇角徐徐勾勒出一個弧度,他在笑,那笑意卻沒有滲入眼底。窗外的日光照亮他的半邊輪廓,他看著她,慢慢道:「將功贖罪的時候到了。」
屋子的門開了,阿九被一股無形的力道狠狠甩了出去,冷漠得有些蠻橫的舉動,沒有半分的憐香惜玉。
她的身子不受控制,重重地摔在外頭的青石地上,驚起遍天塵土。渾身上下的每一處都叫囂著劇痛,她倒吸一口涼氣,抬手按了按不住滲出血水的傷口,聽見謝景臣的聲音從屋子裡傳出來,低沉、流利,每個字眼都清定如雪。
他開口,無悲無喜,只是緩聲道:「難得妳有這樣的好運氣,回去吧,晚上自會有人帶妳去藏書閣。」
話音方落,那扇雕花精緻的花梨木門已經重重闔上。阿九悶哼一聲,試著動了動身子,咬緊牙關,強忍著疼痛從地上爬起來。因為流了太多的血,腦子有剎那的暈眩,她伸手扶住一旁的廊柱方勉強站穩,闔了闔眼,待那陣眩暈感消退才重新睜開。
豔日的流光從她身上緩緩淌過,帶來久違的暖意,她吃力地抬起脖子看天,明晃晃的太陽就在頭頂,金光璀璨,耀眼而奪目。
從前不知在哪裡聽過一種說法,說越卑微的人命越硬,看來這話不假。阿九寥寥一笑,步子踉蹌著邁出北主院,穿過垂拱門,頭也不回地朝前走。
沒死成,還活著,很好。天底下沒有什麼比活下去更重要,留著一條命,勝過所有。謝景臣說得很對,難得她有這樣的好運氣。
鬼門關前又一次死裡逃生,阿九暗自慶幸,同時又有些迷茫。謝景臣從來不是個心地慈悲的人,留下她的命,自然有他的道理。誠如他所言,相府裡從來不會養無用之人,她不安的地方就在於,她不知道自己另有什麼用處。
阿九獨自一人走在曲折百迴的遊廊上,晌午已經過了,日頭略微向西傾斜,光輝映亮院子裡的幾株玉蘭樹,細碎的微芒流轉在那潔白的花瓣上,像是會跳動,在青石地上投落下斑駁樹影,渲染出幾許的春意。
阿九對春天有獨特的情感,和多數人一樣,她喜歡春日。這是一個美好的節令,萬物春回,死寂了整個冬天的天地幡然一新。古往今來的文人騷客們都喜歡春,她和他們卻有很大的不同。她的喜歡,無關乎風月,只因為一個人。
眸光有剎那的黯淡,阿九唇畔微揚,笑意比玉蘭花色更淺,抬手拂開一綹垂落在眼前的柳條,提步離去。
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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