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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折】帝皇書《一》電視劇「安樂傳」原著小說

二十年前,雲夏大亂,帝盛天以驚世絕倫之才攜韓子安平定亂世, 並將帝家半壁江山拱手相贈,成就韓子安的大靖萬世基業。 身為太祖,韓子安感念帝盛天禪讓天下,親賜名帝家幼女梓元, 梓元兩字乃元后之意,只要帝梓元還在,她就是大靖下任帝王唯一的, 名正言順的中宮之主。帝梓元曾是整個大靖女子一生的嚮往, 榮寵至極的歲月,華貴勝過公主。誰知十年後,一道聖旨, 帝家滿門被誅,帝氏百年基業除了一個還未被撤去的太子妃虛位, 只剩孤女帝梓元被禁泰山,不得帝旨,永世不得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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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星零
出版日期:
2017/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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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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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帝家幼女,上承於天,斯得重任,榮封太子之妃。
十年後帝家孤女,以三萬水軍作聘,只言入贅,不言嫁娶,
勝者為王敗者寇,她若為皇,他當如何?
「星零」繼「寧淵」又一佳作,青史名留帝皇書,值得期待!


二十年前,雲夏大亂,帝盛天以驚世絕倫之才攜韓子安平定亂世,
並將帝家半壁江山拱手相贈,成就韓子安的大靖萬世基業。
身為太祖,韓子安感念帝盛天禪讓天下,親賜名帝家幼女梓元,
梓元兩字乃元后之意,只要帝梓元還在,她就是大靖下任帝王唯一的,
名正言順的中宮之主。帝梓元曾是整個大靖女子一生的嚮往,
榮寵至極的歲月,華貴勝過公主。誰知十年後,一道聖旨,
帝家滿門被誅,帝氏百年基業除了一個還未被撤去的太子妃虛位,
只剩孤女帝梓元被禁泰山,不得帝旨,永世不得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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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朝日劃過晨曦,懶懶落在殿外,巍峨的宮殿如往常般迎來了三日一次的早朝。
  大靖立國數十載,嘉寧帝積威甚重,但向來廣納臣子諫言,朝堂時常爭論不休,各執己見,只是今日情況有些特殊,眾臣低眉順眼地瞅著殿中央風塵僕僕的趙副將,皆閉緊了嘴成了泥塑的菩薩。
  「趙愛卿,你將剛才所奏再說一遍。」皇座上的帝王嘉寧帝面目威嚴,手落在御座龍首上,向來嚴謹的神情有些荒唐。
  身著盔甲,奔波千里的趙副將趙謹石半跪於朝堂上,巴巴地朝殿上左首一瞧,風裡來、火裡去,歷經戰火數百次的威武漢子一下子啞了聲,懦弱而又細聲細氣地回稟道:「回陛下……」
  「趙卿,好好答話!」嘉寧帝沉下聲冷喝,龍目微瞪。
  「陛下,安樂寨遣來降信,願受朝廷招安,歸順我大靖,其寨主任安樂聽聞我大靖太子容冠中原,道安樂寨上下無須大靖安撫,只須東宮一妃之位便可換她三萬水軍誓死效忠。」
  被嘉寧帝一喝,趙謹石一凜,渾厚的聲音在大殿中嗡嗡作響,輪著旋迴響。
  這一聲一出,眾臣齊刷刷朝左首看去,面色異樣,顧自強忍古怪之意。趙謹石是個老實的,而「大靖太子容冠中原」想必是那任安樂說的,如此之話,心裡明白就是,豈能在朝堂上隨口而出。
  偏生左首的青年垂著眼,絳紅朝服著於身,清潤、沉默的身姿阻了眾臣意味不明的窺探。
  安靜的崇安殿內,只御座上首的帝王輕叩龍椅,微變的神色在趙謹石的朗聲回稟下極快地恢復了常態。
  「哦,三萬水軍誓死效忠?那任安樂此話可真?」嘉寧帝話語中不無稀奇,一句話更是石破天驚,讓一眾大臣顧不得其他,凝神考量皇帝的這句話來。
  「回陛下,送來的降書中是這麼寫的,季將軍讓微臣快馬回京面呈陛下,說是機會難得,望陛下和……殿下三思。」
  趙謹石軍旅數年,大老粗一個,這番話說得不倫不類,活像背書一般,想來也是季老將軍季川交代了才是。若不是那安樂寨寨主提出的荒唐條件,這等回京邀功的好差事也輪不到趙謹石頭上,一眾大臣搖搖頭,眼底明瞭。
  大靖兵強馬壯,疆域遼闊,北秦和東騫兩國位處荒涼塞北之地,算不得大患,唯有南海外境盜匪肆虐,侵擾沿海城池,奈何大靖水軍薄弱,數十年來一直未尋得解決之法。
  安樂寨對大靖而言是個奇怪又獨特的存在。三十年前,中原大亂,各諸侯世家混戰,北方韓家一統天下,安樂寨本是東南沿海一處小邊角地兒,當時未入得太祖的眼,便被忽略保存了下來,卻未想經過幾十年壯大,當年占山為王的幾百小土匪到如今已有了三萬水軍的威勢,並在十年前自稱安樂寨,偏安一隅。
  朝廷數次圍剿,皆因不敵其水軍,鎩羽而歸,如此一來便成了朝廷的心病。好在安樂寨雖不歸屬朝廷,卻未騷擾百姓,只占山為王,做他的土皇帝。
  但嘉寧帝可不是個吃素的帝王,臥側之塌豈容他人鼾睡?安樂寨近年來被圍剿次數不少,皆無功而返,這次若能歸降,即可一展皇威,又能利用其三萬水軍牽制南海水賊,可謂一舉兩得之事!
  眾臣這麼一琢磨,頓覺安樂寨歸降之事十有八九是定了,齊刷刷朝青松一般溫潤的太子爺望去,掬了一把同情淚。
  安樂寨十年前本不是這麼個名,就喚土匪窩,當年老寨主得了一女後甚喜,將寨名改成安樂,幾年前老寨主亡故,其女接了寨主之位,如今十八有餘,聽聞粗魯無比,大力蠻橫,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強盜。
  三萬水軍換一妃位,瞅瞅自個冠絕朝堂、青蔥水嫩的太子爺,眾人還真琢磨不出這事到底是朝廷占了便宜,還是那個聲名遠揚的女土匪得了乖。
  「趙卿,此事甚重,安樂寨既有歸降之意,朕看其孤女頗有忠骨,倒是件好事,只是此事還需太子頷首,燁兒,你覺得……」嘉寧帝垂眼,望向下首,面容帶笑,眼底卻有幾分深沉。
  眾臣心底一咯噔,陛下啊,您想要人家驍勇善戰的三萬水軍就直說唄,偏生還冠冕堂皇地讓太子爺首肯,若不想被天下人斥責無君、無父,太子東宮的一場喜事怕是免不了了。
  除卻一眾心思各異的大臣,幾位皇子也起了看笑話的意思,被女土匪以容貌之美的讚言當著滿朝文武提親,太子這次的臉面算是丟大了。
  「父皇,若安樂寨忠心歸順我大靖,三萬水軍願編入祟南將營,安樂寨自此解散,兒臣願在東宮列一份位以迎任安樂入京。」太子韓燁邁出一步,對嘉寧帝執禮而答,一派從容。
  幾位老大臣瞥了一眼面容瞬間緩和下來的嘉寧帝,暗讚一聲,韓燁這話說得漂亮,不僅點出了安樂寨忠心歸順,他才會迎娶的條件,還將三萬水軍併入由嘉寧帝掌控的祟南將營,以示自己絕無覬覦安樂寨水軍之心,如此一來,韓燁以儲君之軀甘願自降身分迎娶女土匪的犧牲便會深得帝君、百姓之心。
  幾位皇子也想到了這層,暗哼幾聲,面色有些訕訕。
  「太子仁厚愛民,深得朕心。」果不其然,嘉寧帝撫掌大笑,眉間厲色一掃而空,望向龔季柘,「龔愛卿,你看給那安樂寨寨主排個什麼位分好,她千里遠赴,倒也別虧待了。」
  大靖朝堂上還是頭一次議一個區區東宮位分之事,被點名的禮部老尚書龔季柘急忙邁出,耿直的面容微一思量,恭聲道:「陛下,臣看一孺人位足矣。」
  雖說任安樂攜三萬水軍招安,可她畢竟是個土匪頭子,要嫁的還是當朝太子,未來的皇帝,以她的身分,便是孺人也是抬舉她了,若不是看嘉寧帝心情頗好,龔季柘也不會開這個口。
  果不其然,一些講究世家位分的言官已經皺起了眉頭準備諫言。
  「陛下……」被忽視良久的趙謹石聽著不對勁,忽想起一事忘了稟告,忙不迭上前一步阻了言官的話,嘉寧帝被他突然一怵,不悅道:「趙卿何事?」
  「陛下,那任安樂在降書上說,所求之位……」趙謹石朝一旁挑眉看來、豐神俊朗的太子瞅了瞅,硬著頭皮回道:「乃太子妃位。」
  安靜,十足的安靜,大氣喘著都嫌鬧得慌的安靜。
  整個崇安殿內,奇蹟般的因為太子妃三個字悄然靜默了下來,即便是素來喜歡在體統上爭個臉紅脖子粗的言官也閉緊了嘴,低埋的眼底有些惶恐。
  荒唐、荒唐,簡直是……荒唐,一干文臣想了半晌,也不知除了這二字,還能有何詞來形容那膽大包天的安樂寨女土匪。
  太子乃一國儲君,她求太子妃位,難道還想做大靖朝的國母不成?大靖帝都裡世家清貴、勛爵侯府裡教養出來的貴女不計其數,還沒有一個膽敢直言妄入東宮,肖想太子妃位的!
  韓燁退後一步,垂下眼,面容雲淡風輕,眼底卻有了淡淡的波動。這個安樂寨寨主居然敢提出這個條件,倒是個有意思的。
  果然,御座上的嘉寧帝也收了聲,面色沉了下來,「好一個任安樂,她視朕大靖朝為何物。」
  「陛下,任安樂有言,若是陛下不願許太子妃位,她也可不入東宮,只願陛下能在軍中為她備一軍職,讓她能以軍功……來換將來入主東宮的機會。」雖覺得御座上的帝王皇威駭人,太漫不經心投來的眼神也有些扎眼,趙謹石還是拿出了在戰場上一往無前的精神,長吐一口氣,完成了稟告。
  其實說白了,任安樂就一個意思,你可以現在不給我太子妃的位分,可你堂堂大靖朝,總得拿出點誠意來換我三萬水軍效忠吧。她任安樂會什麼,刺繡女紅、琴棋書畫那是扯淡,只有扛著大刀打仗有兩把刷子,入軍隊晉升是最直接的方式。
  只是這般與明搶何異?果然是做慣了土匪的女子,連嫁個夫婿也是一身匪習難改。
  大靖女子地位頗高,歷朝領軍入閣的女子雖少,卻不罕有,眾臣對狂妄蠻橫的安樂寨寨主心生鄙夷,但想著那驍勇馳騁的三萬水軍,此時也不敢妄言,怕拂了上意。
  「哦,不得太子妃位絕不入東宮?她好大的口氣。龔愛卿,替朕擬旨,昭告天下。」嘉寧帝一反常態,竟未斥責任安樂如此大逆不道的要求,反倒撫掌大笑起來。
  「安樂寨寨主剛強、恤君,願率三萬水軍投效大靖,封其為祟南副將,安樂寨一應人等從優而待,朕感念其一介孤女,特許其入京奉職。」
  龔季柘領旨退至一邊,心底微動。任安樂被召入帝都,那失了主心骨的三萬水軍遲早會被季老將軍季川馴化,不出幾年,安樂寨在東南沿海的影響便會消失,屆時任安樂一介女子,自是任由朝廷拿捏。
  嘉寧帝此話一出,便沒人敢再提及任安樂求娶太子之事,只當嘉寧帝甘願用一個四品虛職換了安樂寨三萬水軍。
  嘉寧帝一擺手後,小太監扯著嗓子喊了一聲退朝,諸大臣退出大殿時才發現韓燁已被嘉寧帝身邊的總管太監趙福領著朝上書房走去。
  「父皇當真看重三哥,這才剛下朝,便又巴巴地把他喚走了。」說這話的是九皇子韓昭,生得濃眉大眼,頗具武將之氣。他母妃齊貴妃是左相之女,又喜好疆場,和韓燁無甚衝突,十五歲的少年王爺便養成了這般大剌剌的性子。
  「九弟,三弟乃儲君,得父皇看重,本是應當。」大皇子韓瑞不輕不重地斥了一句,肅穆的面色一派威嚴。
  韓昭哼一聲,眉微揚,顯是沒聽到心裡。
  韓瑞乃長子,卻非嫡出,母家也不高,本不得嘉寧帝看重,在諸皇子中身分最為尷尬,好在這些年他對嘉寧帝忠孝皆厚,對太子韓燁極守臣禮,在朝堂多年,功勞甚重,遂是除了韓燁外最得朝臣敬重的王爺,三年前更是被嘉寧帝加封沐王。
  五皇子韓越見兩人劍拔弩張,忙打圓場,「九弟,大皇兄說得對,三哥是太子,自是和我們不一樣,不過我看父皇喚走三哥恐怕不單是為了那安樂寨之事。」
  韓越在諸位皇子中最為奇葩,明明生於帝家,卻偏生喜好吃齋禮佛,十歲起便拜在國寺淨閒大師座下,嘉寧帝一生得了十幾個兒子,到如今安在的不過這麼四個,怕他一時想不開,剃了和尚頭,便強行將其召回朝廷。不過想是這五皇子自小敬奉菩薩的緣故,他性子通透、純淨,從不說假話,且所想必言,從不委屈自己。
  「除了安樂寨,還能有什麼事?」韓昭見長兄面色不愉,乖覺地順著韓越的梯爬了下來。
  韓瑞眉峰一動,望向上書房的神情有些深沉。
  區區一個安樂寨,即便是任安樂率三萬水軍來降,對大靖朝來說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嘉寧帝會重視到這個地步,不過是因為安樂寨的解散意味著太祖治下的年代徹底結束罷了。
  安樂寨建於三十年前,幾乎和大靖王朝的歲月一般長久,深埋大靖最東南的地界,這才是嘉寧帝最不能容忍之事。
  「三哥他已經二十有二了啊。」見韓瑞和韓昭齊齊望來,韓越淡淡道了一句:「可到如今還沒有嫡子。」
  沒有太子妃,哪來的嫡子!聽著的兩人隨口便想反駁,但同時一凜。韓瑞低喝:「五弟,休要妄言。」留下這句,他一拂袖袍,轉身便走。
  「哼,成天擺出個忠君正直的臉,沒點骨子氣。」韓昭撇撇嘴,倒也不含糊,「五哥,我約了人出宮遊玩,父皇若問起我,你便說我去了西郊大營,替我遮一遮。」他邊說邊朝石階下跑去,一溜煙便不見了人影。
  韓越笑了笑,不愧是宮裡長大的,即便是性子跳脫的九弟,也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說的。
  皇家有很多忌諱,但嘉寧帝真正為之逆鱗的忌諱卻只有一個。
  太子妃?當然不是,嘉寧帝忌諱莫深的是太子妃所代表的那個姓氏,晉南帝家。大靖以皇家韓氏為尊,可說到貴,卻未必只是皇室。
  只不過,這個姓氏所傳承的一切榮辱,在十年前就已煙消雲散,遺留世間的,也不過只剩一個代表著太子妃虛號的帝家遺孤罷了。
  烈日頂在頭上有些晃眼,韓越暗笑一句自己多事,轉身出宮回府默背心經去了。
  上書房。
  嘉寧帝翻看完積累了幾日的奏摺才抬眼朝下首靜立的太子韓燁看去。早已成人的韓燁通透睿智、內斂溫和,為儲君而言,無疑是嘉寧帝的驕傲,可他偏偏和歷代所有帝王一樣,他擁有的皇權,在位時總是不希望被分走的,即便那人是他最優秀的兒子也一樣。
  韓燁生得不像嘉寧帝,可卻從未有人敢說韓燁半句閒話,只因他和太祖長得太像了,幾乎是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似的,嘉寧帝對著這張肖似先帝的臉時總會不自覺地恍神,譬如此時。
  「父皇?」顯是對嘉寧帝此舉極為熟稔,太子韓燁不輕不重地喚了一聲,神色恭謹。
  嘉寧帝回過神,輕咳一聲,「燁兒,任安樂不過邊荒蠻女,魯莽無知,待她入京,你晾著便是,別太過計較,失了儲君氣度。」
  今日在朝堂上的話一經傳出,任安樂便會成為東宮的眼中刺、肉中釘和整個京都權貴的笑柄,到底收了人家三萬水軍,適當的勸解、表態,嘉寧帝認為還是需要的。
  「父皇放心,兒臣定會告誡下屬。」韓燁皺眉,應道。
  知道這個兒子向來言出必諾,嘉寧帝點頭,突然話鋒一轉,淡淡開口道:「燁兒,你也不小了,再說東宮總是無主也不像話,朕問你,到如今你的心意……還是沒變?」
  說這話的瞬間,嘉寧帝一掃剛才的慈祥寧和,整個人帶出了隱隱的煞氣來,他目光灼灼地看著韓燁,手輕叩在龍椅案頭上,沉悶的敲擊聲漫不經心卻威懾十足。
  韓燁眉角微動,這才是曾隨著先帝南征北戰,滅絕帝家,一手掌控大靖的帝王,這些年安逸久了,倒有些忘記他這個父皇曾是何等梟雄。
  「累得父皇掛心,是兒臣不孝。」韓燁抬眼,神色鄭重,毫不退讓地望向嘉寧帝,「只是這樁婚事到底是皇祖父的遺願,他老人家在世時最疼兒臣,兒臣只願能圓了他這樁心願,還望父皇能成全。」
  韓燁的聲音太過堅持,和過往十年一般無二,嘉寧帝眼一瞇,擺手冷聲道:「行了,此事日後再議,你且出去吧。」
  韓燁應聲稱是,行禮退了出去。
  見信步走出的嫡子神色平和,彷若毫不在意他這個父君的怒意,上書房的大門被輕輕掩住,嘉寧帝吐出一口濁氣,神色晦暗不明。
  「陛下,飲口安神茶吧,這是四公主前幾日親手去御苑裡採摘的。」一盞幽香、清淡的清茶被輕手輕腳地放在御桌上,趙福低聲道。他侍奉嘉寧帝幾十年,自是知道嘉寧帝的喜好。也知道凡那件事被提起,後宮必將受半月雷霆之怒,想辦法讓嘉寧帝恢復心情很是重要。
  果然,嘉寧帝神色一緩,「韶華是個懂事的。」他端起清茶抿了一口,突然道:「趙福,你說朕當年留下她是不是做錯了?太子如今端著太祖的遺願,把她硬生生護住,倒讓朕實在難做。」
  若您真想除掉那人,天下有誰可以阻止,不過是藉了太子的藉口罷了。但趙福可不敢把這句話說出來,只是垂眼恭聲道:「陛下皇威震天,帝家不過當年風光,如今區區螻蟻安敢與我大靖皇室爭鋒。」
  「那可不是什麼螻蟻。」嘉寧帝低喝,眼底漸有滿意之色。
  「老奴失言,陛下恕罪。」趙福急忙跪下請罪,面露惶恐,嘉寧帝擺手說罷了,他才慢慢退了出去。
  「螻蟻?師尊,若妳知道有一日帝氏一族會被一個閹人稱為區區螻蟻,妳當年……可還會將這天下江山拱手相讓?」
  嘉寧帝望向書房左首案桌上端正置放的墨綠鐵劍,低晦莫名的聲音自上書房中隱隱傳出,青天白日裡頭,竟硬生生讓人生出冰冷的寒意來。

  ◎             ◎             ◎

  天近黃昏,禮部後堂。
  禮部尚書龔季柘一整天忙活著安樂寨諸事細節的安排,臨到傍晚才起草嘉寧帝早朝上賜下的封賞,正欲下筆,急匆匆的吆喝聲在堂外驟然響起,他筆尖一頓,一團甚小的墨汁便滴在了明黃的卷軸上。
  「龔老兄,今兒個天道不錯,明日又是休沐,陪我去楚館裡瞅瞅,躲在這個偏堂裡忙活啥?」一人裹著身有些不齊整的朝服走進來,三十開外的年紀,相貌平庸,一雙眼轉得甚是活絡,乍一看時還帶幾分市井俗氣。
  龔季柘年過五旬,板上釘釘的兩朝元老,性子耿直、倔強,極少有人能讓他難以應對,偏生面前之人天生一副死臉皮,領教數年,他倒也習慣了。
  「胡鬧,本尚書長你幾十歲,你恭稱便可,休要每次來套近乎!楚館那種地方,堂堂朝廷重臣豈可隨意提起。」龔季柘拂袖,頭疼地看著聖旨上的汙漬,用筆墨極快帶過,吹鬍子瞪眼道:「再說安樂寨舉寨招降,戶部負責的賞賜不少,你哪來的閒心到處閒逛?」
  來人為戶部左侍郎錢廣進,龔季柘一度覺得,錢廣進的父母倒是實在,取了個好名。錢廣進身為大靖王朝最富有的商人,區區四年時間,這錢簍子便為自己在朝堂上鋪了一條康莊大道。
  無其他理由,大靖建國的前些年施恩天下,沒積下什麼銀子,嘉寧帝又是個好戰的皇帝,每年征戰便要耗掉大半國庫,前幾年打仗時缺銀子,差點就要靠增收賦稅來馳援疆場上的將士。
  不過增收賦稅這事在當年鬧得很大,嘉寧帝的旨還沒下,一堆老臣子便跳出來哭天搶地地上書不可勞民,嘉寧帝頭疼之際,巨富之家錢氏一族的新繼任者將九成家底捐獻國庫,稱得英明之主庇佑才得以攢下殷實家底,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方為正道。
  嘉寧帝被拍足了馬屁,兼錢家貢獻的金銀著實可算敵國,嘉寧帝一高興,便破格將錢廣進招入戶部,讓他位列朝堂。錢廣進倒也爭氣,入戶部不過四年,便使得國庫充盈,兼善於鑽營,深得帝心,一路扶搖直上,如今已是戶部左侍郎,管江南錢糧。
  即便龔季柘是個古板、倔強的,也不得不承認錢廣進雖粗鄙、市儈,可卻是個掙錢富國的奇才。
  「龔老兄,守禮持重有什麼用,您頑固了一輩子,啥子油水都沒撈到,還不如下官這個戶部侍郎。」錢廣進這個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平時圓滑得很,卻不知怎的偏偏喜歡和古板持禮的禮部老尚書抬槓,這在朝中也算是一件趣事。
  龔季柘的眉頭皺成了八字,極快地起草完詔書,將卷軸合攏,抬首不耐煩地道:「你有何事?說吧,老夫沒閒工夫陪你嘮嗑。」
  「嘿嘿,老尚書果真目如火燭。」錢廣進整整朝服,貓著腰靠近,一派小心翼翼樣。
  龔季柘瞧得稀奇,卻不想錢廣進一開口,便讓他愣在了當下。
  「老尚書,下官今兒在朝堂上見趙副將提起太子妃後氣氛著實古怪,太子殿下到如今未娶嫡妻,難道太子妃位真是為帝家孤女留著的?」
  「糊塗,提起這事做甚!」龔季柘額邊青筋畢露,粗聲道:「你只管將封賞準備好便是。」
  「老尚書,您也知道朝中大臣多是勛貴,向我這樣以商入朝的可是從來沒有,自然不比你們,下官對當年之事雖有耳聞,卻不夠清楚,若是觸了龍鱗便是大罪,還請老尚書體諒一二,為下官提個醒。」錢廣進沒在意龔季柘的態度,急忙打恭,樣子倒有幾分真誠。
  龔季柘知錢廣進說得不錯,當年的事雖為天下所知,可傳來傳去大多失了真相,錢廣進靠聖寵才能在朝堂立足,若因此事得罪皇帝,確乃池魚之災。念錢廣進的確是個人才,當年龔老夫人大病時也虧得他介紹了一個民間大夫,龔季拓性子耿直,略一遲疑,只沉聲吩咐了一句:「太子妃位人選乃皇室禁忌,你以後切莫在別人面前提及,帝家孤女更是如此。」
  龔季柘只說了一句,錢廣進連連點頭,只是仍有些納悶,「老尚書,太子年紀不小了,太子妃位總不能一直空著吧?」
  「那便要看陛下和太子的誰能堅持得更久了,畢竟是太祖訂下的婚事,帝家孤女總有入帝都的一天。若非如此,你以為滿帝都勛貴世家都不敢肖想東宮太子妃位是何緣故。」若嘉寧帝看得開,左右也不過這一兩年了。
  這句話是龔季柘的猜測,倒是沒有說出來。他朝錢廣進拂袖,「走吧、走吧,回你的戶部去,記著這些話休要再提。」
  龔季柘是兩朝元老,說話自不會無的放矢,見他開始趕人,錢廣進念叨著:「多謝老尚書提醒。」便退了出去。
  偏堂重歸安靜,龔季柘取出剛起草好的聖旨,眼落在明黃的卷軸上,有些恍神。
  十年前他同樣替嘉寧帝起草過一道聖旨,只不過……不是天恩,而是來自帝王的雷霆之怒。
  帝氏靖安,罔顧先帝之恩,妄動竊國叛亂之兵戈,朕代天責罰,賜帝家滿門死罪,姑念帝氏幼女乃先帝所重,特網開一面,圈禁於泰山國寺,不得帝旨,永世不得入京。
  區區幾句話,一道聖旨,大靖立國的功臣世家,自此大廈傾覆。
  或許,本不該稱帝家為臣才對。龔老尚書閉上有些渾濁的眼,重重嘆了口氣。
  約四十年前中原混戰,各世家割據天下,梟雄之中以南方帝家和北方韓家實力最厚。帝家家主帝盛天雖為女子,卻廣納天下有識之士,近十年時間便在南方一家獨大。
  而韓家家主韓子安亦在同年將北方廣袤之地納入韓氏一族手中,正當天下百姓以為兩家會有一場惡戰時,兩家家主卻同時昭告天下兩人早已相識,惺惺相惜,願不動兵戈統一南北,天下聞此訊,皆舉觴稱慶,傳為一時佳話。
  半年時間,帝盛天隱退,將南方統治權及兵權交由韓家家主韓子安。
  一年後,韓子安建大靖王朝,為太祖,感念帝氏家主帝盛天禪讓天下之義,又因帝盛天閒遊天下,便封其姪帝永寧為靖安侯,掌管晉南十萬兵馬,並立下聖旨,靖安侯與當朝皇子共用皇位繼承之權。
  此旨一出,天下震動,帝氏一族的尊貴、榮耀不下皇室,被尊為大靖國之柱石。
  數年後,靖安侯帝永寧得一女,視為掌上明珠,太祖聞之欣喜,親賜名梓元,並降旨帝家,許下忠王嫡子韓燁與帝家幼女帝梓元的婚事。
  當年的忠王韓仲遠,便是如今的嘉寧帝。
  在此後數年,靖安侯帝永寧曾屢次上書,請辭皇位繼承之權,太祖始終未應其所求,重昭四年,因早年戎馬生涯舊疾復發,太祖崩於昭仁殿,留下遺旨立忠王韓仲遠為帝,世子韓燁為太子,而那道傳位聖旨裡最後一句卻是,帝家幼女,上承於天,斯得重任,榮封太子之妃。
  太祖駕崩時,太子韓燁六歲,而帝梓元不過兩歲稚齡。何來上承於天,那不過是太祖給帝家留下的最大榮寵罷了。
  嘉寧帝即位後,當年即改年號為嘉寧。
  帝家權握晉南十萬兵馬,當年甘願放棄皇位的善舉又得天下敬重,在太祖駕崩,王朝不穩的頭兩年,靖安侯對嘉寧帝全力支持,才使得大靖安穩渡過了波譎雲詭的朝堂之亂。
  嘉寧帝為示皇室對帝家的善意,甚至下旨將帝家幼女帝梓元以公主之禮迎入京城休養,奉為皇室上賓。
  當時,天下百姓皆以為待太子韓燁長大,大靖最尊貴的韓帝兩家結秦晉之好時,便可續寫當初太祖韓子安和帝盛天兼善天下的佳話。
  只可惜,嘉寧六年,靖安侯私調八萬大軍擅離晉南,長驅直入北方邊境,並欲勾結東騫國發動戰亂,消息傳來時,舉國震驚,嘉寧帝修國書,迅速和北秦王和解,派遣大軍遠赴邊境,同時讓左相姜瑜帶著賜罪的聖旨前往晉南。
  令人費解的是,靖安侯並未認罪,甚至在帝氏宗祠前當著滿城百姓和姜瑜前自刎,以證清白。
  靖安侯的自刎將整個帝氏一族推入了天下注目之中,說句實話,即便晉南大軍突入北部,舉國百姓也不相信靖安侯有不臣之心,再加上靖安侯的慘死,大靖王朝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加動盪不安,諸王瞧得契機,皆有異動。
  就在此時,左相姜瑜在靖安侯府搜出了靖安侯與東騫王密謀造反的書信,昭告全城後以雷霆之勢斬殺帝氏宗族三十族人和數百旁支,一夜間帝北城血流成河,人心惶惶之時,帝北城守將季川率留守的兩萬守軍向嘉寧帝投誠,並幫姜瑜迅速控制了帝北城。
  帝北城的消息傳至天下時已經太晚,帝氏一族滅絕已成定局,更何況,同一日,遠赴北部的帝家八萬大軍遇上北秦鐵騎,被坑殺於青南山下。此時,整個王朝都沉默下來,這八萬大軍的覆滅意味著……自此以後,大靖王朝最尊、最貴者,唯有皇家。
  史書功過,向來勝者王侯敗者寇,有誰敢觸帝王之怒,累得滿門受禍。
  此後長達數年,凡曾經與帝家交好的臣子都被流放或誅殺,嘉寧帝手段鐵血,以致於上至朝野,下至民間,都不敢再提曾禪讓天下,顯赫大靖的帝氏一族。
  而這場謀反裡,天下百姓也確定了一事,就是當年奪下北方,在大靖王朝地位不下於太祖的帝氏前家主帝盛天早已亡故,否則,以她的脾性,絕不會看著帝氏一族自此斷絕。
  帝氏孤女帝梓元,太祖曾昭告天下的太子妃,從那時起,便成了整個大靖皇室的禁忌,被圈禁於泰山國寺,整個帝家,除了一個還未被撤去的太子妃虛位,便什麼都不剩了。如此,一晃便是十年。
  龔老尚書睜開眼,感覺握在手心的聖旨隱隱炙手。
  梓元,兩字皆是元后之意。上承於天,斯得重任。也只有極少數老臣隱隱猜出了當年這道遺旨中真正留下的話,太祖不是由太子的擇定去選擇太子妃,而是因為帝家幼女才選定了下任帝王。那意味著只要帝梓元還在,她就是大靖下任帝王唯一的、名正言順的中宮之主。
  太祖當初是何等看重帝家女兒,才會賜下此名,在她身上留下鄭重至此,毫不遜於立帝的遺旨,以致於讓整個大靖王朝在太祖遠逝、帝家傾頹十數年後,對東宮太子妃位始終懸空的荒唐事保持了沉默。
  算了,帝家已經頹敗,感慨再多也是枉然,那帝梓元如今在嘉寧帝心中恐還不如安樂寨一介女土匪重要。
  龔季柘看了一眼天色,將聖旨奉入盒中,急匆匆入皇城面呈嘉寧帝去了。

  ◎             ◎             ◎

  十日後,安樂寨歸順朝廷之事傳至天下時,禮部侍郎范文朝帶著嘉寧帝的聖旨和滿懷誠意的賞賜浩浩蕩蕩朝安樂寨而去。
  安樂寨兩面環重山,地勢險峻,背面靠海之處乃三萬水軍練兵之地,唯一可進的是一條羊腸小徑,待臨近正門時才有百米的平原之地,若非如此奇特的地形,這個賊窩子也不會在朝廷一年數次的圍剿下穩如泰山,安存至今。
  朝廷封賞的隊伍還未入得安樂寨地境,便遠遠可見手握長刀,身披盔甲的士兵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凶神惡煞的匪氣迎面而來。列陣的兵士看見朝廷的軍隊既未阻攔,也未迎接,只是冰冷地目送他們走進安樂寨範圍,遠送的目光猶如逡巡將入狼窩的羔羊。
  禮部侍郎范文朝乃貨真價實的柔弱文人一枚,以科舉入仕,風花雪月的詩詞歌賦倒拿得上手,平日裡哪見過這等陣仗,腿一軟,把任安樂那個女土匪暗自腹誹了數遍。若非她求東宮太子妃位不成,遣一武將前來招降足矣,那還需要他這個禮部侍郎親自前來撫慰。
  跟隨前來的趙謹石觀得不妥,怕這個花裡胡哨的侍郎壞了大事,小聲交代,「范大人,任安樂性子剛強,你等會可別把她那個火爆性子點燃了,若是招降之事不成,陛下天威難測,我們可就遭殃了。」
  想起身後連綿數里的賞賜,范文朝心底一凜,忙點頭,「趙將軍放心,本官必不會和個女人計較。」
  見范文朝不以為然,趙謹石眨眨眼,悶不作聲地退到一邊。晉南這塊地方,若是祟南將營統帥季川是土皇帝,那任安樂就是地頭蛇,強龍尚且不敢壓,區區一個繡花枕頭又頂得上什麼用。
  臨近百米之處,若隱若現的安樂寨終於出現在眾人眼前,觀得眼前之景,范文朝猛拉韁繩,臉色泛白,直到此時他才明白為何安樂寨歸降會讓執掌祟南的統帥季川重視到這個地步,嘉寧帝賜下的賞賜更是價值連城。眼前巍峨、雄偉,囊括百里的鬼東西哪是一個小小的山寨,這該死的分明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城池才對!
  高約數丈的城牆,冷峭堅硬的長戟,威武粗獷的士兵,城頭頂端懸掛的木牌匾上凌厲、厚重的安樂寨三字更是懾人、冷冽。
  安樂寨深藏大靖東南山脈,三十年來發展壯大,水師橫掃南海,想不到竟已有了如此可怖的實力,不必等到將來,現在這座城池就足以成為大靖的心腹大患。幸好,如今的寨主是一介女子,幸好,她看上了大靖的太子。
  范文朝全然忘記了數日前在朝堂上他對任安樂區區一女土匪肖想東宮太子妃位的鄙夷,他抹抹額上泌出的冷汗,心底突生任重道遠的使命感來,無論如何也得把這個安樂寨寨主請進帝都,若是毀了陛下招降的大事,恐怕范氏一族仕途盡矣!
  忐忑提馬再近幾步,范文朝驟然被眼前紅彤彤的城池驚得一怔,整座城池滿掛紅綢,喜氣揚天,遣將士上前報信之際,他轉頭朝趙謹石疑惑地看了一眼,趙謹石搖頭,顯然也不知曉安樂寨在弄些什麼名堂。
  兩人正納悶之際,巍峨的城門被緩緩打開,震耳的轟鳴聲驟響,曜日之下,一行數騎踩著鼓聲自城中飛快奔來。
  喧囂而起的塵土幾近將眾人淹沒,范文朝被嗆得抓住韁繩連退幾步,瞇眼瞧去,見一紫衣女子居於首位,心底打了個突,顧不得漫天灰塵,忙凝神朝那人瞧去,好歹也是當著滿朝文武求娶他大靖太子爺的英勇人物,怎麼也得瞅仔細了才是。
  馬上女子著紫色布衣短裝,眉高眼寬,短髮束起,模樣甚是粗獷、爽利。待眼落在她略顯寬厚的背上那冰冷、鋒利的大刀上時,范文朝心底一怵,咽了咽口水,這和他心底想的女土匪倒是一模一樣,可憐的太子爺啊……
  范文朝心底的哀號還未停歇,一行人已停在了軍隊前方,為首的女子眉一揚,大笑道:「趙將軍,寨裡的弟兄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你盼來了,如何,你家太子打算什麼時候迎娶我們大當家的?」
  這女子平時顯是習慣了喊話,一句問下來如雷聲一般震耳,范文朝心裡直說著粗魯啊粗魯,突然回過神愕然問:「妳不是任小……」話到一半,他的臉色有些難看,語氣也硬了起來,「閣下難道並非任寨主?」荒唐,嘉寧帝聖旨欽賜,前來迎接的居然不是任安樂。
  紫衣女子朝范文朝望來,「趙將軍,這位大人是……」
  趙謹石打了個哈哈,忙介紹,「這是陛下遣來的欽差,宣讀招安聖旨的禮部侍郎范大人。」說完朝范文朝遞了個眼色,「范大人,這位是大寨主的左膀右臂,苑書姑娘。」
  范文朝略一拱手,哼了聲,這麼個女土匪居然取了個書香門第大家閨秀的好名字。
  「別老是姑娘姑娘地叫,聽著彆扭,叫我一聲二當家就行了。」苑書眉一橫,豪爽道。
  「二當家。」趙謹石有些尷尬,忙轉移話題,「任寨主呢?陛下已頒下聖旨,讓她出來領旨吧。」
  「趙將軍,我們當家的怕朝廷送來的迎親之禮太過豐厚,寨子裡拿不出好東西來還禮,前幾日帶著兄弟們出海搜尋寶物去了!」苑書撓頭搓手,爽朗的面上泛出些許不好意思的神情來,「趙將軍,咱們這些粗人知道太子殿下嬌生慣養,享福慣了,你放心,大當家的素來好脾氣,將來成親了,定會好好待太子殿下。」
  望著五大三粗的苑書嬌憨、喜慶的臉,兩人突然明白安樂寨一城大紅從何而來,這個犄角旮旯裡冒出來的女土匪根本就不知道東宮太子妃代表的意義,還以為自己和太子的婚事板上釘釘了。
  「苑書二當家。」范文朝皺著眉不倫不類喊了一聲,朝苑書背後泛著銀光的大刀看了一眼,壓住心底的膽寒,一板一眼開口道:「陛下有言,太子妃位關係國祚,如今實在難以定論,既然任寨主不願入東宮為側妃,陛下亦不勉強,定會補償任寨主。」
  范文朝極聰明地用了側妃位分來抬舉任安樂,此時給他個膽子,也不敢把老尚書在堂上欲將東宮孺人一位賜予任安樂的話說出來。
  「哦?拒絕了?」
  范文朝幾乎是睜大眼盯著對面那個凶神惡煞的女土匪說出這句話,見她漫不經心朝背後的大刀摸去,眼瞳狠狠一縮。
  「那也無妨,陛下想必封我們大當家做官了吧,以我們當家的才情、模樣,入主東宮是遲早的事。」苑書哈哈一笑,隨意在大刀上彈了彈,發出清越的聲響,朝范文朝抱拳道:「范大人,我們當家的遠出未歸,陛下賜下聖旨天恩浩蕩,我們這些蠻人怠慢不得,不如由我來接旨,來人,擺桌焚香!」
  說完不待范文朝回答,朝後一揮手,立時便由幾人抬著一方木桌出現在兩方人馬之間,苑書和安樂寨的人從馬上躍下,恭恭敬敬跪在地上,朝有些恍神的范文朝和趙謹石笑咪咪道:「兩位大人,宣旨吧。」
  完全被苑書蠻橫態度牽著鼻子走的兩人對看一眼,暗中交換了眼色,算了,和這個土匪頭子計較禮儀實在是笑話,只要任安樂願意進京,甘心交出三萬水軍,其他的忍讓一二也算不得大事。
  范文朝輕咳一聲,取出聖旨,高聲宣讀起來。

  ◎             ◎             ◎

  安樂寨內城閣樓頂端,影影綽綽爬滿牆壁的蔓藤下,一女子斜躺在沁涼的墨石椅上,兩腿交叉橫臥,臉上蓋了本折子戲書,細小的呼嚕聲從書下淺淺傳來。
  微風拂過,戲本被吹落在地,灼熱的日頭懶懶掃在這人身上,想是骨頭懶慣了,女子動也未動,只管酣睡。
  良久,外間喧鬧鼓聲漸停,嘈雜聲打破靜謐,好夢正酣的女子眉頭微皺,循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閉眼拾起地上的戲本猛地朝廊邊扔去。
  「哎喲!」苑書裝模作樣做驚呼狀,猛拍小心肝,「大當家的,我頂著大逆不道的罪過替您老人家接了聖旨,您就不能下手輕點?再說您這力撥千鈞的力可別使在自家人身上,京城的太子爺還在等著您呢。」
  苑書一口一個您,說得極順溜,明明還是剛才對著范文朝的憨厚面容,眼底卻襲上了完全不一樣的靈動狡黠之色。
  「沒出息,想在安樂寨的地頭裡頒聖旨就得按我的規矩來,這些個文謅謅的書生最是磨蹭,我懶得應付他們。」石椅上的女子驟然起身,輕佻地蹺起二郎腿,抬手托著下巴,「苑書,皇帝老頭送什麼好東西來了?」
  她著一身俐落的藏青長袍,袖襬對翻,下襬俐落開合,光是看這裝扮,便知其是不拘小節之人。再往上瞧去,眉目懶散,眼底隱帶痞氣,偏生面容卻肅凜含威,頗有大家之象,這般氣質放在一介女子身上本該奇怪,可面前之人身經百戰,又執掌安樂寨多年,養成這樣倒也不稀奇。
  「五萬兩金子、十萬兩白銀、五斗南海珍珠、三株千年人參……」苑書拿出嘉寧帝賜下的聖旨打開,喜孜孜地朗讀起來,眉梢一臉得色。
  任安樂瞇著眼,手不輕不重地敲在石桌上,直到苑書唸完最後一份賞賜,才一撇嘴嘆了口氣,「本當家這個後悔啊,怎麼不早幾年瞧上那個水嫩白皮的太子爺,蹉跎了歲月不說,這些個寶物更是兜兜轉轉了半個天下才落到我手裡來。」
  苑書瞅著自個悲秋傷春的大當家,嘴角抽了抽,好半晌才道:「當家的,您今年也才十八,這年歲正好,真的。不過當家的您不去迎聖旨,就不怕入京了,老皇帝給咱們使絆子?」
  任安樂抬頭,哼了一聲:「接旨?老皇帝以為我遠居南海就不知道朝廷給我弄了個什麼孺人的位分?我為什麼要低聲下氣去接聖旨,天底下上哪去找本當家這麼家底殷實的媳婦,那些個權貴世家嫁閨女能給他送三萬水軍、一座城池?」
  任安樂越說聲音越大,等出完了一口氣,她才抖著二郎腿,慢悠悠地瞇著眼道:「好在本當家的還當了個副將,等將來攢夠了軍功再入皇城和他好好說說,我看上他兒子是他們皇家修來的福分,錯失我可是大靖的損失。」
  未必是福吧,那個太子估計覺得禍從天降了還差不多。苑書看著自家小姐直嘆氣,當年老當家在世時,一心想替小姐找個好夫君,可晉南地界上挑了個遍也沒人能入了小姐的眼,哪知如今卻偏生對大靖的太子上了心,安樂寨在晉南能呼風喚雨,可是入了帝都就難說了。
  念及此,苑書覺得皇家中人實非良配,準備再作最後一次努力,殷切相勸,「小姐,您真的要把安樂寨送給朝廷當聘禮?」在她眼裡,自家小姐英武蓋世,王朝的太子爺嫁過來才是正理。
  「我在降書上寫得清清楚楚,安樂寨上下無須安撫,我進京不假,但寨子裡其他人自然是要在這一畝三分地上討生活的。」
  三萬水軍她可以交出,但是安樂寨這座城池不可能輕易交給朝廷,嘉寧帝就是聽出了招降書裡的深意,才會將她招入帝都領虛職,而不是放入祟南將營讓她在軍中坐大,這次賜下的封賞明為天恩浩蕩,其實不過是為了安撫於她罷了。
  任安樂十四歲執掌一城,歷經百戰,是個天生的將才不假,可若說她是個不會為自己打算的實誠人,倒也是個笑話。
  「皇帝能同意?」
  「放心,三萬水軍自會讓他安心,為了晉南地界的安穩,他必將我們奉若上賓。」
  「大當家的,咱們可是土匪,人家天潢貴胄會把我們放在眼裡?」苑書有些不信,皇家尊貴慣了,瞧不起他們這些土匪倒是極有可能。
  「苑書,妳不懂。」任安樂抬眼向閣樓下熱鬧喧天的城池看去,瞳中有著分明的透澈和篤定,「老頭子死前說過,皇帝對晉南這塊地方執著得很,只要能讓他在天下人眼中招降安樂寨,我們後半生自然無憂。」否則,也不會安樂寨壯大到這個地步,北方中原卻極少有百姓知道,這藏於南海的安樂寨遠不只是一個土匪窩,而是一座無堅不摧的城池。
  見苑書點頭,任安樂迅速把這事擱置一旁,問道:「朝廷的人安置好了?怎麼跟他們說的?」
  「當家的放心,我說了您明日才回,後日啟程去京城,那個范侍郎一聽我們願意入京,高興得不得了,一直誇我深明大義,說……」苑書瞇著眼,摸摸下巴,有些神往,「會替我留意留意京城的好兒郎。」
  見苑書這副模樣,任安樂怒從心生,「瞧瞧妳這模樣,京城那些病秧子有什麼好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當家的,那京城的太子不也是這樣的!」苑書憤慨地打斷任安樂的話,直潑冷水。
  「那自然不一樣。」任安樂淡淡開口,眉微揚,話語格外鄭重、深沉。
  任安樂這模樣實在太認真,苑書怔在原處,見任安樂緩緩起身走到護欄邊。半晌後,她回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即便他是個不中用的,也是所有不中用的裡面最尊貴的那個。誰說我要娶他這個人了,我任安樂的聘禮是一座城池,他的嫁妝可是整個大靖!」
  「大當家的,送您六個字,任重道遠,珍重。」苑書瞧了半晌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任安樂,合攏下巴,翻個白眼,轉身便走。
  任安樂的嘴角微勾,眼底浮起淡淡的波動和興致。太子韓燁,冠絕天下,出塵睿智的大靖儲君,但願你所負的盛名對得起這奔波的萬里。

  ◎             ◎             ◎

  是夜,東宮後園石亭。
  東宮屬臣趙岩站在亭外,垂首立著,亭子裡落子聲清晰入耳,他眉心一動,抬眼朝裡望去。
  亭中端坐的人著一身月白常服,四爪蛟龍隱於袖邊,此時正雙手互弈,眉宇肅冷,只是淡淡坐著,身上便有著異於尋常貴胄的尊耀華貴。
  韓燁六歲被立為大靖太子,自小品性淡雅、睿智,氣質超群,無論其他幾位王爺如何效仿、努力,都無法分薄他在民間百姓心中的景仰,十八歲時隱藏身分隨西北大軍遠征北秦,大獲全勝後更是在百姓、朝臣中的聲望達至頂峰。
  即便是嘉寧帝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朝中大臣亦能模糊地感覺到,這個鐵血帝王對這個唯一的嫡子的看重。否則也不會允許東宮設下各階屬臣,這些屬臣雖說在朝堂中品級不高,尚還年輕、稚嫩,卻毫無疑問是大靖未來的柱石。
  而他身為齊南侯幼子,更是自小被嘉寧帝選為太子伴讀,如今任職東宮,早已成為太子的左膀右臂。
  「子敬,安樂寨諸事如何了?」伴著最後一粒棋子落下,韓燁的聲音淡淡傳來。
  「殿下。」趙岩回神,上前一步行禮回道:「今日宮中有消息說安樂寨寨主已接下聖旨,不日便會啟程入京。殿下可是有吩咐?」
  邊塞女土匪堂而皇之地在金鑾殿上求娶一國儲君,肖想的還是太子妃位,雖說嘉寧帝未應允,可也讓太子殿下丟盡了臉面,半月來,這件事在帝都被傳得繪聲繪色,再加上沐王府中人的煽風點火,那遠在萬里之外的安樂寨寨主還未入京,就已成了文人士子、世家小姐翹首以盼的人物。
  「吩咐下去,任安樂入京,不去理會便是,不可隨意欺辱。」
  趙岩一愣,忙道:「殿下,那女子如此蠻橫、霸道,視東宮和殿下威儀如無物,怎可輕易放過……」話到一半,趙岩聲音一滯,有些忐忑。韓燁雖儒雅近人,卻也不喜下臣置喙他的命令。
  「東宮威儀?子敬,安樂寨和朝廷作對了幾十年,連大靖的國威都從未放在眼裡,何況是孤這個東宮太子。」
  風起,天色微涼,韓燁起身,守在一旁的婢女立時拿來披肩恭謹地繫在他肩上。
  「殿下……」聽見此話,趙岩的嘴巴張了張,面色有些赧然。
  「再說,以三萬水師求娶,這般手筆也不算小了,本太子算不上丟臉。」韓燁聲音淡淡,面容沉靜,眼底卻分明有著戲覷的意味。
  「殿下……」向來以辯才聞名帝都的松竹公子趙岩此時除了巴巴地望著自家太子爺,啥話都說不出來,總不能來一句殿下所言甚是。爺,您好歹也是一國儲君,那個女土匪是在求娶啊求娶,不是求嫁啊。
  「況且安樂寨的底細即便別人不知,你也應當清楚那並不只是個小山寨,任安樂這個人能讓父皇重視,也不算俗物。子敬,任何時候小瞧對手,都非明智之舉。」許是趙岩眼底的神情過於悲憤,韓燁終於施恩般的繞過了這個話題。
  「對手?」韓燁前面的話還讓趙岩直點頭,但聽到後面,趙岩就垂下了眼,聲音吶吶,「殿下,說是對手也……」好歹人家大姑娘不辭萬里使人進京傳話傾慕於您,把家底搬空了往您身邊湊,說是對手也太不近人情了吧。再說,殿下貴為一國太子,一介女土匪談何為之對手?
  「怎麼,覺得抬舉了她?子敬,敢在大靖朝堂上放言入主東宮太子妃位,這樣的人,論大膽豪氣,天下間孤見過的,她是第二個。」不知想到了什麼,韓燁目光微凝,微暗的夜色下,隱隱可瞧見他瞳中的神往追憶。
  似是韓燁的神色太過篤定、認真,趙岩壓下心底的訝異,忍不住問:「殿下,另一位是……」
  「當年的帝家家主,帝盛天。」
  趙岩驟然抬頭,卻看見韓燁已走下石階,朝東宮深處行去,步履之間,竟有微涼的單薄、蕭索。傳言當年帝家家主極喜愛忠王嫡子,曾為其啟蒙之師,難道竟是真的不成?
  「子敬,京城傳聞不必理會,更無須打壓。」
  聽見此話,趙岩眼底露出複雜之色,他自小陪在韓燁身邊,幾乎是立時間便明白了韓燁話裡的深意。這對天下間至尊至貴的父子,偏生對一件事同樣執著。嘉寧帝對帝氏一族諱莫如深,可韓燁最看重的,卻偏偏是帝家唯一的孤女。
  任安樂的流言傳得沸沸揚揚不假,可也正因為如此,東宮太子妃空懸的事實也毫無掩飾地被攤開在了天下百姓和朝堂重臣面前。
  歷來嫡庶猶如天壑,一國儲君無正妻、嫡子,對整個大靖而言都是荒謬難堪之事。以此契機將天下言官的輿論送入皇宮,或許韓燁不但不厭煩任安樂,反而……會感謝她。
  趙岩望著小徑深處隱隱消失的身影,終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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