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近水樓臺先得月,
情竇初開的醃菜女愛誰誰跑,
遭人退親卻占盡錦衣王便宜,
替她槓上太后,教訓朝臣,只為攬腰、抱緊、牽牢牢!
「布衣祺」筆下一段甜寵愛戀,不要錯過囉!
蘇皎皎從小被蘇岸養大,兩人在鄉下過著安然自得的小日子,
一個釀酒、一個醃醬菜,卻因為縣令之子逼婚,
進而揭開蘇岸是消失多年的錦衣王。
蘇岸回京面聖前曾對蘇皎皎說過,要帶她進入紅塵富貴場,
不准她再與人逞強使氣,壞了名聲。當郡王府上門提親,
他以兄長之姿替她議了這門親事,奈何蘇皎皎先與貴妃所出的公主槓上,
又惹了太后姪子,鬧得滿城風雨,他雖能隻手遮天幫她頂了下來,
蘇皎皎卻還是遭到退親,更嚷著再也不嫁人了。
第一章
黃昏小巷,炊煙嫋嫋。
蘇岸挑著空擔子,斜陽透過樹梢在他青色春衫上灑落了半身斑駁,三五個孩童笑叫著嬉鬧,噠噠噠地跑過他的身旁,零零落落地喚了幾聲蘇大哥。
蘇岸一臉好脾氣的笑容,應著孩子們推開家門,喚了一聲:「皎皎。」
那是個四四方方的院落,不大,但齊整。西南角落裡有棵老杏樹,杏花開得如雪團般灼目,蘇皎皎從樹下的鞦韆上跳下來迎上去,道:「哥,你回來了。」
她荳蔻年華,容光比杏花更盛。
蘇岸將擔子放下,笑著任她拿起擔子上的空罈子,蘇皎皎清透的聲音中帶著些驚喜道:「呀,全都賣完啦?」
蘇岸在堂屋裡洗手的工夫,蘇皎皎已將晚飯擺上桌。晚飯清淡,兩碗小米粥、兩個雜麵餅、一碟麻油薺菜、一碟新韭炒雞蛋。
斯斯文文地撕了口餅,蘇岸慢悠悠地說道:「今天的生意有蹊蹺。」
蘇皎皎咽下一口粥,抬頭道:「怎麼?」
蘇岸道:「今天慶輝樓的賈掌櫃突然向我訂二十罈的杏花醇,每罈竟然出價五兩。」
蘇皎皎頓時瞪大了眼睛。
蘇岸看了她那呆樣,眼底含了笑意,卻繼續吃得慢條斯理,道:「應該是那個李三公子對妳還不死心,我便拒絕了。」
蘇皎皎遂有些怏怏,狠狠地咬了一口餅子。
這時有敲鑼打鼓的喧鬧聲正衝巷子口而來,蘇岸停住,和蘇皎皎面面相覷,「誰家有喜事?」
蘇皎皎納悶道:「沒聽說啊,再說什麼喜事要在這個時辰敲鑼打鼓啊?」
鑼鼓聲卻越來越近,蘇岸給蘇皎皎使了個眼色,長身立起,向門外走去,誰知剛一打開門,兩個彪形大漢鬼影般閃進院裡,一左一右將蘇岸反剪雙手挾制住,看那兩人身手,竟是不折不扣的練家子。
右手邊的人湊在蘇岸耳邊低聲狠狠地警告道:「小子,老實點。」
蘇岸苦笑道:「怎麼?」
那人道:「李三公子看上你家妹子,是你的福氣,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這時喧鬧的鑼鼓聲已到門前,李三公子李長虞一身新衣一臉喜氣,對著好奇出來圍觀的鄰人們團團拱手道:「今日我家蘇姨娘進門子,大家吃糖,吃糖。」
有下人慷慨地撒糖,伴著糖灑出的還有大把大把的銅錢。
卻沒有人一窩蜂地上前去搶,連孩子們也都愣愣地看向自家大人。
李長虞不以為意,滿臉笑容往門裡走,邊揮揮手對自己身邊的下人說:「多賞點、多賞點,把東西塞手裡去,一人五百文,糖隨便吃啊。」
他瀟灑地帶著兩名護衛邁進了門,隨後將門關上,看向了立在杏花樹下的蘇皎皎。
落日的光透過杏花樹打在她的身上,為她姣好的輪廓蒙上了一層金邊,讓她稚嫩清透的臉龐帶著種難以言傳的美豔。
她本如荒山野林中的深淵靜水、野鶴寒煙,卻偏在這塵世間帶上了慧黠、溫暖的波光瀲灩,當日驚鴻一見,李長虞便驚為天人,魂不守舍。而此時,他殷殷地看向她,竟有了幾分拘謹的手足無措。
「皎皎。」李長虞向前幾步,湊過去溫柔地討好道:「這些日子我日日睡不著,想妳想得都快瘋了,妳看這樣好不好,妳不願做妾,不過是怕受那正頭夫人的氣,我也是心疼妳受那母老虎欺負、使喚,這便都聽妳的,不做妾!
我已經置好了一處小院子,裡面房子傢俱都是頂好的,使喚的下人都是新買的,來歷都乾淨著,妳住進去了,全是認妳為主,妳就是當家主母,妳說好不好?」
蘇皎皎似笑非笑地道:「那不就是外室?」
「好皎皎……」李長虞訕笑,去拉蘇皎皎的手,蘇皎皎將他的手打開,看向蘇岸道:「你把我哥哥放了。」
李長虞卻從懷裡拿出一張地契遞過去,「皎皎妳看,我給你們買下了一個小莊子,足足兩百畝良田好地,到時候妳哥哥做個殷實的小地主,不比你們每年賣那麼點子酒強,只要妳跟了我,今夜妳我的好事過了,我就放人。」
蘇皎皎斜睨了那地契一眼道:「那我要是不同意呢?」
李長虞臉色微冷,卻語聲溫柔地道:「那就不要怪為夫心狠,大舅哥只怕是要吃點虧了。」
蘇皎皎突然笑了。
李長虞只覺得,瞬息間,少女那明眸皓齒的笑顏,讓漫天的霞與滿樹的花一時散亂成喧囂的浮塵,唯有她不可磨滅的活色生香,讓他意亂神迷、心旌搖盪。
蘇皎皎傾過身去,在李長虞的耳朵邊吐氣如蘭,聲音輕細又有著不可告人的親密,「那你還等什麼,咱們走吧。」
她眉梢藏笑,眼底純真,如同一隻心饜意足、不懷好意的小狐狸。
小轎子熱熱鬧鬧地抬起來,蘇岸就跟在轎子旁邊,一個彪形大漢狀似親熱地與他搭背勾肩,實則是用一把鋒利的匕首抵在他的腰間。
蘇岸很識相,容色平靜地走著,甚至還和驚詫莫名的鄰居們點了點頭。
看著轎子漸行漸遠,鄰居們忍不住壓低聲音唏噓議論。
「蘇家的妹子真的與那李三做妾去了?」
「前些日子提親,蘇家大哥不是沒應允嗎?」
「沒應允又能怎麼樣,咱們小老百姓,胳膊能擰得過大腿嗎?」
「那蘇家妹子可憐了,聽說他家那婆娘忒是厲害,進了門的妾都給灌了絕育藥,而且動輒打罵,到如今還沒有能熬過三兩年的。」
一個年輕後生的聲音充滿悲憤,「他們這是明搶。」
一個中老年婦女尖刻的聲音陡然響徹飆高,幾乎是撕扯著嗓子吼出來,「誰家好好的女孩兒生成那樣,還怪得著人家搶嗎?」
好似萬籟俱靜,眾人悄悄的嘆息、感慨在淡薄的暮色中戛然而止,瞠目結舌地望著那女人。
年輕後生又羞又怒,但敢怒不敢言,只哀求地喚了聲:「娘。」
「都看什麼看!」中老年婦女橫眉立目地彎腰又抓了幾把地上的錢,恨恨地扭著肥胖的身體摔門進了家。
年輕後生在眾人的注目中無措地低下頭,不捨地看了一眼蘇家的院子。
人去庭院成空,晚餐冰涼地擺在桌上,繁華滿樹的杏花,有一片輕飄飄的,不為人知地落在鞦韆架上。
◎ ◎ ◎
夕陽已沒,新月初升。
那還真是一個精緻華麗的小院子,處處張燈結綵,紅彤彤的一片喜慶。
新房也處處是昭示正室地位的大紅,在兒臂般粗的龍鳳紅燭的光影中,紅得囂張,不可一世。
蘇皎皎安靜乖巧地任憑聒噪不斷的喜娘為她換上華美璀璨的大紅婚袍,上面有金線的鳳凰和圓潤的明珠。
唯一不同的是動靜,沒有鞭炮齊鳴的大張旗鼓,也沒有人來人往的熱鬧喧嘩,沒有司儀唱和拜天地,更沒有人敢來鬧洞房。
李長虞穿著一身精神煥發的喜袍,喜氣洋洋、目不轉睛地盯著蘇皎皎,待蘇皎皎穿戴好坐在喜床上,喜娘裝腔作勢地為蘇皎皎蓋上紅蓋頭,不辨真假地說了幾句「早生貴子,百年好合」的吉祥話,就朝著李長虞行禮告退了。
李長虞親自將房門閉緊了,迫不及待地踏步過去,又在蘇皎皎身前克制住,理了理衣襟,故作斯文有禮地躬身,甜膩溫柔地喚了聲:「娘子。」
他回身找了找稱杆,沒找到,於是用手把紅蓋頭挑了,餓虎撲食般把蘇皎皎一把抱住。
他涎著臉便欲親蘇皎皎,蘇皎皎推開他嗔道:「你急什麼,交杯酒還沒喝呢。」
李長虞忙不迭地陪笑,一邊顛三倒四地去倒酒,「對、對,咱得喝交杯酒。」
在李長虞轉身倒酒之際,蘇皎皎隱藏在寬大袖子裡的手指甲已經準備好了,在接過酒杯的剎那,她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藥粉灑在酒裡,然後笑意盈盈地將酒杯遞在李長虞的嘴邊,「相公,喝。」
那一聲銷魂的嬌呼,頓時讓李長虞腦袋大身子飄,將酒一乾而淨。
然後他揉揉眼道:「哎,這酒咋這麼烈呢,我看娘子怎麼變成兩個了。」說完還死性不改地傾身撲了過去。
蘇岸被鎖在一間廂房裡,對著一桌豐盛的酒席,還是那兩個彪形大漢陪同。
「小子,喝一杯吧,這可是你妹妹的喜酒。」那兩個人大剌剌地飲酒食肉,故意擠兌了蘇岸一句。
蘇岸淡淡笑了笑,真的拿過酒壺倒了杯酒嚐了嚐。
「怎麼,比起你釀的杏花醇,如何啊?」其中一人對另一人使了個眼色,隨後兩個人心到神知地哈哈大笑起來。
「縣令公子的大舅哥,不讓你白當,算你是個識趣的,否則今晚上你要鬧起來,有你的苦頭吃。」
「他識趣不識趣不要緊,關鍵是他妹妹得識趣,啊?」另一人幾乎是淫邪地瞟了眼正房,兩個人又一次哄笑起來。
蘇岸不言語,只拿起筷子,優優雅雅地吃了口菜。
突然外面傳來劈里啪啦的摔打聲,那兩個大漢警覺地互看了一眼,起身一左一右押住蘇岸警告道:「小子,老實點。」
而李長虞貼身小廝的聲音傳過來,「哎喲夫人,妳慢著點。」
夫人?這是鬧過來了?那兩個彪形大漢鬆了口氣,坐回到原處,看向蘇岸的眼神既憐憫又調笑,一人說道:「正牌的夫人鬧洞房了,蘇家小子,這回你妹妹算是圓滿了。」
一位柳眉杏目一身火紅的年輕婦人,帶著十多個慓悍的婆子護院,怒氣沖沖地一路打砸過來,一邊不忘吆喝道:「給我砸,把那些子礙眼的東西都給我撤了,納個賤妾,也弄得跟娶親似的,正紅,她也配?也不怕折了她的壽,她有膽子要也得有那個命用才行。」
李長虞貼身的小廝一溜煙先衝到新房報信,拍著門道:「我的少爺,大事不好了,夫人找過來了!」
誰知裡面鴉雀無聲,半晌才傳來一聲輕柔而慵懶的聲音道:「夫人?在這個院子裡除了我,還有哪一個夫人?」
那火燒屁股一般的小廝頓時噎住,手舉在半空忘了放下來,梗著脖子的造型活像吞了鵪鶉蛋卡在嗓子眼,活生生給憋成了一隻鵪鶉。
門打開了,蘇皎皎已洗卻妝容,華美的婚袍半裹著一身雪白的中衣,墨髮亂掩著,狀似風情但素顏皎潔,眉宇間竟有種古井般的幽深冷冽。
她施施然坐在高堂之上,一眾僕人早已噤若寒蟬躲了起來,所以她為自己倒了杯熱茶,端起來吹著。
這時正室夫人昂首闊步闖了進來。
燈燭高掛,整個廳堂亮若白晝,那正室夫人一抬眼見了那椅子上的人,突然愣神安靜了一下。
那個女孩子坐在,不,是歪在寬大的椅子上,長髮從椅子背鋪展垂開遮到她胸前來,活像為她又披了件衣裳,偏偏她微微抬著頭,貌似無意地露出極其優美的前胸和頸項。
她光著腳踩住椅子上繡著金色牡丹的紅色裙裾,旁若無人地將手指蘸進茶裡,然後對著這位正室夫人展顏一笑,將指尖的水彈開,剎那間只覺得那少女光華璀璨,明如珠,狡如狐,靈如仙。
對著這麼個人,正室夫人有點傻眼。蘇皎皎卻是說話了,「這位夫人氣吞如虎,不知道夜已深,很是擾人清夢嗎?」
這一句話成功地點起了正室夫人的火氣和士氣,當下她柳眉一豎,喝令身邊的人,「把這狐媚子的衣服給我剝下來!」
兩個婆子摩拳擦掌便欲上前,蘇皎皎一壺熱茶招呼過去,只聽碰地一聲熱茶四濺嚇得那兩個婆子連連後退了好幾步。
蘇皎皎卻是嗤嗤發笑著,「夫人這是急什麼,上來就剝衣服,就算是要剝,不也是該妳家相公來剝嗎?」
正室夫人氣得臉有些歪曲,切齒道:「好、好妳個不要臉的小妖精。」說完喝令道:「還等什麼,剝了她的衣裳捆了帶進府裡,灌了藥給我狠狠地打。」
蘇皎皎的大眼睛亮晶晶的,狀似好奇地問:「灌藥?灌什麼藥?不會是和我要送給妳的禮物一樣的吧?」
蘇皎皎說完後,將茶潑了,把杯放桌上,捂著嘴笑道:「夫人快過去看看去吧,妳家相公從此再也不會沾花惹草給妳添堵了,其實妳不想要庶生子,還是從男人身上下工夫比較方便些,一勞永逸,我對妳好吧?」
蘇皎皎皓腕如霜雪,從袖子裡摸出把小匕首朝正室夫人揚了揚,頓時寒光四現。
正室夫人面白如紙,領著人踉蹌著衝向婚房。
不多時,新房裡響起了一聲淒厲的尖叫聲,撕心裂肺不似人聲。然後,更多的尖叫聲響起,腳步凌亂,心驚肉跳,「快、快回府找老爺,少爺他被人騸了!」
◎ ◎ ◎
饒縣的縣令李韶華是被管家十萬火急地從被窩裡硬喊出來的。
儘管管家面無人色看似情有可原的樣子,可是李韶華還是非常惱火,那第七房小妾剛納不久,還沒新鮮夠,三更半夜剛累得骨酥腰軟想歇會兒,就被大呼小叫地給拉起來,那心裡的火啊,氣得想挖了人家祖墳去。
「少爺出事了?少奶奶又怎麼了?」
李韶華覺得在饒縣這地盤上,自己的獨生子是出不了什麼事的,唯一可能的就是那個慓悍的兒媳婦吃起了閒醋又給鬧個天翻地覆。
他這一輩子子嗣不興,連著兩個兒子都幼時夭折,好不容易活下來一個,難免驕縱些,要說驕縱那孩子倒也沒啥大毛病,就是好色了些。
可男兒血氣方剛的年紀,又哪一個不好色?偏偏兒媳婦就不容人,可兒媳婦是自己親姊姊的女兒,姊夫又是他的上司於他頂有助益的,潑悍就潑悍點吧,頂多處置些個卑賤妾侍,也就由她去。做人老子的,還是難得糊塗,少些煩惱吧。
管家本來是駭得要馬上告知的,可見李韶華這麼篤定的聞訊,反倒有點難以啟齒起來,「老爺,少爺他……」
李長虞不耐煩地道:「他們小兩口的事讓他們自己解決去,三更半夜地叫我有什麼用,少奶奶又做甚是不是?這回是掉孩子了還是出人命了?沒個正經婆婆管束,也不能事事都找我這老公公出面吧。」
他的髮妻幾年前去世了,家裡後宅的事都由媳婦當家作主了,不到萬不得已他還真不好插手,這般想著他打了個呵欠,擺擺手想往七姨娘的房裡走。
管家見他要走,也顧不上許多了,連忙叫道:「老爺,少爺在外邊被人給割了命根子!」
李韶華頓住,狐疑道:「你說什麼?」
管家跺了跺腳,「少爺被人給割了命根子。」
李韶華的臉忽而雪白,驟然青黑,雙目凸起兩眼血紅,道:「你說誰,誰被人割了命根子?」
管家畏懼地後退了幾步,戰戰兢兢地道:「老爺啊,少爺出事了。」
「誰?」李韶華勃然暴起,狀似惡鬼般咆哮,「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動我李韶華的兒子,我讓他碎屍萬段、滿門抄斬!」
管家語結,因為這個消息太過駭人聽聞,他來不及細問就跑來報信叫人了,所以事態詳情,凶手何人他竟是不清楚。也用不著管家應對,李韶華已經猛虎下山般衝鋒在前,喝令人手報仇行凶去了。
李韶華帶人闖進廳堂的時候,蘇岸和蘇皎皎正興致勃勃地吃東西,不知兩人說了什麼,蘇岸含著笑,蘇皎皎嗷嗚咬了一大口雞腿肉。
李韶華面目扭曲,進門卻是氣若長虹、雷霆萬鈞地一聲令下,「抓起來!」
話音未落,迎面砸過來一個香噴噴的不明物體,不偏不倚地正中鼻梁上,李韶華伸手一撈,卻見是個烤得外焦裡嫩的雞腿,一大塊肉沿著被咬了一口的缺口,顫悠悠地掉了下去。
他的鼻子幾乎氣歪了,用掉肉的雞腿指著蘇皎皎道:「抓起來,統統給我抓起來。」
蘇皎皎噗的一聲樂了,清脆的笑聲如銀鈴般歡快清澈。而上前抓人的幾名護院,被兜頭而來的紅油辣椒擋住了步子,出手的人是蘇岸。
蘇岸用手指搭著膝蓋歪靠在椅子上,笑吟吟地看向門口的李韶華,那審視的殺氣竟帶著慣居高位者的貴氣天成,和那種因為可以無所畏懼的橫行霸道,所以哪怕是生殺間,外表依然是漫不經心的散淡從容。
多年為官的警覺讓怒令智昏的李韶華一下子意識到,面前的男人他惹不起,可那人畢竟是讓他斷子絕孫的大仇人,一時間他又拿不下臉來去卑躬屈膝認錯求饒。於是他僵在那裡,面部表情斷裂得既可怖,又可笑。
蘇岸卻是靠在椅子上開口說話道:「家妹剛才刁鑽、淘氣,還請李大人恕罪。」
李韶華無語。
這時遵李韶華的號令,為李長虞報仇雪恨的後續部隊,衙門捕快火速登場了。眾人一身公裝跑得氣喘吁吁,且整整齊齊地以眾星拱月之勢將李韶華團團圍住,領頭的人是于師爺,一邊擦汗一邊道:「大人,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李韶華的腦子正在飛快運轉,想弄明白面前的仇人到底是何身分,行凶後還悠然自若地飲酒吃肉,是哪個權貴家的落難公子、微服暗訪的上官欽差?江湖上刀口舔血的殺手、好管閒事的遊俠?
他媽的都不像啊,那不孝的逆子到底是惹了哪路的殺神啊?
李韶華這邊不說話,他身邊的于師爺分神關注了下現場情況,見了蘇岸兄妹,又見了蘇皎皎身上的婚袍,似乎有幾分明瞭,不由得皺眉道:「蘇杏花,你們這是鬧什麼?」
李韶華聽師爺貌似知曉面前人來歷,不由得問道:「這是?」
于師爺很是知曉上司秉性,忙湊過去小聲道:「大人,這是西門大槐樹巷子裡的蘇岸,因為做得一手好酒,叫杏花醇,所以大家都叫他蘇杏花。」
李韶華摸著鬍鬚點了點頭,「本地人?」
于師爺察言觀色,連忙詳細通秉:「八年前遷過來的,說是家鄉遭了洪災,父母雙亡,當時揹著個小妹子,只買了個小房子,一直以賣酒和醬菜為生。」
李韶華沉吟著,于師爺湊過去道:「前陣子聽說少爺看中了他妹子,可是這兄妹倆惹出了啥亂子?」
李韶華瞬息間下定了決心。管他是什麼來頭背景,就算是鳳子龍孫,既然在自己的地盤上落魄了,那就得認命。
何況強龍不壓地頭蛇,再強的龍困在個小小的水窪裡也別想再呼風喚雨,敢閹了他的獨生子,這血海深仇,他又豈能善罷甘休。
這樣想著,李韶華的臉上露出了一不做、二不休的陰狠神情,剛要發話,聽得蘇岸道:「李大人不想知道令郎怎麼樣了?」
李韶華一驚,脫口道:「你們把虞兒怎麼了?」
這話出口,李韶華覺出了詭異。他帶人長驅直入闖了進來,一路上可是空無一人,鴉雀無聲。
他家下人呢?他兒子、媳婦呢?李韶華突然出了一頭冷汗。
◎ ◎ ◎
雖然李韶華人多勢眾,屋內花燭高照,亮如白晝。但他卻覺得有一股駭然陰森之氣從脊背輕悄悄地蔓延伸展,毒蛇般浸入他的四肢百骸,直讓他的手腳冰涼、口舌僵硬。
室內寂靜如死,他的呼吸如窒。彷彿有一種東西令他所有的爪牙和打手瞬間沉寂,讓他的膽量和底氣蕩然無存,他恍然有了種置身陰司煉獄般毛骨悚然的無助。
蘇岸正在以一種很放曠無狀的姿態敞腿坐在椅子上,很認真地淡淡地望著李韶華。這般情境於他來說是種久違的熟稔,熟稔得讓他想要嘆息,讓他想起那些已然稀疏薄脆、遠如前生的記憶。
當然這並不妨礙他十分專業又異常嚴苛地透察人心,正中肯綮,不費吹灰之力去掌控主場操縱結局。
「李大人人多。」蘇岸開口輕笑,「令郎性命無虞,不用動不動就想怎麼魚死網破。」
他這一笑,面目溫和,彷似濃黑如墨徹骨冰寒的暗夜乍現一線天光,讓人有了舒喘生息的暖意和錯覺。
李韶華就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並暗自覺得奇怪,自己才是地頭蛇,自己才是官,自己帶著十多名護院家丁還有十多名官差捕快,剛剛怕什麼呢?
「你把虞兒怎麼樣了,快把人交出來。」
蘇岸不動聲色地道:「李大人,你看這麼多人圍著,恐怕不利於令郎治傷。」
李韶華想起兒子受傷的部位,猶豫了一下,吩咐眾人道:「你們先退出去。」
于師爺有點不放心地道:「大人,要不讓鄒捕頭留下保護你。」
鄒捕頭是饒縣武藝最好的捕快,但李韶華略一琢磨他剛正的為人,還是擺手作罷,只叮囑于師爺道:「你們在外面,耳朵放機靈一點。」
隨著眾人退去,廳內顯得空曠寬和。蘇岸反客為主,略顯謙卑地欠了欠身,說道:「李大人,坐啊。」
李韶華覺得自己步步掣肘、時時拘束,這種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讓他很惱火,卻又隱忍發作不得,偏又想要維持自己身為官員上位者的姿態和體面,於是他的行為舉止很是彆扭、違和。
他貌似清貴、慢條斯理地在椅子上坐下,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卻難掩神色的不安和話語的急切,「虞兒到底怎麼樣了,我要見他。」
蘇岸放在桌上的右手中指輕敲桌面,顧自微笑了下,「大人還是先擔心自己吧,所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有你在,才能擔心令公子的安危生死。」
李韶華虛握杯子的手陡然收緊,「你,想怎麼樣?」
蘇岸微微上挑的嘴角酷似些許微笑,語聲輕輕,但觸耳驚心,「很簡單,滅了你的功名、摘了你的烏紗。」
李韶華手上的青筋暴起,他陡然釋放出垂死掙扎的殺氣,怒笑道:「就憑你?」
蘇岸唇角的笑意譏誚地挑上去,很輕易地應和道:「對,就憑我。」
李韶華的困獸垂死之怒,對上蘇岸的成竹在胸之姿,似乎漸漸地冷靜下來,恢復了幾分智慧的沉穩和考量。他的身體放鬆下來,目光卻帶著鋒利的逼視,沉聲道:「不知閣下,想怎麼滅了我的功名、摘了我的烏紗?」
蘇岸低聲吐字道:「金礦。」他聲音低淺,淡而無波,卻是讓李韶華的臉忽而煞白,忽而青黑,忽而紅而急,忽而暗而慘。
過了好半晌,李韶華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道:「你究竟是誰?」
蘇岸閒閒地往椅子上一靠,一語道破李韶華難以言說的狠辣、私密,「現在李大人可以不顧令公子死活,直接叫人殺了我,所謂一不做、二不休,鋌而走險未必不是一條路。」
李韶華按捺不語,陰晴莫測。
蘇岸端起桌上茶,潔白如玉的細瓷於他的指掌中,凸顯出豔如珊瑚的花色,他靜靜地看著,然後突然鬆手,茶杯陡然在地板上發出清脆的斷裂聲。
李韶華驚心膽破,一屁股摔坐在地上。蘇岸豁然起身,理了理衣襟漫聲地道:「我十年前大殺京城為官一方的時候,李大人你還沒中進士呢吧?」
屋外的護院官差一湧而入,急聲道:「大人、大人。」
李韶華面無人色,直勾勾地盯著蘇岸,半晌道:「你、你是沈……」
似乎後面那個字太可怕,李韶華不敢說出來,於是蘇岸笑著幫忙,點頭道:「不錯,如你所料,在下沈重。」沈重為蘇岸本名,其字為子蘇。
李韶華頓時癱倒地上。
蘇岸負手,輕睨了眾人一眼,燈光拂照他俊挺的身姿和側臉,清澗白石般,讓他看起來有種蒼然的尊貴,乃至落寞散淡,可散發出的氣場威嚴,卻讓一干人面面相覷、束手無聲。
「論刑獄律法,沈某自認在我大周,尚無人能出其右,」蘇岸的目光移到李韶華處,說道:「論心機手段,恕沈某人不自謙,李大人你怕也遠遠不如。」
他說著,身體鬆靠在桌邊,右腳便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目光專注地看向于師爺,「于師爺在饒縣二十年,別的不說,在下為師爺送過酒,知道師爺總喜歡小酌幾杯,不知師爺書櫃暗格裡的小冊子可時時鎖好了嗎?」
蘇岸聊天般的寒暄,乃至含著笑,卻讓于師爺頓時目瞪口呆,冷汗涔涔而下。
那個書櫃看起來與普通書櫃無二,他怎麼知道裡面有暗格?自己這做人心腹的師爺,怕的就是被嫁禍和株連,所以早為自己留好了證據和後路,可這祕密事父母、妻子尚且不知,他是如何知道?對了,面前人說他是沈重……
沈重啊!于師爺如夢驚醒。在刑部抄家滅族直讓小兒止啼、老嫗駭死,上戰場殺人如麻坑降二十萬,將西秦王室趕盡殺絕。
這麼個一出場能讓高官權貴、親王公主都心驚膽顫、噤若寒蟬的人物,對他來說,別說一個暗格,只要他想,再陰私隱祕、複雜難解的事,也不在話下難逃其手啊。
于師爺擦了擦汗,臣服著低頭後退了一步。蘇岸便看向了鄒捕頭,「前天用了藥,鄒大哥的舊傷無礙了吧。」
鄒捕頭磊落地抱了抱拳,「已然無礙了,蘇兄弟有心。」
蘇岸莞爾。他這一笑,身上令人敬畏的威懾感瞬間舒展開,如同三月的暖陽,四月的風,整個人清朗和煦起來。
鄒捕頭微微愣神。
蘇岸拿出一面飛龍白玉牌放在桌面上,正色道:「鄒捕頭,御賜飛龍玉,錦衣王沈重,令你將饒縣縣令李韶華暫時關押,等候調審。」
話音落,整個廳堂死寂,悄無聲息。
半晌,突然響起鄒捕頭響亮的應答,「是。」
應該說鄒捕頭只是個小人物,但是此時此刻,這小人物的一聲應答,卻是讓一樁天大的事塵埃落定。
冷汗猶在的于師爺偷偷看了一眼桌上的飛龍白玉牌,卻死也沒有膽子上前查看真偽。
癱軟的李韶華被鄒捕頭從地上拉起來向外走,蘇岸在身後道:「李大人,我會為令郎治傷的。」
◎ ◎ ◎
春夜靜謐,新月如鉤。蘇皎皎低頭站在杏花樹下,蘇岸嚴厲地盯著她。
杏花雪白的顏色在蘇皎皎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她最終撐不住了,訥訥地喚道:「哥……」
蘇岸道:「知錯了嗎?」
蘇皎皎手指碾著衣襟,倔強地不吭氣。
蘇岸訓她,「他再該千刀萬剮,自有我去收拾,斷人子孫根,誰教妳小小年紀就這般心狠手辣的?」
大概是「心狠手辣」這四個字刺傷了蘇皎皎,她猛地抬頭頂嘴道:「我心狠手辣?他們搶人做妾,糟蹋了還不算,給人灌絕嗣藥活活折磨死,難道別人就是活該給他糟蹋折磨死?」
「那他們受報應的時候,妳也受報應?」
「我替天行道。」
蘇岸陡然有股無名火,「不知錯,那便在這兒想,想不明白別來見我。」
他轉身往房裡走,蘇皎皎急了,追了幾步帶著哭音,軟糯地哀求道:「哥……」
蘇岸頓住,半晌,回頭。蘇皎皎跑過去抓住他的衣襟,抬頭滿臉是淚,蘇岸嘆了口氣,伸手撫著蘇皎皎的頭緩聲道:「好了。」
蘇皎皎撲在他的懷裡抱住他無聲飲泣,一時天地靜悄,內心的紛擾、喧囂漸平漸消。
乃至蘇岸突然間,有種很奇怪微妙的充盈與滿足,仲春的夜,微涼、微醺,杏花淡淡的清芳在半明半暗的月色裡,緩緩地醞釀散淡著種不知名的情緒。
當年的小女孩兒長大了,這麼多年的形影相依不離不棄,其中的親暱、牽絆,已深已久。
她闖了禍,他收場。原本不就是應該這樣嗎?
蘇岸揉著她的頭道:「妳知道這世道對女孩子甚是嚴苛的,今日這般膽大妄為,壞了名聲,將來可怎麼辦呢,嗯?」
蘇皎皎埋頭不說話。
蘇岸道:「跟妳說把他弄暈就行了,誰教妳這麼任性呢。」
蘇皎皎道:「哥,我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被人逼著去做妾入了洞房,就算全身而退,又能有什麼好名聲呢?我寧願魚死網破,也不做別人眼中的殘花敗柳。」
她的聲音雖稚嫩,但是剛硬清朗。
蘇岸一時語遲,莫名心酸。
良久,他深嘆了口氣道:「怪我,懲治個浪蕩子,多的是作惡多端的法子,可我的妹妹卻選了個最傻的。」
蘇皎皎抬頭望他,目光清澈而懵懂。
蘇岸搖頭自嘲一笑,終於,傷了最珍貴的,他才知道小人物的苦楚。面對欺凌強暴,你不含冤順從,便得玉石俱焚。
本來一堆的訓斥就突然消散失語,他突然便覺得懷裡的人兒不該責罵,而是該憐惜了。
即便他說的對,也是錯了。因為他從沒給她上位者的見識和身分,自然也無權要求。
第二日一大早,蘇家升起的炊煙引來了四鄰的窺測。蘇岸一團和氣地出門和眾人打招呼,眾人正待安慰他幾句,卻被從廚房裡出來的蘇皎皎嚇呆住了。
蘇皎皎一溜串喊著叔叔、伯伯、大爺、嬸嬸、趙家大哥、李家大嫂,端的是笑容甜美,聲音清亮。
那位年輕後生二牛,驚喜地上前兩步,語無倫次地搓著手說道:「皎皎妳,你沒事吧?」
蘇皎皎皓齒微露,一笑嫣然,「我沒事啊二牛哥。」
二牛嘿嘿地笑了一聲,憨厚地撓撓頭。二牛娘見了,陰陽怪氣地尖聲道:「哎喲,皎皎三天都等不及,今兒個就回門了呀。」
一眾鄰居皆變色,一位老者責怪道:「二牛娘,怎麼說話呢。」
二牛娘旁若無人,甚至是趾高氣昂地一扯二牛便往自家走,一邊嗤笑道:「都成了破爛貨了,還裝成個沒事兒人的樣子,又想來勾引我家二牛這樣的老實孩子。這有人啊就是賤,人家上著門來娶不去,偏等著敬酒不吃吃罰酒,現在想去當人家小老婆也沒人要了,讓人白玩兒一宿攆回來。嘖嘖,還二牛哥,真有臉叫得出口。」
說到這兒二牛娘突然頓住,胖胖的身體轉過來,滿臉戾氣地警告道:「妳個小狐狸精別來招惹我家二牛,想八抬大轎娶妳妳不來,現在成了個破鞋,休想往我家二牛屋裡鑽!」
蘇皎皎也不生氣,清朗的眉目在晨光裡笑得彎彎的,「二牛嬸子,那我去和李三公子說一說,讓二牛哥去狼鼻子山挖金礦,省得他在家我去勾引他啊。」
二牛娘一張臉突而變得煞白,繼而青紫,身體隨著臉上的橫肉顫顫的,她哆嗦著似欲說什麼,卻突然脖子一挺背過氣去。
眾人也顧不上勸和,一窩蜂圍上去救護二牛娘,蘇家的門口頓時落得清清靜靜。
蘇岸無奈地看了看蘇皎皎,蘇皎皎卻是一攤手,「哥,你看,我已經成了過街老鼠了。」
在杏花稀疏零落的時候,饒縣變天了。
饒縣的縣令李韶華突然被抄家問罪,隨之而來的是知州太守,整個東南的官場陷入一片慘霧愁雲、人人自危的景況。而更駭人聽聞的,是饒縣李家的滅門殺人案。
饒縣縣令李韶華被入獄之後,全家惶恐四散,其獨生子李長虞的一名小妾,用極其慘烈的手法虐殺了夫主和主母,隨後懸梁自盡。
最讓人唏噓的是,李長虞的妻子剛被診斷出有了身孕。而那名小妾,本已有了未婚夫,是李長虞憑藉權勢強納為妾的。
一時間這起滅門案的鋒頭蓋過了官場的牽連震盪,引起了市井間極大的興趣,成為百姓茶餘飯後的話題。
而此時饒縣大槐樹巷子,成了人人退避三舍的禁區,因為那裡又被嚇死了一個人。
一個市井潑婦,在得知那個常被她撒潑的賣酒鄰居蘇岸竟是全大周傳說中最可怕的煞神錦衣王沈重之後,生生嚇死了。
據說當天她屁滾尿流地去磕頭謝罪,還曾得到蘇岸的軟言安慰與真心諒解。但是沒有用,她當夜就駭死了。
從此方圓二里的人家,皆是屏息靜氣、雞犬無聲。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得罪他,他定會斬其助伴、斷其後路,上窮碧落下黃泉,一定要讓對手永不翻身,絕無死灰復燃的可能。
不死不休,是錦衣王沈重一貫的本色手段。
偏偏那日日暮,斜陽如火老樹蔥蘢,一騎絕塵翩翩而來,毫不客氣地敲響了蘇家的門。
那位來客一身如雪白麻衣,漫天的火燒雲幾乎讓他有了種天人下凡塵的驚豔錯覺。
◎ ◎ ◎
蘇皎皎第一次見到陸水橫的時候,亂包著頭髮,邋遢著衣裳,身上全是醃醬菜刺鼻子的怪味。
因為逆著光,她微微瞇了眼,然後驚訝地張開了小嘴巴,全忘記了說話。面前的男人牽著高頭大馬,風塵僕僕但氣度翩翩,他天神般俊朗高大、器宇軒昂。
他也不問名姓,上前一步,自來熟地咧嘴一笑,毫不介意地伸手揉了揉蘇皎皎的頭,說道:「皎皎,我是妳陸大哥。」
他身上清清淡淡的皂角香味混著男性溫暖渾厚的氣息和體溫,衝撞進蘇皎皎的鼻息,然後似乎著了魔長了腳,帶著一種難言的吸引和誘惑,一點一滴緩緩地滲進她的心裡。
那是她第一次,被優秀而陌生的男人,這麼唐突又理所當然地親近和關愛。
蘇皎皎無助地回頭向蘇岸求助,卻見陸水橫已經熱切地奔過去,邊走邊大笑道:「我都不用問人,直接就騎馬摸了過來,這天底下除了你,誰還能有這麼大殺氣,方圓十里連個歸巢的鳥兒也無。」
這話剛說完,院子裡杏樹上的麻雀唧的一聲,飛躍起展現出牠輕盈的羽翼,陸水橫一怔,嘴硬道:「這隻被你養熟了的不算。」
夕陽以烈火熊熊之勢將漫天的日光雲影傾向人間,讓小小的院落如潑墨般豐滿穠豔。蘇岸正在杏花樹下繼續醃菜的工作,頭也不抬,只漫聲道:「你來了,先找地方坐。」
他說著,身姿矯健地將一塊洗晾乾淨的大石塊壓在浸泡在水中的菜上,然後俐落地用麻繩苫布一層一層地封存,動作直如行雲流水、揮灑自如,一看就是常年勞作,輕車熟路的。
陸水橫找了個小凳子在矮桌旁坐下,蘇岸彎腰用力勒著最後一個釦結,邊吩咐蘇皎皎道:「皎皎,上茶。」
蘇皎皎一溜煙地鑽進屋了,陸水橫打量著素樸的小院和勞作的蘇岸,欲言又止。
蘇岸很快洗了手,脫了外面的罩衣坐在他對面,陸水橫指了指那醃菜的大缸說道:「你都亮出身分了,還弄這個做甚?」
兩人對著空桌子,蘇岸道:「這個是要帶進京的,畢竟我賣了這麼多年的醬菜和酒,總得讓你們這些故舊、相識嚐嚐不是?」
陸水橫笑眉笑眼地索取道:「那你多給我點,錦衣王沈重的醬菜,定然有市無價。」
蘇岸道:「你怎麼不說錦衣王沈重做的醬菜,多少人看著它吃不下飯去。」
陸水橫朗聲大笑起來,小小的院落四處充盈著他的笑聲。蘇皎皎換了衣裳端茶出來,見陸水橫笑得玉山傾倒的樣子,狐疑道:「哥,你們說什麼?」
她說完在一旁低頭倒茶,延頸秀項,姿態婉然。
蘇岸看了她一眼,端起茶來喝。這丫頭換了一身淺紫的羅裙,衣襟、裙裾繡滿了折枝薔薇與彩蝶,是她十三歲生日他花費「鉅資」特意買給她的。穿出待客很美麗得體,但在初春的暮色裡有點單薄。
陸水橫在笑,蘇岸不動聲色地將手邊的藍布長衣披在蘇皎皎的肩上,蘇皎皎覺得肩上一沉,哥哥特有的氣息和體味漾上鼻息。
她不自覺便親暱地偎過去,蘇岸伸手揉了揉她的頭,他剛捧過茶的手也是熱熱暖暖的。
「哥,我們晚上吃什麼?」
蘇岸道:「妳陸大哥不是外人,我們平日吃什麼就做什麼,多出一份就是了。」
陸水橫聽了這話忙囑咐道:「一定有菜、有酒,我和妳哥十年未見,定要把酒言歡一醉方休。」
蘇皎皎有點驚愕猶豫,蘇岸微笑。
「怎麼了?」陸水橫後知後覺地問。
「我不喝酒。」蘇岸一句否決,不容再議,「我家裡也不許喝酒。」
陸水橫錯愕驚訝,一時臉上不可思議的表情被夕陽的光影定格住,這是他重見蘇岸以來聽到最淡然、最驚心的一句話,我不喝酒。
誰不知道錦衣王劫財無數、殺人如麻、嗜酒成病。
陸水橫這才驚覺,蘇岸他變了。
十年時光,滄桑的痕跡在他身上一絲也無,但是他整個人已脫胎換骨。曾經年少時,他如同一把靜水無聲的刀,縱然沉穩內斂,但寒氣鋒芒,震懾四座。如今,他如鄰家大哥,泉眼無聲惜細流,人畜無害。
陸水橫屏心斂氣,見面時刻意的喧囂驟然沉靜下來。
夕陽沉沒,燒透的雲也變成了淺灰絳紫,夜色蒼然降臨。
晚飯過後,蘇皎皎在杏花樹下設了桌椅,點了燈,農家的小院頓時顯得靜謐祥和。
陸水橫內心有幾分忐忑,話語間不自覺帶上絲小心,「沈大哥,這次東南金礦案牽連太深太廣,聖上想讓你出山主局。」
蘇岸道:「他這次想要人還是要錢?」
陸水橫斟酌了一下道:「淮揚甄家這幾年日益猖狂,但是甄貴妃得寵,三皇子年幼,聖上不想大動干戈。」
蘇岸遂淡淡地笑了,「斷其羽翼,保其性命,甄家這些年在朝堂上沒少鋪路,貴妃得寵,他這不是不想大動干戈,是聖心莫測,沒人敢出這個頭吧。」
「這不。」陸水橫語結,「這不正好有你捅了這個天嘛。」
蘇岸道:「也是,反正我回京面聖也不能兩手空空,就順便給他送個禮吧。」他說完沉吟片刻,「誰跟你來了?」
陸水橫的眸子倏忽閃亮,言語中幾分得意道:「雷放,他也想來找你,可他被聖上密令只能先藏著身。」
蘇岸莞爾,輕嘆道:「兩萬龍虎軍,還說他不想大動干戈。」
兩人談話並沒有避諱蘇皎皎,蘇皎皎正聽得似懂非懂,陸水橫突然轉過頭,湊過去很關切地看著她道:「皎皎妳小時候敢哭嗎?」
蘇皎皎狐疑地挑高了眉毛。
陸水橫這才發現,這女孩子明眸皓齒,冰雪般容色逼人。
論姿容身量,這女孩兒尚嫌青蔥稚嫩,可正是因其雲影半開,小荷含苞,清淺已足豔色初露,才別具一番光華瀲灩,越發引人採擷而動人心歡。
難怪她惹出那麼一場禍事,讓銷聲匿跡已久的錦衣王出來禍亂天下。
再看一眼眉淡如水,人淡如菊的蘇岸,陸水橫的心不由得一動。
只是當年一別,白雲蒼狗、歲月倏忽,蘇岸的心他已不敢揣測。陸水橫於是挑著興致繼續逗蘇皎皎道:「當年你哥那名號,可是小兒止啼,萬馬齊喑,別說一般的官員百姓,就是親王、公主,一聽沈重來了,也是鴉雀無聲、針落可聞。就妳這麼一個小不點,在他身邊還敢哭鬧、淘氣嗎?」
他話說著,手指就在蘇皎皎的下巴上輕輕捏了一把,很是有幾分兄長的喜歡、寵溺。蘇皎皎下意識想躲又沒有動,臉便悄悄紅了。
蘇岸在一旁不由得笑了一聲。
「你笑什麼?」陸水橫這般問著,蘇皎皎正好回答道:「可我常常跟我哥哭啊。」
蘇岸在半明半昧的月色中有幾分懶洋洋,「阿陸,你兒子今年六歲了吧。」
一語驚破芳心。蘇皎皎無端羞恥,莫名失落,少女的情愫形如點水般輕若遊絲,轉眼在無聲的月色中消散、消弭。
蘇岸揉揉她的頭,對陸水橫道:「時候不早了,你一路奔波早點歇去吧。」
於是燈落人散去,很快的,夜色幽濃,萬籟俱寂,大禍即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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