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夫妻床頭吵,床尾和,
殷朝帝后卻為了房事鬧得後宮不寧。皇帝只好當起出氣筒,
先給她打一打,再把人一哄,只願帝寵唯后。
看丁丁冬筆下天底下最甜膩夫妻,讓您無法不愛!
甫聽到遠嫁聯姻的消息,君婼跑去央求父皇、母后,以為撒撒嬌,
親之事也就過去了。卻得知大昭如今的國力不濟,內憂外患,
她十五年來享受了公主的尊榮跟富貴,若是和親能盡一分公主的責任,
她求之不得,就是不知道,這位和親的殷朝太子元麟佑,她未來的夫郎,
究竟是怎樣的人?宮中傳言,說他孤僻冷酷,好看是好看,
就是臉太冷太硬、性子太怪、高高在上的,還得哄著拍著。
君婼心想,這麼難相處的太子,她與他合得來則好,若是合不來,
她身為太子妃,自古以來皇上三宮六院,元麟佑自然也不會例外,
那她所需做的,先是冊封為后,然後便是穩固后位,若是不受帝寵,她只能認了。
第一章
殷朝懷化二十三年初冬,十月初四,太子大婚。
鹵簿儀仗浩浩蕩蕩從同文館出,綿延數里,往大內太子所居慶寧宮而去。
太子妃所乘厭翟車由四匹駿馬所驅馳,車中可容八人同乘,臥具、茶具十分齊備,寬大舒適,鄭司贊卻如坐針氈,不時看一眼太子妃。
太子妃乃是異國公主,閨名君婼,從兩千餘里之外的大昭國遠嫁聯姻而來。三日前抵東都,入住同文館,皇后殿下派她前往,教導太子妃禮儀。
公主剛過及笄之年,秀美的臉上帶些稚氣,因長途勞頓又不適應寒冷氣候,臉色有些蒼白,婚禮定來年春日,鄭司贊想著時候尚早,便與公主說歇息兩日再著手教導不遲。
誰知昨日一早,慶壽殿一道懿旨,改為今日大婚,想來是皇上病勢更沉,皇后殿下急著用喜事沖煞,好去除皇上的病氣。
公主並不知情,鴻臚寺對大昭國送親的使節言道,來年殷朝將推行新曆,而依據新曆,今冬立春,來年兩頭無春,不宜婚娶。
鄭司贊隔著紗幔看一眼浩浩蕩蕩、行進有序的迎親隊伍,想來大內六局這兩日均是手忙腳亂,可別人終究是辦成了,自己這差事眼看就要辦砸。
公主帶來貼身服侍的兩位宮女,一位叫作摘星、一位叫作采月。摘星活潑跳脫,是閒不住的性子,悄悄將紗幔扯起一條縫,低聲嚷道:「公主快看,我們行走在東都有名的御街之上了,聽說可容十餘匹馬並行呢,春日裡的時候,兩邊御河中各色果樹開花最是好看,可惜如今是冬天,掛了喜幔看起來也光禿禿的。」
公主君婼順著摘星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另一位宮女采月性情沉穩,輕喚一聲公主。看一眼鄭司贊,低聲提醒道:「今時不同往日,公主要格外注意儀態。」
君婼欸一聲,忙交叉兩手正襟危坐,一雙明亮靈動的眼眸看向鄭司贊,微笑說道:「有鄭司贊教我,不會行錯的。」語音輕柔,聽起來彷彿帶一絲撒嬌的意味。
鄭司贊看著公主,雙博鬢上九樹花釵葳蕤垂下,襯著精緻俏麗的臉龐,細瘦的腰身上著了九重青色翟衣,裙裾層疊繁複,尊貴雍容之外,多了份弱不勝衣的楚楚之態。
雖說貴為公主,說到底是個孩子,鄭司贊收斂了焦灼說道:「之前未來得及教導公主禮儀,眼看要入大內,奴婢嘮叨幾句,公主勿要嫌煩。」
君婼笑道:「鄭司贊教導我便是幫我,怎會嫌煩。鄭司贊儘管開口便是,我會洗耳恭聽。」說著話兩手頑皮地撫在耳郭上,做傾聽狀。
鄭司贊一笑,心頭輕鬆許多。從跽坐到萬福禮,樣樣說得仔細。君婼仔細傾聽著,看鄭司贊舔唇,便命摘星倒茶,鄭司贊唇沾一下水面,又要接著講,君婼輕輕擺手,「赴東都之前,母后曾請了熟識殷朝禮儀的鴻臚寺卿仔細講解,不過鴻臚寺卿畢竟是粗手大腳的男子,不及鄭司贊娓娓道來引人入勝。」
說著話喚一聲采月,笑道:「采月性情穩重,曾陪伴我一起受教,讓采月將鄭司贊剛剛所教禮儀一一演示,鄭司贊在旁指點。我這花釵、翟衣,實在行動不便,就看著,牢記於心。鄭司贊,可好嗎?」
鄭司贊喜出望外,采月已有模有樣地演示起來,竟是精通嫻熟,鄭司贊撫著胸口道:「這下就放心了,可嚇死奴婢了。」
君婼笑起來,摘星在旁道:「鄭司贊別看我們公主年紀小,要是想學什麼,可是廢寢忘食的勁頭,就說我們公主的製香術,其精妙在大昭國無人可比。」
采月說多嘴,君婼笑道:「讓鄭司贊知曉也沒什麼,聽說,殷朝視製香術為邪術?」
鄭司贊搖頭,「也不是,大內各處殿宇都有金猊、金獸,作熏香之用,洗過的衣服都要在熏籠上熏過,走起路來都帶著香風。不過因前朝的時候發生過幾起利用香方害人的事,是以大內的香統共就那麼幾種,何處用何香都要由尚宮局裁制,並報由皇后殿下許可。」
君婼只點點頭,瞧不出是否贊同。采月忙對摘星道:「日後我們一切依制而行,不可炫耀妳那些製香的小伎倆,給公主添亂。」
摘星笑說知道了。君婼看一眼采月,「采月女史,我也知道了。」回頭對鄭司贊笑道:「采月不好說我,藉著摘星敲打我呢。采月可是大昭皇宮有名的女史,背地裡都叫女夫子,為人最是認真嚴謹、一板一眼。」
采月臉上露出幾分難為情,不依道:「公主又取笑奴婢。」
君婼揶揄地看她一眼,「好采月,這殷朝大內又不是龍潭虎穴,妳緊張什麼。對吧,鄭司贊?」
鄭司贊笑笑,摘星卻蹙了眉尖,「昨夜裡就寢前,采月跟奴婢說了,她最近遍覽史書,她說但凡遠嫁異國的公主,下場沒幾個好的……公主,早知如此,我們求過皇后殿下,不要來到東都才好。」
采月斥聲胡說,摘星分辯道:「奴婢沒有胡說,奴婢還聽說如今的太子是二皇子,去歲大皇子儉太子暴薨三月後,二皇子被冊封為太子。另有傳聞,儉太子乃被二皇子所鴆殺,當今皇上也是被二皇子氣病的。」
這次不等采月說話,君婼皺眉道:「摘星妄語,素聞殷朝以仁孝治天下,怎會有這樣大逆不道的事,皆是坊間無聊的傳言罷了。」
鄭司贊重重點頭,「謠言止於智者,公主慧明。」
君婼抿抿唇,「不過我也很好奇,想問問鄭司贊,太子是怎樣的性情,可好相處嗎?」說著話臉上浮起薄暈,羞赧得低下了頭。
鄭司贊看她含羞帶怯的小女兒情狀,沉吟著躊躇,說太子好性情、好相處,那是假話,她不想騙公主;可若說太子性情孤僻、六親不認,自己豈不成了搬弄口舌是非的惡奴。她是尚儀親自調教出來的,斷不會在背後說大內各位貴人的壞話。
君婼不聞鄭司贊言語,抬頭緊張看著鄭司贊神情,可惜鄭司贊神情滴水不漏,看不出絲毫端倪。
鄭司贊無奈一笑,敷衍道:「奴婢在內宮當差,與太子殿下所居慶寧宮素無往來,實在是不了解太子性情。」
君婼聞聽撫額笑道:「是我糊塗了,讓鄭司贊為難。」微闔了雙目,面上隱有倦怠之意。御街長約十多里,隊伍行進尚未過半。
鄭司贊悄悄看她神色,公主極聰穎,想是從自己先前的沉默中窺知太子性情,微微抿著唇,似乎有些失望。便沒話找話地笑問摘星道:「聽聞大昭國皇上與皇后殿下膝下只有一位公主,想來十分不捨。」
摘星笑道:「皇上與皇后殿下有多疼愛公主,聽聽我們的名字就知道了,采月、摘星,恨不能將天下星月摘下來給公主玩耍。還有兩位皇子,如珠似寶一般捧在手心裡。」
君婼端坐著輕咬了唇。鄭司贊不由放柔了聲音問道:「公主可是想念故土嗎?」
君婼咬得更用力些,出一會兒神,搖頭笑道:「事有利弊好壞,我只想好的一面。我從小心慕殷朝文化,想到東都遊歷,這下得償夙願,果真是富庶繁榮、如花似錦。鄭司贊,跟我說說殷朝的習俗吧。」她的憂傷稍縱即逝。
鄭司贊嘆氣,怎能不思鄉呢。卻不縱著自己愁苦,只去想歡快的,臉龐上轉瞬已染了明媚的笑意,鄭司贊便說起公主剛來那日的暖爐會。依東都舊例,每年十月初一生火取暖,皇上給朝臣御賜錦襖,各衙門為官吏下發石炭,尋常百姓呢,則約了親朋好友,將炭火燒紅了,圍坐著燒酒、烤肉,吃喝笑談。
君婼笑道:「怪不得剛來那日看到臨街商鋪中戶戶圍爐而坐,看了心中好生溫暖。」
鄭司贊便提起冬至,說是如過年一般隆重,引得君婼一臉嚮往。
閒話間,摘星喊一聲下雪了,君婼側過臉向外看去,就見零星細碎的雪花飄落,雀躍著欲要伸出手去,采月一擋,忙忙縮回來。看一眼鄭司贊笑道:「大昭國四季如春,從不下雪,只見過山頂的積雪,盛夏時也留著一抹白。」
鄭司贊笑道:「這是今冬的初雪呢,乃是公主帶來的祥瑞。」
君婼雙眸亮起,誠懇問道:「果真嗎,下雪意味著祥瑞?」
鄭司贊本來不過是一句應景的話,看著她雙眸中的懇切,只得說了聲是。
君婼說聲如此甚好,復側過頭去看雪。
鄭司贊看著她臉上的興奮,心中默默祈願,但願啊,但願這場雪真能帶來祥瑞,能讓皇上龍體康復。
◎ ◎ ◎
迎親隊伍穿過御街,到達大內正門宣德門,新娘蒙了蓋頭下厭翟車。
采月與摘星扶著君婼登上鑲金擔床,不由小聲驚呼,裡面竟可容納六人共乘。君婼坐下來,鄭司贊解開金魚鉤子上的紫色絲絛,珍珠簾子在君婼面前緩緩垂下,將擔床內外分隔開來。
摘星笑嘻嘻掀起君婼的蓋頭,君婼透過簾子看向宣德門,但見巍峨高聳,深青色石牆、碧色琉璃瓦,雕梁畫棟、朱欄彩檻,眺望著微笑道:「好生氣派。」
外面禮贊官呼一聲起轎,十二名天武官抬起擔床悠悠而行。君婼頗為遺憾地放下蓋頭,笑言道:「沒看夠呢,也沒數數屋脊上有多少個吻獸。」
鄭司贊笑道:「每逢盛大節日,皇上、皇后、太子會登上宣德樓與民同樂,或者皇上慈悲大赦也會登樓宣告,公主日後貴為太子妃,自然要同去的。」
君婼欣喜而笑。
隊伍繞過外宮牆往慶寧宮而去,慶寧宮越來越近,君婼有些緊張,交握的雙手不由用力了些。
殷朝太子,未來的夫郎,究竟是怎樣的人,傳言說他孤僻冷酷,若如是,自己與他可合得來嗎?
甫聽到遠嫁聯姻的消息,她跑去央求父皇、母后,以為撒撒嬌,此事也就過去了。卻正好聽到父皇與母后爭執,才知大昭國國力不濟,內憂外患,才知自己這十五年享受了公主的尊榮,卻未盡過一分公主的責任。
當母后抱著她哭泣的時候,她便笑著說:「若以一己之身可換得大昭安穩繁榮,君婼求之不得。」母后更加傷懷,君婼笑道:「仔細想想也不是壞事,可以到我嚮往的殷朝,又貴為太子妃。他日太子登基,我就是皇后,日後殷朝世世代代的君王身上都流著大昭的血,都得善待咱們大昭國。」
她本該是哀傷的那個,卻反過來安慰父皇、母后,嬉笑著化解二皇兄的怒氣,並積極研讀殷朝風物志,並請來三位精通殷朝文化禮儀的先生教授她。
她多次想過問一問鴻臚寺卿,話到嘴邊,又因女兒家的羞怯咽了回去。鴻臚寺卿似看出她的心事,臨行前斟酌著言語道:「太子此人幼時寄養在外,三年前回到東都,避居不問政事。去年儉太子暴薨,皇帝一病不起,現太子三月後冊封,殷朝皇后無所出,太子生母為德妃。臣知道的只有這些。」
鴻臚寺卿就事論事,言語極為謹慎,不帶任何偏頗,君婼知道再問也是徒勞,默默對自己說道,到了東都成了親就都知道了。
擔床穩穩停了下來,君婼鬆開雙手,對自己鼓勵一笑,定能合得來的,怎麼會合不來,自己在大昭國可是人見人愛的,抵東都後入住同文館,接觸的殷朝各式人等,也沒有厭煩自己的。
下了擔床被扶上肩輿,由掌扇密密遮蓋,感覺不到雪花。從蓋頭往下看,可看到采月與摘星的手一左一右扶著輿杠,鄭司贊在左側行走。腳步輕緩,紅色羅裙輕輕搖曳,裙角卻不會掃到地面,足上雙履也不曾露出一點。
御街與宮道上喧天的鼓樂換為婉轉的絲竹笙管,悠悠揚揚吹出喜氣,升騰在慶寧宮上空,有孩童的蹦跳嬉鬧聲夾雜其中,更添熱鬧。
劈里啪啦的炮仗聲突如其來,君婼身子一縮,鄭司贊帶著笑意低低說道:「剛剛經過慶寧正殿,按制先入寢宮坐喜床,之後牽巾拜堂。」
君婼忙端正了身子。過了正殿下肩輿,腳下鋪了赭黃色氈席,兩名喜娘引領著,采月、摘星攙扶,緩步進了寢宮,坐在喜床上。
寢殿裡熏了蘇合香,香氣馥郁,君婼端坐著心想,取蘇合香,大概因其和合之意,只是今日人多,蘇合香味道稍濃,若是用清雅的梅花香則令人神清氣爽。想起自小沉迷的製香術,唇角一翹,化解了緊張焦慮。與太子合得來則好,若是合不來,有喜愛的香譜、香方和各種香料作伴,就算身處深宮也不會孤寂無依。
正翹唇笑著,聽到鄭司贊揚聲吩咐:「送公主過門的大昭國貴客請快飲三杯,辭別公主。」
君婼心頭一滯,聽到二哥君冕的聲音響起,「婼婼,二哥走了,以後常來信……」說到信字,聲音已是發哽,吞咽一下方接著道:「二哥會常來東都探望。」
底下沒了聲息,君婼心中一急,喚一聲二哥,掀起蓋頭,只看到二哥的背影。
采月與摘星帶領隨嫁眾位宮女跪倒在門外丹樨上,趴伏在地,口說:「恭送二皇子。」
君冕沒有回頭,只硬聲道:「爾等須全心伺候公主,方可保爾等家人安穩。」繡花紅綾的袍服寬大,廣繡似要曳地,逃一般疾步而去。
君婼緊緊抿了唇,手撫上心口,裡面擰得生疼,卻流不出點滴眼淚。
鄭司贊一嘆,公主的性子好生剛強。身子擋在門口,待她和緩些,方招呼正在哭泣的采月、摘星道:「眼看太子就要前來牽巾拜堂,還不快去伺候公主。」
二人這才回過神來,忙跟著鄭司贊進去。摘星略略上掀蓋頭,采月長身跪坐於前,仰著臉為君婼勻一勻臉上妝容,剛說一聲好,門外響起禮贊官的喊聲,「太子殿下駕到。」
耳邊傳來篤篤的腳步聲,沉穩而緩慢。君婼心頭突突跳了起來,從蓋頭下些許的空隙看過去,只看到一雙赤色飾金高履,朱裳下襬的雲紋被抬腳、落腳帶出波浪,彷彿大昭國昆彌川微風下的水面。
來人走得近了,停下腳步,身上沒有戴香,許是衣裳沾了雪花之故,有清冽的氣息飄過鼻翼,沖淡殿中濃郁的香氣,君婼深吸一口氣。
鄭司贊將彩緞放入她手中,緩緩牽引著。須臾聽喜娘唱道:「綰作同心結,連理結同心……」許多人跟著唱和,唱和聲中彩緞被牽動,君婼跟著移步,鄭司贊攙扶著邁過氈席進入慶寧宮。
儀式繁盛有序,鄭司贊不時低聲提醒。樂聲中禮成,有中官進來焚香宣讀冊封太子妃聖旨,並授寶冊、寶印,君婼伏身大禮拜謝。
牽著彩緞回到寢殿,喜娘唱喏聲中交拜後坐於喜床,君婼身子僵直著等待太子執玉如意挑開蓋頭。感覺輕風近前,突聽有人喚一聲太子殿下,玉如意哐噹落地,然後是急而快的腳步聲向門外跑去。
門外傳來雜沓的聲響,慌亂的腳步聲,有人大喊著太子殿下前往紫宸宮,又有人大聲嚷著什麼,樂聲停了下來,短暫的喧囂之後一切回歸寂靜。
君婼心頭有些慌亂,忙喚一聲鄭司贊。
采月在旁道:「鄭司贊帶著摘星出去打聽消息,囑咐公主稍安勿躁。」
君婼低嗯一聲靜靜坐著,采月拿一個大迎枕放在她身後,讓她略靠著些,蓋頭並不敢除去,低聲問道:「公主口渴嗎,要不要喝水?」
君婼搖頭,「喝了水萬一小溲,這衣衫繁複不好脫。采月,我再忍忍。」
采月拿湯匙舀了水為她潤潤嘴唇,君婼舔唇道:「這樣就很好了。」
廊下銅燈燃起來的時候,鄭司贊方和摘星回來,摘星嘴快,嚷道:「前殿的人都跟著太子進宮去了,只剩了我們這裡還亮著燈,感覺大難臨頭似的。」
君婼一愣,就聽鄭司贊說道:「采月為太子妃去了蓋頭,摘星命人傳膳,用膳後早些歇息,養足精神才好應付明日。」
蓋頭取下,君婼看向鄭司贊,「出了何事還請鄭司贊直言相告。」
鄭司贊壓低聲音道:「太子大婚之日被召進宮中,金吾衛又得到命令,待命準備全城戒嚴,說句大不敬的話,皇上只怕是凶多吉少。」
君婼點點頭,啟唇想說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便略略倚靠著迎枕,闔眼假寐。
端著托盤的小宮女們魚貫而入,飯菜的香味飄進鼻端,君婼起身移步到桌旁,在圈椅上坐著淨了手,摘星捧著銀碗、銀針,采月布菜,鄭司贊在一旁隨侍。
一日折騰下來,君婼早已餓極,卻依然是秀氣的吃相,小口小口細嚼慢嚥,采月每道菜挾一兩筷子,都不過三。君婼吃得六七分飽,說聲好了,便起身擦牙、漱口,然後小坐片刻,復起身在地下邁著細步,來回在殿中走動,消食後方吩咐沐浴、更衣。
鄭司贊連連點頭讚許,看一切妥當,恭敬行萬福禮告辭。君婼喚一聲采月,親手將一對金錠遞了過去,鄭司贊笑著接過稱謝,告退走出。
殿門關閉、帳幔低垂,君婼吩咐摘星換了梅花香,很快陷入熟睡,沉而無夢。
沉睡中有人闖了進來,大力推著她,君婼勉強睜開眼,采月帶著些惶急道:「來了幾位中官在外候著,說是輿車已備好,請公主即刻進內宮去。」
君婼連忙坐起,迷惑中殿內紗燈盞盞亮起,藉著燈光看向漏壺,漏刻尚未指到三更。
這時鄭司贊捧了素衣走進,壓低聲音道:「先帝駕崩,新皇即位,請君娘子移居內宮沉香閣。」
宮道上很靜,只聞輿車車輪的轔轔之聲,君婼尚有些迷糊,一覺醒來,喜慶的婚禮成了喪禮。髮髻簡單挽著,沒有任何飾物,素著一張臉,再看看身上的素衣,乃是白色的織錦做成,怎麼看都覺得壓抑。
她對殷朝皇權交替時的禮儀所知甚少,卻也知道為人兒媳婦要服重孝,哭喪舉哀。
她猛然一驚,從混沌狀態中回過神,揭開小窗帷幔,清冷的空氣湧了進來。小雪早已停了,宮燈照著地面的青石版,沒有積雪,只留微微的溼意。
回過頭喚一聲鄭司贊,略有些緊張問道:「進了宮中,我是不是要披麻戴孝,到靈前為先帝舉哀?」
鄭司贊點頭,「太后體弱多病,德太妃整日吃齋唸佛,頂多早晚去靈前哭上一場。當今皇上以外,先帝尚遺兩子,都未成年,其餘每個時辰上香哭靈,帶頭的只能是君娘子了。」
君婼手揪住了衣帶,看一眼采月,采月也正緊張看著她,摘星在一旁嚷道:「我們公主不會哭……」采月瞪她一眼,底下的話就咽了回去。
鄭司贊正色道:「必須要哭的,這是身為兒婦的孝道倫常,若是民間,是要邊哭邊唱哀歌的,宮中自有中官代替,君娘子只須哭出頭一聲,底下自有命婦、宮人們跟著。」看君婼一臉為難之色,安撫道:「君娘子想想傷心事,比如千里遠嫁,從此故國只在夢裡。」
君婼嘆口氣,半晌悠悠說道:「鄭司贊可聽說過麋鹿?大昭國民間叫作四不像,頭臉像馬、角像鹿、頸像駱駝、尾像驢,十分有趣。」
鄭司贊雖老成持重,也不過是二十歲的年紀,好奇問道:「這樣有趣,當真想見上一見。」
君婼笑笑,「大昭國點蒼山腳下有許多麋鹿,我八歲那年曾大病一場,病中有一頭幼鹿闖入宮苑,我將牠養在身邊,牠與我每日作伴,有牠為我解悶開懷,病很快好了起來。
病好後嫌宮中憋悶,帶著牠去山間遊玩,碰到一頭母麋鹿,可能是牠的娘親,牠頭也不回隨著去了,我十分傷心,可是心中再疼,也流不出眼淚,太醫說是大病一場落下了病根。從那以後,就沒流過一滴眼淚。」
鄭司贊驚訝不已,這世間竟有人不會哭嗎,想起昨日大昭國二皇子走送,君娘子一滴眼淚沒流,當時以為她性情剛強,誰知竟是不會哭。
歷代的規矩,皇后居於坤寧殿,可慶壽殿傳出的太后懿旨,讓君娘子入宮住沉香閣,這就意味著不一定能冊封為后,若是國喪期間表現不盡人意,她在大內就再無出頭之日。
看一眼君婼,鄭司贊鄭重說道:「國喪非同小可,君娘子剛剛成親,多少雙眼睛盯著,上有太后與皇上,下有太妃嬪、命婦、宮人,君娘子必須要哭,且要情真意切、涕淚橫流,帶頭的時候務必嘹亮哀切,待眾人都哭起來,可不出聲,但要有眼淚。」
君婼低了頭,喃喃說道:「大昭國以佛教為國教,君民亡後都舉行火葬,簡單而莊重,不過我得入鄉隨俗,不是嗎。」她闔目沉吟。
鄭司贊斟酌著壓低了聲音,「奴婢有一個主意,將大蔥、大蒜搗成泥裝在瓶中,哭的時候拔開瓶塞聞一聞,若是不行,在鼻尖抹上一些。」摘星拊掌說好主意,鄭司贊窘迫說道:「這是無奈之下奴婢的餿主意,君娘子一聽罷了。」
采月斟酌道:「主意是好,可大蔥、大蒜辛辣,別人聞見氣味,豈不會生疑。」
鄭司贊說也是,君婼依然閉著雙目,似昏昏欲睡,摘星喚一聲公主,君婼茫然睜開眼,「一時想不出法子來,我先補會兒覺,不養足了精神怎麼哭靈。」說著話又閉了雙眼。
不大的工夫君婼果真睡了過去,頭跟著輿車搖晃東倒西歪。采月嘆口氣坐過去讓她倚著後背,鄭司贊看著君婼的睡顏,這樣情形下也能睡著,倒是有幾分入主後宮的氣魄。
進了沉香閣,沉香閣多年無人居住,宮人們已布置一新,並大開了門窗,閣內依然有些灰塵的氣味,君婼吸吸鼻子笑道:「溼氣過重,摘星,換個香爐吧。」
摘星答應一聲,從一只大箱中拿出一座青銅博山爐,引燃了,須臾便有艾葉混著檀香的香氣隨鼻息緩緩而入。鄭司贊要阻攔,君婼擺手道:「這會兒沒有旁人,此香乃是驅疫避瘟香,可化溼清熱。芳香辟穢,若是有關節風溼,常年熏之,每日避戶一個時辰,雖不能痊癒卻能止陳痛。」
鄭司贊似信非信,說話間屋中灰塵、溼氣已去,只覺舒適。笑說道:「奴婢的師父是尚儀局的尚儀,患風溼之症多年,一到嚴冬雨雪天氣,夜裡疼得睡不著覺,白日裡還要強撐著掌管事務,昨日一場雪,師父她老人家不知怎麼熬。」
君婼便吩咐摘星取一個錦盒過來,裡面碼著塔香,遞給鄭司贊。鄭司贊看一眼漏壺,尚有些時辰,捧著錦盒腳步匆匆走了。
君婼喚采月過來,低低囑咐道:「準備薄荷、樟木、桉葉、丁香、鹿角粉、辣角、胡荽子,一起煮了,越濃越好,加白醋裝入小瓶中,口塞緊了。快去。」
采月說一聲可是,君婼瞪她一眼,采月小聲嘀咕著去了,「那樣辛辣的香方,嗅久了眼睛、鼻子不爛了才怪。」
君婼笑笑,喝一盞茶、吃幾口小點,閉目養一會兒神,大宮女芳芸帶著幾位分派來的宮女進來拜見,君婼命摘星一一賞賜了,眼看已是四更。
鄭司贊匆匆回來,服侍君婼換了斬衰服,斬衰服用粗麻布製作,不緝邊縫,君婼隔著夾衣猶覺磨得皮肉生疼。髮髻上繫了喪帶,腳上著菅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荊棘上。
宮道兩旁掛滿了靈幡,先帝懷化帝停靈紫宸殿,紫宸殿前丹陛上鋪了白氈,宮燈罩了白紗,殿內白色的幛幔、白色的屏風、白色的几案,服侍的宮人們頭上纏了白布、腰間紮了白綾,因太子大婚又趕上國喪,個個累得臉色泛青,在一片白中若鬼魅幽靈。
君婼被引領來到靈臺前,在右側站立,隨後進來幾位披麻戴孝的女子,左側站著兩位未成年的孩童,一身重孝,迷濛著雙眼,手掩著唇悄悄打呵欠。
隨著左班都知一聲喊,舉哀。君婼愣住,這就要哭?鄭司贊在旁捏一下她手臂,微微搖頭,門外有人哭一聲懷化帝陛下,諸多女官簇擁著一位中年貴婦匆匆進來,鄭司贊在耳邊說一聲太后,君婼忙忙拜下身去。太后撲過來扶棺大哭。又有宮女攙扶一位中年美婦哭著跟進,跪在太后身後大哭,不用說,這位乃是皇帝的生母,德太妃。
又是一聲喊,齊舉哀,大殿中白皚皚跪倒一片,哀哭聲中殿外唱起輓歌。
因為是首次哭靈,程序繁複,一重又過一重,君婼跪得雙膝生疼,悄悄抬頭,殿內不知何時已擠滿了人,左側是皇子、宗室重臣,右側乃是太后妃、內命婦、外命婦,殿外也是哭聲震天,闊大的丹陛上跪滿了人,白茫茫一片,彷彿積了一層厚厚的白雪。
宮內宮外傾朝而來,只不見一個人,剛剛即位的新皇。
太后哭得幾度暈厥過去,被攙著走了。太后剛走,太妃也離去,眾人起身到偏殿略略吃幾口早膳,便又過來跪著守靈。
隨著左班都知一聲喊,鄭司贊狠狠掐一把君婼,君婼愣愣掃過殿內,所有人都在看著她,她舉了袖子遮住臉,飛快扒開袖中瓶塞,深深嗅了一口,眼淚、鼻涕湧了出來,張口一聲哀號:「懷化帝陛下……」底下哭聲響成一片,君婼如釋重負,放下袖子面朝眾人,任由眼淚嘩啦啦流淌,殿中命婦看得讚嘆不已。
◎ ◎ ◎
初次告捷,以後三日哭靈便順遂許多,只是君婼的情狀狼狽,因不停嗅辛辣香料,不哭的時候也是鼻涕直流,雙眸紅腫只剩一條縫,一身細皮嫩肉被麻衣磨得全是紅痕,膝蓋上、腳底下全是青紫。
守孝期間素齋並禁止沐浴,素齋倒罷了,禁止沐浴害苦了她,只覺從頭到腳都似是溲,身上黏膩,夜裡睡不安穩。白日到了靈前更苦,滿殿的人都不沐浴、換衣,瀰漫著汗酸與腳臭味兒,即便鼻子不甚通暢也能聞到,聽說要停靈二十七日,真正是生不如死。
小斂三日就該大斂,大斂時辰一到,又是舉哀,君婼駕輕就熟,舉袖、嗅瓶,長號一聲,便跪著低頭靜默,在眾人哭聲中任眼淚、鼻涕流淌。
鄭司贊遞過帕子,鼻涕沒了,一股股異味鑽入鼻中,不由蹙了眉尖,掃一眼殿中眾人,想著且得哭呢,不如想些高興的事。
便想起了阿麟,她收養那頭小麋鹿,二哥瞧見笑說,西周太師姜尚傳說以麟頭獸為坐騎,這麟頭獸其實就是麋鹿。
她便給小麋鹿取名阿麟,阿麟一點也沒有麟頭獸的威風,頑皮時以大欺小,嚇唬苑中小獸、小鳥。有一次欺負一隻小錦雞,不防母錦雞衝了過來,撲棱著雙翅啄牠,阿麟便哀聲鳴叫著衝到她身邊求助,一雙獸眼溼漉漉的,十分委屈可憐。
君婼正偷笑,鼻端傳來一股冷冽的清香,似乎在哪兒聞到過,君婼滿心愉悅抬頭看去。殿門外進來一人,來人身形高瘦,深衣青裳外罩白麻,腳蹬烏頭履、頭戴白帢冠,察覺到君婼的目光,長長的濃眉微皺,一雙深邃的眼朝君婼看了過來。
雙目紅腫、鼻頭通紅,臉上東一道、西一道,不知是眼淚還是鼻涕,唇角卻翹著,眉間舒朗開闊,就這樣一副怪異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哀傷又愉悅,毫不避諱地盯著他看。
皇帝微微側頭,中官銘恩哈著腰趨前一步,低低說道:「是大昭國君婼公主。」
皇帝微不可察挑了挑眉,想起大昭國遣使請求聯姻時帶來的那幅畫。畫上昆彌川水面如鏡,遠處點蒼山投映其中,山尖一抹白雪若雲,與如洗碧空交相輝映,臨水一位少女,著玉瑟半壁錦月色柳花裙,跽坐於象牙席上,身後是望不到頭的花海,如茵綠草中各色玉茗花競相怒放,襯托著少女比花朵更為嬌豔的容顏。那幅畫工筆考究,令他印象深刻。
在她身旁停下腳步又看一眼,依然在看著他,只是臉上添了忿忿之色,似乎有些不平?
君婼確實不平,此人穿了粗糙的斬衰服竟也能這樣好看,最主要的是他身上香噴噴的,他肯定沐浴了,想到沐浴,君婼又想哭。一低頭,耳邊傳來一句話,「意態由來畫不成,歸來卻怪丹青手。」聲音壓得很低,帶著絲疲憊的嘶啞。
君婼一愣,抬頭就見他一挑唇,唇角一絲嘲諷稍縱即逝。
君婼張張口,他已移步至靈前上香,神態恭敬卻無一絲哀戚。君婼待要仔細觀察,身後鄭司贊小聲提醒,「不可直視天子龍顏。」
原來這就是新皇,自己的夫君。君婼再偷瞄一眼,低下頭去心想,穿著斬衰服,還有身上清冷的氣息,與牽巾拜堂那日一模一樣,怎麼就沒想到呢,這幾日被穢氣纏繞,人也變笨了。
門外一聲呼號,是太后來了,德太妃緊隨其後。太后瞧見皇帝,便停了哭聲,沉聲道:「怎麼,你今日得了空?」
似乎沒聽出她的語氣不善,皇帝只微微點頭。
太后青著臉道:「這都四日了,你竟未來過先帝靈前。」
皇帝喚一聲母后娘娘,啞著聲音道:「天地君親師,非是朕不孝。」便抿了唇再不多說。
太后怒不可遏,「怎麼,未登基就擺出君王架勢啊。」
皇帝點頭,「登基大典就在明日。」
太后氣得身子輕顫,「你竟如此心切。」
身後德太妃趨前一步,小聲為皇帝分辯,「麟佑這四日忙著前朝事務,一日只睡一個時辰,眼睛熬紅了,這嗓子也啞了。」
皇帝不耐煩皺眉道:「打聽得太多。」
德太妃喏喏住口。君婼在一旁聽得目瞪口呆,想想大昭皇宮內帝后恩愛、兄友弟恭、父母子女其樂融融,殷朝口口聲聲仁孝治國,太后竟與新皇在先帝靈前爭執。
皇帝上了香,一擺手,左班都知呼一聲大斂,哭聲四起,殿內跪著的人都站起,按次序繞棺而哭。儀式隆重而冗長,一個多時辰方入殮闔棺,君婼跪回去的時候直覺快要暈厥。
好在汙濁的空氣中清冷的氣息一直不去,且離她很近。她又悄悄抬頭,原來他很好看,好看得超出她的所有臆想,只是性情怪異,出言冷漠不遜,尤其是那抹嘲諷的笑意令她惱怒,為君王者該海納百川,他怎麼那樣乖戾,對自己的母妃都吝於一絲溫和。
清冷的香氣拂面而來,漸漸遠去,門外中官喊著:「皇上起駕往福寧殿。」
大斂禮畢可以休憩至黃昏,君婼爬一般上了肩輿,剛坐穩便沉沉睡著。
到了沉香閣外,怎麼推也喚不醒,采月與摘星索性將她抬了回去,鄭司贊也搭一把手。
聖命下達的時候,君婼猶在酣睡,任由采月與摘星將她泡在浴桶中洗刷,用了三桶水才洗乾淨,最後一桶水中泡了玉茗花的乾花瓣,洗得從頭到腳都飄著清香,織錦素衣用含露香熏了。穿好衣衫,君婼方醒來,聞見自己香噴噴的,展顏笑道:「怪不得夢見沐浴,真舒暢。」
鄭司贊在旁道:「君娘子起身梳妝吧,福寧殿設了素宴,皇上派人傳旨,讓君娘子過去。」
君婼縮一縮身子,小聲道:「若是推說我身子不好……」
采月在旁道:「公主,此處不是大昭皇宮,公主使出撒嬌殺手鐧便能橫行天下。」她聽到皇帝設宴,讓公主前往,心中替公主高興,言語間便輕快起來。
君婼咬咬唇,無奈笑道:「是啊,君命不可違,對吧。」
坐到繡墩上,鄭司贊為她簡單挽了髻,白色絲帶綁了,不能上妝也不戴任何釵環首飾。君婼環顧四周,沉香閣中沒有等身大銅鏡,讓采月與摘星一人捧一個,一上一下拼接,從鏡中打量自己,自言自語道:「兩眼還是腫著,鼻頭也發紅,冷、熱巾帕交替敷一敷,鼻頭抹點粉,是不是好一些?」
鄭司贊搖頭,「不可,太后也會赴宴。」見君婼不解看了過來,鄭司贊笑道:「國喪期間,君娘子若是太過風姿綽約,難免讓太后不悅。」
君婼恍然大悟,忙笑道:「多謝鄭司贊提點。」
鄭司贊笑說不敢,君婼想著,鄭司贊待人和氣,又真心為她著想,待會兒宴席後若太后心情好,便請求將鄭司贊派在沉香閣伺候,自己身旁也多個得力的人。
◎ ◎ ◎
頭一次正式拜見皇帝與太后,君婼心中緊張,一路沉默著去到福寧殿,采月與摘星不可入內,銘恩引領她進入大殿。
大殿空曠,因在喪期,布置十分素淨。皇帝聽到通傳,只在屏風後嗯了一聲,吩咐道:「入席坐著吧,大禮免了,沒空。」
君婼只得隔著屏風行個萬福禮,席間各几上已擺了茶果,君婼不敢坐,只站著等候。又過一會兒,兩位女官陪著太后走進,君婼待太后坐定了,忙過去大禮參拜,太后嗯了一聲,「免禮吧,坐到我旁邊來。」
君婼推辭不受,在下方右首几後坐了,太后點點頭,「因逢國喪,宮中忙亂,沒來得及見妳,這幾日宮中對妳頗有誇讚,說妳知禮識矩,我甚放心。」
君婼忙說:「妾皆是分內之責,若何處行錯了,請母后娘娘不吝指點。」
太后嗯了一聲,便再無言語。
不大的工夫,皇帝從屏風後走出,君婼忙起身下拜。皇帝也著了織錦的素衣,依然戴著白袷冠,腳上換了雲頭履,較之白日所見隨意了些,過來對太后見禮,太后只嗯一聲。皇帝對君婼說一聲免禮,便自行入席。
君婼看皇帝面無表情不辨喜怒,再看太后臉上神情刻板,心想是不是殷朝皇宮裡的人都是這樣表情,忙收了笑容正襟危坐。
御膳傳了進來,皇帝只擺擺手,銘恩便吩咐眾人退下,隨侍的人瞬間退得乾乾淨淨。
無人舉箸,僵持中皇帝喚一聲銘恩,銘恩哈腰走進,皇帝微微點頭,銘恩緩聲說道:「太后殿下容稟,先皇病重數月,朝堂由胡國舅主政,秋冬交替之時豫州、徽州地方官奏報,言說數月無雨,只怕來年冬麥欠收。胡國舅言道,京城方圓百里風調雨順,地方官一派胡言,傳令將地方官撤職查辦。
豫州、徽州乾旱,以致麥苗枯死,戶部尚書在先皇靈榻前哭求皇上,皇上即位後著手此事,該復職的復職、該查辦的查辦,發下賑銀並命引渠澆灌補種。」
太后面無表情聽著,暗中咬牙不止,自己肚子不爭氣,娘家兄弟也不爭氣,先帝厭惡太子,她趁著先帝病重,在朝堂中託人多次舉薦,他才有了機會,誰知竟愚蠢至此。我朝疆域萬里,你只看百里之內!越想越怒,橫眉道:「一個內宦也敢妄議朝政。」
皇帝搖搖頭,「朕不能多言,他只是轉述朕的話。」
太后不肯甘休,「只是戶部尚書一面之詞,未聽說派人前往豫州、徽州探訪。」
皇帝施施然喝一口茶,「大昭國二皇子君冕帶人前來送親,途經徽州、豫州,送親隊伍親眼所見,二皇子沒有理由捏造。」
皇帝多說了幾句,聲音又嘶啞起來,看向君婼說道:「怕太后娘娘不信,特邀了君娘子前來。太后娘娘與大昭國皇后乃是閨中密友,相交多年,兩相來往密切,方促成此次聯姻,自然能信得過大昭國公主的話。請問君娘子,來路上豫州、徽州是否大旱?」
君婼愣住,從未聽母后說過與殷朝太后相識,這三日在靈前太后也從未看過她一眼,沒有她這個人一般,怎麼突然就成了閨中密友,皇帝說這話何意?
看她發呆,皇帝又喚一聲君娘子,君婼回過神來,皇帝耐心又問一遍,「請問君娘子,來路上豫州、徽州是否大旱?」
太后臉上帶出笑意,親切喚她的閨名,「君婼,可要實話實說。」
因太子大婚之日夜裡先皇崩逝,太后惱恨之下怪罪在君婼頭上,本來指望她能為宮中帶來喜氣,讓先皇轉危為安,誰知先皇病勢加重,撒手塵寰,想來是她福薄,便不打算冊封為后,只讓她居沉香閣,並吩咐下去,以君娘子呼之。
其實太子即位,太子妃移居內宮,冊封為后之前可以殿下呼之,她特意如此吩咐,宮人們心領神會,知道這位異國公主入主中宮希望渺茫,差事上便只是敷衍,太后深諳此道,乃是特意為難於她。
不想今日被新皇將了一軍,君婼一句話牽扯著國舅的官途,便馬上變出笑臉出言拉攏。
一邊是太后、一邊是皇帝,向著其中一個便得罪另一個,君婼的猶豫只有一瞬間,便打定主意抬起頭來,說道:「來路上豫州、徽州乾旱,地面龜裂成紋,許多百姓捧著枯死的麥苗跪在田地裡哭。」其實百姓一邊哭一邊罵皇帝昏君,此話卻不能說。
君婼看太后立目瞪了過來,又補充說道:「君婼以佛祖之名起誓,句句屬實。」皇帝與太后她勢必要得罪一個,想起路經旱地時的慘狀,她選擇實話實說。眼看太后就要發難,君諾脖子一縮低了頭。
皇帝唇角浮起很淡的笑意,言道:「明日登基大典,想來慶壽殿已然作好籌備。」
太后深吸一口氣,「祖制新君即位七日後登基大典,皇帝恁的心急。」
皇帝笑了,「祖制不曾說過若有人企圖篡位改立,該幾日後登基,是以朕擅自作主,改在明日,朝中幾位重臣無異議。」
確無異議,只因皇帝此言一出,誰也不想冒著企圖篡位的罪名拖延新皇登基,人頭與祖制,自然先保住人頭再說。
太后心中一驚,儉太子暴薨後,她曾想著拖延冊封二皇子,等待三皇子成年,沒承想先帝因傷心一病不起,這二皇子不知使出何等手段,竟順利冊封。先皇駕崩那夜,本想著對二皇子封鎖消息,不想先皇咽氣前一刻他衝了進來,不知是何人走漏了消息。
太后一聲哀嘆,都怪自己體弱,多年臥病在床,竟連內宮也把控不住,眼下先保住國舅的官職要緊,遂言道:「就依皇帝所言。皇帝可定了年號?」
「天聖。」皇帝淡定答罷,舉箸挾菜。
啪的一聲,太后拿起面前几上銀箸,重重拍在几案上,聲音失控,有些尖利,「天聖,大言不慚,你置先帝於何處!」
皇帝慢條斯理用幾湯匙石髓羹,方說道:「司天監說,天聖二字上承天地之靈,下秉江山之韻……」
又是啪的一聲,太后怒道:「司天監那些孽臣從來都是見風使舵、逢迎拍馬!」
皇帝叉一小塊素肉,朝著太后指了指,「太后娘娘向來奉司天監如神明,朕出生的時候,若非太后娘娘請來司天監測朕的時辰八字,朕怎會被送出宮去。」
太后語塞,好半天板著臉道:「是宸妃那個賤人攛掇。」
皇帝嚼幾口素肉,「登基大典後尊太后為上聖皇太后,德太妃為皇太后,太后娘娘以為如何?」
太后沒說話,神色卻輕鬆許多,吩咐一聲布菜,尚食帶著眾宮女彎腰走進。
皇帝擺擺手,銘恩又帶人退下,皇帝瞧著太后,「不過,胡國舅非撤職不可。」
太后面容又整肅起來,硬聲說道:「無憑無據。」
皇帝搖頭,「來往奏摺文書、被罷黜的官員、枯死的麥苗,都是鐵證,若是太后娘娘執意要眼見為實,可出宮往徽州一趟。」
皇帝說話多了,聲音更加嘶啞,若砂紙磨過鐵器,君婼按捺住要捂耳朵的衝動,等待太后繼續與皇帝唇槍舌劍。
不想太后住口不言,抿了唇倔強坐著,本就黃的臉上又刻出幾絲皺紋,更見生硬。太后想的是,徽州有一處皇家行宮,皇帝這話難不成是威脅哀家?
太后愣神間,皇帝吩咐一聲,外面候著的人恭敬進來伺候,殿中人來人往,沖淡了僵硬肅冷。
太后豁然站起,「哀家身子不適,先回宮去了。」
皇帝唇角一扯,眼眸中幾多嘲諷,起身一揖,「恭送太后。」
君婼忙跟著起身恭送,太后沒聽到一般,也不用女官攙扶,挺直了後背傲然出殿。
君婼有些無措地看著太后的背影,知道太后與母后是閨中密友,太后在她眼中便多幾分親切,卻轉眼得罪了太后,瞧也不瞧她一眼,可如何是好?
那邊皇帝說一聲公主且坐,君婼忙復坐下,僵坐著不曾舉箸,皇帝自顧用膳。約半盞茶工夫,皇帝放箸起身,繞過几案,來到君婼面前。君婼忙忙起身,皇帝探究地看她一眼,別過臉說道:「朕還有事,公主慢用。」雖成了親,但他和這個異國公主根本不熟。
君婼行萬福禮稱妾遵命,皇帝點點頭,抬腳往殿外而去。
君婼吁一口氣,坐下略略用了幾口,欲要起身離去,一抬頭嚇一跳,皇帝不知何時去而復返,站在殿門口看怪物一樣瞅著她,依然是探究的目光,君婼忙福身問道:「皇上可有吩咐?」
皇帝看著她似欲言又止,君婼彆扭站著進退兩難,為難了一會兒鼓起勇氣開口,「妾用好了,這就告退。」
皇帝搖搖頭,說聲等等,君婼看向他,四目相觸,皇帝先躲開去,莫名說一句:「果真人靠衣裝。」
君婼心中喜悅,自己今日在紫宸殿情狀太過狼狽,不想夜宴上能挽回些美名,喜悅著,便滲出幾絲得意,又一福身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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