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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折】天上掉下個錦衣衛《中》

和齡向來很有自知之明,比她生得好看的姑娘一抓一大把, 她一個市井間長大的女子,書都不曾讀過幾日,毛筆也抓不好, 無權無勢、毫無價值,這樣的她,落在金雕玉砌的權泊熹眼裡, 只怕他看不上眼。當聽聞他已有婚約後,那份求不來的情, 猶如潑出去的水,寒了她的心。可這人世間的道理就是這般, 欠下的情債,總不能拖欠著不歸還,不然權泊熹那般倨傲寡淡的性子, 怎麼敢在皇帝面前抗旨悔婚,百般糾纏直說要娶她?

會員價:
NT$1606.6折 會 員 價 NT$160 市 場 價 NT$240
市 場 價:
NT$240
作者:
十三酥
出版日期:
2015/03/31
分級制:
普遍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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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要嘛有錢,要嘛有勢,就是不能有女人,
誰知遇上憨萌俏小二後全亂了套,
他只好拚著翻牆越戶爬上床,就是要疼寵她一輩子!
晉江千萬積分的優質作品「天上掉下個錦衣衛」,
一部家國、親情、愛情的動人糾葛,請千萬不要錯過!


和齡向來很有自知之明,比她生得好看的姑娘一抓一大把,
她一個市井間長大的女子,書都不曾讀過幾日,毛筆也抓不好,
無權無勢、毫無價值,這樣的她,落在金雕玉砌的權泊熹眼裡,
只怕他看不上眼。當聽聞他已有婚約後,那份求不來的情,
猶如潑出去的水,寒了她的心。可這人世間的道理就是這般,
欠下的情債,總不能拖欠著不歸還,不然權泊熹那般倨傲寡淡的性子,
怎麼敢在皇帝面前抗旨悔婚,百般糾纏直說要娶她?


精彩章節搶先閱讀

 

  

  第一章

  景仁宮裡,樊貴妃回去後越想越坐臥難安,錢嬤嬤屏退左右,呵腰道:「娘娘,喝杯茶降降火氣。」
  樊貴妃心煩地推開茶盅,尖利的護甲在紫檀木的桌面上一下下劃拉著,發出鈍鈍的刺耳的聲響,聽得人難過極了。
  「實在是等不得了!」她冷不丁站了起來,一頭釵環碰撞,圍著地心轉了轉道:「那叫和齡的丫頭,她那張面孔本宮想起來就心慌。」留著她,自己就時刻感受到威脅!
  「這……」錢嬤嬤從善如流,立刻道:「娘娘您別慌神,她能同您有幾分神似那是她的福氣。」
  樊貴妃聽了這話,不停轉圈的腳猛然定下來,她通身一震,視線透過隔扇窗望向這片富麗的景仁宮,須臾,不以為然道:「嬤嬤這話差了,她不像我。」樊貴妃曼聲說著,拔下了髮髻上的簪子,她撥了撥沉香描金爐裡燒成灰燼的香屑,話意裡暗含了幾分譏諷,「與其說像我,倒不如說……她像良妃妹妹。」
  「主子!」這話是怎麼說,怎麼想到這一茬兒去了?錢嬤嬤驚弓之鳥似的,拔腳就推開隔扇門向外左右看了看,見無人才放下心來。
  當年謀害良妃娘娘的事按說是沒人知曉的,不久前卻無端教皇后聽到了風聲,竟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與她。她們主子驚嚇得夜夜都睡不好,連皇上都起了猜疑,一連好幾日不曾踏足景仁宮,這事情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可再不能出任何差錯兒了。
  「主子,這世上恁多事,還不是天知地知、您知我知,皇后娘娘她知道了又如何,您只管把皇上一顆心攏住了,皇后娘娘又沒有證據,她再往您身上潑髒水,只要皇上不信,就沒人敢在背後說三道四。」
  宮裡頭起的那起子流言,樊貴妃是有耳聞的,為此不知暗下裡支使萬鶴樓處置了多少人。她漸漸安心下來,只要手裡頭捏著東廠,她就有底牌。蕭氏算什麼?她不過是比她們姊妹早入宮罷了,偏蕭氏是皇后,她只能是貴妃,她怎麼肯甘心?
  錢嬤嬤見主子的情緒沒那麼起伏了,便又雙手托著把茶盅呈了上去,「奴婢伺候娘娘用茶。」
  樊貴妃伸手接過了,揭開茶蓋兒吹了吹,這茶葉是廬山雲霧,泡茶的水是御用玉泉山的水,打眼一瞧,碧幽幽的茶湯好似格外喜人。
  錢嬤嬤不失時機地道:「放眼整個宮裡,皇上對主子您的寵愛有誰能及?就這玉泉山的水,大老遠送進宮裡頭來,除了乾清宮和儲秀宮太后用,再就是您了,獨一份兒。」
  雖她這樣說,樊貴妃美麗的眉目間卻依舊縈繞著揮之不去的淡淡憂愁,她之所以高興不起來,還是因為心裡明鏡兒似的。當年皇上鍾愛的本就不是她,後來是良妃死了,她們姊妹面相肖似,皇上才把那份恩寵延續到她身上來。說到底,當年如若不鋌而走險走了那一步,就沒有這十來年的寵冠後宮。
  樊貴妃喝茶的手抖了一抖,呷了口茶湯便擱下了。這時外頭響起小太監的唱喏聲,「萬公公到!」
  「宣進來吧。」
  萬鶴樓進門後瞧見的並不是方才樊貴妃那副不安的模樣了,她斜斜歪在美人榻上,錢嬤嬤在一旁打著扇兒,一派安逸之色。
  他只敢睃了一眼便跪下行禮,「奴才給娘娘請安。」
  樊貴妃對萬鶴樓還算是和顏悅色,她微抬了手指,護甲折射出一道兒亮光,恰映照在萬鶴樓臉上,「起吧。」
  一時站畢,萬鶴樓拿過一旁的美人錘在樊貴妃腿邊蹲下來,他手上捶著,嘴裡嗓音細細道:「才幾日不見,娘娘越發明豔動人了,若是皇上此刻見著,只怕接下來幾日便都離不了娘娘您了。」
  做太監的嘴巴甜是練出來的,樊貴妃縱然當年是傾國傾城貌,可如今這都徐娘半老的年紀了,也只剩下一副空架子罷了,褪下這身華美的服飾,她所剩的不過是森森然、冒著黑煙的白骨。
  萬鶴樓能有如今靠的全是樊貴妃,他得靠著她、依順她,才能在司禮監和東廠都督的位置上坐得長久,坐得安穩,坐得教人無話可說。
  樊貴妃又聽他逗趣兒說了一番話,掩著紅唇笑了一陣,抬指點在他額間,「你這滑頭,什麼話都敢在本宮跟前說。」
  萬鶴樓把首垂得更低了,唇角卻有笑意。忽聽樊貴妃輕咳一聲,他心想是有事交代與自己,否則不會無緣無故突然把他召進來。
  邊兒上,錢嬤嬤接收到主子的暗示便低了低身,朝萬鶴樓嘀嘀咕咕幾句,話畢道:「都督您明白了?」
  萬鶴樓焉有不懂的道理,他只是詫異,不覺出口道:「這回這個,竟真與良妃娘娘極為相似嗎?」
  甫一聽見「良妃」二字,樊貴妃的眉頭就打了個結,她揮了揮手突然不耐煩起來,「囉唣個什麼,只管照本宮說的去做便是!」
  「是是是,奴才多嘴了。」萬鶴樓抬手就在自己臉上搧了一巴掌,抬臉時仍舊心有餘悸,起身道:「奴才這就去辦。」
  說是立刻就去辦,實則真正施排起來還需要時間。
  萬鶴樓出了景仁宮,甫一走出宮門便挺直了腰板子。這皇宮裡頭,除了在太后、皇上、皇后和樊貴妃跟前他是折了腰的奴才相,別的地兒那都是挺腰子的主。
  樊貴妃對目前在坤寧宮那形容肖似良妃的丫頭忌憚如斯,引起了萬鶴樓的好奇。
  他走在深長悠久的甬道裡頭,不由得想起曾經皇上是把尋找良妃膝下六皇子和淳則帝姬的差事兜到自己頭上的。那時候他受命於樊貴妃,哪裡肯用心去找,少不得馬馬虎虎遮掩過去,因此才鬧出後來的失蹤事件。
  這皇家的事兒,一旦和鬼神沾上邊兒那就得打住,不作興說這些神神叨叨聳人聽聞的,純乾帝縱然想不通其中緣由,卻也無計可施。
  只有萬鶴樓當時畢竟是全權負責這事兒的,他多少知道一些,但也不詳盡。原本良妃薨了,樊貴妃的意思是要他將六皇子同淳則帝姬一舉除之而後快,沒承想後來教良妃跟前的德太監把兩個孩子給帶出去了。
  這德太監在江湖上有些門道,萬鶴樓稍耽擱了幾日就徹底失去了他的消息,唯有一點卻至今都能拍著胸脯信誓旦旦保證,六皇子,哪怕是淳則帝姬,這兩個尚在人世間,只是流落到了何處就不得而知了。
  思想起那些個陳年舊事,連如今坐穩東廠心狠手辣的萬鶴樓都免不了露出一絲悵然。其實良妃娘娘人是不錯的,待底下人又好,最重要是皇上喜歡她活潑,寵得不行,皇帝心情一好,連帶著底下當差的人也過得輕鬆。
  進了司禮監,今日的票擬早堆疊在那裡。萬鶴樓在案前坐下,他固然忌憚樊貴妃,可樊貴妃同皇上比起來,孰輕孰重還是很分明的。
  他提起朱筆本預備只看一會子票擬,孰料時間過得飛快,等小太監弓著腰進來掌燈的時候他才愕然地抬頭。得,今兒是不能去坤寧宮拿人了。
  就因萬鶴樓這裡耽擱了,和齡和安儂才又安然過了一晚上。

  ◎             ◎             ◎

  和齡在安儂看來整個兒一沒心沒肺,臨睡前還瞧見她盤著腿坐在床頭數錢呢。
  其實是安儂看差了,和齡先頭倒真有數錢的意思,只不過她日常當的差事不容易撈油水,目前存下的那點子銀錢,拿手掂一掂就知道分量了,壓根兒不值得她數。
  和齡把枕頭下那張紙摸了出來,室內昏暗,幽幽冥冥的燭火像盜墓人開鑿古墓時透出的微光,她就著這光線木木地看著紙上的名字,直過了好一會兒,才把紙頭折疊起來仔細地重新塞回枕頭下,一點兒也沒察覺出權泊熹白日裡動過她的東西。
  對過床上安儂把腦袋從帳子裡伸出來,她生怕被蚊子叮著,快速道:「別數了,等回頭妳在宮裡頭當值的年頭同我差不多了再數不遲。」又拿眼睛瞟瞟桌上的燭臺,蠟燭芯子燃出了黑黑的一條,火光更微弱了,她的臉越發不清晰,呶呶嘴,打了個哈氣道:「吹了吧,明兒個還要早起呢。」
  和齡比安儂後頭來,分個先後,理應是她去吹蠟燭。她倒也不嫌麻煩,跳下床撲到桌邊對著蠟燭就是一頓吹,呼的一聲,燭火被吹歪了,屋子裡頃刻間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就在燭火滅了之後,屋頂上猛然砸下一記炸雷,那轟隆隆的翻滾聲兒一路砸出了坤寧宮,緊接著劈劈啪啪的雨點子接踵而至,屋頂上瓦片和著雨珠拍打不住地響,遠遠近近,不一會兒便籠罩在一片突然而降的傾盆大雨之中。
  和齡定在桌子前半晌兒沒動,她伸手一摸後背,只覺涼颼颼的,披在背上的頭髮也被風吹得飛舞起來,哪兒來的風呀?
  她尋思著,冷不丁往後窗一看,這一看之下腳底浮起一層涼氣。半夜三更的,原本關得牢牢的窗戶卻不知教誰給開了,此刻窗外的雨都斜著灑進來了,窗前地面上潮溼一片。
  和齡說不清自己怕不怕鬼神,轉頭一看,只見安儂睡得可真熟,這麼一會兒她就著了,也不知今兒晚上怎就這麼困倦,她只好獨自走到檻窗前要把窗拉上。恍惚間一條黑影打鳳凰木下閃過去,和齡手一僵硬頓住了,再細看去時天際卻又是一片昏沉沉景象,黑壓壓裡塵世間一片混沌,什麼異常也沒有。
  和齡總覺著哪裡不對勁兒,她不敢遲疑,馬上把窗戶闔上了,回身貓回床上縮著,隔著被子兩隻眼睛露出來往屋裡觀望。
  這一夜和齡都沒好好睡,天一亮,下眼瞼起了兩個黑眼圈兒,外頭的雨卻沒止歇,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伴著電閃雷鳴,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安儂卻睡得黑甜,這點很古怪,那麼大的雨都沒能對她造成影響,往日她是一點聲音都要張眼的人。和齡沒想明白,只得先撂下了。
  兩個一處到坤寧宮宮女用早膳的地方吃了一點,接著就去當值了。
  大約是沒睡好的緣故,和齡的右眼皮今兒一直跳,跳個沒止歇。
  好的不靈壞的靈,到了中午果然出事了。
  她從西暖閣出來回到小院裡,才一進門就看見廊子上圍著一圈兒宮婢、太監,對著她和安儂住的那屋指指點點的。
  和齡伸長耳朵聽,愣是一個字沒聽清楚,耳邊嗡嗡嗡包圍了數不盡的蚊蟲似的,她一急就撥開人群衝進了廊子最頂頭自己住的屋子。
  進去就傻眼了,小小一間房被翻得亂七八糟,枕頭、被子都扔在了地上,床帳子也歪東斜西不成樣,桌子更是翻了個底朝天兒。
  「誰來掃蕩過了?」和齡嘴裡冒出來這一句,打眼瞧屋子,卻沒瞧見安儂。
  門外響起一陣兒窸窸窣窣聲,圍觀的宮人彷彿是畏懼她,但又對她指指點點的。和齡一個頭兩個大,這起人瞧她的眼神怎麼跟打量犯了事兒的嫌疑人一樣一樣的?
  好心人還是有的,間壁屋同和齡略說過幾句話兒的宮女見她實在丈二和尚似的,便進了屋湊在她耳邊嘀嘀咕咕,「妳、妳們到底做了沒有?才剛東廠的人來過了,二話不說就在屋子裡翻找,安儂嚇得臉都白了,最後廠番子從她腰間把荷包抽走,說那就是罪證。」
  「什、什麼罪證?」和齡咽了咽喉嚨,感覺自己立在一片廢墟裡,四周圍塵煙滾滾。
  那宮女不小心揚了嗓子,「安倩啊,景仁宮的安倩,就上月裡死在御花園井裡那位。別說妳不曉得,妳跟安儂可是一屋裡待著的,她如今教東廠的人逮走了,妳、妳也跑不了!」她邊說邊被外頭相熟的宮女拉著往外退,彷彿沾著和齡便要倒楣似的。可不是,惹著了樊貴妃,惹著了東廠,焉能有活路的?
  和齡直挺挺站著,努力把目前的情況在腦袋裡消化乾淨。她算是明白過來,合著是安儂被當作殺了安倩的嫌疑人給逮走了,別人就也以為她是同謀。
  她心大,突然不怕、不慌張了。本來就是這樣,自己沒有做過的事,有何可懼?放之安儂身上亦然,安儂也是無辜的,她便安心蹲下身開始歸置屋子。
  眾人都覺得她是瘋了,還有閒心弄這個,正嘈嘈切切議論著,猝然間,打院門外響起一陣雨點打在傘面上的啪啪聲。
  萬鶴樓從內監手裡接過黃櫨傘,親自撐著走在頂前頭,其餘人等俱待命在外。
  宮人們個個兒措手不及,慌忙跪下行禮,頭也不敢抬,一動也不動的。
  和齡意識到周遭氣場的變化,扶好聳肩美人瓶才轉身望過去。隔著雨簾子,廊廡前立著個人,那人穿一身曳撒,身量瘦長,年歲三十上下,黃櫨傘面間歇遮擋住他的面容,教人瞧不真切。漸漸的,那人慢慢把傘合了起來,黃櫨傘靠在廊柱上,雨水順著傘尖流淌到臺階邊沿,再順著臺階彙聚到院中無數的小水窪裡。
  和齡隱隱知道了來人的身分,心頭突突直跳,思量間,那不算男人的男人抬腳進得門來,他卻只立在門檻前,身上帶有一股潮溼的,混有清淡安息香的熟悉味道。
  下雨的日子、潮溼的安息香、東廠……腦袋裡模糊掠過什麼,和齡待要隨著眾人下跪,視線卻在面前東廠都督的面孔上停留下來,是不是見過這個人?怎麼心一霎兒間沉到了谷底,身子不由自主顫了顫?
  和齡驚異地發覺,自己這樣對於跟前人的畏懼不是來源於思維,而是她的身體作出的本能反應,她向後退了一步,臉上白煞煞望著萬鶴樓。
  而萬鶴樓也在看清這小宮女的臉容後震驚無比,怪道能教樊貴妃唬成那般,這的確不只是肖似樊貴妃了,這樣一張臉,她的鼻子、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她的每一絲神韻無不肖似早已做了鬼的良妃娘娘!
  萬鶴樓情不自禁再次聯想到了淳則帝姬,如果說昨兒他出了景仁宮時回憶起來更多的是慨嘆,那麼現下他恐怕是感到恐慌了。
  當年也曾有迅速了結淳則帝姬的機會,那時天真爛漫的錦衣女孩兒被宮人們簇擁著在御花園裡撲蝴蝶。柳困桃慵的時節,草木繁茂,欣欣向榮,他在暗處瞧了她許久。
  不知怎麼的,她躲開宮人跳到了自己跟前。當年他年紀尚輕,指尖淬了毒的銀針捏了又捏,在小小的淳則帝姬腦門上一再比劃,最終沒下得去手。
  又過了許久,良妃歿了,他奉樊貴妃之命殺淳則帝姬和六皇子。那一日同今兒這天相似,混沌的天穹,凌亂的雨水,這一回他舉起了匕首,彼時小女孩兒畏縮在牆角,睜著一雙水洗過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他……就如同現在這般。
  萬鶴樓的心一沉,這時候回憶往昔不合適,先不說跟前這人究竟只是恰巧同良妃長得相似,抑或她的真實身分果真有待推敲,都須得先把人帶回去。
  一道閃電劃過,雷鳴隆隆而起,和齡臉上亮起一道白光,很快晦暗下去。她張了張嘴,把下跪這事兒拋卻在腦後,腦海裡風車似的連軸轉,話出口想收回都來不及,「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萬鶴樓的目光剎那間驚疑不定起來,他半側了身,先一步跨出了門檻,也不答她,只做未曾聽見的模樣,開口道:「出來吧,這會子套近乎有何用。識相些,跟咱家走一趟。」
  太監的聲線總陰柔得透出一股子扭曲,和齡不敢造次,心下卻又無端懼怕他。跟著走出院子這一路,他們不給她撐傘,不一小會兒她渾身就溼漉漉的,走起來腳步像踏在棉花上,每一步都是虛的。
  頂頭走著萬鶴樓,後頭是一排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太監,彷彿切斷的不是子孫根兒而是面部神經。
  和齡抱著胳膊抖了抖,這鬼天氣,熱的時候它確實是熱,可一旦雨這麼大淋起來澆在身上把衣服全弄溼了,風再湊熱鬧一吹,渾身就說不出的溼冷。
  東廠的人倒也沒有押住她,而是把和齡困在中間,他們不擔心她會逃跑,卻往哪兒跑呢。
  雨聲嘩嘩,萬鶴樓撐著傘閒庭信步一般,帶著一撥人轉出了坤寧宮。樊貴妃調查安倩落水一案是事先請示過皇后,得到了她同意的,這就是她的高明之處了。如今東廠堂而皇之從皇后的地界坤寧宮裡拿人,這借的是樊貴妃的勢,且又合情合理,並不能算打了皇后的臉。
  沿途的宮人都只作不見,東廠是教人聞風喪膽的一群人,等閒尋常的宮人見著了都是巴不得繞道兒走的。也有見過和齡的,心裡都想著她這算是玩兒完了,甭管安倩的死與她有沒有關係,反正至今十來年了,就從沒人能打東廠那群人手裡頭活著出來。
  和齡心下是真的著慌了,她左右轉著腦袋觀察這是走到了哪裡,等出了東側宮門,到了東六宮的範圍,她這才大概發現萬鶴樓是要帶她往景仁宮去。可是自己又不曾殺人,難道還有強逼人認帳的嗎,即使是權力滔天的樊貴妃也不能誣陷好人吧?
  和齡並沒有放棄希望,她咬了咬牙,橫豎到時候死不承認加見機行事,能撐著就撐著。她估摸著安儂這會子也是在景仁宮,突然隱約擔憂起來,不曉得這皇宮裡是不是真有江湖上傳言中的酷刑之類的,就像夾手指啊打板子這種……
  正胡想連篇,把自己唬得臉上不是個顏色,隊伍陡然停了下來,和齡一個不注意差點兒撞在前頭太監的後背上。她揉了揉鼻子,雨水順著臉頰滑落至下巴尖尖兒上,墜在胸前襟。她瞇了眼睛,視線裡迷瞪瞪的,天上驟然轟隆一聲,劈下一條電閃,照得滿世界暫態光明一片。
  在和齡模模糊糊的視野裡,權泊熹就那麼恍若神祇一般出現了。
  似乎是必然,又或許是偶然。
  錦衣衛因個個穿著華服,故名錦衣衛。權泊熹從甬道邊上一側宮門裡截道兒似的漫步出來,身後是訓練有素,腰間佩繡春刀的錦衣衛千戶、百戶們。大雨滂沱,人人神情肅穆如雕塑,卻只有權泊熹一個人執著傘,配上他慣常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淡淡神情。
  所謂冤家路窄,萬鶴樓不大高興,可明面兒上的禮節還是少不了的,他拱了拱手,笑道:「這般巧,原是權大人,這會兒卻往哪裡公幹?」
  權泊熹鼻子裡似乎哼了一聲,那聲音沒來得及傳進萬鶴樓的耳朵便淹沒在疾走的雨水裡。他沒有答萬鶴樓的話,視線卻筆直望向了萬鶴樓身後不遠處把頭埋得低低的和齡,她身上溼透了,原本紅潤潤的臉頰此際白得發青,那弧度可人的唇瓣兒也透著紫。
  權泊熹調開視線,重新看向了眼前的閹人,他表情不變,抬起眼瞼對這陰沉沉的蒼穹眺望了一會兒,就在萬鶴樓面上快掛不住時才幽幽啟了唇,「今兒這天氣委實不好,鬧得人心情也好不起來。」
  餘光裡不停注意著和齡,他簡直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衝過去為她遮風擋雨的念頭。心念方起,腳下便不自覺向前跨了一步,濺得小水塘裡水花兒四散,鞋幫子上漉漉溼了一大片……到底是克制住了。
  權泊熹唇角浮起一絲笑意,似笑非笑,一線陰影從他黑魆魆的眸子裡掠過去,不過淋一會子雨罷了,想來不會出事。她也不過是他前進道路上一顆略微重要的棋子罷了,再重要,也不值當為了她這時候就同樊貴妃撕破臉皮。
  邊兒上為權泊熹執傘的篤清微覺詫異,他分明記得才剛他們大人聽見說是萬鶴樓將和姑娘從坤寧宮帶走,那一剎神色顯見是慌了,立時便扔下手頭事務火急火燎進了宮,他跟在大人身邊這麼些年了,還是頭一遭見到大人有這樣失常的時候。既然是在意的,怎的自己卻看不清,如今進退維谷似的,確實難辦。
  對面萬鶴樓又笑起來,手插進袖子裡嘿然一笑,附和著道:「確實,早起見雨小了些,還道今兒個要見晴呢,誰料到過了正午越發電閃雷鳴的,雨水反倒越下越大了。」
  他頓住了話頭,總覺得權泊熹出現的時機不尋常,偏就這麼巧嗎?他拿了人,他就下雨天的進了宮?是以試探道:「權大人這是往養心殿裡去,莫非是聖上召見?卻不知出了什麼大事,我倒沒聽見風聲。」
  他滿以為權泊熹會順著他的話意說點什麼,至少也能順藤摸瓜從他話裡聽出點門道來咂咂味道,哪裡想到自己這番心思純屬打了水漂。
  權泊熹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袖襴,「都督想差了,我不過散散步,順帶便的進宮裡走走。」說著,也不去管萬鶴樓塌陷下去的臉色,狀似不經意道:「您這又是……」
  萬鶴樓不信他不知道,他踅身瞅了眼那小宮女,就這麼會子,她都被雨淋得不像樣了,頭髮沾溼在臉側,連神色也瞧不清楚,這要真是當年的淳則帝姬可不得了,那位可受不得這個苦。
  記得淳則帝姬三歲時,上頭奶嬤嬤沒看住,教淳則帝姬下大雨的天兒在園子貪玩淋了雨,回來燒得渾身滾燙。良妃一急就暈了過去,驚動了皇上,皇上愣是陪著愛妃待了一整宿,至第二日,上完早朝又匆匆過去。
  太醫們都說帝姬年紀小,又歪出些命裡忌水,和水相沖的謬論,總而言之,意思是帝姬這麼教雨澆了一場恐怕是不行了。這話當然是渾說一氣,好幾個太醫當即就被盛怒的純乾帝革了職。
  不過淳則帝姬確實是昏睡了好幾個晝夜才轉醒,純乾帝心有餘悸,事後把淳則帝姬身邊幾個奶嬤嬤全換了,另教皇后選了穩妥的嬤嬤頂替進來。自此後,凡是下雨的天氣,淳則帝姬連門兒都出不得,也是防著再病著的意思。
  神思遊轉,萬鶴樓指了和齡道:「這丫頭夥同同屋的宮女兒謀害了景仁宮的安倩,貴妃娘娘不忍安倩死得不明不白,親自處理這案子,咱家目下是奉命將人帶過景仁宮去盤問一番。怎麼,大人感興趣?」
  權泊熹默了默,只讓開了道兒,「如此,權某便不打攪都督辦案了。」他比了比手,示意後頭跟著的錦衣衛們主動避開。
  和齡全程聽見他們說話,她以為權泊熹至少會幫幫自己的,沒想到……他居然是來看熱鬧的。她越加蔫蔫兒的,但是心裡有一股子氣支撐著,經過權泊熹的時候把眼睛張成了大核桃,精神頭足足地瞅著他,一點兒也不願意顯露出自己的狼狽脆弱。
  權泊熹目光卻炯炯,他微抬了傘面,好讓她看見他,跟著,他把唇上下翕動了兩下,等我。
  和齡惘惘的,他說的是這個嗎?等他?
  她經過了權泊熹就不能再回過頭去了,否則要是讓萬鶴樓知道他們是認識的就要連累他了。心裡驀然覺得暖暖的,又有一點奇怪,她撫了撫心口,暫時壓下心潮……好像沒那麼冷了。

  ◎             ◎             ◎

  景仁宮裡,樊貴妃早已等候多時,她甫一見著萬鶴樓領著和齡進來,渾身的毛孔都張開了,無聲地叫囂起來。
  萬鶴樓倒退著立在一邊,不說話了。
  而和齡掃了殿內一眼,看見安儂被幾個老嬤嬤箝制住跪在正中,她心裡一抽,勉強維持著面色,不卑不亢向首座上的樊貴妃跪下行禮。她走過的地方留下一片水漬,身上滴滴答答的,好似個水鬼。
  樊貴妃皺起了細長的柳眉,她看了錢嬤嬤一眼,錢嬤嬤便厲聲道:「和齡,與妳同屋的安儂已經招認了,妳兩個因同安倩有過節,合謀將她勒死後拋屍水井,妳認是不認?」
  和齡覺得天都塌了,她連安倩長什麼模樣都不曉得,她居然還能和安儂合謀,滑天之大稽啊,「我沒有,我根本不認得安倩!」和齡一著急忘了自稱奴婢,話出口就愣住了,腦子裡開始脹起來,搖了搖頭,卻有種百口莫辯的預感。
  「看來妳連規矩都不曾學好,皇后娘娘的坤寧宮也不過如此嗎。」樊貴妃懶洋洋地掩嘴哂笑,「錢嬤嬤,咱們不妨替皇后娘娘教教這丫頭規矩,好教她知道知道什麼是尊卑。」笑得像條吐信的蛇。
  和齡一激靈,那錢嬤嬤就到了跟前,一陣掌風突如其來地掀向面門,她條件發射地躲開,那一巴掌就拍在了肩背上,拍得整個人半撲下去。按說宮女這時候是不能躲避的,該挨著就老老實實挨著,和齡這是犯了大忌了。不過她這下是看懂了,合著那大珠是學的這錢嬤嬤啊,打起人來都是下狠手,多大仇!
  錢嬤嬤一擊不中還要再來,和齡咬著唇思量對策,難道今日就要交代在這裡了?可她分明什麼也沒有做啊,孟姜女也沒有她冤枉。
  錢嬤嬤咬著牙再抬起手,孰料另一邊被抓著的安儂卻爬了過來,口口聲聲道:「妳不要信她們,我沒有招認,安倩也不是我殺的……要打就打我,橫豎往日同安倩有過節的也是我,不關和齡的事!」
  和齡心想安儂真是條漢子,錢嬤嬤這時卻獰笑起來,還要再打安儂嘴巴子。
  「算了,倒像屈打成招似的。」樊貴妃笑了笑,望向和齡,「妳果真不肯招嗎?妳若招認,本宮便放了妳這小姐妹;妳若不招人,妳們兩個今兒都走不出這門。想清楚,本宮也不是日日都有這樣好的心情的。」
  只要她一個人認罪?如果這時候還看不明白和齡就真傻了,她頭起初還暈乎乎,這會兒猛然清明起來,樊貴妃這是在對付自己。可是為什麼,就因為她和儀嘉帝姬結了梁子?不,不會的,倘若只是為那個斷然鬧不成這般,那是什麼緣由?這樊貴妃和自己有仇嗎?
  她不明白,立在一邊的萬鶴樓卻瞧得分明。他掖了掖手,目光轉向殿外,不期然在門外不遠處瞧見了祁欽和顧盼朝。他們是他的左右手,按說現下該是在平安府處理幾宗棘手的案件才是,來信說是這幾日便要回來,卻不想這樣快速。
  收回視線,萬鶴樓沒有深思下去,他瞧著和齡這丫頭壽數是要盡了,耷拉了眼皮,門口卻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再抬首,竟是坤寧宮的葫瓢公公來了。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門口的宮人一聲唱喝,葫瓢公公唇角攜著笑意走將進來,先時給樊貴妃行了禮,再就直接道:「我們娘娘忽而決定親自盤問這兩個丫頭。娘娘說了,這兩個畢竟是坤寧宮的人,丟人咱丟不到外頭去,貴妃娘娘這頭,還是先放人的好。」
  啪的一聲,樊貴妃手邊的茶盅滾到地上碎裂開。她心裡極不稱意,面上還得做出笑模樣,抬手道:「那就依了皇后娘娘的意思,臣妾正好也覺得……乏了,錢嬤嬤,把她們放了。」
  這急轉直下的失態發展讓和齡一下子就聯想到了權泊熹,她提著的一口氣沉下去,整個人就委頓下去,臉上也白煞煞的,劫後餘生似的。雖說回到坤寧宮還不知會怎樣,但總歸皇后娘娘素來和善,並不會如樊貴妃這般以勢凌人,偏要她承認她殺了人,她分明就沒有。
  一切都透著股古怪,和齡按了按眉心,和安儂兩個相攜著走到殿外。她沒瞧見哥哥殷切的視線,因淋了雨身上不舒服,臉容上浮起了兩抹不正常的紅暈。
  葫瓢公公邊走邊尋思,若不是權大人讓他到皇后主子跟前煽風點火,皇后還想不到樊貴妃這是在明著掃坤寧宮的臉面。既然她查處了是坤寧宮的人犯了事兒要害她景仁宮的人,那這件事就不純粹是一個御花園井屍的案子了,這關乎到兩宮多年來鬥的那一口氣。
  天上雨不知何時停了,不過天幕依舊低垂得彷彿要壓到人面上來。
  皇后是臨時起意,受了葫瓢公公的提醒將兩個宮女弄回來,她這會兒卻沒有心情處理這件事,遂只教安排著先看管起來,改日她釐清了思路再親自審理。
  因和齡和安儂那間屋子先頭教東廠的人給弄得人仰馬翻,葫瓢公公便教掌事姑姑另給她們一人配了一間房,等閒不讓隨便出去,只管等著聽皇后主子召見。
  和齡從進坤寧宮後就處在神識不清的狀態,她跌跌撞撞被送進了新屋子,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一頭便跌在了床榻邊上。身上溼漉漉的,一張臉幾乎成了慘白的顏色,像墳頭上的紙紮花,絲毫鮮活氣兒都沒了。
  底下人摸不清情況,況且和齡也並沒有與誰交好,故此這會兒沒人來看望她,或是幫著抬到床上去,換件衣裳之類的。和齡自己也迷糊,腦海裡天旋地轉,她又陷進那個反覆迴旋的夢境之中,深長的甬道、執傘的宮裝麗人、沾溼的裙裾……她眉頭深深蹙起來,喃喃叫了聲母親。
  突然窗格子響動幾下,須臾被從外頭撬開,一道頎長的人影跳將進來,來人站在床前看著她,好半晌兒,他緩緩蹲了下去,「妳有什麼本事,為何總教人牽腸掛肚?」
  權泊熹牽了牽唇,似有猶豫,少頃,他俯身將手繞過和齡纖弱的脖頸,另一手托住那抹細腰,打橫一把滿滿抱在了懷裡。她真輕,從認識那一日起竟沒長過分量嗎?他把她抱著就像抱著一團渾身軟綿的棉花團兒,只是眼下這棉花團卻浸滿了水,透著一股子凜然的涼意。
  權泊熹原本是打算把和齡放回床上的,可目下她身上溼成了這般兒,整個兒一落湯雞,就這麼放回床上顯見的不成,這是要落下病症的。他凝眸在她巴掌大的臉孔上,分明那會子在雨幕裡見著時她還滿臉刷白,怎麼現在反倒紅彤彤的?
  權泊熹沒有照顧人的經驗,不免有些手忙腳亂起來,他抱著她,心下琢磨著,突然意識到此刻似乎把和齡放哪兒都不合適,於是只能乾抱著,勉強騰出一隻手迅速地在她額頭上探了探,一探之下心口都跟著一縮……
  她淋了雨,著了涼,又在景仁宮裡被樊貴妃一通恐嚇,想來便是鐵打的人也要生受不住,眼下果然發熱了,額頭跟個火爐子似的,似乎放個雞蛋上去,不出半炷香的工夫就能給煮熟了。
  權泊熹怔然,他現下裡心裡是裝著和齡了,自然不能以單純一個布局者的局外人態度看待她發燒這事,可一時之間手上又不能撂下,也不能抱著她出門叫太醫,委實棘手。
  正在躊躇之際,懷裡溼漉漉的人卻動了動。權泊熹猛地低頭,昏迷中的和齡卻把手向上攀著,攀啊攀,最終勾在了他脖子上,就這麼親親密密地摟住了……權泊熹身上略微一僵。
  也不知是為什麼,別人的碰觸他素來是不習慣的,甚至這麼些年了,除了和齡便再沒人能碰到他一根手指頭的。也正是打和齡為了驗證他身上有沒有朱砂痣,那一晚上在他胸口上摸摸碰碰的,弄得權泊熹發現自己並不如想像中排斥和她的接觸,更甚至,他對她的碰觸是極為敏感的。
  教他惱的是,她亂了他的心,自己卻閉著眼睛柔柔弱弱地睡著,玫瑰似的唇瓣兒嘟起個俏皮的弧度,兀自沉浸在另一方世界裡。
  權泊熹沒有設法把和齡的手從自己脖子上拽下來,他運了運氣,把一顆為她而浮躁沉浮的心壓了下去。
  今次是來看望她罷了,再不能起更多的心思了,非但今日,往後更是不能夠。對於姬姓皇室仇恨的種子早已在權泊熹心中生根發芽,深深地橫桓在他的思想裡,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每每在他對她生出旖思時便毫不猶豫地一刀斬下。
  屋外,風又拍打起來,一片雨聲迅疾而生猛地落下,砸在屋簷的瓦片兒上發出沉鈍的聲響。
  迷迷沌沌的和齡面頰上紅粉粉的,依著身子的本能向著溫暖的源頭湊過去,她腦袋埋在他胸前,非但如此,還極力地往裡蹭了蹭,彷彿在汲取溫暖,喃喃無意識又唸了句:「母親……」
  權泊熹聽得模糊,她的依賴和靠近卻讓他不甚自在,才按捺下的那些情緒慢慢兒的悄然升浮起來。
  「在說什麼,難道醒了嗎?」他低下頭仔細分辨她小嘴裡咕嘟咕嘟說著什麼,恰巧和齡又喚了聲母親,權泊熹臉上霎時變了表情,好嘛,她以為是她母親抱著她呢,分明就是自己。
  不知道在較什麼勁兒,權泊熹粗魯地晃了晃和齡病歪歪的身子,開口道:「醒醒,再不醒天都黑了,妳晌午飯還不曾用,肚子卻不餓嗎,到時候半夜醒來可沒東西給妳吃。」他是知道她聽不見的,是以話才多了起來,依稀有了和齡囉唣起來的風範,可見這是能傳染的。
  權泊熹很快就閉了嘴,原因無他,是懷裡的這位手指不安分,人是暈沉沉著,竟還曉得亂動亂摸,那五根細細的手指頭在他脖頸上若有似無地撓著,帶著纖巧灼人的溫度,一股腦兒席捲全身,惹得他背脊上一陣陣的酥酥麻麻。
  他突然口乾舌燥,舔了舔唇,一頭在心裡克制自己,另一頭視線卻禁不住往懷裡人鬆散開的衣領去覷。偷覷是羞恥的,他意識到自己在做的事兒,俊白的面皮上浮起一絲深澤,可起了念頭要中途剎住幾乎是不可能的。
  權泊熹多的沒有瞧見,然而時隔多日,他再次見到了和齡的肚兜兒帶子。當然了,除了那小半截精緻的鎖骨,更裡面的他就見不著了。
  喉結滾了滾,權泊熹略有些驚訝,他發現和齡身上這件兒肚兜的顏色是粉色的,竟不是那一日被他批評過的顏色。他眼珠子不轉,光盯住了那條粉色的圈在她白膩膩脖子上的肚兜帶,盲目地忽略了和齡並不會每一日穿同一件肚兜這個關鍵點,只覺得她是在乎自己的喜好,不由得暗喜,心頭緊跟著湧動起了萬般不足與外人道的甘甜滋味。
  感情在理智跟前多數時候是要讓道兒的,權泊熹這會子還談什麼自控,他連更進一步的心都起了,恨不得不管不顧地剝了她的衣裳。男人嘛,一旦獸性大發起來,除開姑娘衣裳後要做的就那麼點破事,等到生米煮成熟飯,還更方便接下來的計劃。
  他的呼吸漸次粗重,清風一樣慾念寡淡的人,不承想也有起這齷齪心思的時候。
  權泊熹錯了錯後槽牙,半晌兒低嘆一聲沉下臉色,臂下卻把和齡摟得更緊,倒是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他不能夠放任自己禍害她,好好一個女孩兒家,失了貞潔那就活不下去了,來日她還要成親,他若是為了滿足自己一時的慾望而糟蹋了她的身子,恐怕會被她記恨一輩子……
  權泊熹對和齡的心理無疑是矛盾的,又喜又惡,分裂出的思想如同兩個毫不相關的站立在極端兩側的人。
  門口不遠處響起腳步聲,權泊熹耳力好,聽見後蹙了蹙眉頭,竟有些著了慌,他可以出現在任何一處地方,唯獨不能是和齡的住所。
  眼角瞥見房間的牆角裡有一口大水缸,那腳步聲就到門口了,權泊熹情急之下,別的能藏人的地兒沒尋著,只得把和齡放在原地。他不帶遲疑,果斷地提著袍角藏身進了那裝滿水的大水缸裡,整個人齊頭沒了進去。
  剛進去呢,隔扇門就被安儂從外頭推開。
  安儂是清秀可人的面孔,此時臉頰上尚存留著錢嬤嬤打嘴巴子逼供時留下的幾個巴掌印子,瞧著怪可怖的。臉上她已經上過藥了,正是愛漂亮的年紀,自然珍重萬分,一面心裡覺得能夠從樊貴妃的魔爪下逃離出來已經是自己修了幾輩子的福氣了,一面又忍不住思量今天這事。
  真是好一個大屎盆子,她們說扣就扣!她原先還想不明白,後頭等和齡被萬都督帶過來,她才一下子茅塞頓開,原來這一切都是衝著和齡來的,甚至連安倩之死,保不齊也是樊貴妃為了查案子時抓人而設計出來的。
  還有,她們拿出來的從安倩屍身上找出來的荷包確實同她往常身上佩戴的那個相似,可畢竟不是同一個,怎麼能緊緊憑藉針腳相似就抓人呢?
  安儂全然沒有注意到水缸裡藏著的權泊熹,她乍一瞧見和齡躺在地上唬了一大跳,心說幸好自己放心不下來看看,否則不定她就香消玉殞了,那時倒真便宜了樊貴妃。
  好不容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和齡弄上床,安儂趕忙兒回去屋子裡取出月白寢衣要來給和齡換上。
  在水缸裡的權泊熹就快要堅持不住了,他嘴裡咕嘟咕嘟冒出幾個氣泡,發出不大不小的聲響,幸而有雨聲作為遮掩,安儂只是轉頭在房間裡環視一圈就作罷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權泊熹是真的堅持不住了,他在水缸裡憋氣憋得難受,並聽不見外頭的動靜,因而極小心地把頭探了出來。
  房間裡安儂一個人的說話聲很快傳進耳裡,她也不知道自己都在做些什麼,眼下無意中把和齡給擋住了,說道:「妳說咱們這筆帳究竟怎樣清算,是妳惹著了儀嘉帝姬,帝姬便教樊貴妃來整治咱們了?」
  她想想不對,自己搖了搖頭,「應該不是。安倩是早在妳惹著儀嘉帝姬之前就死了落了井,現明擺著樊貴妃也不是能掐會算,能預料到之後的事……哎,和齡啊,妳說妳怎麼會惹著了最不該惹著的人物。我估摸著這事兒是我被妳牽扯了,早知道就不同妳同屋住了。」
  安儂就嘴上那麼一說,話畢,她將和齡的襖裙褪下,又脫下她溼了的中衣,微側了身,將襖裙和中衣疊起來放在一邊。
  她這一動,權泊熹就看到了本被她遮住的和齡裸著的後背,那片光緻緻的皮膚在昏暗的光線裡卻能發出瑩潤如玉的光澤,肚兜粉色的繫帶在纖巧的脖子上紮了個蝴蝶結,還未被安儂脫下來……
  權泊熹萬沒有想到自己不過是出來透口氣竟見到這樣的場景,不自覺看得痴了,勉強轉移開目光,身上卻發起熱來,從眉骨上滾下一滴圓潤的水珠,滴咚一聲墜進水缸裡。
  卻說安儂給和齡換上寢衣後才發覺到她的不對勁兒,伸手摸摸她的臉,又把自己額頭貼了上去,然後啊呀一聲。
  她們從景仁宮回坤寧宮的時候安儂一直注意著自己的臉,又是下雨的天氣,她心思沒放在和齡身上,直到這會兒才意識到她不僅僅是發燒了,還燒得很凶險。
  安儂畢竟在宮裡待的時候長了,她此刻也不見慌,本來就是,宮女也不是正經主子,胡打海摔慣了的,即便是現下發燒燒死了,最後也不過一卷蓆子裹了送出宮去,再倒楣些的,被當作是傳染的病症,那連養病的機會或許都沒有,直接就給人從宮裡趕出去了。
  這可怎麼辦好?和齡這病似乎不能教外人知曉。
  安儂站起身摸了摸自己浮著錢嬤嬤手指印的臉,尋思起來,要是貿貿然告訴姑姑知道,那這事兒指定不過一會兒就傳進葫瓢公公耳朵裡,公公一知道,到那時候皇后娘娘就也知道了……她們得清楚自己的身分,目下是戴罪之身,能回來這裡等候皇后主子親自發落已經是憑空掉下來的福分了,不能因為和齡病了就不管不顧找人拿藥看醫,她不能被拖累。
  安儂自覺自己是盡到了應有的情分,在宮裡待久了難免變得涼薄,有時候不是不想幫人,而是首先得考慮到自己。她嘆了一聲,抱起床角的溼衣服對著昏迷著的和齡道:「我把衣裳拿回去,過會兒幫妳洗了……至於妳這病,且聽天由命吧。」
  安儂說完,出了門卻是去取巾櫛去了,還是要回來幫和齡降降溫的,心裡想著自己再去託人煮碗紅糖薑茶來,她能做的也就這麼多了。
  屋子裡靜下來,權泊熹聽了一會兒,確定沒有人了才從水裡站起來。這下子渾身溼漉漉的換成了他,滴滴答答不住地落水,打理好的頭髮也耷拉下來,更別提身上的衣裳了,溼溼地黏在身上別提多難受,臉色馬上就不大好了,烏雲罩頂一樣陰沉沉的。
  權泊熹還從沒有如此刻這般狼狽過,他打落生下來就沒嘗試過躲進水缸裡,這不符合他的身分,況且還無意中看到了不該看到的……
  權泊熹提了提因浸滿水而顯得沉重的袖襴,眸光複雜地望向躺在床上病懨懨的和齡。不管前一刻有過什麼心思,現在他卻不想再看到她了……至少目前是這樣。
  他往後窗走過去,幸而屋子裡不易留下水痕,否則教人瞧見了總歸是要生疑的,哪知才要開窗,不防那陣教人厭煩至極的腳步聲又響了起來。
  權泊熹不是個好脾氣,倘或不是看在這宮女待和齡還不錯的分兒上,他立時結果了她都是不眨眼睛的。在煩躁心亂的情緒裡,權泊熹繞到了衣櫃的西側邊。這個位置自然沒有水缸來得穩妥,可他顧不得了,大不了殺人滅口,橫豎他是沒心情再遮掩的。
  安儂抱著一盆清水進了屋,銅盆邊沿搭著一方棉白色的巾櫛,她把銅盆放在床前的盆架上,用水浸溼巾櫛,又擠了水,疊成豆腐塊兒的形狀放到和齡額頭上。
  和齡居然突地睜開了眼睛,那雙幽黑的瞳仁左右轉了轉,迷瞪瞪的,張嘴就嘟囔起來,「我當是誰呢,哎喲……我現在跟在火焰山上跳舞似的,身上全燒起來了,把我給熱的……鐵扇公主還偏不肯借我師兄芭蕉扇,妳說她可惡不可惡?」
  安儂壓根兒就沒聽清楚,倒是另一邊的權泊熹聽得一字不差,暗想著,那妳是八戒?他揉了揉額角,無奈地隔著模糊的紗帳把視線投注到帳中面色雪白的人身上,這是夢見什麼了……他還以為她的夢中是她母親以及兄長,也許……還有他,結果竟是「西遊記」嗎,這般不著邊際。
  安儂只聽見和齡的尾音,順著說了句「可惡極了」的附和,還以為和齡講的是樊貴妃。她有心跟著一起罵上幾句,只是眼下條件不允許,隔牆有耳,雖說是在坤寧宮,到底也該注意些,禍事一般都是自口出。
  「我去瞧瞧薑茶好了沒有。」安儂就這麼走了出去,連門都沒關。
  和齡痴呆呆盯著那扇門,外頭的雨夾著風吹在廊上,宮燈搖曳,大顆大顆的雨珠子無休無止地從天幕上往下墜,好似執意要將這整個皇宮淹沒。
  看了一會兒,見安儂還不曾回來,和齡就撐著身子坐了起來。那塊冷帕子居然穩穩地黏在了她的額頭上,她轉著身子打量這間新屋子也沒能使巾櫛掉下來,倒顯得她整個人滑稽得很,像個戲裡的丑角兒。
  「泊熹?」和齡冷不丁地扯著沙啞的嗓門兒叫了一聲,說完咳了咳。她這樣真把隱蔽在衣櫃西側面的權泊熹本人驚著了,心說莫非她看見了自己。正待出去,卻見她撓了撓脖子,喏喏道:「不在啊?奇怪了,總覺得你在似的……」
  權泊熹聞言,麻木的表情一霎兒間春暖花開似的。他面色稍霽,晦暗的心壁彷彿裂開一道兒縫,流進汩汩的陽光,帶給面容上微醺的神采。
  總有些人,這輩子注定要走進你心田的。如果她沒有來,那麼不是不到時候,而是當你發現時,她其實早已經存在。

  第二章

  安儂再進來的時候果然端著漆盤,漆盤上是一碗還冒著熱氣的薑茶,淺淺的褐色,正中漂著一片兒薄薑。
  和齡端起來就要喝,安儂卻阻止了,「還是等一會兒,別雪上加霜把妳小嘴兒燙出泡來。」她站起身把漆盤重新拿了起來,不打算久留。
  生著病的和齡殷殷地看著她,眼神裡一點兒也不見她往日的頑皮跳脫,反倒像個孩子。
  安儂一時起了憐心,就解釋了一句,「旁的都別想了,橫豎咱們沒做下殺人的勾當,相信主子會還我們清白的。妳眼下吃完了這茶就躺下歇歇,興許睡一覺病就好了也未可知。」
  「嗯,妳說得有道理。」和齡像個精神頭正常的人一樣擺了擺手,「好了好了,妳去忙去,我有點兒睏了。」
  「那我洗衣服去了,妳生病了就別亂跑。」她到底是忍不住囑咐,「萬一教誰曉得妳病了,沒準兒當成是傳染的病給抓起來,前段時間還鬧瘟疫呢,我說的都是真的,和齡妳可別左耳進、右耳出。」
  和齡在床上臥倒了,臉上騰著兩團不正常的紅暈,口齒不清地說:「我曉得了,還沒老呢就老婆子似的囉哩吧嗦,趕明兒別真嫁不出去了,篤清也不要妳……」
  安儂的臉瞬間比發燒燒得迷糊了的和齡還要紅,她跺著腳羞得說不出話來,忿忿地關上門出去了,瞧著一時半會兒都不會回來的樣子。
  和齡閉了閉眼睛,嘴裡吭吭唧唧了一陣。未幾,她嗅到薑茶的味道,敲了敲腦門子,坐起身伸手去搆茶碗,碰了一下,方向歪了沒拿著了,又碰了一下,發現其實是手臂太短搆不到。
  和齡擰起了好看的眉尖,沒法子,她只好套上雲頭履拖著往前走了幾步,繞到小桌子的另一邊,孰料驀地抬頭,一雙骨節清晰修長的手卻滑進視線裡。
  權泊熹在她嫣紅得近乎嬌嬈的臉蛋上探了探,眉頭攢起微弱的弧度,「病了就不要亂跑,回去坐著。」話語裡分明帶了不易察覺的責備口吻。
  而這時候的和齡卻並沒有露出驚訝的「你怎麼會在這裡」或「你給我走」諸如此類的表情,她像個正經的待客主人似的,落落大方道:「你來啦,隨意坐坐吧,不過我眼下病了,不方便煮茶拿果子給你吃。」說著,聽話地坐回了床邊沿,除了氣色不大好,整個人瞧上去竟比往常對他「正常、有禮貌」多了。
  權泊熹徐徐抬了抬下巴,狹長的眼眸子微微瞇起來,「妳現下瞧著和平日很不一樣。」非但不趕他走,還特別溫順,柔柔軟軟的招人稀罕。
  和齡的注意力卻沒能集中在他說什麼上,她直勾勾看著他潮溼的衣服,覺得似曾相識,但是她也不管他為什麼會這樣,思維十分簡單,拿手指頭一指那邊盛著薑茶的茶碗兒,下意識地頤指氣使道:「你把它拿過來,我要喝。」
  這語氣真教人聽不慣,權泊熹倒是沒跟她計較,他拿起茶碗,看著裡頭的茶湯,放到鼻端聞了聞,確認是安全的才遞給她。
  和齡伸手過來接,他卻不鬆手。知道這會子的和齡腦筋不清醒,權泊熹起了好奇,便問道:「我問妳幾個問題,答得我滿意了,我再給妳,可好嗎?」
  「不好。」她撇了撇嘴,「我傻的嗎,這原本就是我的茶。」話畢,她翻了翻眼睛,按住他的手腕,直接把嘴巴就到茶碗邊上喝了一大口。
  權泊熹居高臨下,眼睜睜看見她粉嘟嘟的唇貼在白瓷碗上,像朵花瓣。她旁若無人地喝一口,舔舔嘴巴,他便也咽一咽喉嚨,覺得有點口渴。
  不一時,和齡喝掉了大半碗,其實這薑茶滋味兒並不如何,倒是喝完她身上更「暖和」了,搖著頭嚷嚷了句熱,把額頭上的巾櫛甩掉了。誰知啪嗒一聲,正打在權泊熹腰胯間,隨後緩緩地滑下去。
  他彎腰拾起來,拿著放進水缸裡絞了不下十來趟,這才疊成了長條兒搭在她滾燙的額頭上。
  和齡躺著,拉過被子只蓋住自己肚臍,她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嘟囔道:「我病了,就不陪你說話兒了。」言下之意,我病了不方便招待客人,請回吧。
  「哦。」他笑了笑,「那我陪妳好了。」彎腰替她將被子蓋住了整個身體,「別貪涼,焐著出出汗能好得快些。」
  坐在屋子裡能聽見外面時而纏綿、時而凌厲的雨聲,權泊熹身子骨好,便是現下渾身溼透了他也不會輕易得病,就是覺得身上不舒服罷了。
  和齡這屋子裡沒有他能換的衣物,況且這又是她新住進的屋子,恐怕連她自己的衣物也是沒有的。
  權泊熹將手背在身後,圍著這間屋子繞了一圈兒,最後仍是站定在床前,隔著一層淺薄的,像霧一般的帳幔看著床上熟睡過去的人。
  他並沒有照顧人的經驗,只是擔憂和齡的心情使然,教他壓下了潮溼的衣物沾在身上的不適感,期間撩開帳子又探過幾回她的額頭。權泊熹並不知道和齡小時候在宮廷裡的瑣碎事,他所知道的不過是連她自己也不清楚的華麗而空洞的帝姬身分。
  把巾櫛穩穩在和齡額頭上放好,他記不清自己是第幾回探她的額頭,天色漸漸地深了,宮門上就要落鎖,到時候再出去就麻煩了,自己總不能就這麼待一夜的,雖然她需要人徹夜不休地照顧。
  看著那張染著胭脂薄紅的臉龐上微張的唇,權泊熹不自禁摩挲上去,他的拇指在她婉轉的唇線上遊走,像一尾在清水裡游弋的錦鯉,指尖頓在那天然上翹的唇角,輕輕地點了點。
  罷了,事到如今和齡的身分是瞞不住的了,這不正是自己一直以來處心積慮所期盼的嗎?何況她心裡至少是放不下他的。權泊熹的視線穿過枕上人柔順烏黑的髮絲,似乎看到了那張被她妥貼安放在另一張床上的宣紙。
  除卻樊貴妃鬧出的意外,時機是成熟的,和齡足以引起皇后的注目了。只不過,蕭氏此人優柔寡斷,狠心有餘,心計不足,這也是她身為中宮皇后卻這麼多年來一直治不住樊氏的原因之一。
  就好比眼下,如若不是他通過葫瓢公公將樊貴妃把坤寧宮的宮女抓走的事道出,蕭氏只怕還蒙在鼓裡,等到闔宮人都曉得坤寧宮的人被景仁宮隨意盤問,她顏面盡失了,才想起來要思量對策。
  和齡和安儂已經被帶回坤寧宮,皇后卻不過來看一下,反倒坐在暖閣裡欣賞雨景。正是皇后身上諸多不如意之處,導致權泊熹起初一直是將「忠心」捧在樊貴妃跟前的。自然了,那是和齡出現在他生命中之前。
  床上的人動了動身子,翻身向外。權泊熹看過去,她也逐漸睜開了迷濛的眼睛,看見是權泊熹,和齡怔了怔,混沌的記憶依稀告訴她權泊熹的存在,「你怎麼還在呢?」
  「喔,我……」
  和齡沒讓他有機會說完,她撥開額頭上的巾櫛,用力地捶打自己的頭,呢喃道:「頭快痛死了,好像有人拿鋸子和鑽子在砍我的腦袋,你快幫我瞅瞅,這會子是不是已經裂開好幾道口子了?」
  權泊熹探身過來試圖安撫和齡,她卻又一把打開了他,脾氣大得很,「煩死了,誰教你來找我的,離我遠些才是,越遠越好,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和齡,妳病了,不要鬧脾氣。」
  權泊熹從沒有這般無措又無奈過,他按住她使勁捶打自己的拳頭。她打得她自己額角都紅了,還一點止歇的意思都沒有,權泊熹不由疑惑道:「怎痛成這般,以往也是這樣嗎?」
  他自己這輩子到現如今還一次病也沒生過,因此也不曉得發燒生病究竟痛成怎樣才算正常。不過這也是看人的,不同的人體質不同,具體病症表現在身上的症狀也會不一樣。
  和齡嗚嗚咽咽著,她現在腦子裡清醒極了,從沒這麼清明過,就是頭痛,特別痛!她過去在關外待著,哪裡有機會淋大雨生病,了不起是再小些的時候中過幾回暑。可那會兒好得別樣快,她還一直覺著自己身體好、底子棒,吃嘛嘛香呢,沒承想目下教一場小小的雨就淋成了隻病貓,真是太不中用了!
  和齡歪歪扭扭地坐起來,她生了自己的氣,忽然瞥見權泊熹垂在身側的手,印象裡他的手總是冰冰涼涼的,彷彿冰窖裡結著的厚厚冰碴子。
  心念一動,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按在自己火焰山一樣燃燒的臉頰上。果然,身心一下子便舒爽了,就像炎炎夏日熱得不行了的時候吃了一大桶冰塊兒,透心涼、心飛揚,瞬間連頭痛也不覺得那麼磨人了。
  「大人真是我的芭蕉扇啊!」和齡舒了一口氣,也不顧他變幻莫測的神情,執意抱住他的手臂重新躺了下去,唇角還帶著滿足的上揚弧度。
  「芭蕉扇嗎?所以妳這是……」權泊熹不得已俯低身子迎合她,另一手撐在床裡的褥子上。
  「就是救星啊。」和齡的意識又變得模糊了,隨口解釋著,「豬八戒助力敗魔王,孫行者三調芭蕉扇,我以前聽說書的說的,而且芭蕉扇能把人一下子搧到很遠的地兒去。就是不曉得這世上是否果真有神仙呢,果真有王母娘娘和神明存在嗎?」
  她說著,兩瓣兒玫瑰似的唇緩慢地開合,直至在他俯視的視野裡沉沉閉上眼睛,眼睫微微顫動著,跌進沉沉的夢裡。
  權泊熹的身體鬼使神差地越壓越低,唇與唇的距離不過一根手指頭的空隙了,他卻驀然停下來,將將把手臂從她略有起伏的柔軟胸前抽出,深呼吸一口,迅速撤出了床帳。
  越陷越深興許真不是什麼好事,他一再告誡自己,她是一顆棋子,即使分量較旁人略重些,那也還是顆棋子。
  權泊熹打開檻窗,一股子清爽的風夾著綿密的雨水撲進來,思維恍似清明許多。他沒再停留,和齡這回發熱比想像中來得嚴峻洶洶,如此,他便不能放任皇后拖延下去了。
  他轉頭來在了坤寧宮外,這陰雨連綿的天氣,他沒有執傘,身上潮溼不堪似乎也說得過去。何況並沒有人敢質疑他,或是上前問句「您怎麼渾身都教雨溼了,底下人伺候得不好嗎」的話。宮人們只是像退避東廠的人一般對錦衣衛退避三舍,遠遠瞧上一眼,三兩個回去當個熱鬧說上幾句也就是了。
  不多時,篤清從值房裡取了衣物出來伺候大人換上,他看他們大人的眼神就大膽多了,「大人,您這是打哪兒來,不是瞧和齡姑娘去了,莫非是……她不教您進門兒?」
  進門……門?他何曾打正門進去過。
  權泊熹本微仰著脖子任篤清為自己套上外罩衫,聞言掃了他半含著八卦的眼神一眼。篤清立即垂頭喪氣的,只當自己沒問過。權泊熹卻輕哼一聲,出乎他的意料低低回道:「可能嗎。」
  篤清來了精神,在大人身上撣了撣,雖說仍不明白他們大人怎弄得水人兒似的,但也不敢多問,只順著話意恭維道:「屬下猜也不能夠,您這樣的人才,玉樹蘭芝,連儀嘉帝姬都一門心思想下嫁,何況是和齡姑娘。」
  「哦?」權泊熹邊攏著袖襴邊裝作不經意地開口了,「怎麼就『何況是和齡姑娘』呢,她理應同我有瓜葛嗎?」
  篤清摸不準權泊熹的意思,這麼些年了,他們大人的性情是越發的雲山霧罩,難以揣測,他只好暗下思忖一番,笑著道:「大人竟不曾發覺?一個女孩兒若是喜歡上什麼男子,那瞧著意中人的眼神都是發亮的。」他是覺得自己摸準了大人的心思,便言之大人就是和齡姑娘的意中人。
  哪想權泊熹聞言,認真揪細地回憶了一番和齡看自己時的眼神,才想一會兒他眉宇間就打起個褶子。她近來看他總像看仇人似的,鬥雞一般毛都豎了起來,柔情似水更是從未見過。
  「眼睛發亮?」權泊熹冷笑一聲,拂袖往外走,只留下一句話飄進篤清的耳朵裡,「眼睛發亮的是儀嘉帝姬,何曾是她。」
  篤清便訕訕的,然而他到底跟隨權泊熹多年了,總歸比外人能窺出門道來。想來,他們大人是認真惦記上和齡姑娘了,不是打今兒才起的想頭,估摸著,早在府裡以兄妹相稱時便生出了情愫,只是當局者迷,尚不自知罷了。
  權泊熹把自己收拾停當了,轉頭趁著皇宮裡還沒落鎖,腳步匆忙將葫瓢公公從坤寧宮叫了出來。
  葫瓢公公不完全聽命於權泊熹,卻也樂得為自己主子皇后多出一個助力。兩人出了坤寧宮,一路沿著宮牆疾走。
  待到了御花園裡尋著個僻靜無人處,權泊熹方道:「皇后娘娘這兒是怎麼個打算?和齡都進宮這些時候了,連個面兒也沒在跟前露,如今連樊貴妃都注意到她了,娘娘這頭,莫非要錯失先機嗎。」因此時四下無人,雨聲嘩啦嘈雜,他的音量也就沒有刻意壓低。
  葫瓢公公聽得很清楚,往亭子外瞅了幾眼,兩手對插在了袖子裡,拱著稀疏的眉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們主子一到這下雨天身上就痠疼,咱家好不容易勸得主子將和齡打景仁宮那位手裡弄回來,主子也是聽進心裡去的……」
  「公公別同我說這些個無用的。」權泊熹沒了耐性,眸中閃過一抹陰鷙,打斷他道:「和齡眼下病了,這事兒原本還能再拖延,現下卻拖不得。公公是明白人,她的作用不消我說,於整個坤寧宮都是積極的。你也別磨嘰,回去便想法兒將娘娘引過去,這是其一,其二,要緊的還是請太醫給她瞧瞧,竟不知是什麼病症,她……」權泊熹說著突然住了嘴。
  葫瓢公公是個人精,他目光就有些微妙地在年輕俊逸的權大人面容上掃過去。想那和齡畢竟只是個小宮女兒,便是來日或許能得到皇上寵幸,再遠的,她能成為皇后手中一柄扳倒景仁宮的利器。可眼下,這才哪到哪兒,怎的權大人就能料到皇后娘娘會特特為她請太醫?
  「大人的話咱家記下了,這就回去,絕不耽擱那丫頭的病情。」葫瓢公公倒是應下了,畢竟此地不宜久留,他做了一禮,卻行離開了御花園。
  權泊熹覷著天色,估摸著落鑰時辰將至,這才施施然向外走去。
  雨水不知不覺停了,他經過坤寧宮時收起傘,若有所思地回望一眼,片刻後,腳下大步流星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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