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緣本就天注定,
堂堂王爺偷偷為臣代筆回情書,
偏偏沈家大姑娘不愛權謀,只愛銀兩,
且看晉江作者「蘇盎」用輕鬆幽默的筆法,
圓滿這樁你追我跑的「舉案奇媒」。
沈衡握著顫抖的小拳頭,料想自己前世定然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
調戲了大家閨秀蘇月錦,不然老天爺怎麼會那麼不開眼,
今生就派了他來整她。他貴為皇子,她不過是三品官的女兒,
論家世,她是連當個側妃都不配,他卻老愛路過她的相親現場,
很是自來熟的坐下來,眾人耳目下與她共用一雙筷子。
當她的相親對象問:「不知這位公子同沈小姐是什麼關係?」
他還厚顏無恥的道:「我是她房裡的人。」
從那時起,沈衡的閨名一文不值,哪還有媒婆肯上門說親……
第一章
泰山山腳下,禹城驛館內,白幡高掛,四壁無塵,年逾四十的男子身穿一身藏青朝服,靜靜地躺在一口薄棺裡。
屋內四名僕從一字排開,都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默默垂首,床邊的矮几旁,素白襦裙的丫鬟正將一個黑色的「奠」字剪出來。
恍若靈堂的布置都是在半個時辰之前放置好的,雖說匆忙了些,但大抵該有的都有了,若說真差了點什麼,大概就是棺材裡的人還沒咽氣呢。
「你們記得,入殮時一定要將棺材換成上好的沉香木配玉蘭雕花,旁的木頭都沒它來得考究。」棺材裡的人在薄棺之中字正腔圓地開口,「出殯時的儀仗也不需太闊氣了,弄個百來人意思一下就行了,陪葬的東西裡,張遠志的字畫一定要有,汝窯的瓷瓶要高腳的,林之棟的筆洗……」
「老爺。」其中一個管家模樣的老者終於忍不住開口,「林之棟去年就不做筆洗了,流傳在外的都賣得有市無價。」
「不做筆洗了?」棺材裡的人猛然坐起身,「我床頭第三個匣子裡還有一個他早年做的,你拿出來給愉貴妃送過去,等我死後也好關照一下咱們府上。」
那焦急的架勢嚇得老管家頻頻點頭,老管家跟著他有些年頭了,眼見著他從六品殿儀做到四品禮官,送出去的禮堆起來能繞護城河三圈不只。
如今跟著端王祭拜泰山,本以為是個封官加冕的肥差,誰承想他卻在驛館修整的當口,把準備供奉於山頂的祭山靈石給弄丟了,遺失聖祖遺物是掉腦袋的死罪,他嚇得不敢上報,就打算偷偷將自己埋了好留個全屍。
屋內一時冷凝,門扉輕動發出細微的輕響,微紅的餘暉穿過半開的門縫打在進來的女子臉上,柔和了一室的黯然。
她的面上沒有施脂粉,就連頭上鬆攏的髮髻也只用了一支碧翠的步搖作裝飾,一張俏臉乾淨澄澈,漂亮的杏眼並不張揚,顧盼之間卻透著一股靈秀的韻味,一襲水色綴月白花瓣的羅裙,花瓣開得很小,淡淡地流動在裙襬之間,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躺在棺材裡的沈括幾乎在看見她進門時就手腳並用地爬起來了,口裡嚷嚷著:「衡衡過來。」
沈衡清秀的臉上閃過一瞬間的僵硬,畢竟不是誰在青天白日看見自己的爹從棺材裡爬出來都能淡定自若的,但她是個適應能力極強的姑娘,沒等沈括半條腿邁出來時就已然走過去了。
姿態虔誠地將沈括塞回棺材,沈衡柔聲道:「爹,再躺一會兒吧,傍晚就得將這棺材送回去了,人家死了的二姨婆還等著明早下葬呢。」鮮少有這樣現死現買棺材的,就這口杉木的還是三十兩銀子一天租來的呢。
沈括聞言趕忙躺回去,摳著棺材板感嘆道:「還是妳孝順,跑了那麼遠給爹找棺材,旁的人決計是做不到的。」
沈衡默默點頭,覺得話都說到這分上了,那租棺材的錢就別問他要回來了。
用帕子擦著沈括幾日未洗的油頭,她問:「那祭山靈石您放在什麼地方了?有沒有可能是在行進的途中丟失的?」她沒看過那東西,只知道被她爹摟得跟祖宗牌位似的,如果不是丟在驛館,那一定就是在路上出了問題。
「不可能的。」沈括搖頭,「祭山靈石臨到驛館時都還放得好好的,前天日頭出來,我不過是將它擦拭了一下,放在驛館院中晾了半個時辰就不見了,驛館四周一直嚴防死守,院子裡除卻周邊巡邏的侍衛就是咱們府裡的這些人,方寸大小的地方,要找早就找到了。」
他只自顧自地說,沒發現沈衡在聽到「驛館院中」這四個字時錯愕的神情。
「那祭山靈石是個什麼樣子的啊?」
「不過就是塊巴掌大的石塊,四四方方的,年頭久了都有些發青了,除卻那上面有塊類似龍頭的紋路,跟鄉下壓醬缸的石頭沒什麼兩樣,怎麼,妳在哪裡見過嗎?」
「喀噹!」一旁剪紙的丫鬟手中的剪子掉在了地上,她直直看向沈衡。
「沒見過。」沈衡倒是坦然,儀態端莊地微笑道:「不過就是隨口問問罷了,時辰不早了,我和道道去藥坊看看您訂的砒霜到貨了沒,要是睡不著,就讓福伯給您講話本子聽吧。」
拉著一旁呆傻的丫鬟出去,沈衡的蓮步邁得依舊輕盈,只是熟悉的人都能看出那步調裡比之平日的僵硬。
沈括盯著沈衡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良久,對身邊的管家低聲吩咐:「我閨女的鞋好像不太合腳,你等下去買雙新的給她。」
垂柳拂岸,落霞正濃,溫婉和熙的景緻不由讓人心曠神怡,但是並不是所有人都有這份心情欣賞,比如剛從驛館疾步走出來的道道。
「小姐,老爺說的祭山靈石是不是您拿走的那塊?」
湘北這邊一直在下雨,儀仗行至禹城時也就放了一個晴天,沈衡說要上山砸核桃吃,路過驛館院子中央時就順手撿了塊石頭,那上面奇怪的紋路跟沈括說的如出一轍。
「您不會是將它丟到山裡了吧?」
沈衡掏了掏被震疼的耳朵,無辜地道:「沒有,那石頭用著挺順手的,從山裡出來的時候,我就帶回來了。」
「那您還不快拿出來?」老爺急得都快「出殯」了。
「呃……」沈衡的面上似乎滿為難的,低頭瞅了自己鞋面半天才緩緩張口,「只是那東西現下不在這,要拿也要等到晚上。」
「晚上……」道道略微有些不好的預感,「您把它放到哪去了?」
沈衡略微嘆息,將視線移向天邊最後一抹殘陽,「我拿去填了一戶院牆的狗洞,妳還別說,那大小剛好合適的。」
道道嘴角劇烈抽搐中。
◎ ◎ ◎
沈衡一直有些奇怪的嗜好,比如大半夜去破廟門口糊窗戶,比如修葺壞掉的磚瓦,再比如拍暈乞丐,將他身上破舊的布衣縫補好。
雖然有時也會嚇壞很多人,但無疑說明沈衡是個樂善好施的姑娘,所以當沈衡提到「一戶院牆的狗洞」時,道道很自然地理解成了一戶破舊的民院,可是當她們趁著夜色站在路邊遠眺紅磚綠瓦的高牆時,道道知道自己錯了,她實在不該對沈衡說樂於助人不要有侷限性,大戶人家亦有值得幫助的地方。
沈衡的範圍確實擴大了,而且擴得極廣,因為她這次填狗洞的院牆不是員外古宅,也不是土豪舊址,而是皇上在禹城的御用行宮凌坤殿。
看著幾個縱躍俐落跳進圍牆內的沈衡,道道只能雙手合十,默默祈禱她家小姐能靠譜一次了。
高臺水榭,玉石拱橋,穿梭在行宮之內的沈衡果然沒有讓她失望,因為沈衡只是在找石頭的同時在裡面逛了一下,歇了一會,順便抓著泥巴糊了糊宮牆上破開的「狗洞」而已。
「好歹也是天家府邸,破那麼多的窟窿就沒人看見嗎?」作為一處皇家御用的行宮,她實在不能理解這些每隔半米就出現一個的「洞洞」到底是什麼意思。
「就算有人看見,也不會去堵水洞的。」一道溫潤的男聲突然自耳後響起,在這樣寂靜的深夜中顯得有些突兀。
奈何沈衡的心思根本不在這裡,不自覺的就回了一句,「水洞?那是什麼?」
「湘北多雨,行宮之內很容易積水,所以宮牆四周都會做些水洞用來排水,倒是妳,將這裡堵住是打算下雨的時候養魚不成?」
這一問一答之間,饒是沈衡神經再大條也反應過來不對了,她僵直著脊背答道:「養、養魚的話拿臉盆就足夠了,這裡是天子福地,哪裡敢隨便借用。」
她的身家功夫不差,跳進十丈高的圍牆也不過是踩幾片樹葉的事,但是這人的聲音分明就在耳邊,以她的耳力是不可能直到對方出聲才發現身後有人的。
「不知這位爺吃的是生糧還是熟糧?這更深露重的還在外忙碌,實在辛苦。」這是跟著她那不著調的娘學的黑話,生糧是道上的人吃的,沒米下鍋,自然得尋些「生米」來煮,至於熟糧嘛,那是官家才能吃的飯,潛意識裡,她自然希望「偶遇」的是位嚼生米的同行。
但是對方很快打消了她所有幻想,因為他說:「吃皇糧的。」
「在下是來偷盜的。」伸著滿是泥漿的手,沈衡承認得十分乾脆,且供認不諱地晃動著手裡的麻袋交代道:「未遂,順過來的東西都在這裡,還沒來得及搬呢,您要是覺得礙眼,我立刻給您放回去。」
那裡面是她撿了一路的石頭及幾朵雨後生出的狗尿苔,不過就是挖了個皇帝老兒的牆角,應該不算什麼大罪吧?真不是她沒出息,她如今背後空門大露,若是動起手來,就算再快的速度也必定是吃虧的。
手間腕骨倏的一麻,那不甚大的袋子已然落到了背後人的手中。
「妳們這個行當已經拮据至此了嗎?我竟不知宮裡的石頭也能賣錢了。」他的聲音很好聽,略微低沉,不疾不徐。
沈衡聽後卻十分愧疚,只覺平白辱沒了盜賊的威名,但也只得硬著頭皮解釋道:「能、能賣啊,大人長居深宮,不知曉外頭的行情,宮裡頭的東西不論什麼都算罕物。
就說這牆角的石頭吧,它……它長期吸收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歷百年之輪迴,那都是沾了龍氣的,大戶人家最喜歡收集這個供奉在祖宗牌位底下,為的就是祥瑞二字。」扯到最後自認為還算通順,且漸入佳境。
「這東西市價如何?」
「差不多三百兩吧。」她斟酌著開口,像樣的碧璽也就這個價了。
然而對方似乎並不贊同,「只三百?前些時日不是三千嗎?」
「三千兩買塊石頭?我能不能問一下,買的人被驢踢了多少腳?」她下意識地感嘆,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傻了,凌坤殿珍稀玉器數不勝數,單說腳下的漢白玉石也能值個千八兩銀子,冒死來行宮一趟,哪個偷兒會挑沒上千兩的東西拿?她才是那個被驢踢了腦子的人。
身後久久沒有聽到回答,那樣沉默的寂靜讓沈衡一陣心虛,正思量著如何應對時,聽見他慢條斯理地說:「原來妳也知道石頭不值錢,回去多讀些書吧,再編瞎話的時候也用得上。」
如此,沈衡終於悟了,他從一開始關心的就不是石頭的價格,只是抱著一種很認真、很誠懇的態度在耍她,再忍下去是不是有點窩囊?她想了想,確實窩囊。
「多謝大人提點,只不過小女子三歲就會背三字經了。」她這般說著,右手已然拔劍出鞘,回身就是一記翻花落葉橫掃過去。
方才那番胡謅本來就是為了查探清楚近處可有旁人,既然探出的內息只有他一人,當然要搏上一次,這算是孤注一擲的打法,揮出去的靈湍劍帶著亮白的劍光,然而這樣迅捷的一擊竟然揮了個空,連對方的半片衣角都沒有沾到。
銀白的月光映出地下清晰的兩道輪子劃過的痕跡,沈衡傻住了,愣怔地看著月華之下,坐在輪椅上與她對視的精緻容顏,那是一張極好看的臉,疏目朗眉,面容清淨,他甚至沒有束髮,烏黑如墨的青絲就那樣披散下來,閒適而恣意。
單手支起的手掌托著半個下巴,他看向她的目光有幾分懶散,帶著一種不涉世事的乾淨淡然,這樣天人之姿的人居然是個身有頑疾的人。
沈衡面上一陣赧然,感慨天妒「紅顏」的同時覺得自己弱爆了,因為她今日特意挑了一張最醜的人臉面具,一張足有四十歲,布滿雀斑、皺紋橫生的臉,她在心中暗暗發誓,等下不論勝負,出去之後的第一件事都是將這張「臉」丟了。
劍花輕挽,縱身躍起,幾乎沒什麼猶豫便再次出手了,夜探行宮不是小事,她不能拿自己爹的性命開玩笑。
轉身輕挑,她從來未將一套朝雲劍法舞得這般狠辣,然而面對那樣刁鑽凜冽的招式,他應付起來卻毫不費力,甚至連輪椅都沒離開過,有幾次劍尖錯橫僅用指尖便彈開了。
沈衡許久未曾遭遇過這般挫敗,但也知道自己同對方實力的懸殊,當下也顧不得什麼江湖做派,手上虛晃一招就朝他近前攻去,手掌劃過的瞬間,左手袖間順勢滑出一把短刃,兩廂夾攻之下鋒利的劍風迫使他不得不提氣躍起,這拚命到有些雜亂的打法,為的就是有一瞬間的拖延。
眼見著他凌空而起,沈衡並沒有緊隨其上,而是反手勾轉用力劈向地面的輪椅,對方的腿腳不好,落地時定然要找一處支撐,她要的就是這短短一瞬的時間。
木頭破裂的聲音遊走在尖銳的刀刃之間,在寂靜的深夜發出類似悲鳴的悶哼,輪椅應聲而碎。
誠然這事辦得有些小人,但成大事者多半都是有些小人的,一劍揮出之後她也不敢戀戰,足下輕點就要跳上圍牆,卻哪裡想到腳下剛踏出半步,就驚覺背部的幾處大穴被對方封住了。
「三字經,還需要背嗎?」他在她耳邊如是說。
沈衡反應了好久才明白過來,這是他對她智商的進一步侮辱,看著緩緩踱步到自己身前的人,她徹底凌亂了,憤憤不平地道:「你根本沒有腿疾?」
「我何時說過自己腿腳不便?」他側過頭看她,完全事不關己的神情堵得沈衡一陣氣悶。
「那你為什麼坐輪椅?」他確實沒說過,但是有哪個腿腳靈便的人會坐這個?
「院子太大,懶得走路了。」他回答得坦然,默默將視線轉向四分五裂的木頭殘骸,然後不開心了,「就算惱羞成怒也不該亂劈東西吧。」沒有輪椅的話,他要走很多路。
晚風輕襲,揚起他披散的長髮,勾勒出一張不怎麼歡喜的清俊側臉,那樣近在咫尺的精緻,饒是沈衡這樣不甚在意容貌的人也有一瞬間的恍惚。
在那樣清潤眸光的注視下,她真的很想輕聲說一句你丫活該,但是誰讓她現在受制於人呢?在嘴邊百轉千迴了好幾圈,最終化成一句,「習武之人經常活動下筋骨是好事,我每天晚上都要出去蹓躂蹓躂的。」要是可以,她也不想這麼窩囊,但她更不想她爹扛著口棺材來天牢裡陪她。
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卻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伸出手指直接撫向她布滿雀斑的臉,這是個極登徒子的行為,在他做來卻是那樣自然,輕輕劃過的指尖微涼,若有似無地自面頰上劃過,留下令人無法忽略的酥麻觸感。
沈衡一張「老臉」都紅了,看向他的視線不自覺帶了幾分敬佩,複雜地感慨於他的飢不擇食,心卻不由自主地漏跳了半拍,都說男色惑人,老祖宗留下的話本子果然童叟無欺。
她這般想著,沒提防對方的手已經順著她眼角的細紋滑向頸邊,穿過半開的領口撫向了鎖骨處。
她嚇得一驚,整個人都忍不住震顫起來,不只是因為那隻纖長的手指摩挲在她肌膚上的曖昧,更多的是因為那裡恰好是面具黏接的地方。
「大、大人,小婦人雖貌不驚人,但也是個有氣節的女子,您這般調戲一個有夫之婦,好歹也挑個有樹林的地方吧?」她狀似無意的調侃著,聲音都伴著顫抖。
他卻已然收了手,面色了然,「原來是豬皮做的。」他說的是她面具的材質。
沈衡悲憤得幾乎淚流成河,在她數量甚多的一大堆面具裡,只有這一張是豬皮的,怎麼好死不死的就挑了這張臉!
端莊的沈衡沉浸在丟「臉」的情緒之中無法自拔,對周遭所有動靜都失去了注意,以致於緩過神來時,看到的只有一個幾乎沒入夜色中的飄渺背影。
他不抓她了嗎?她愣怔,後知後覺地想起他並沒有給自己解穴,「那個……這位大人,您是去叫人抓我了還是回去歇息了?能不能先放開我啊?」她誠懇地呼喚著,「我們家其實還是挺殷實的,您今日放了我,他日必有重謝的,好人一生平安,立個長生牌位怎麼樣啊?大人?大人!」靠,大人已經走遠了。
◎ ◎ ◎
沈衡是天色破曉時自己從圍牆裡爬出來的,迎接她的除卻耀眼的驕陽之外,就是道道那張餓得快要斷氣的臉。
道道有氣無力地說:「小姐,您還記得進行宮之前囑咐奴婢不要吃晚飯,出來之後帶奴婢吃宵夜的事情嗎?」
沈衡顫抖著一雙小腿扶著牆根站著,「我覺得這個時候妳該關心的應該是我的身體。」
「哦,那您的身體怎麼樣?」道道從善如流地問。
「妳覺得呢?」
道道撓了撓頭,挺乾脆地說:「奴婢瞧著,步行到早點攤吃兩屜肉包子應該不成問題。」
沈衡無語。
禹城洪記包子鋪內。
「小姐,您就那樣站了一晚上都沒被侍衛發現?」道道塞著滿嘴的包子問。
沈衡一邊躲閃著她噴出的肉末一邊搖頭,「沒有,那院子裡靜悄悄的,連宮燈都沒點幾盞。」
這也是她吹了一晚上冷風之後才發現的,凌坤殿建造的年頭很早,在小小的禹城之中,光這個宮殿就佔了整個城池的三分之一,很難想像這樣巍峨的宮殿裡也會有這樣偏僻的居所。
「行宮之內沒人巡邏?那可算是奇事了。」道道搖著頭,「不過說到沒點宮燈……」她臉上的神情突然變得很奇怪,「您莫不是誤入了哪處不乾淨的院子了吧?」
「不乾淨的院子?」
道道神神叨叨地湊過來,「奴婢聽說這深宮高牆的,冤屈事可不少,有的院子更是因為怨氣太重而不得不鎖起來,您說的那位公子來去無聲的,別是……」她做了個翻白眼加上舌頭伸直的動作。
沈衡心領神會地點頭,對於一個十九歲的大齡女青年依舊能保持如斯天真表達了極大讚賞,「都說上京東直門北面的胡同裡,寫靈異話本子的猥瑣書生一年能賺百兩,妳如今能有這般覺悟,可見是與生俱來的天賦,不若回去之後找他說說,看看能不能在他手下打個零工,也算給後半輩子謀了份好生計。」
道道肥碩的臉龐顫抖了,「小姐,奴婢突然大徹大悟,覺得神鬼之說實在荒謬,等下就去幫您打探一下隨行的大人裡可有二十出頭且武功高強的,爭取讓您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沈衡聞言心情甚好地點點頭,覺得大徹大悟這句成語用得很是精妙。
用過早膳之後沈衡回去補了一覺,醒來將壓箱底的兵器都翻找了一遍,在豁了口的九環大刀和生了鏽的毒針之間猶疑了一下,她第一次開始深思,禹城收破爛的行情到底如何,會不會比上京的還要低上許多?
她是鮮少會思量這些「正經事」的,但是老天爺似乎就見不得她深思,在她陷入沉思的當口,極其突然地安排了一張她爹流著淚的臉,她看著那上面川流不息的小眼淚愣了半晌,這才想起她爹還等著「咽氣」呢。
心疼無比地摸著沈括的腦袋,盡量安撫地道:「爹,藥坊的老闆說了,現下這個節氣不長砒霜,要到冬天才有貨,我昨兒給您交了半斤老鼠藥的訂金,那東西得現炒,再著急也得等到後天晌午才能吃上。」
沈括哭得更厲害了,二話不說拉著她就走,沈衡瞧著是往市集的方向去,心下冷了半截,連忙制止道:「那藥店老闆年逾八十了,您這樣穿著官服去砸人家招牌是不是有點不太好?況且他還是禹城縣令三姨太的二叔叔的兒子,也是有裙帶關係的。」
「妳少唬我。」沈括拿眼瞪她,「三姨太的二叔叔的兒子有八十了?妳真當妳爹是傻子呢。」
「三姨太年紀也不小了。」沈衡弱弱地說。
沈括看著她那副「江郎才盡」的樣子也覺得滿心疼,為了哄他,她閨女那點本來就不靈光的腦子都花在這上頭了。
「不是去藥坊。」沈括拉著她穿過一處市集的小巷朝前走,繞了好些個胡同最終轉到一處寬廣的官道前。
沈衡知道她爹倔強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眼見著他目不斜視地從藥坊門前經過,總算鬆了口氣,可是當她看見那片熟悉的宮牆,外加洋洋灑灑的「凌坤殿」三個大字的時候,她覺得她還是帶著她爹去砸藥坊的招牌吧。
「衡衡,都說死有輕於鴻毛、有重於泰山,爹雖則不算堅強,但依舊想選擇後者,儀仗在禹城休整是因為連日陰雨,如今轉晴,估計明日便要啟程上山了,爹雖沒什麼出息,但也斷不能為留個全屍連累了妳們,此番就去跟端王告罪,也好爭取個寬大處理。」沈括站在燙金匾額之下如是說,面上帶著平日少有的嚴肅。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沒讓臣死的時候誰敢死?打皇帝老子面子的事,想也知道是個什麼下場,沈衡沒想到自己的爹也有這般大義凜然的時刻,一時覺得他眼角的褶子都平整了不少,她上前一步握住他的雙手,「女兒欣賞您的氣魄,但是現在畢竟沒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或許祭山靈石……」
「爹心意已決,無須再勸。」沈括甩了甩袍袖,豪氣干雲地說:「大丈夫就要敢作敢當,既然做錯了事便要有敢於承擔的勇氣,怎可如此畏首畏尾。」
沈衡瞧著她爹那傻不拉幾的酸腐樣,急得心肝脾肺都抽到一塊去了,祭山靈石還未找到,端王要是一生氣,將他們父女二人都抓進牢裡可如何是好?
「爹!」沈衡猛地一跺腳,「您自己進去吧,天牢裡伙食不好,好歹也留下我給您送飯吧。」不是她事到如今都不肯說出實情,實在是一旦說出來了,她爹一定會比現在進去得還快,弄丟聖物和將聖物填了「狗洞」都是死罪,但前者頂多砍頭,後者那就要分屍了。
「不行,送飯的人有的是。」沈括攥緊了手掌顫抖,「但是妳走了,就沒人給我壯膽了。」
沈衡就知道方才那點豪氣是他硬撐出來的,「壯膽您得去廟裡請菩薩,我又沒開過光,進去也沒用的。」
「我就看著妳心裡才踏實,別囉嗦了,快點跟我進去。」
父女倆只顧你拉我拖的在原地轉圈,沒提防地同迎面走出來的人撞在了一處。
來人一身暗金朝服,生得極是風流俊俏,被撞之後面上也沒有半分不悅,只是笑彎了一雙眉眼道:「沈大人這是鬧哪一齣呢?大日頭下的,也不怕中了暑氣。」
沈衡對朝服等級明白得不多,但也知曉那衣服上的四爪麒麟不是隨便什麼官員都能穿戴的。
果然見沈括行了個大禮,誠惶誠恐地道:「侯爺恕罪,下官一時心急衝撞了您,還請原諒則個、原諒則個。」
「多大的事,也值得這樣。」他伸手拉沈括,「你平日最在乎這些繁文縟節,怎的今日這般慌慌張張的,可是出了什麼大事?」
沈括聽後眼圈都紅了,一臉難得您懂我的神色,「侯爺英明,下官確實是犯了不可饒恕的大錯了,此番前來行宮就是來給端王請罪的。」說完,似是想到了什麼,拉著他的袖口急切道:「不知端王現下可在裡頭?貿然前去,是否會叨擾?」
這位顧小侯爺顧允之乃是護國公顧尋的兒子,平日裡跟端王一直私交甚好,再沒有比問他更合適的了。
顧允之似乎並不在意他犯了什麼錯處,溫潤地盯著被沈括死死拉住的衣角道:「沈大人,這料子是今年剛上貢的金錦,你輕著些可好?」只是提到端王,他又有些失笑,「月錦他確實在忙正事,只不過你現下進去也無甚不可,他在忙的時候心情都算不錯。」
沈衡幾乎是在他話音剛落就當場翻了個白眼,她這個動作的寓意很單純,就是為了哀嘆她倒楣至極的人生,只是翻得有些太認真了,以致於眼珠在眼圈裡晃了半天才歸位,「重見光明」之後,對上的就是在場兩個男人關切的注視。
她聽見她爹挺嫌棄地介紹,「咳,這個、這個是小女沈衡,平日裡沒見過什麼世面,讓大人見笑了。」說完還默默地同她拉開了些距離。
對於這「涼薄如紙」的親情,沈衡頗感心酸,但仍舊端莊無比地福了下身,老實地招呼道:「侯爺安好,洒家這廂有禮了。」
話剛出口就氣得沈括差點昏厥過去,抽動著嘴角提點,「是奴家,洒家是公公的自稱。」
沈衡一聽立刻羞澀了……
好在顧允之大氣,十分給面子地笑了好久才道:「沈小姐這般脾氣秉性實在討喜,沈大人很會教女兒,本侯今日還有要事,改日有時間再同大人一敘。」
這話說得極有涵養,沈括少不得要客套一番,沈衡卻蹙起了眉,就在顧允之同沈括告別之時,她分明看見了他上揚的唇角,以及那句沒說出聲的,溫婉,好久不見。
那是她的小字,他認識她嗎?
◎ ◎ ◎
沈衡長了張挺機靈的臉,卻有個不甚靈光的腦子,這個腦子的奇異之處並不在於笨,而是在於少一根筋,想一件事情的時候就顧及不到另一件,當沈括悄悄拉著她往行宮裡走的時候,她還在琢磨著自己到底何時見過那位顧允之的事。
她不是什麼足不出戶的官家小姐,平日裡也會顧及著她爹四品禮官的臉面宅在家裡,大半夜才出門蹓躂。
在弄丟祭山靈石之前,她多是在市井小巷裡糊窗戶的,跟「貴圈」為數不多的接觸,想來想去也只有那麼兩次。
一次是她的師妹紅苕行走江湖沒有路費,來找她救濟,她當時翻箱倒櫃地才摳了好幾個銅子,被嫌棄得半死。
「師姐,別開玩笑了成嗎?妳爹好歹是京官,就把妳窮成這樣?」三年清知府,還十萬雪花銀呢,真欺負她沒讀過書?
沈衡皺眉看紅苕,挺認真地分析道:「貪官才有銀子,我爹不貪。」晃著手裡的銅子,「妳要不要?不要我拿著買糖豆吃了。」
那一年沈衡十二歲,紅苕十一,都是心思單純的半大孩子,而她師妹見過的世面卻比她要來得多,直接拉著她去洗劫了一戶貪官的私宅。
沈衡每每想起那段往事都覺得不堪回首,因為沒甚經驗的她當時小腿抖得跟篩糠似的,儘管她一直安撫那位被包養的妾侍,只拿一點金條就走,結果還是被那妾侍驚天動地的哭喊聲嚇到了。
家丁舉著火把鬧哄哄地闖進來時,她還愣在原地給那妾侍擦眼淚,被她師妹狠拍了下腦袋後兩人撒腿就跑,她們被追得慌不擇路,最後還是被私宅裡的一名僕從救下的。
她已經記不清那人的長相了,只知道他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她當時淚眼婆娑地說:「大恩不言謝,等我攢足了銀子定然將你從這裡贖出來。」
可是沒過幾天,上京便傳出那位一品大員貪汙受賄被斬首的消息,私宅充公,沈衡為此難過了好久,難得有機會做次好人,老天竟然都看不慣她,顧允之會是那個幫她的小哥嗎?
她這樣想著,自己都覺得這想法太過惡俗,先不說他貴為護國公之子,就算查案也不可能委居在一戶貪官的私宅做一名小小僕從。
單說當時的情勢匆忙,對方根本不知她的身分,又如何會知道知曉她的小字,難道是她也曾經順手填過顧允之家的狗洞?她搖頭,習慣性地朝牆根走了兩步,又立時煞住,牆根?行宮?
「沈大人,奴才就送您到這了,王爺就在裡面,順著小徑朝竹林裡面走就瞧見了。」
耳朵驟然響起的聲音提醒她,說話的是位貨真價實的洒家,看著那位公公妖嬈離去的小碎步,沈衡僵硬了,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被她爹擺了一道。
沈衡懊惱地揉著太陽穴,果斷就要往地上躺去,卻聽到沈括目不斜視地說:「衡衡,做人不能太不講義氣,等下妳就是真暈了,爹也會將妳拖進去的。」
她感動得一塌糊塗,只覺一生能得此親爹,夫復何求……
林子離主殿很近,入眼便是一片碧玉般的蔥翠,順著玉石鋪成的小徑而上,很快便看到幾名侍立在側的僕從。
鏤空雕瑞腦獸的巨大香爐裡熏著香,緩緩騰起的青煙繚繞在綠蔭之間,絲絲縷縷,極有意境。
沈衡聞了聞,不是皇家常用的龍涎香,也不是禮佛的檀香,而是一種似蘭似麝的竹木香氣,不是很濃烈卻沁人心脾。
花梨嵌螺鈿理石的桌案閒置在那裡,還放著一盞未動的香茗,一旁的近侍伸手指了一個方向,那是竹林的最深處,雖說林葉茂密,仍舊一眼便能注意到那個席地而坐的清瘦身影。
他穿了一件月白鑲銀絲滾邊的錦袍,袍袖的下襬很寬,就那樣隨意地垂在地上,如畫的眉眼微垂,正低頭看著手中的物事,誠如顧允之所言,端王確實在忙,在這片仙境一般的竹林之中,他正很認真地剝著竹筍。
聽到有人過來也並未停下手中的動作,只是頗為漫不經心地抬頭看了一眼,那一雙眸子很澄澈,沒有皇室子弟的傲慢張揚,有著乾淨的、不食人間煙火的空靈。
沈衡下意識地將頭低下去,整個人如遭雷擊,因為這個好看的、很不靠譜的端王正是昨夜那個讓她吹了一夜冷風的「輪椅」大人!
腳下略微後退了一步,想讓她爹將自己遮住一點,沈括卻已經啪嗒一聲跪在地上,開始了聲淚俱下的哭號道:「王爺,下官有罪啊。」
沈衡聽著膝蓋骨撞擊在地面上的聲響,十分堅定地認為她爹的眼淚多半是疼出來的。
端王蘇月錦「百忙之中」又睨了他一眼,大抵覺得都哭成這樣了,不關心一下實在說不過去,便關切地問了一句:「你殺人了?」
「下官不敢。」沈括嚇得一哆嗦。
「貪汙了?」
「下、下官更不敢了。」
「那便起來說話吧。」
沈括這回是真哭了,「王爺仁慈,但罪臣實在無顏面對您,就在儀仗到達禹城的當日,竟然將聖祖遺物祭山靈石弄丟了,此物乃是百年相傳的祥瑞之物,臣自深知罪孽深重,特來向王爺請罪,聽從發落。」
蘇月錦將手拄在腿上看沈括,面上沒有什麼表情,但就是這樣淡然的一掃就讓人感覺一陣威壓,他面相長得有些清冷,不說話的時候就顯得極其寡淡,沈括摸不準他的想法,嚇得又是一哆嗦。
而實際上這位高深莫測的端王只是在思索著,祭山靈石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良久之後,他哦了一聲,「原來是那塊長了毛的石頭。」
沈括差點一口鮮血噴湧而出,小小聲地提點道:「王爺,那是靈石本身的顏色,不是長毛。」
「嗯。」蘇月錦從善如流地點頭,「你弄丟了一塊青色的石頭。」然後便不說話了,繼續剝他鍾愛的竹筍。
沈括在朝為官少說也有二十載,雖說沒有什麼作為,但自問察言觀色的本事一直是不錯的,今天卻徹底沒了主意,也不知這話該如何接,只得求救似的看向跪在旁邊的沈衡。
他這閨女雖說有時遲鈍了點,但也是個能言善道的,但今日不知怎麼的,竟老老實實地跪在地上裝起了啞巴。
沈括覺得滿傷心的,幾次三番用小動作催促,愣是沒有半點回應,最後他急了,抱著一種「閨女不仁,親爹不義」的精神說了句:「衡衡,妳不是有話要對王爺說嗎?那便說吧,王爺仁厚,不會怪罪的。」
都說虎毒不食子,沈衡抽搐著嘴角琢磨,她爹這「子」食得著實太痛快了些,雖說自家的親情一直都是很「涼薄」的,但這是不是有點太薄了?
看著那位端王「抽空」掃過來的視線,她整個頭皮都麻了,慌亂之下,沒頭沒腦就接了句,「王爺這筍挑得不好,竹根顏色太深,炒起來不爽口。」
她說話的時候刻意壓低了音量,聽上去有些軟糯,挺矯情的樣子,嗲得連她親爹都顫抖了。
蘇月錦卻並不在意,面色如常地說:「那妳去挑一支,清炒,少放油。」
這一句話說得沈括和沈衡都愣住了,沈衡本就是胡亂說的,猜想就算惹了他不滿,充其量就是幫忙挑個筍,誰承想這位王爺還要吃熟的。
沈括蹭蹭地挪了兩步,急切道:「王爺,萬萬使不得啊,小女沈衡自幼呆傻,烹飪一事更是極不通透,哪裡敢汙了王爺之口。」知女莫若父,沈衡的廚藝根本上不得檯面。
蘇月錦卻沒有看沈括,只是歪頭問沈衡,「妳做的飯很難吃嗎?」
沈衡點頭如搗蒜。
他頷首,十分體諒的樣子,「去試試。」
◎ ◎ ◎
沈衡是被兩名近侍請到小廚房的,一名幫忙洗菜,一名負責切片,享盡御廚待遇。
經過一番調整,她的心態已經擺得很端正了,就見她手持大勺站在灶臺前,淡定自若地倒油,「大義凜然」地翻炒,「破罐破摔」地加料,最後「萬念俱灰」地出鍋,成功將一盤鮮嫩脆筍炒出了「老態龍鍾」的味道。
裝盤之後,靜候在旁的丫鬟臉都綠了,好心地暗示需不需要再炒一盤,沈衡大氣地揮手,言簡意賅地回了三個字,「不必了。」再炒一盤的結果,沒準還不如這一盤呢。
端著那盤糊掉三分之一的「清炒脆筍」回去時,整個林間都散發出一種糊香糊香的奇怪味道,那樣張揚而強大的「氣」場,連瑞腦獸裡的熏香都望塵莫及。
皇子的膳食十分講究,食用之前都要經過內官試毒,手持銀筷的公公抿著嘴角,牙關緊咬的咯吱聲震撼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沈衡眼看著他咀嚼咽下,覺得還是滿欣慰的,至少她做的菜還是能吃的,但是她很快就明白過來,吃和能吃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因為那位公公吐了,衝到一處青竹旁邊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嚨,面目扭曲得好像下一秒就要駕鶴西去。
她怔住,眼見著那位公公在眾人的注視之下癱軟在地,口裡卻不忘盡職盡責地解釋道:「奴才無狀,但並非中毒,而是太難吃了……這菜,您萬萬吃不得啊。」
一旁的沈括也哭得「印堂發黑」了,一面哀嘆出門不利,未看黃曆,一面說道:「罪臣教女無方,竟然做出這等菜式,萬望王爺恕罪啊。」
沈衡不得不承認那畫面太過淒涼,饒是她這種沒什麼心肝的人都有點不敢看。
蘇月錦依舊坐得四平八穩,專注地用筷子戳了戳那盤黑乎乎的東西對沈括說:「無妨,我只是想看看到底能做得多難吃。」
一旁的公公抽搐得更嚴重了,到底是自己人,蘇月錦看著他那副「穿腸破肚」的樣子也有些不忍,終是體恤了一句,「桂圓,別演了,你歡喜的那塊八寶玉珮賞了你便是。」
果然那前一秒還在掙扎的胖公公很快站起身,俐落地跪在地上歡喜道:「奴才謝王爺的賞,不過也不全是演的,這位沈小姐的廚藝確實……」他沒說出那個形容詞,而是衝回青竹旁又吐了一番。
沈衡撫著發疼的心口,只想問一句,這位公公,你考慮過那根竹子的感受嗎?
領教了端王手下的人才濟濟,竹林中再次恢復了平靜,沈括瞧著那氣氛估計是要發落自己了,就想求個恩典,讓自家閨女送套換洗的衣服進來,剛將嘴巴張開半邊,就聽見蘇月錦慢條斯理地說:「祭山靈石我幫你找,欠我的人情用沈衡還。」
沈括作夢也沒料到今日這趟會是這樣的結果,一張嘴就這麼半張不張地僵在了原地。
比他更震驚的莫過於沈衡,從見到這位端王開始,她就一直處在惴惴不安之中,就是擔心他認出自己,不光是因為夜探行宮,更多的是文臣女眷斷不可能習武,她這一身武藝無疑會遭來大禍,可是看瑞王那架勢又不像,他甚至都不曾正眼打量過她,亦沒有試探過什麼,那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相比之下,沈括的想法就比她單純得多,因為他直接「隱晦」地問了一句:「王爺說的這個『用』指的是外室還是內室?」
「內室?」蘇月錦睜著一雙水潤清眸看了沈衡一眼,而後果斷搖頭,「不用。」
這讓她想到在話本子上看到的一段話,如果一男一女共處一室,不論是否發生了什麼,都是件令女子覺得羞恥的事情,前者是羞,後者是恥,她現在就是後者的感覺。
「多謝王爺恩典。」沈括滿臉喜悅地謝恩。
蘇月錦點頭,緩緩起身,道了句:「我餓了,不留你們吃飯。」說完便徑直走掉了。
沈衡看著那道背影深思,難怪她從未想過昨夜的人會是端王,因為他從頭至尾的都是以「我」而並非「本王」為自稱。
清風下的竹林依舊有些燥熱,她站在其中看著那一片竹海綠蔭,想到的卻是另一件大事,「爹。」她正色看著喜笑顏開的沈括,極其鄭重地說:「把上次租棺材的銀子還給我。」
第二章
禹城戒嚴了,皇家御林軍封鎖了整座城池,不甚繁榮的偏僻小鎮一時之間變得人人自危,縣令張青賢嚇得朝服都來不及穿,四處託人詢問是出了什麼大事。
行宮之中卻半點消息也沒傳出來,只說端王下了口令,封鎖城門,不准外出,然而整整三天,街道上也不曾見到官兵抓人或是張榜貼告,氣氛緊張得讓人摸不著頭腦。
沈括坐在屋中也有點躁動不安,他一直都以為祭山靈石是在驛館院中丟失的,上次在竹林也詳細地描述了丟失的過程,就算要查也該是從驛館內部入手,實在想不通端王何以這般大張旗鼓驚動全城。
坐在另一間屋中的沈衡也沒閒著,一邊磕著瓜子一邊磨著刀,三天了,她連行宮周邊的半塊磚頭都沒摸著一塊,凌坤殿好像一夜之間撐起了半片圍牆,變得異常舉步維艱。
難道他察覺了什麼?沈衡從不認為那位看著挺不著調的端王是位善類,她夜探行宮在前,她爹認罪在後,兩件事情穿插起來自然讓人生疑,或許他並不知道那天的黑衣人是她,但那一麻袋石頭足以讓他肯定一些東西,可是封鎖城池的用意又是什麼?虛張聲勢?彰顯皇權?
腦海裡突然浮現出那日他坐在輪椅上,那副清冷隨性的樣子,沈衡就是覺得他不會做這種無意義的事,因為一個連路都懶得走的人,又怎麼會走「彎路」呢?
「小姐,如果奴婢犯了錯處,您會將奴婢趕走嗎?」
眼前突然出現一張碩大胖臉,讓沈衡磨刀的手險些掉落在地,畢竟剛聯想到一幅天人之姿,就被拉回現實見一些牛鬼蛇神,怎麼說都不是件容易接受的事情。
揉著有些發疼的額角,沈衡問:「妳又做了什麼?」類似的苦肉計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上演一次,實在沒什麼好新鮮的。
道道垂著腦袋,小小聲地說:「您先說會不會將奴婢趕走。」
沈衡看著她可憐巴巴的樣子嘆了口氣,「道道,妳從八歲開始就能吃掉三個人的口糧,拿兩人份的工錢,做半個人就能完成的事情,我就是真想趕走妳,也得有宅子敢用妳啊,說吧,這次是打碎了茶盞還是弄丟了字畫?」
道道搖頭,「沒有,奴婢只是去嚼了一些舌頭。」
嚼舌?沈衡低下頭繼續磨刀,「妳平時嚼的舌頭還少嗎?別鬧了,一邊玩兒去好嗎?我這還有正經事呢。」
道道卻並沒有走開,反而向前挪動了幾步,怯懦地說:「這次的舌頭嚼得有點長,因為……我把您拿祭山靈石去填狗洞的事情告訴老爺了。」她真的不是有意說出來的,實在是剛才聊天的時候沒忍住。
九環刀啪嗒一聲掉落在地,沈衡愣怔地看著眼前的「忠僕」道道,一字一頓地問:「我爹現在怎麼樣了?」
回答她的是院子中突兀的一聲嘶吼:「快來人吶,老爺上吊啦!」
沈衡趕到正廳時,沈括已經拿著根麻繩在脖子上比劃了,看見她之後,他的神情變得異常激動,含淚高喊著:「這回真的不死不行了,替我照顧好妳娘。」話畢,跳著腳就往房梁上拴繩子,奈何身高有限,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
沈衡對著正在搬桌椅的僕從們比了個讚賞的手勢,然後盤腿坐在地上,專心看沈括折騰,她太清楚他的脾氣秉性了,遇到什麼事情都喜歡鬧得眾人皆知,說白了就是有點小矯情,可是她沒料到的是,今天沈括矯情得十分厲害,在發現上吊無果之後,直接對著一堵牆就衝過去了。
沈衡嚇得不輕,趕忙一個箭步便衝了上去死死地抱住她親爹,嘴裡急切道:「您來真的呀,多大點事也值得這樣,我晚上再去行宮那邊蹓躂一趟就是了。」
「多大點事?那是聖祖留下來的東西,是聖物妳懂嗎?妳還拿去、拿去……哎呀,我還是死了吧。」他這般說著,掙扎得更厲害了,沈衡喚來幾名僕從竟然都很難攔住他。
正鬧得不可開交之際,就聽見一道溫潤的聲音自門口慢悠悠響起,「好像來得不是時候。」他說的聲音不是很大,聽上去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卻成功地讓躁動不安的屋內瞬間安靜了下來。
他沒有進門,只是自己打著簾子斜靠在門邊,半掩在竹簾之下的那張精緻側臉清俊出塵,驚豔了在場所有的僕從。
沈括是最先反應過來的,連滾帶爬地衝上前去,一邊將人往屋內請,一面說著:「不知王爺至此,未曾遠迎,還望恕罪。」
結果請進來之後,沈括自己就傻了,整個正廳連個椅子也無,讓王爺往哪坐?
「請、請王爺移駕書房吧,這正廳、這正廳正在修整,所以……」
住客棧的幫忙修客棧?多新鮮。
蘇月錦倒是沒覺得什麼,四下打量了一下,言簡意賅地說:「不是來找你的。」這意思就是書房就不去了,下一句是,「沈衡在不在?」
在他進門的時候,沈衡就已經悄無聲息地往門口挪蹭了,在聽到那句話後更是走得飛快,眼見著一隻腳都要邁出門檻了,卻被一旁的道道一把拉住。
「小姐,這位漂亮王爺是來找您的,你們有姦情是不是?太好了,奴婢能做陪嫁丫鬟了。」那一嗓子在空蕩的正廳之內就好似平地炸響的一道驚雷,劈得沈衡外焦裡嫩,外加香味四溢。
沈衡僵硬地轉身,極其小聲地對道道說了句:「相較於陪嫁,妳不認為妳更適合陪葬嗎?」然後端莊無比地迎著一眾豔羨的目光走回去,嗲聲嗲氣道:「奴家見過端王爺。」
她感覺到那雙清潤眸子看過來的視線算不上打量,只是大體看了一下,然後下了三個字的結論,「太素了。」
素?她看著自己身上淡藍繡明粉木蘭的襦裙,也還好吧,反倒是他今日的穿著讓她覺得有些意外,為數不多的兩次相遇中,他都穿得極其隨性,輕袍緩帶,廣袖長袍,似乎多綴一只玉珮都會覺得累贅,今日卻難得穿得正式,一襲錦繡華服,流動的暗紋都鑲著滾邊的銀線,行走之間一派貴氣風流。
蘇月錦皺著眉問她,「妳的房間在哪裡?」
沈衡不知道未出閣的女子閨房是不是不該讓男子隨便進入,反正她的屋子是被進了,而且還是她爹親自將人請進去的。
她站在角落裡張了張口,很想弱弱地說這恐怕會影響她的聲譽,但轉念一想,自己在上京好像早就沒有這東西了,就沒好意思再提。
看著那個坐在女子妝臺前挑揀首飾的男子,她不得不承認,那樣的畫面正常得沒有任何違和之感,因為在她的認知裡,哪怕這位端王坐在皇宮門口嗑瓜子都是再正常不過的。
事實上在不久之後的某一天,她也確實見識到了,且那個幫忙收瓜子殼的還是她自己,這當然是後話了。
「沈衡,妳過來。」
他似乎很喜歡這樣連名帶姓地叫她,莫名熟稔,又帶著點疏離,沈衡默默地走過去,停在離他稍遠的地方,卻聽到他迎上前來的腳步。
蘇月錦比她高了半個頭不只,略微垂下的眉眼如畫,清淺的鼻息吹在臉上癢癢的,讓她想到那晚指尖停駐在臉上的悸動。
沈衡覺得有些不自在,剛想說句什麼就覺得髮髻一沉,晃動的金色琉璃吊墜在提醒她,這支價格不菲又俗氣至極的簪子是她爹前不久剛送給她的那一支步搖。
不知怎的就覺得有些不詳的預感,果然沒過多久,她的髮鬢就不再是單純的一沉了,而是變得很沉。
看著那位品味不俗的端王爺裝飾盆栽一般的清澈眼神,她真的想問一句,您每次整人的時候都這麼認真嗎?
蘇月錦當然不知道她心底所想,卻十分關切地問了一句:「妳的腦袋還抬得起來嗎?」
她含淚點頭,然後聽到他頗為滿意地說:「那我們出去吧。」
◎ ◎ ◎
沈衡就是頂著這樣一腦袋明晃晃的珠翠上街的,穿過驛館那條官道的時候,分明聽見一旁侍衛目不斜視的低語。
侍衛甲說:「我剛才好像看到一個首飾盒從眼前飄過去了。」
侍衛乙說:「我也看見了,明晃晃閃得我眼睛都快瞎了。」
侍衛甲說:「見鬼了吧?」
侍衛乙說:「應該是。」
她當時默默地告誡自己,妳要淡定,不然等下到了大街,妳會因為承受不住輿論的壓力羞憤而死的,但是當她看到市集上蜂擁討賞的乞兒,以及品頭論足的街坊四鄰時,還是有了想要暴走的衝動,儘管她僵著脖子挨個跟他們解釋道:「我們家挺窮的,這些首飾都是鍍金的。」還是遭了很多不信任的白眼。
她只覺二十多年都未曾受過這般委屈,不覺就將視線挪到了那個正在逛點心攤的罪魁禍首身上,那道芝蘭玉樹的身影多飄逸啊,俊俏的小臉生得多精緻啊,看他的大姑娘、小媳婦多人山人海啊,可是誰能知道這個人的本質有多惡劣!
「蘇月錦。」她惡狠狠地瞪他,語氣盡量控制在嬌嗲的範圍之內,卻依舊比平日高了幾許,她就是破罐子破摔的心態,反正現下是在外面,就算沒叫王爺也挑不出她什麼錯處,看著那道回望過來的平靜視線,她索性站在原地不走了,她承認她打的就是惹惱他的主意,隨時準備嬌嗔一句「奴家做不到啊」然後掉頭回去。
他的脾氣卻比她想像得好,晃動著手裡的梨花酥對她說:「阿衡,妳來嚐嚐,很好吃。」此時的芙蓉花開得正好,沐浴在那片落英之中的清俊面容,眼角微彎,帶著心情正好的笑意,無害得讓人不忍拒絕。
那樣的畫面太美,直到很多年後,沈衡回憶人生中的許多過往都很難忘記,那張笑臉突兀闖進她的視線時無端加快的心跳。
但是當時她並不明白那種感覺是什麼,只是有些彆扭地搓了下衣角,慢吞吞地說:「梨花酥有什麼好吃的,宮……家裡有的是。」
「比家裡做的好吃。」他接過早已看傻掉的老闆娘用油紙包好的點心,對她招手,「過來。」
沈衡咂吧了下嘴,確實也有些餓了,便看在點心的分上挪了過去,「做什麼?」她控制了下語氣,依舊顯得有些僵硬。
他卻很包容的看著她,緩緩吐出三個字,「付銀子。」
看著那道踱步離去的背影,天知道她多想衝上前去咆哮一聲,老娘沒錢,你吃的你自己付。
這當然是不現實的,所以最後的結果就是,她艱難地轉過頭去,咬牙切齒地問了句:「老闆娘,剛才那個多少錢?能不能算便宜一點?」毫無意外的再次收穫一個白眼。
禹城並不是座很富足的小城,在尚未建造皇家行宮之前,甚至可以說有些貧瘠,山內土匪橫行,多少商旅途經這裡都恨不得繞道而行,四面環山的地理位置,讓它除卻以燒製陶瓷古玩為生以外,鮮少有適合開墾的良田供百姓耕種。
近些年來隨著慶元朝根基的逐漸穩固,對禹城的管制也越發重視,派兵剿滅佔山為王的地頭蛇後,還專門修出一條官道,方便百姓將燒製好的陶瓷運往外省,久而久之,禹城的陶瓷倒是成了上京家喻戶曉的名品,但凡有些身分地位的人都以收藏禹城的瓷器為樂。
這種現狀確實讓不少百姓都富足了起來,可是利潤豐厚了,坑蒙拐騙的人便也多了起來。
當地人都知道,禹城有一條古玩街,專門出售一些淘愣來的珍品和上等陶瓷,每年上京的官老爺們來,都會在這裡蹓躂一圈,可是這珍品裡有幾個是真品,恐怕除卻專門的行家裡手,就只有賣的人心裡才知道了。
沈衡不知道蘇月錦對古玩明白多少,她只知道她爹說過,這條所謂的名瓷巷是那出了名的魚龍混雜之地,甚至許多「從良」的土匪都混雜在其中。
她並不擔心蘇月錦會出什麼意外,只是單純地希望自己不要被搶,晃動著滿腦袋丁鈴噹啷的吊墜隱晦地勸導道:「您不覺得奴家穿成這樣來這裡有些太扎眼了嗎?奴家記得北面東街還有一條乾果鋪子,不如去那逛逛吧。」
蘇月錦認真打量她一番,「妳已經不瘦了,吃那麼多真的好嗎?」言罷,不待她發作,已然抬步進了最近的一家古玩店流芳居。
最近全城戒嚴,以致於整條街的生意都蕭條了不少,流芳居的櫃檯上打著瞌睡的店鋪掌櫃王德勝突然看見這麼兩塊「肥肉」上門,歡喜得眼珠都看不見了,點頭哈腰將人迎進來。
「今早就瞧著東南角的地方鋥亮,原是有貴人要來,兩位快往裡面請,酷暑炎夏的,快喝盞涼茶解解暑氣。」他連用了兩個「快」字,親手端了一大壺好茶。
沈衡朝東南角的位置望了望,一柄招財迎客的八寶銅鏡正好照在她滿頭珠翠上,果然鋥亮。
王德勝長期做的就是貴人生意,一看便知進來的兩人不俗,只是瞧著那位公子清清冷冷的模樣總覺得不好唬弄的樣子,便轉身對沈衡說:「不知兩位貴人想買點什麼,古玩字畫、陶瓷器皿,咱們這都有,不是小老兒吹牛,放眼整個名瓷巷,就數咱們流芳居的珍稀物件多了。」
沈衡低頭喝了口茶,怎麼品怎麼覺得自己像送上門待宰的二百五,看了眼一旁的蘇月錦,她清了清嗓子,「把你們這邊稀罕的玉石瓷器都拿出來,不拘什麼,只揀好的拿便是。」直接坐實了財大氣粗的事實。
從驛館出來時沈衡就一直在琢磨蘇月錦的用意,知曉蘇月錦此行的目的絕非逛街那樣簡單,既然他將她打扮成暴發戶,總是有他的理由的。
到底是見過些世面的,王德勝很快端了些上等貨物上來,指著其中一塊玉珮對沈衡說:「姑娘看看,這上面的鳳鳴岐山可是雕得唯妙唯肖,正經是魏晉時伯源大師的手藝,旁的人決計沒這個功底的,玉石本身是上等的川白,千金難尋的老玉,要不是看妳合眼緣,否則不隨便拿出來的。」
沈衡眨巴了下眼睛,合眼緣?恐怕是她這一腦袋的純金合了他的眼緣吧。
她沒買過古玩,但倒是聽沈括提起過,古玩店的人都有些自己的歪歪腸子,開頭端上來的東西都是真假參半,行話叫爬散頭,耍的就是嘴皮子上的功夫,為的是試探對方懂不懂行情,若是看出來了,少不得要拿些壓箱底的東西出來,若是沒看出來……那就等著挨宰吧。
沈衡拿眼瞟了那玉珮一眼,笑道:「新家生經了穿堂的手也能變作舊的,但凡像樣的玉石都能瞧得過眼。」這也是句行話,不太懂門路的人也會說上兩句,只是沈衡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拿捏得正好,一時讓王德勝也有些捉摸不透。
王德勝正色道:「小老兒承認古玩行裡確有翻舊的營生,店裡也確實有幾樣坑子貨,但卻並未拿出來給貴人看,貴人既覺得這玉珮像新家生,不妨說出個一二,也讓小的長長眼。」
偶爾唬弄人的碰上經常唬弄人的,沈衡自認自己火候確實不到家。
「是塊老玉。」一道溫潤的聲音突然給她解了圍,蘇月錦單手執起那塊玉珮,透過半開的窗櫺照了照,「成色通透,磨痕光滑,算是少見的上等品了。」
王德勝一聽,激動道:「公子當真是個識貨的,這等物事放眼整個禹城都難找下家的。」
蘇月錦點頭,「能做得這般精細的贗品,確實不多見了。」
王德勝得開始還喜笑顏開的應承著,聽到最後一句立時就變了臉色,「公子這話說的,小老兒賣了一輩子的古董玉石了,做的就是誠信二字,怎會拿贗品出來自砸招牌,你仔細瞧瞧那玉石的質地和手感,是再難得不過的上等川白了。」
相對於王德勝的言之鑿鑿,蘇月錦就顯得隨意得多,一面把玩著手中的物件一面道:「川白又名羊脂白玉,質地不如和田玉密實,入手偏輕,透明度不及碧璽,卻勝在觸手溫潤,冬不寒,夏不燥,算作玉中上品。
魏晉時剛剛盛行,諸多文人墨客均以得此玉石為趣,卻鮮少有人知曉那時的羊脂白玉並未如後世所傳的那般通透,因為當時的工藝根本無法將玉石整體打磨得完全光滑,流傳下來的,即便不算粗糙,卻也絕不會如這塊玉珮這般瑩潤。」
他啜了口茶水,單手拄在桌上,「這塊聖元初期的漢白玉石雖說造得有些過了,到底也算稀罕東西,萬八千兩銀子還是值的,都說玉不磨不成器,但是磨得太過了,反倒失了璞玉本身的意趣了。」
這是沈衡第一次聽見他正兒八經的說些什麼,神色依舊懶散,斜倚在雕花木椅的樣子,帶著些許四九城裡紈褲子弟的調調,雖然漫不經心,但執玉的態度卻是認真的,可見是真正愛玉之人,看慣了他不食煙火的隨性,此時的他倒是更讓人覺得親近了不少。
一旁的王德勝也暗暗震驚,要說現在的公子爺,哪裡懂什麼玉石、碧璽,無竹不雅,無玉不潤,多數都是附庸風雅的。
賞玉的人不見得會品,品玉的人不見得會懂,老玉的值錢之處不只在於它的年頭,還有它的典故,如眼前這位公子了解這般透澈的實屬罕見,當下也不敢再矇混,連連作揖道:「是小老兒眼拙了,竟然沒能看出這玉石的真假,方才言語多有得罪,還望這位公子爺見諒。」
蘇月錦也大方得緊,頗為體諒地看了王德勝一眼,「行家裡手亦有走眼的時候,你眼睛長得那麼小,看錯了也無甚好怪罪的。」
沈衡一直知道蘇月錦是吃著「鶴頂紅」長大的孩子,說話慢聲細語卻吐字封喉,然而這次這喉封的卻甚得她意,禹城往來商戶不少,想也知道那些不懂行的人被這黑心掌櫃坑了多少銀子。
王德勝不想失了這次生意,陪著笑臉詢問道:「公子既然來了,必然是有想要的物件,不妨說出來聽聽,即便小的這沒有,也好盡量幫公子張羅,雖說禹城商鋪繁多,但一家一家找起來也還是不如小的一人跑起來方便不是。」這是個場面上的老油條,一句話說得一語雙關,既賠了不是,又賣了人情。
蘇月錦微微偏過頭,倒是真問了句:「劉辰方的硯石你這裡有沒有?」
一句話問得王德勝臉上的笑容都僵住了,倒不是這東西多不值錢,而是識貨的人少之又少,硯石不比玉石,尋起來費勁又不好找買主,就算有人有路子也不會擺在這樣一戶偏僻小鎮上來賣。
張口就這麼大的手筆……王德勝斗大的眼睛在眼圈裡轉了轉,「公子要的這物事可是明燕時候的古物了,咱們行上的都知道,大燕往後的東西都是極難尋的,市面上有的怕也不見得幾個真品。」他搓了搓手掌,「難得公子開面,小老兒自然是要盡心去尋,只是若當真尋不到,您看……」
尋不到也想要個跑路的賞錢?沈衡低頭撫著袖口上的團花,半點不待見那人,蘇月錦卻隨手在她頭上摘了四五支簪子扔到桌上。
「這是訂金,事成之後按原有的價錢翻三倍,當真尋不到便算作你的辛苦錢。」
沈衡不知道那一塊破硯石能值多少銀子,她只知道桌上的簪子加在一塊少說也有三千兩銀子,三千兩就換塊石頭的消息?她愣怔,恍然想到行宮那夜同蘇月錦之間的對話,若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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