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
想知道傻氣女探花是如何賴上小氣成性的丞相好蹭吃喝,
並將素來淡寡的他蹭得春心萌動,一頭栽進情坑中?
敬請鎖定晉江作家「趙熙之」筆下這段妙趣橫生的天定姻緣!
沈英在朝十一年,論心機,足夠甩孟景春一條街,她拚不過,
便自覺還是少招惹為妙。沈英卻欺她說:「官舍交租銀的日子已過,
妳這月未交,吏部的人恐怕以為妳不住了,便將行李都清了出來,
好讓給旁人住。」
孟景春被堵得說不了話,心裡卻將沈英這個厚臉皮的從頭罵到了腳,
說什麼吏部的人清她的行李,分明就是他自己搬進相府的,
當她是傻子嗎?吏部的人才不會因租銀拖了幾日就清空屋子,
身為一國之相,竟編出這種鬼話來騙她一個八品小吏!
若他不是捉弄消遣她,難道是……出於喜歡?
第一章
半夜時沈英卻睜了眼,宿醉剛醒,頭疼得厲害,且這薄被裹得太嚴實,悶出一身的汗,他一隻手放在被子外頭,被孟景春緊緊反握著,一點要鬆手的意思也沒有,他低頭便瞧見她的臉,頭髮未解,外袍也老老實實地套在身上,呼吸綿長均勻,睡得很沉。
她的手是涼的,沈英忍著頭疼嘆了口氣,索性將被子都蓋到她身上,他微微偏過頭,想要記起一些醉酒後的事來,卻一無所獲,酒醒後便再難入睡,聽著屋外更鼓聲響起,他便打算起身。
然孟景春卻仍是握著他的手,他低頭看一眼,孟景春又嘀嘀咕咕說起夢話來,不知她說的什麼,但好似很著急,興許是在夢裡被人追了,或是遇著了什麼要緊事,他伸過另一隻手將她攬進懷,孟景春動了動,安安穩穩地繼續睡。
這情境讓人沉醉,亦讓人越發擔心失去,沈英心中是怕她走的。
當年孟院判的案子處理得神神祕祕,人只知大理寺卿朱豫寧是主審,亦知孟院判被捲進後宮傾軋之中,最後落得個慘死獄中的結局。
連這案子到底是什麼事情、如何審的、牽涉到的又是宮中哪幾位?外人都不甚清楚,就連先前張之青也不知道沈英參審過這案子。
孟夫人興許是知道一二的,但她有沒有將事情原委都說與孟景春,便不得而知,如今孟景春為探清楚當年的案子,冒險入朝為官,也不是沒有可能。
難怪她會問起大理寺卿朱豫寧,會與他說:「下官幼年時曾遇過一人,現下雖已不記得他模樣,卻大約記得他說為人不能失心中赤忱。」
她支離破碎的童年記憶裡竟存著他說過的話,時間久到連他自己聽她說這話時,只覺著似曾相識,都未想起來這是自己當年說與她聽的。
他嘆口氣,孟景春卻似乎醒了,她伸手扯了扯領口壓著的薄被,有些迷糊不清地想要伸懶腰,手卻不小心拍到了他的臉。
被這聲響嚇得清醒過來的孟景春連忙鬆開手,掙了掙,鬆開被子,手忙腳亂地爬下床,抬手捋了捋耳際幾縷散髮,站在床邊低著頭,一時不知說什麼。
沈英撐榻坐起,下了床背對著她,將床榻被褥整理好,也未與她說話,便逕自往外走。
孟景春自從搬進了相府,便再也未見過沈英這冷淡模樣,她安安分分跟在他後頭走著,離著約莫兩三步的距離,步子放得很輕,然她縱是再小心翼翼,卻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走在前面的沈英陡然間蹙了蹙眉,卻沒有回頭,孟景春緊接著又打了個噴嚏,沈英緊抿著唇,仍是往前走。
孟景春抬手揉揉鼻子,想來恐怕是昨晚上著了涼,過會兒得趕緊喝些薑茶驅寒,這噴嚏打起來竟還沒完了,她低著頭擦鼻子,繼續往前走著。
沈英卻忽然止住步子轉過身來,往前走兩步便將她按進了懷裡。
光線熹微、晨風略涼,孟景春的臉卻陡然間燙得厲害。
沈英方才連外袍也未穿便出了臥房,只著一單薄中衣,她整張臉都埋在他胸前,感受到他的體溫與心跳,臉燒得發紅,搭在她腦後的那隻手稍稍用了些力氣,孟景春正要打噴嚏,腦袋卻移也移不開,「阿嚏」一聲,有些悶悶的,孟景春心道,還好沒有鼻涕……
天氣已轉涼,孟景春想沈英只穿了單薄中衣,竟鬼使神差地伸手去回抱了他,那細細手臂輕輕環住他的腰,手掌搭在他背後,沈英身子頓時一僵。
孟景春吸了吸鼻子,也不知自己做得對不對,紅著臉不好意地開口,聲音悶悶的,「天真涼啊,京城的夏天過得這樣快。」
若是喜歡一個人,不必列陳理由多好,那她便不需琢磨沈英到底喜歡她什麼,亦不必琢磨自己對沈英的這微妙感情是從哪裡生的根、如何發的芽,又怎樣枝繁葉茂到現在這般情態。
念至此,她放鬆地嘆口氣,整個人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相爺還是多穿些吧,這天轉眼就涼了,凍著了不好。」
沈英心尖像是被硬毛刷掃過一遍,又疼又麻,不由得輕輕嘆出一口氣。
孟景春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覺得這麼抱著也挺暖和,有些怕他忽然鬆手似的,她被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小女兒心態給嚇了一跳,連忙鬆開了手。
牛管事恰好路過,沈英亦是放開她,伸手揉了揉她頭髮,轉身繼續往前走,牛管事面不改色地拐了個彎,往後頭伙房去了。
孟景春在原地愣了愣,趕緊跟上沈英,道:「相爺先回去穿衣服啊。」
伙房的早飯做得豐盛,孟景春埋頭吃著,卻見對面的沈英興致缺缺,連一碗粥也沒吃下,孟景春隨口問了一句:「今日都這個時辰了,相爺難道不去上朝嗎?」
沈英回她,「今日不想去。」
孟景春心說,相爺竟也有累了想罷工的時候,又想起他昨晚差得一塌糊塗的臉色,便猜朝中是不是發生了什麼大事,她不敢明著問,吃完了早飯,拿過手巾擦擦嘴,起身鞠了個躬道:「那下官先走了。」
牛管事連忙送她出門,孟景春走了兩步,停下來同牛管事道:「我瞧相爺胃口很差,麻煩管事囑咐伙房煮些陳皮粥。」
牛管事回說知道了,孟景春這才繼續往外走。
一路上打了無數噴嚏,孟景春這才想起忘了喝點薑茶,許多年未體會過京城的初秋,它竟與記憶中的變得不大一樣了,天雖然涼涼的,心裡好像反而暖和了。
◎ ◎ ◎
孟景春剛到衙門不久,沒一會兒便見一熟悉身影躥了出來,她抬頭見來人是白存林,竟是愣了一愣。
白存林左看看右看看,驚道:「賢弟如何還養胖了?」
孟景春忙摸摸臉,好像沒有啊。
白存林說自己休沐,聽聞孟景春已然回了衙門便過來瞧瞧,孟景春便應付他,推說自己很忙,讓他改日再來。
白存林很是聰明地聽出了其中的敷衍意味,但最後仍舊不忘了問最重要的問題,「賢弟如今住到哪裡去了?我可是打聽了許久也未打聽出賢弟的新住處。」
孟景春很是淡定地撒謊,「京中有個遠房舅舅,搬他家去住了。」
「哦。」白存林不死心地接著問道:「你這舅舅住城西?」
咦,他如何知道自己現下住城西?
「我瞧方才有輛馬車往城西方向去了。」他咂咂嘴,「賢弟這舅舅家境也是殷實的,如今竟特意遣人送賢弟來衙門。」
孟景春今日這謊話說著竟有些心虛,「不過是舅舅怕我再出事,便遣馬車接送。」
「原是怕出事啊,你若住官舍,往後同我一道走不就成了。」拖了張椅子坐下來,「你舅舅家做生意的?」
孟景春不想回他,便道:「白兄打探這個做什麼?」說著便翻了翻手裡的案卷,「改日再說吧,今日當真很忙。」
白存林見孟景春這般,張口欲言又止,卻站起來逕自走了。
孟景春舒一口氣,若讓白存林這個多嘴的察覺出端倪,朝中恐怕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且還不知會被坊間編排成什麼樣子。
她埋頭繼續做事,下午去御史臺送案卷時,聽聞宗亭一案已了結,便多嘴問了一句。
中丞回她說,宗亭外放柳州刺史,昨日已去吏部領過文書了。
說起來,宗亭一案,御史臺竟沒有查出個究竟,唯有幽州水利一案有鐵證,只這一條是沒法讓宗亭徹底垮臺的,柳州乃宗亭故里,這次雖是貶謫外放,可看起來卻又像是別有安排,這些孟景春是思量不透的。
◎ ◎ ◎
傍晚時,相府小廝前來接孟景春,她鼻子塞得厲害,有些犯睏便縮在角落裡睡,到了相府門口時小廝喊她才醒。
孟景春剛從馬車上下來,牛管事已是前來開了門,她正要進去,卻立時有個人影躥至她面前,擋了她去路。
孟景春一見是白存林,心道大事不好,腦中卻已是飛快地構想出無數說辭。
白存林瞥了一眼牛管事,又看看孟景春,「賢弟住在舅舅家?」
孟景春卻避而不答,「白兄如何大晚上的在相府門口候著?難道也有事找相爺?」
白存林微微瞇了眼,「這麼說賢弟也過來找相爺?」
「我舅舅與相爺私交甚好,今日相爺宴客,我來赴宴。」
白存林瞧孟景春這不慌不忙的樣子,卻仍是不信他,白存林怕他年紀小,受了沈英威逼利誘,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情,這幾日疑心尤重,今日便索性到相府門口蹲著,看看到底與他想的是不是一回事。
方才遠遠瞧見一馬車來了,他甚至還希望裡頭坐著的不是孟景春,卻沒料孟景春還真從馬車裡下來了,至此他當然覺著十分可疑。
孟景春自然知這小子不信自己剛才所言,但她一時又想不到更好的說辭,牛管事站在門裡,不急不忙地開了口,同白存林道:「這位大人,今日府上確實設了宴,大人可是接到了相爺的帖子,也是來赴宴的?」
孟景春心中默禱,最好白存林這廝知難而退,可千萬別進府,相府的晚飯現下雖然每日都翻著花樣,但絕對不會超過六道菜,要說是設宴實在是太勉強了,何況哪裡來的舅舅?總不能隨便抓個小廝就認舅舅,肯定會穿幫。
白存林橫了心,也不知是哪裡借來的膽,竟說道:「我是與這位孟大人一起的。」
孟景春恨不得跳至一旁說根本不認得他,沒料牛管事卻面不改色地往後退了一步,伸手邀道:「既如此,兩位請。」
孟景春臉上竟面露焦躁之色,牛管事步子走得飛快,行至前廳門口卻止住了步子,臉色沉靜地與他二人道:「請二位稍等。」便轉過身敲了敲前廳的門,先進去了。
往日裡因沈英總是回來得太遲,都直接回後院,前廳的燈是點也不會點的,今日卻燈火通明,實在是令人覺著奇怪,孟景春心中咯噔一下,莫非今日當真有客到?
不出所料,孟景春一進屋,便見屋中已是坐了另外兩人,沈英抬眼看了看她,又看到她旁邊的白存林,臉色淡淡地道:「坐吧。」
白存林瞧屋內這架勢不由愣了愣,對面坐著的竟是宗亭,而另一人已是龐眉白髮,以他的資歷,實在認不出是哪位高人。
看那老先生的歲數,肯定不是孟景春舅舅輩的,難道……他舅舅是宗亭?白存林被嚇了一大跳,要真這般,孟景春在朝中的後臺居然這樣大,真是不能小覷。
他亦聽聞宗亭被外放柳州一事,心道畢竟是重臣,犯了事竟也沒有受重罰,先前入臺獄鬧得人盡皆知,末了竟是雷聲大雨點小,居然外放了事,而且臨走前竟然還到沈英這裡來赴宴,他不就因為沈英捅出了婁子才入的臺獄嗎?如今兩人好似一點芥蒂也無,表面關係看似好得不得了。
白存林胡思亂想著,沈英已是開口同孟景春道:「這位是前大理寺卿朱大人。」
孟景春剛剛拿起來的筷子竟然啪地一聲落到了地板上,她回過神連忙低頭撿,卻跟鬼附身一般,怎麼也撿不好,侍女俯身將那筷子拾起來,又重新遞給她一雙新筷子,低頭退下了。
對面坐著的便是朱豫寧,這個斷過無數案的前大理寺卿朱豫寧,孟景春有些手抖,都不敢往桌案上放,只收在寬袖中緊緊攥成了拳,她有好些話想要問這朱大人,可這情境之下她卻是一句也問不得。
沈英面上淡淡,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似乎與她疏遠得很,孟景春當真已許久沒見過他這樣子,此時才頓悟到他其實沒有變,他對外人一直都是這個模樣,只是這些時候她與他走得太近,見過他的笑臉、愁臉,才忘了他以前是什麼樣子。
孟景春不吭聲,握起筷子便低頭吃飯,朱豫寧卻對白存林與她道:「聽聞兩位是今年的榜眼與探花郎?如今都在哪裡做事?」
白存林作惶恐狀回道:「晚輩白存林,現下在工部任職。」
孟景春臉色略灰,「晚輩……孟景春,大理寺評事。」
「大理寺?」朱豫寧撫鬚淡笑,「在大理寺做一八品評事,委屈探花郎啦。」
孟景春頭低著,沒有回。
沈英看她這模樣,心中已是知道她在想些什麼,朱豫寧恰在這個當口回京見舊友,今日撞到他府上,又恰逢宗亭前來道別,真是湊了一堆熱鬧,她這樣子,分明是想問卻又礙於當下這情境沒法開口。
沈英甚至有些後悔讓她見到朱豫寧,氣氛略是尷尬,宗亭開口同孟景春道:「朱大人是前輩,今日難得遇上一回,若沒有討教一二,日後興許會遺憾吧?」
沈英看了他一眼,宗亭輕笑了笑,低頭輕抿了一口酒,無言。
既然宗亭已是替她開了這口,孟景春便想,那就討教一二吧。
她定了定神,臉色沉著,不慌不忙問道:「朱大人任大理寺卿一職多年,見多了各式各樣的案子,必是對律法與人情有著旁人不能及的體會,晚輩斗膽想問一問,朱大人心中,法與情哪個更重?一個案子了結,對案中所謂的惡者施以懲罰,為的又是什麼?」
沈英握著茶盞的手動也沒有動。
朱豫寧倒是一副樂於同後生探討一番的姿態,淡淡笑著:「人道法不容情,條條框框明晰生硬,似是沒法妄動但終究孤弱,若諸案評斷,棄其中情委不顧,太過刻板亦是不行的。」
孟景春動了動嘴角,卻沒有說話。
朱豫寧接著道:「至於探花郎問的這懲罰意義何在,老夫早年間以為,懲惡是為了使世人明白作惡無好報的道理,而減少作惡,但後來見多了無意義的懲罰,彷彿很多案子最後判一個了結,只是為了了結而已,積在大理寺的案子少了一件,又有事主得了一個交代,只是如此而已。」
他稍頓,「探花郎年紀輕,老夫本不該說這樣的話,但老夫亦是從探花郎這個年紀過來,明白探花郎心中這份熱忱,不光是探花郎如此。」他看了一眼宗亭,又看看沈英,「沈大人與宗大人亦曾是如此。」
孟景春心有些涼,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般,好似很難緩過來,沈英握著杯子的手不自覺使上了力,指節都有些發白。
「晚輩好像明白了一些。」
朱豫寧吃了口菜,淡笑了笑,緩緩道:「探花郎要知道,其實斷案不只是法與情的權衡,在這之外還有更不可說的力量,所謂評斷,事實上亦沒有那麼容易的。」
沈英在一旁聽著竟有些恍惚,朱豫寧也曾是他恩師,教過他許多為人為官的道理,可如今回想起來,均是在拿冰冷的水澆心而已,時日久了,竟麻木得察覺不到,默認一切即是如此,循著去做便是了。
孟景春不多說話,想來朱豫寧這樣的老狐狸,即便直接開口問他,他也不會再提當年舊案,何況他這一生經手過的案子千千萬,又怎會記得手裡判出去的一條人命,她今日晚上糟心得很,也無甚胃口。
宗亭看了孟景春一眼,竟多說了一句:「多吃些。」
這一句落在白存林耳中已是不得了,宗亭關心至此,看來他當真是孟景春的遠房舅舅,孟景春小小年紀,沒料心好深。
沈英亦是沒有胃口,朱豫寧談起一些事情,他言辭亦是敷衍得很。
今日這頓飯各人都存著自己的心思,朱豫寧見時候不早,便說要走,沈英起身相送,孟景春亦是連忙跟著站起來。
宗亭懶懶地看孟景春一眼,仍是坐著,一動也未動,他又抬眼看了看白存林,白存林被他忽然投過來的目光給嚇了嚇,人說宗亭心深難測,白存林這一回似是體會到了,他心中嘀咕,幸虧這宗亭就要外放了,手再長也伸不到京城,以後也不會有什麼交集。
他今日這麼過來本就唐突,現下還不走便是不識趣了,便連忙作揖同沈英道:「今日借孟賢弟的光得相爺一頓飯,叨擾了,下官這便告辭。」
宗亭冷冰冰地送了他一句,「工部盡出些沒腦子的人,白員外郎莫要渾得與那些人一樣才是。」
白存林聽著一哆嗦,再作個揖便趕緊邁步出門,朱豫寧亦說不必再送,沈英便止步讓牛管事送朱豫寧回驛館。
至此,屋內便只剩了宗亭、沈英與孟景春,孟景春瞧這情形,想他二人應是有話要說,便很是識趣地關門退出屋外。
◎ ◎ ◎
孟景春在夜風裡站了會兒,聽得裡頭宗亭開口道:「朱老今日來湊這熱鬧,你似乎不高興?」
沈英沒有說話。
宗亭又道:「你現在這不高興都已經往臉上寫了,自己竟察覺不到嗎?」
沈英依舊沒有說話。
「聽聞你府裡近來住了個人,可是與她有關係?」宗亭拿過面前的茶盞,慢慢喝了一口茶,「我聽胡太醫說,前陣子在左相府裡看到了個藥罐子……」
沈英看一眼門口,孟景春身影猶在,便立時對宗亭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宗亭唇角輕揚了揚,便不再接著往下說。
他與沈英同科,鬥了十餘年,卻又彼此知根知底,沈英今日這舉動,分明已是告訴他,現下屋外站的那人與孟院判脫不了關係,宗亭是個聰明人,見孟景春長得這般清秀嬌小,也猜到她應該是孟院判家的那個丫頭,只是沒料到,這丫頭與沈英有這樣的緣分。
他低頭又喝了一口茶,輕言道:「說起來,當年若不是你竭力爭取,恐怕他們家一條命都活不了。」
沈英眉頭緊蹙,讓他不要再說。
宗亭卻惡趣味地看了看門口,又道:「瞧你怕成這樣子,如今可還會作惡夢?你連我都忍心拖下水,以前那些事,你心裡又有什麼好過不去?不過也好,等我離了戶部,至此六部便全是那個人的,他也能消停消停了。
這些年折騰得太厲害,朝中我已是待得倦了,回柳州做個閒官也是自在,同科之中,如今亦只有你一人在京了,京官難做,你且多保重。」
沈英不語,見他起身便送他出門,孟景春見裡面有走動的聲音,連忙快步走開了。
宗亭推門出來後還順著走廊往西邊瞧了一眼,低著聲音,一臉戲謔地道:「孟院判家竟養出個這麼聰明漂亮的姑娘,你當年救她一命,可是料到今日會有這樣的緣分?」
沈英臉色卻並不好。
宗亭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當時那情形,孟院判必須死,你能將他家眷救下來已算是功德,你若能想通,也不必熬著苦日子過這麼多年,與自己過不去,其實沒有多大意思。」
他又看了一眼西邊走廊,輕嘆出聲:「那丫頭配你雖然是年紀小了些,但興許也是天定的緣分,你未對人動過情,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心死了這麼多年,如今這樣卻也不容易,然情路漫漫,她又年少不知事,也不知你這年紀等不等得起。」
沈英不想聽他再說,便只道:「走吧,不早了。」
宗亭察覺到他這話裡的倦意,已猜到他近些日子恐怕為這個事情愁得快發瘋,竟想起沈英以前冷眼看他為了個紅顏知己喝得酩酊大醉,竟說不值得,可現下沈英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原來攤上情之一字,就連沈英亦是不能免俗。
沈英好不容易送走了宗亭,再折回去時,卻見孟景春站在廊簷下走著神。
沈英深吸一口氣,她卻已是轉過了身,看了看沈英道:「方才去伙房讓廚工煮了些陳皮粥,下官看相爺似乎脾胃不好,晚上也未吃什麼,陳皮粥理氣疏鬱,喝一些也好。」
沈英不想讓她擔心,亦知今日朱豫寧那一席話,她聽著恐怕心中很不是滋味,便溫聲道:「今日朱老的那一番話,妳不必往心裡去。」
孟景春臉上卻綻了一笑,聲音明淨俐落,「不會的,下官清楚自己想要做什麼,下官……」她仍是撐著臉上那笑意,「下官自己心中……」
沈英似是許久未見她這模樣,心中竟有些動容,「孟景春,這是在家中,我不是什麼相爺,妳也不是什麼大理寺評事。」他似是費了好大勁才將這話說出來,「改口吧。」
孟景春「咦」了一聲,道:「可下官已是習慣,改什麼口……」
難道要改成「喂,給你煮了陳皮粥趕緊去喝」或「喂,不要板著臉啦,高興點」還是「喂,你到底遇著了什麼事情,最近怎麼這樣子」嗎?孟景春只想了想便覺著汗毛豎了起來,若全換成這般稱呼,指不定會被沈英丟出去。
沈英輕嘆口氣,一時半會兒卻也想不到有什麼旁的稱呼替代,便只道:「莫要再自稱下官了。」
孟景春很是受用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她說完頓覺自己底氣變足,沒料自稱下官竟真是自覺低人一等。
沈英正要伸手過去摸她的頭,卻被她給避開了,孟景春裝沒事人一樣道:「我先去睡了,相爺記得去喝粥,早些歇息。」
沈英收回手,見她轉了身,步子很是輕快,迅速消失在了走廊盡頭,他手裡抓到的,只有空氣而已。
但孟景春今日睡得雖早,心中卻萬般思量,難以入眠,先前多次路過大理寺與翰林院的存卷室,她都想進去找一找,以求個答案,可她如今不過八品評事,連名正言順回去翻舊案卷的機會都沒有。
她翻了個身,心想沈英這品級,想翻出一件舊案來簡直易如反掌,可她又如何能麻煩他?她甚至都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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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天氣迅速轉涼,秋葉泛紅,早晨都開始有霜,各式各樣的溫軟糕點便成了衙門裡的搶手貨,孟景春自府裡帶來的紅葉餅,總是被同僚一搶而空,害得她每次只能啃啃手指頭上殘留的餘味,沈英不知從哪兒知道了這事,便讓廚工多做上幾份給她帶著。
然這一日,一同僚吃著吃著卻神祕兮兮地與孟景春道:「你們府上這廚子可也會跟著宗大人一道去柳州?若不去的話,介紹到我府上來做事吧。」
孟景春愣了一下,明白過來他指的是宗亭,心道,白存林真是個長舌的漢子,竟真給亂宣揚出去了。
果不其然,沒過幾日便有人逮住孟景春問:「聽聞宗大人是你舅舅?」
孟景春哭笑不得,只能瞎敷衍一通,下回逮著白存林,看不揍死他。
然到底是傳聞,孟景春當它傳一陣便過去了,故而也不正面搭理,結果宗亭離京那日,竟當真遣人到大理寺衙門來喊她過去,弄得一群同僚更是確信宗亭是孟景春的遠房舅舅。
孟景春莫名其妙忽然多了個三十多歲的舅舅,實在是百感交集。
宗府中已是空空,宗亭在前廳見了孟景春,給了她一個書匣,孟景春愣了愣,宗亭卻道:「外人道我是妳舅舅,妳若樂意,我倒是願意認這外甥,只怕有人會不高興,今日喊妳過來,是有一物送妳。」他看看那書匣,「十餘年前,沈英的舊作我留了一些,可供妳揣摩揣摩。」
孟景春猜不透他這意圖,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那書匣,宗亭唇角輕彎,說得不急不忙,「後生們都未見過當年連中三元的沈狀元意氣風發的樣子,現在想起來……」他微微瞇了眼,「當真是……惹人豔羨。」
孟景春看著那書匣,有些愣神。
宗亭瞧她一眼,接著道:「但不知怎麼,他卻好似沒臉再回頭看以前的自己,舊作能毀的都毀了,外人竟傳出他生性涼薄孤寡的說法來,實在是大誤會。」
孟景春又想到了那株空心樹,她回過神同宗亭道:「那大人何不將這些都交還給他,反倒給下官?」
「他若知道我還存著這些,必然得同我翻臉,興許又會燒得一乾二淨,至於為什麼給妳,我想了想,自己外甥寄人籬下,自然得握點東西在手裡,他若是哪一日要趕妳走,妳便說若不讓我接著住,我便將這舊作到處宣揚,妳再看他敢不敢趕妳出門。」
「宗大人又何必……」
宗亭笑笑,看她一眼,「因妳是我外甥啊,我宗亭怎會捨得讓外甥吃虧?」
孟景春嘴角輕抽,頓時無話,抱過那書匣想要告辭,宗亭卻遞了一封信給她,「最後一件,將這信轉交給他,讓他當著妳的面拆。」
孟景春心道,宗亭為人行事當真是古怪,實在是比沈英還要難揣。
孟景春已是抱著書匣和信轉了身,宗亭卻在她身後慢慢說了一句:「沈英這些年雖藏著赤忱,看上去卻已毫無生機,但仍是個難得的人物,妳心中自然明白我的意思,若能抓住,切莫再放過。」
孟景春心中咯噔,宗亭這暗示已太明顯,不僅猜出她是女兒身,且還知她與沈英之間那微妙的情感,她一句話也沒有說,低著頭便匆匆離了宗府。
孟景春一回府便打開那書匣翻了翻,雖只是大致瞧了一遍,卻也能察覺到這文章主人的熱忱,的確是少年人的志氣,實在很難與現下的沈英聯繫起來。
孟景春略感慨一番,籠中鸚鵡又開始撲騰,一通亂叫,孟景春收好書匣,將書信收進袖袋,拉開房門,卻見桂發站在門口搖頭晃腦。
孟景春關好門,蹲下來捧著牠的臉揉了揉,「不准嚇籠子裡那隻膽小鬼,快去後院玩。」
桂發一個勁兒地同她扭捏,孟景春黑了黑臉。
牛管事遙遙瞧見她,道:「哎呀,相爺剛回來,正在前頭找您呢。」
孟景春起身攏了攏袖子,便往前面去。
沈英似是剛回來,見到她,便問了一句:「今日去宗亭府上了?」
孟景春心道這消息原來傳這般快的,便點點頭,一想起袖袋中那封信,便立刻取出來遞給了沈英,「宗大人讓轉交的。」
沈英接過信,二話不說便拆了開來,宗亭也是一手的好文章,這回寫的又是長信,將這些年同科情誼絮叨了一遍,外人若瞧一瞧,定覺其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但到了最後一句,沈英看到那「賢甥保重」四字,才知宗亭這是在炫耀自己佔了他便宜。
宗亭一廂情願認孟景春當外甥女,他若娶了孟景春,便足足低了宗亭一個輩分,鬥了十來年,最後竟是這般唏噓不已的收場,令人啼笑皆非。
孟景春瞧沈英的臉色變化太快,好奇那信中到底寫了什麼,她探了探頭,沈英卻立即將那信收進袖中,她竟一字也未看得。
沈英轉了身往前走,孟景春卻立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沒有動,縱使她再粗心,也察覺到了沈英的消瘦,即便現下他已很少在她面前板臉蹙眉,孟景春卻仍覺著他有心事。
那日孟景春躡手躡腳進書房找一本書,瞧見沈英看書看得睡著,眉頭卻仍是皺著的,真是夢裡也不能舒心,她便在他對面坐著,看他到底何時能醒,末了她未等到沈英醒,自己卻先倒下了,醒來時已是被送回了房,屋外天色將昏,令人唏噓。
◎ ◎ ◎
在沈府住久了,也無什麼人往來,孟景春頓時空出許多清靜時間來學些頤養性情的事情,竟還學起畫畫來,沈英閒時指點她一二,卻很是敷衍,孟景春道若他不好好教,便去找張之青學,沈英便當她是真心想學,頓時認真起來。
這麼一來,京城的秋天便顯得越發長了,孟景春的記憶中從未有過這麼長的秋,不冷不熱很是宜人,出遊了好幾回,日子閒適得讓人不願意醒。
她多長了幾斤肉,沈英卻總是小病不斷,孟景春看在眼中很是心疼,天天翻醫書,折騰廚工做藥膳,每日不到亥時便一個勁兒地催沈英回去歇息,自己卻在書房中待到很晚,卷宗看得她都要發昏。
年末考課將至,孟景春不敢怠慢,手裡的案子都卯足勁地仔細去查,生怕出什麼婁子影響了考課,考課完畢總有一番升降賞罰,沈英這樣的自然已在考課體制之外,不在乎這些,然她這八品小吏,還指望能往上走一走,她若再往上升一個品級,便能入卷宗室翻看十一年前的舊案子,也不必麻煩別人了。
這日傍晚陳庭方到衙門找她,問她改日要不要一同去圓覺寺求個符,圓覺寺香火很旺,據聞求的符都很靈驗,她思量一番覺得可行,便答應了下來。
陳庭方又告訴她求符得遞上生辰八字,讓她提前寫個帖子,她應下來,便收拾東西回去了。
過了幾日恰好休沐,等沈英走了,她便興沖沖地出了門,與陳庭方一道去圓覺寺。
她袖袋裡揣著兩張帖子,帶著香火錢,到了圓覺寺便將那兩張帖子遞了過去,陳庭方在前頭燒過香,找高僧解完籤這才去找她。
孟景春恰好拿到那符,孤零零地裝在一個小錦袋中,她看著有些納悶,她明明遞的是兩張生辰八字帖,如何到她手裡只有一個符,她又不好意思多問,便只好將那符揣進袖袋中,雖說今日本想貪心地求兩個平安,但她近來身體、運氣都比沈英要好得多,思來想去,這符還是送給沈英好了。
陳庭方在一旁看她瞎琢磨,也不多問,便由得她去。
孟景春回了府,又是等到很晚才等到沈英回來,她昏昏沉沉地弄了兩桶熱水,脫了襪袋將腳放進去,與沈英道:「寒從腳下起,相爺多泡泡腳也是好的。」
沈英便在對面坐下來,也學著她的樣子泡腳,孟景春揉了揉臉醒神,忽然想起那符來,便摸了摸袖袋,摸出來遞給沈英,「給相爺求了個符,相爺收好。」
沈英狐疑地接過去,看了看道:「什麼符?」
孟景春翻了翻眼,想了想道:「平安符。」
「妳如何知道我八字?」
「吏部問來的。」
沈英又看了看,終歸很是懷疑,「確定這是平安符?」
孟景春很是用力地點點頭,眼神卻有些閃乎,去寺裡還能求啥?應當是平安符吧,她略忐忑,可別求錯了八字,反倒不好,她想了想道:「相爺不信的話還是還給我好了。」
沈英卻已將那符收進了袖袋裡,道:「既已送了,萬沒有收回的道理。」
孟景春略心虛地擦乾腳,套上襪袋、趿著布鞋悶著頭正要回屋,卻被沈英拽住衣袖給拖了回來,沈英拉過她一隻手,不知從哪裡變出一根小紅繩出來,轉眼間便套上她的腕。
孟景春拉起袖子一瞧,一根小紅繩上編著幾個小金飾,做成了一個手繩,「怎麼還有豬的?」她低頭瞧了瞧,轉個圈看到一隻小金豬被編在其中,旁邊掛著小金鎖、花生、木魚和金元寶,個個都小得可憐,一個挨著一個,不佔分量倒也挺好看。
沈英輕握著她手腕,「妳不是屬豬?」
「哦,對。」孟景春腦子一轉,「那相爺屬兔子。」她頓了頓,「掛這麼許多做什麼?」
沈英聲音聽起來像嘆息,「妳小時候沒有戴過這些嗎?」
孟景春搖搖頭道:「不記得了,興許戴過一陣子,後來什麼也不戴了。」
沈英聞言抿了唇,看著那腕上的手繩竟有些走神,若現下能補了這缺憾,那麼但願能佑妳不必再受流離之苦,從此長命百歲、福祿無疆。
他握著她的手似是忘了鬆開,孟景春便開口道:「套了這個能防小人、辟邪嗎?」
沈英驟然回神,回得很是簡略,「嗯。」
孟景春咬了咬唇,便道:「那我好好戴著。」
沈英卻依舊沒有鬆手,道:「若我們不搬,妳願在這兒一直住下去嗎?」
孟景春頓覺氣氛沉悶,也不知沈英是怎麼,今日似乎比往日還要鬱鬱,便綻出個笑來,道:「若相爺不趕我走,我便不會走的。」她頓了頓,抽出手來,「泡腳水冷得快,相爺趁沒有涼趕緊擦乾了早些歇息吧,我先回去了。」
她背過身便出了門,沈英看著那兩扇闔上的門愣了許久,等回過神,木桶中的水卻已是涼了。
孟景春在門外亦是站了有陣子,她想與沈英談一談,若有他什麼想不通的事情,也希望他能開口說一說,她自覺幫不到他什麼忙,但坐在那兒認真聽,她卻是能做到的,但相處這樣久,總好像少了個機會。
第二章
秋日已是快走到頭,初冬姍姍來遲卻狠得不得了,一下子將人丟進冰窟,人一時都緩不過來。
考課已接近尾聲,地方考課已逐一上報朝廷,京官考課亦是快出結果,一眾官員翹首等著,然沒到時間,考課院卻是一點風聲也未放出來。
公示這一日,孟景春很是積極,起了個大早便往吏部衙門趕,她路過大理寺存卷室時,停住步子多瞧了一眼,若考課順利,她便能名正言順地進存卷室了,入大理寺一年不到,她做的事卻並不少,徐正達甚至給她多記了幾分功勞,以慰上次她因查案被毆一事。
天氣真冷,她心中亦是有些忐忑,其實想開了也沒什麼好忐忑,若今年不行,她還可以再等上一年,她等這一天等了許多年,並不著急。
考課結果與升降賞罰掛鉤,且均會公示,若有異議,甚至可以同考課院申訴覆議,但那是絕少的例子,一般被冤罰了才可能這樣。
孟景春站在吏部張榜的門口空地縮著脖子等,風吹得她臉疼,遙遙瞧見白存林,她便又背過身去,白存林亦是好久沒有見孟景春,走過去連他的肩也不敢拍,只道:「賢弟早啊。」
孟景春這才轉過身來,吸了吸鼻子,脖子仍是縮在高高的官服領子裡,矮著聲音回說:「早。」
白存林一副急著辯解的樣子,「朝中不是傳你是宗大人外甥嗎?那不是我傳的,我絕沒有同第二人說過,我對天發誓。」
孟景春現下哪有這心思,便敷衍說:「知道了。」
白存林見孟景春這一副冷淡模樣,想了半天只問出一句:「那賢弟現下住哪裡?」
孟景春索性沒有回他,白存林竟有些怕她這樣子一般,閉嘴不再問。
空地裡等著放榜的人越發多,雖沒有科考放榜時那般熱鬧,氣氛卻也是緊張得很。
孟景春呼出一口白氣,見考課院的兩名員外郎拿著長卷出現在門口,兩人剛將那卷子糊在牆上,便已是有一堆小吏湊了上去。
白存林亦趕緊湊了上去,找了大半天,找到自己的名字,頓時黑了黑臉,他有些氣不過,便又去找孟景春的,一看孟景春果然排在前頭,竟還當真升了個品級,估計這小子很快就能接到吏部文書,真是運氣好。
孟景春見那裡一堆人,倒是不著急了,待人散得差不多,她方走到那長榜前,不急不慢地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良久伸出手來哈了一口氣,笑意淡淡,也沒有預料中的開心。
一人走到她身後,淡淡道:「恭喜孟兄了。」
孟景春驀回頭,一見是陳庭方,便很是客氣道:「多謝。」
「謝什麼?我又未幫過妳。」陳庭方臉上笑意淡淡,「對了,妳那符可是只求了一個?」
「欸?」
「我昨日去圓覺寺,明惠法師與我說,上回妳遞了兩個八字帖,以為妳是……」陳庭方輕蹙眉頓了頓,「遂給妳的是個求子符,想來其中有些誤會。」
「啊?」
陳庭方眉頭仍是輕輕皺著,「又或者孟兄現下有了心儀的姑娘,便求了這符?」
孟景春慌忙搖頭,「沒有沒有,我替母親求個平安符,我還納悶如何只給了我一個,原是寺裡搞錯了。」
陳庭方不急不忙地道:「妳母親不是過世了嗎?」
孟景春一時無話,紅著一張臉,「我還有些事要回衙門,先告辭了。」便急急忙忙低著頭跑了。
孟景春在大理寺耗了一日,都不知自己在做什麼,等吏部的文書下來,她想做的事便能輕而易舉達成,倒有些膽怯起來,但猛一想到那該死的求子符,她臉便燒得通紅,心道得趕緊尋個理由,從沈英那裡將符要回來才是。
臨近傍晚,孟景春收拾完東西,拍了拍臉、扯了扯嘴角,從桌底下的藤條箱裡摸出一面小銅鏡來,對著鏡子照了照,氣色尚可、笑容滿面,不錯。
她遂帶著這一張笑臉開開心心回相府,路上還讓車夫停下去買了好些吃的。
升品級是大喜事,總得笑一笑,沒料她興沖沖回府時,沈英已是早她一步回了府。
沈英在伙房旁的屋子裡坐著,擺了一桌子菜等她,她進屋前,沈英坐在餐桌前走神,心中思量萬千卻不知如何同她開口。
孟景春很是高興地進了屋,看了那一桌子菜驚道:「相爺這是?」
「似乎妳生辰快到了,不知是不是今日,左右廚工買多了菜,便多做了些,趁熱吃吧。」
孟景春坐下來握了筷子嘟囔道:「還以為相爺知道我考課升了品級呢,我生辰不是今日,還得再過十幾日吧。」
沈英如何不知道她的考課成績,那日考課郎中將名冊遞上來讓政事堂做定奪時,他便知道了,明知道她升了品級便能出入存卷室,可他又如何忍心抹掉她努力該得的成績,他只說:「知道了,慢點吃,別噎著。」
孟景春點點頭,心中卻還在死命琢磨著怎麼將那符給要回來。
沈英又問她,「明日妳休沐嗎?」
孟景春搖搖頭,喝了一口湯道:「相爺明日休沐?」
沈英輕應了一聲,又道:「明日下午帶妳去個地方,早些從衙門出來吧,我在外頭等妳。」
孟景春抿了下唇,將食物咽下去,想說什麼,最終卻還是作罷。
這一頓飯,她吃得飽足無比,心中卻空落落的,沈英似是回到了她初見時的那個模樣,世間一切皆與自己無甚關係,活著即是活著,無甚值得慶幸亦無甚值得高歌,僅此而已,她不想看到他這個樣子,讓人心裡泛酸,跟著會想起許多舊事,便忍不住想要掉眼淚,可她不愛掉眼淚,沒出息。
◎ ◎ ◎
第二日天灰濛濛的,像是睡多了沒有醒過來,臨近年底,衙門裡反倒沒什麼著急案子,她早早收拾了東西便往門外走。
相府的馬車似乎停了有段時間,她踩著腳凳上了車,瞧見沈英笑了笑說:「今日真是冷呢。」
是冷,冷得快下雪,冷得他全身疼。
她坐下來,沈英將手中暖爐塞進她懷裡,也未說什麼。
孟景春便問道:「要去哪裡?」
「城郊。」他頓了頓,「見山橋。」
孟景春長這般大,從來不知道京城城郊竟還有這樣一座橋,但她並未多問,只乖乖抱著那手爐靠著沈英坐著。
由是太暖和,她竟抱著手爐睡著了,到見山橋時,沈英竟有些不忍心叫醒她,然她動了動,自個兒伸手揉了揉眼,說:「到了啊。」
她丟下手爐,下意識地去握了沈英的手,沈英一愣,她便笑了笑道:「相爺手好冷。」
孟景春下了車,面前這景卻讓她整個人都清醒了起來,城郊竟有這樣廣闊的水域,湖面平靜得像是停在了某一刻,湖兩邊的水杉高高豎著,看著挺冷。
孟景春打了個噴嚏,幾隻沒來得及南飛的候鳥被驚到一般,從枯枝上騰起,在灰濛濛的高空裡瞬間成了幾個小黑點。
沈英帶著她往見山橋走,行至橋上,才驚覺到這湖的寒氣。
天空越壓越低,眼看著便要下一場大雪,孟景春縮著脖子開口道:「相爺如何會想到這裡來?」
沈英看著那湖面道:「以前我常來這裡,清靜,說人壞話亦不會被人聽牆角。」
孟景春臉上浮了笑,道:「現下不行啦,我在這裡聽相爺的牆角呢。」
沈英看看她,竟無奈笑了笑,卻又單薄得不得了,「不高興時也能來,對著這無甚生機的湖,心中便沒什麼好想不通的。」
是嗎?孟景春倒覺著太淒清,指不定就一時想不開跳下去了,她遂道:「我倒覺著太淒清了,一個人來不大合適。」
「以前許多事只能對著這湖水說,但如今……」沈英仍是看著那湖水,聲音很低,「說出來也好,不再是對著這一潭死水。」
孟景春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
沈英看看她,神色卻平靜得很,「十一年前我十六歲,在翰林院的第一年,便跟了大理寺的朱大人斷過一件案子。」
「十一年前」對於孟景春而言是個敏感的年份,她聞言,下意識地握緊了寬袖下沈英的手。
「當時二殿下生母元妃久睡不醒,初時太醫院診過以為沒什麼大礙,然幾服藥餵下去卻絲毫不見元妃好轉,後太醫院孟院判診過後,認為元妃是中毒之症,遂重新擬方,然元妃醒後卻神智不清,似瘋了一般誰也不認得,據孟院判所陳,是因拖得太久,故而即便救回來,也已是傷到了腦子,若是早幾日也不至於如此。」
他頓了頓,又道:「那時恰逢陛下南巡,回來時宮中已亂作一團,陛下密飭朱大人查清此事,我恰是輔官。」
孟景春另一隻收在袖中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臉上卻瞧不出異色,沈英今日將她帶來,特意說這十一年前的案子,是因為他已知道她是孟綰羅,所以特意給她這個交代?
孟景春靜靜聽著,心中卻想,其實你不必說,我會自己去查案卷,會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會找到那個人,年少的惡夢得以驅散,心中疑惑得以釋解,便能無顧忌、無牽絆地往前走。
沈英卻接著道:「這案子查的無非是誰人下毒,這毒又是從何處來,以及孟院判診斷用藥是否有誤。」
孟景春神情有些木然,似是不願面對般問道:「那查得如何?」
「毒用在飲食中,因過去了好些日子,故而很難查清楚到底是什麼食物裡被下了藥,也不知這飲食來源是哪裡。」
「難道飲食無人試毒嗎?」孟景春仍舊冷靜,聲音在這寒風裡卻略是低弱。
沈英眼色忽黯了黯,「我那時與妳想得一樣,既然試毒的人沒有事,那問題一定是出在未試毒的飲食上,據元妃近身宮女回憶,元妃昏睡不醒的前一日,皇后娘娘送過點心,因瞧著很新奇,也未來得及等人試毒便吃了。」
「皇后娘娘?」
「只是猜測並無證據,元妃那時被陛下寵上天,且在宮中有些目中無人,必然招妒招恨。」
「沒有證據,所以呢?不了了之嗎?」她尾音都有些飄,明知道不是這樣,但當時若真是沒有證據,不了了之該多好。
「怎麼會,元妃瘋了,陛下恨不得將那下毒之人千刀萬剮,可若當真是皇后又能如何?她娘家的權勢在那裡,陛下不可能為了元妃廢后,而元妃長兄又是鎮遠將軍,軍功赫赫,再怎樣也要求個交代,但那時我不知道,天真以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妄想查個水落石出,然朱大人卻說這個案子已經結了,不必再查。」
孟景春心一沉。
「我當時覺著奇怪,為何什麼都沒有查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結了案,朱大人卻說,元妃近身宮女中有一人是薛貴人的眼線,這藥正是近身宮女投在茶水中的。」
沈英短促地停了一下,「仍舊是沒有任何證據,可這推斷竟成了事實,本來事情至此已消停,但元妃不認人的毛病卻遲遲治不好。
陛下遷怒太醫院,便有人在孟院判那裡發現了薛貴人與之私下來往的證據,說是薛貴人進宮前便認得孟院判,因嫉妒元妃便自孟院判處討了這毒藥,投毒謀害元妃,後來孟院判與元妃診治時,故意拖延敷衍,才致元妃生不如死。」
孟景春唇咬得死死。
「孟院判一家入獄,孟夫人久病纏身,在獄中苦熬,獨女不過八歲,那時我才知道,太醫院張院使已是年邁,即將讓位,孟太醫醫術精湛、口碑很好,當時已為院判,極有可能提上去,但覬覦院使位置的人卻是見不得人好,便落井下石。
我看過那所謂證據,並不足以成為證據,但當時薛貴人已被賜白綾,死無對證,孟院判百口莫辯,最後甚至不願再開口,那陣子我去過許多次臺獄,孟院判最後心灰意冷,只求妻女無虞,便甘願赴死。」沈英的語速變慢,竟有些說不下去,「不過是招了妒,又攤上元妃這件事,便得此結局,實在……」
「妻女後來放了嗎?」孟景春眼眶酸疼,頭也沒有抬。
沈英看了看湖面,神色有些空茫,「放了。」
「怎會就這樣放了?」孟景春聲音越發低。
沈英只緩緩道:「做了一些爭取。」
孟景春緊抿著唇,忍了半天才道:「相爺可與孟氏妻女說過什麼?」
「好好活著。」
孟景春眼淚差點滾落,她握著袖中那隻手握得更緊,一點也不想放開。
沈英察覺到她握得越發緊,心中愧疚卻已是快至極限,他道:「我最後一次去臺獄,是與朱大人一起。」他袖中另一隻手緊握成拳,看著那湖面道:「給孟院判送了一杯酒,只消半個時辰,便能取人性命的酒。」
孟景春死撐著一口氣,腦海中鋪天蓋地全是父親的臉,她深深低著頭,眼淚拚命掉,憑什麼這樣草菅人命?明明連鐵證也沒有。
「可我什麼都做不了。」沈英說得近乎一字一頓,「那半個時辰,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毒發,什麼也做不了。」
孟景春忍住淚,她快站不住,可她不能在這裡倒下,冬日傍晚的朔風狠狠颳過,她臉上眼淚迅速乾了,整張臉被風吹得疼,沈英側對著她,看也不敢看她現下的樣子。
兩人僵持扶靠還能察覺彼此體溫的,只有袖中緊緊握著的手。
孟景春忽地鬆開了那隻手,沈英心中驟涼,像是迅速空出了一大塊,不知如何填補,然下一刻,孟景春卻伸手緊緊抱住了他,頭埋在他胸前,手臂用了十足的力氣,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沈英任她這般抱著,呼吸略滯,心中卻疼惜無比。
「綰羅。」他啞著聲音這樣喚她。
孟景春眼眶生疼,頭埋在那冬衣之中似乎緩了許久,終是自己承認了身分,她聲音微顫,「他走前可說了什麼?」那聲音似是通過胸腔傳來,低啞又帶著無力探詢的輕弱,讓人喘不過氣。
沈英頭疼得厲害,如蟻蟲啃齧,卻又得強撐著清醒,他伸手輕輕回抱她,聲音裡帶著愧疚,「所幸綰羅是女兒,也不會再與這朝堂有什麼瓜葛,若能心無芥蒂地平安長大便好。」
心無芥蒂……孟景春心中反覆咀嚼這四字,可又如何能心無芥蒂。
她又緩了一刻,方道:「所以那時你與我說,為人不能失心中赤忱,不論將來如何,都要努力為生……」
她聲音裡甚至帶上了哭腔,「可那時我才八歲,八歲的我如何能懂赤忱是何物,如何知道什麼叫努力為生?我只知道父親不在了,稀里糊塗便遷至江州,對著素未謀面的人喊舅舅。
母親身體少了調理,每況愈下,學堂裡先生態度凶惡,同窗見我人小總是欺負我,以前的衣服再不能穿,愛吃的東西也再吃不到,十一年了……」她吸了吸鼻子,眼淚全蹭在了沈英前襟上。
沈英閉眼深嘆,抬手輕輕搭上她後腦杓,安撫小孩子一般,「沒事了。」話雖這樣說著,可他心中的愧疚卻一刻也未紓解得了。
這份自責因知道她是孟綰羅後更甚,那時覺得努力耗盡,事情再無轉機,只能眼睜睜看著孟院判死,自己亦是跟著心灰意冷,這朝堂不如他預想中乾淨,規則亦只是權貴手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牌,一腔熱血只能空付流水,卻未想過這一對孤兒寡母是如何度過這麼多年。
他不敢打探,怕聽到壞消息,這麼多年,便一次也未著人去問過這一對母女到底去了哪裡,又如何為生,直到十一年後他再次遇到孟綰羅。
她伶俐聰慧,寫得一手秀麗文章,每日都過得沒心沒肺,有時候卻糊塗得像個小傻子,跳上跳下不知深淺;她如暖陽般明媚,不像是背負著慘澹過去與回憶的人。
在朝堂上得罪魏明先,得知他千金成了太子妃,被同僚笑不識時務,卻死鴨子嘴硬說為人不能失赤忱,還敢在摺子上立大志,說要將韓至清的案子徹查到底,他看在眼中,心底卻已是被她慢慢照亮。
通往過去的幽暗回憶慢慢被打開,撲棱棱飛出的蛾子此時卻堵在他喉嚨裡,讓他難訴說,今日將一切攤開,不論最終要走向哪裡,他只要她繼續這般暖和下去。
孟景春慢慢止住了眼淚,此時眼眶已是疼到發麻,她這一番傾訴已是積壓多年,撐著笑臉不去回望過去、不胡思亂想,好好活到現在,埋在心底裡的苦楚今日似是要倒盡一般,她已沒什麼力氣,腦子都放空,只聽得朔風呼嘯而過,沈英的心跳聲她一絲一毫也捕捉不到。
那杯毒酒若不是沈英去送,亦會有其他人去送,但若不是沈英的爭取,她不可能站在這裡。
問題並不在於誰送了那杯酒,而是為什麼會有那杯酒,天家的人犯了錯,為何要臣下抵命?為何可以連鐵證也不要,便能草菅了人命?她心中黯然,卻不願就此低頭。
沈英輕嘆出聲,偏過頭,大片雪花已不知什麼時候不急不忙地開始往下落,一汪湖水依舊平靜,雪花入水即融,似是什麼也沒有發生,冬卻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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