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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折】袖手姻緣《上》

問心閣的掌門人,妙手神醫葉修,初次見面, 便開口求娶了沈大將軍府的庶女沈墨瞳! 要說這兩個人,雖也算般配,卻絕不是良緣。 男的清俊美姿,可偏是個名動天下的病秧子,命不過而立。 女的清姿絕豔,卻是個啞巴,還痴傻有笑疾。 葉修許以重諾,從此只愛她一個,他生,讓她得半世恩寵, 他死,讓她得一世無憂。他握天下於指掌,縝密精深, 一怒而天下懼,這世上還沒有誰,是他惹不起。 誰知娶了沈墨瞳的他,得罪的,卻是當今聖上的天子之威。

會員價:
NT$1446.5折 會 員 價 NT$144 市 場 價 NT$220
市 場 價:
NT$220
作者:
布衣祺
出版日期:
2012/11/20
分級制:
普通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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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是名動天下的病秧子,一個則是裝痴作啞的奇女子,
看晉江原創網上,人氣作家「布衣祺」,帶來2012年曠世戀曲,
另收錄了獨家從未公開的番外,就等您來欣賞喔!

問心閣的掌門人,妙手神醫葉修,初次見面,
便開口求娶了沈大將軍府的庶女沈墨瞳!
要說這兩個人,雖也算般配,卻絕不是良緣。
男的清俊美姿,可偏是個名動天下的病秧子,命不過而立。
女的清姿絕豔,卻是個啞巴,還痴傻有笑疾。
葉修許以重諾,從此只愛她一個,他生,讓她得半世恩寵,
他死,讓她得一世無憂。他握天下於指掌,縝密精深,
一怒而天下懼,這世上還沒有誰,是他惹不起。
誰知娶了沈墨瞳的他,得罪的,卻是當今聖上的天子之威。


精彩章節搶先閱讀

 

  

  第一章

  大周武和十九年,四月初七,剛下過一場沾衣杏花雨,天氣越發的清和明媚。帝京街邊垂柳如碧,暮春的光影,便絲絲縷縷從其中搖轉而流瀉,灑落在素淨的衣袂上。
  葉修下了軟轎,半瞇著眼,望著沈大將軍府威嚴雄偉的門楣,門前久候的小廝殷勤地跑過來,躬身道:「可是問心閣的葉先生嗎?」
  葉修稱是,被小廝熱情地請進門,未行幾步,大將軍沈瑜已快步迎了出來。賓主於廳堂上飲茶寒暄半晌,葉修遂跟隨沈瑜步入後宅。
  穿過一段翠竹掩映的石子小路,面前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湖,曲折迴廊、雕花亭臺臨風立於水上,有蜻蜓翩飛,碧荷如織。
  葉修笑言道:「沈大將軍府,果然是好風景!」
  沈瑜道:「讓葉先生見笑,天下有問心閣,何處敢言好風景。葉先生,這邊請。」
  兩人穿過水上迴廊,地勢漸平闊,青石鋪路,香花如錦,陰陰喬木中有鳥聲盈耳,所遇到的三兩處涼亭石座,皆空靜無人跡。
  沈瑜道:「長女已出嫁,拙荊病重,犬子尚未完婚,這偌大庭院,空寂冷落得不成樣子了!」他這話,既是解釋,又是歎息。
  兩個人轉過片垂柳假山,看見一座閣樓,周圍都種滿了修竹與花,竹影間明明滅滅的光斑,細碎地灑落在葉修如雪的白衣上。陽光如銀子般的和暖明亮,風拂樹影,一架薔薇滿院香。
  葉修靜靜地望著鞦韆架上,那長髮飄飛的女孩子,盪得高高的,仰著頭,迎著光。
  兩個小丫鬟一見沈瑜帶著葉修來了,連忙行禮見過,沈墨瞳看見父親,也停下鞦韆上前見禮。
  她的耳後簪著朵半放的紅芍藥,明眸皓齒,笑盈盈盯著葉修看。
  看了復又笑。
  沈瑜歎道:「這便是老夫的小女墨瞳,因八歲那年一場大病,啞了不說,還落下這蹊蹺的笑疾。如葉先生所見,逢人便笑,即便是被人打了罵了,她還是對人家笑,好像毫無知覺一般。」
  葉修聽著,微笑地看向沈墨瞳。
  她的眸仁深黑而亮,一笑,眼波灩灩,流光四溢,可她的眼神,即便在笑如枝上花的時候,也是深水靜潭般清淨,很淡,淡得如她的衣上顏色,那種極淺的水青,如石上春溪,若綠若無。
  沈瑜復又道:「這孩子,平時笑,也還好,可若是突然見了什麼奇怪的,就大笑不止,一直能笑暈過去,所以這園子裡,除了常見的人,一些陌生人長得醜的、長得太胖的,或是打扮奇怪的,都不敢放進來。有一次,園子裡的石榴花開了,她特別喜歡,插滿了頭,結果去湖邊餵魚,見了自己的倒影,覺得奇怪,笑得直掉到水裡去,幸虧她兄長路過,給及時撈起。這丫頭一邊往外吐水,還一邊笑個不停呢!」
  話說著,便請葉修到花園裡石桌旁坐下,小丫鬟捧了茶和點心來。
  葉修噙笑聽完,問沈瑜道:「沈將軍,令嬡她除了笑,可還有害怕,委屈什麼其他的表情,可曾哭過?」
  沈瑜沉吟道:「也是有的,有時候她不防備,被厲聲喝斥,也是怕的,至於哭,她啞了以後,發不出聲音,倒是有過笑得滿臉淚的時候。」
  葉修復又看了沈墨瞳一眼。
  沈瑜道:「依葉先生看,可還有法子醫治?」
  葉修的人極清俊,言笑舉止,皆如同三月照水的暖陽般和煦溫潤。
  沈墨瞳在一側好奇地打量著他,也不知何故,突然一頭向葉修的肩懷間湊了過去。
  沈瑜頓時大窘,一把拉過來大聲喝斥。
  葉修不以為忤,淡笑著解釋,「在下常年和藥打交道,襟懷中便有股淡淡的藥香氣,定是被沈姑娘聞到了。」
  沈瑜口稱見諒,喝斥了沈墨瞳一句,復詢問醫治之法。
  葉修一欠身,對沈墨瞳道:「沈姑娘,請賜脈。」
  沈墨瞳十分溫順地向前伸出了手腕。
  皓腕如霜雪,沁著上午的陽光,暗青的血管清晰可見,葉修的三根手指搭在脈上,淺聽,深探,半晌未下定奪。
  沈瑜在一旁甚為焦慮渴盼地等著,也未敢言語。
  最後葉修鬆了脈,轉頭對沈瑜,極為謙恭地,未開聲,先微笑。
  沈瑜道:「葉先生,您看?」
  葉修一臉清和,溫聲道:「沈將軍,依在下看,沈姑娘啞而清淨,笑而無憂,也無妨。」
  沈瑜怔住。這叫什麼話,什麼叫啞而清淨、笑而無憂?他原本蘭心蕙質、清姿絕豔的女兒,病成這樣,還無妨?不能治便承認自己不能治!什麼叫也無妨?敢情這病還是生得好了?
  這若是江湖遊醫,信口雌黃,他早就勃然大怒趕將出去。可面前的,是享有神醫之名的北藥公子,問心閣葉修葉不棄,葉修也醫不好的病症,這天下怕再也無人可醫。
  沈瑜發作不得,強自隱忍,再一想女兒年已十七,花朵般的顏色,前程卻全部毀卻,內心又一時絕望哀慟。
  葉修臉上還是那副俊雅溫和的微笑,起身對沈瑜道:「沈將軍,請借一步說話。」
  沈瑜站起來,內心突又亮起一線光亮,難道?
  葉修回身,對沈墨瞳一躬身,算是打招呼,在和沈瑜離去時,復又回頭看了沈墨瞳一眼,笑得淡淡的,意味深長。
  這個女孩子,風神淡靜,笑影嫣然,如水中青荇般清揚柔軟。
  將軍府的正廳,小廝上了茶,葉修極是溫和淡定地,說出的話卻是石破天驚。
  「沈將軍,沈姑娘如今模樣,不是因為當年的那一場大病,實則是出自人為。」
  沈瑜驟然頓住,驚得目瞪口呆。
  葉修也只是就事論事,「毀堵了她重要的經絡,用藥物壓制其臟器神經,故而沈姑娘雖啞有笑疾,但應該神志清明,故而在下說,無妨。」
  沈瑜道:「那,該如何醫治?」
  葉修斷然道:「沈小姐脈象詭異蹊蹺,在下愛莫能助。」
  沈瑜一怔,焦灼地結舌道:「若,若不是那場病燒壞了腦子,而是因為經絡和藥物,以葉先生獨步天下之妙手,應,應該不是不能醫治啊!」
  葉修放下茶盞,斂首道:「在下從不打誑語,也不敢妄言。沈姑娘身體無恙,實是心疾,人世間實病易治,心疾難醫。將軍,並非在下有意推辭,實在是無能為力。」
  沈瑜長聲歎了口氣,大概是因為情緒激動幾度起落,手猶自微微顫抖。
  葉修靜默半刻,忖度著用詞,說道:「在下唐突,有個不情之問,還請沈將軍勿要怪罪。」
  沈瑜狐疑道:「葉先生,請講。」
  葉修笑意溫靜,坦然開口道:「沈姑娘,尚還待字閨中吧?」
  沈瑜的腦子「嗡」一聲響。
  葉修起身長揖,行禮道:「沈姑娘通脫明慧,容顏俊美,令在下一見傾心。在下偏安問心閣,身負頑疾,一介布衣,冒昧求娶,萬望沈將軍恕罪。」
  沈瑜一下子潑了茶,整個人徹底呆愣住。

  ◎             ◎             ◎

  沈墨瞳聽了父親的話,笑容淡了淡。
  沈瑜道:「如今妳已十七歲,肯開口提親的,就葉修一個人而已。何況葉修年輕英俊,以神醫之名獨步天下,主掌問心閣,扼天下消息往來之命脈,心思縝密機敏。」沈瑜撫著女兒的頭,長歎一聲,黯然接道:「得葉修者,得天下。這樣的聲名地位,我們沈家,過氣的將軍府,一個庶出的啞女,也算是高攀了。無奈天妒英才,醫不自醫,他的身體不太好,這也是舉世皆知的事。」
  沈墨瞳燦笑著,目光卻有點溼。
  沈瑜驚覺女兒炫目笑容裡,眼中那淡薄的水光,不由顫聲道:「葉修果然言中,世人皆恨我的墨瞳兒痴傻懵懂,他卻說妳神志清明……」
  沈瑜一時悲慟,將沈墨瞳攬在懷中,愴然道:「他說妳成今日模樣,絕非天定,悉出自人為,並非實病,實屬心疾,我左右思量,墨瞳兒的心疾,可是因為當年妳娘親的死嗎?」
  沈墨瞳仰唇而笑,在夕陽半掩的光影中,她扯著父親的胳膊,伸手用袖子輕拭父親流出的淚水,乖巧得一如童年七、八歲時的模樣。
  沈瑜心如錐痛,抱著女兒,長歎道:「墨瞳兒當時年幼,定是嚇壞了,這麼多年過去了,墨瞳兒便忘了吧……」沈瑜說到這裡突然語遲,忘!可要如何忘?
  沈墨瞳依舊笑意盈然,沈瑜柔聲道:「墨瞳兒休怪為父把妳嫁給葉修,天下男子,貪弄美色者多,為情忠貞者少。何況墨瞳兒啞有笑疾,就算嫁入寒門,亦會遭夫家嫌棄。葉修頂天立地一男子,雖自己斷言命不過而立,但姿儀風采,天下仰望,他願娶妳為妻,從此只愛妳一人。他生,讓妳得半世恩寵;他死,讓妳得一世無憂。墨瞳兒,問心閣有這個能力,更何況,葉修以信諾著稱於世,不信葉修者,天下將無可信之人。為了他這一諾,為父我許了這門婚事。」
  沈墨瞳低下頭,靜靜聽著。
  沈瑜輕撫著女兒的頭,「他明日便遣媒來下聘。」說完頓住,停了好半晌,才自言自語般輕歎道:「人皆以為墨瞳兒痴傻懵懂……這樣也好,朝堂傾軋險惡,我已經折損了一個女兒,不能再折損一個。墨瞳兒,便安心待嫁吧!」

  ◎             ◎             ◎

  是夜,夜深露重,半輪清月在層雲間穿梭,人間的光色便也隨之倏忽明滅地變換,沈墨瞳坐在花間的青石板上,埋頭,抱著腳踝,長髮沿著單薄的絲袍凌亂無章地散落,她冷,心似乎疼。
  一大叢白芍正在身側冰姿雪顏地開放,沈墨瞳伸手正要掐一朵花,身後突然一個浮冰碎玉般的聲音,帶著笑說道:「沈姑娘深夜無眠,花間月下,是在想問心閣葉修呢,還是在想燕王爺蕭煜?」
  沈墨瞳驚悚地縮手,回身,轉頭。
  來人笑語道:「葉修當真是享譽天下的神醫,沈姑娘,果然也不是只會笑的。」
  他的衣,月牙白的顏色,彷似剛從瑤池明月中走下來,帶著種難言的清冽和芳香;他戴著面具,可即便是戴著面具,也有那麼種極其英俊難言的氣息;他的語聲,曠遠低沉而熟稔;他步履優雅地走過來,在面前的青石板上坐下,盯著沈墨瞳的臉,細細看。
  「沈姑娘不笑的時候,其實更美,只是這祕密,天底下又有幾人知道?」他頓了頓,狀不經心地反問:「即便是王爺,也還不知道的吧?」
  沈墨瞳復又伸手折下了那枝白芍,她散髮,垂眸,長長的睫毛像兩排卷翹起的小刷子,姿儀姝豔靜美。
  來人道:「葉修縱然享盛名於天下,可也不過就是個治不活的病秧子,他自己下斷言活不過而立,沈姑娘,便真的甘心嫁嗎?」
  月入雲中,人間光影幽暗。
  沈墨瞳無聲地將手裡的花柄一拈,盛放的白芍遂在她的指掌間,輕緩地旋轉開。
  來人道:「許嫁給葉修,妳如何,對王爺交代呢?」
  沈墨瞳在暗夜中垂著頭,她養在深閨,他剛新婚大喜,即便她不要臉面,他還要顧及名聲。新婚之際染指一個啞有笑疾的庶出女子,這驚世駭俗、乖張任性的荒唐,不屬於他燕王蕭煜。
  拈著那朵白芍,沈墨瞳看也沒看那青銅面具人一眼,起身便向閨閣中走去。
  「沈姑娘已經與王爺立盟,又如何向葉修交代呢?」聲音在身後再次響起,不緩不急。
  沈墨瞳站定,風拂羅衣,月亮正穿行到薄雲間,照得她半身光華半幽暗。
  她回頭,勾唇一笑,那表情彷似說,我如何交代,關你什麼事?
  來人倒也不惱,只是站起來說道:「沈姑娘也該知道,燕王爺是有苦衷的吧?難道沈姑娘不想和燕王爺長相廝守,名正言順?」
  沈墨瞳摘了片白芍的花瓣,棄落掉,復摘下一片。
  來人斜靠在身後的石上,說道:「燕王爺剛迎娶了右相嫡女,這時候實在是沒辦法出面的,他既允了妳,用那麼一件價可傾城的臥鳳鐲,就是怕沈姑娘妳委屈。他本是要等著過段時間,平息了些,接妳進門的。葉修,不過是鑽了個空子而已。」
  來人也摘了朵白芍,花尚含苞,他只輕輕把玩了一下,便棄在地上,然後拈了拈染香的手指,說道:「不瞞沈姑娘說,在下是奉燕王爺令,來和沈姑娘商議的。」
  沈墨瞳怔住,訝然望著他。
  來人行了一禮,說道:「在下不方便露面,還請沈姑娘見諒。」
  沈墨瞳極為狐疑,直到來人從腰間拿出燕王令牌遞給她,她確定真實無疑後才面色稍緩,回了一禮。
  來人道:「王爺的意思,葉修求娶下聘,沈將軍又已然應允,事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成為定局,他不好出面爭婚,只能另覓他途,讓姑娘以另一個身分進入燕王府。」
  沈墨瞳垂首聽著,來人道:「葉修在京城,最多待一個月,必在臨走前和姑娘完婚,我們計畫好,屆時將姑娘偷偷接走,再以假死傳出姑娘的死訊,屆時姑娘不再是沈將軍府的二小姐,也就不是葉修妻,嫁給燕王爺也自然便無可厚非。」
  「至於沈將軍府……」來人繼續道:「難免喪女之痛,待葉修走後,王爺自會通知沈將軍妳未死的消息,木已成舟,何況嫁入的又是燕王府,沈將軍高興還來不及,自然也不會再多說什麼。」
  浮雲遮月,來人密語道:「敬請沈姑娘等王爺的消息。」

  ◎             ◎             ◎

  三日後的鳳凰街,梧桐苑。
  層層疊翠的庭院深秀而雅緻,正飄蕩著嫋嫋的青煙,葉修正坐在火旁煮水。
  承影靜靜地在茶几旁端坐,他濃眉、細目、挺鼻、薄唇、一身黑衣不動聲色地隱沒在夜色裡,一貫的清淡優雅,冷靜自持。
  葉修聞水響,知道火候已到,抬手離火晾水,有條不紊地洗盞、潤茶、沖水。
  點花的白瓷杯冰清玉潔,水入茶中,泠泠然,嘩嘩然,忽緩忽急,如高山流水般韻律深長,未展的茶葉在水中上下左右地翻騰起伏,待水聲漸消,茶葉一片片擠擠挨挨碰撞著,一點點輕盈地舒展開,一葉一芽,緩緩地沉落。
  沁人的茶香便隨著熱氣氤氳飄散開,承影謙恭地躬身接過茶,輕輕地呷了一小口。
  「怎麼樣?」葉修含笑問。
  「先生煮茶,已然爐火純青。」
  葉修捧起旁邊的清水,喝了一口,笑言道:「聞茶識心,承影品這杯茶,與我往日煮的茶,有什麼不同嗎?」
  承影的臉上掠過極淡的笑影,「自是有不同了。」
  見葉修靜待下音,承影出口的話有了點玩笑的味道,「先生有了婚約,這茶,自是更沁潤人心。」
  葉修聽了默然一笑,承影復又品一口,說道:「雖然淡至若無,也總有點微苦微澀。」
  葉修道:「茶之本性在它清苦芳香,本不可免,也不可掩。」
  承影道:「是。」
  兩人一時靜默。
  月光從梧桐枝葉的縫隙間灑漏下來,有夜風拂過,枝葉婆娑,光影一時動盪斑駁。
  葉修開口道:「冬哥兒,抱怨了我好幾天,現在一見我還是嘀嘀咕咕的,怪我要娶個只會傻笑的啞巴。」
  承影道:「先生做事,自有先生的道理。」
  葉修輕輕哼笑一聲,「承影這樣說,怕也是心裡腹誹著吧。」
  承影低頭很認真地喝了口茶,說道:「屬下確實不敢苟同。」
  葉修道:「那你說說看。」
  承影道:「神機妙手張無雙祕製的翡翠臥鳳鐲,價值不菲,天下獨一無二。燕王爺毫不吝惜贈與美人表明心跡,即便不十分心愛,也是極其看重的。先生您明明知道,不成人之美,反倚仗著燕王爺要交好我們問心閣,便橫刀奪愛,先生此舉,雖事出有因,也實在很小人。」
  葉修一下子便笑了。
  承影捧茶盯著他,葉修一向愛笑,但這樣濃釅愉悅的笑容還當真很少見到。
  承影一順嘴便問出了他一直最納悶的問題,「先生因何要得罪燕王爺,搶他的女人?」
  正說著,一名黑衣武衛走進來,承影一側首,示意他說話,武衛道:「沈大將軍府失火了。」
  承影道:「多留神,若事出有異,便出手救人。」武衛稱是,躬身出去。
  葉修道:「吏部尚書的二公子要去求娶,我若不搶,燕王爺今夜便沒處可以讓,難道要讓到孫二公子那裡去,用自己的棋子,去走別人的棋局?」
  承影沉默半晌,說道:「先生,不是僅此一途的,我們完全可以動手攪局,護住沈姑娘,他們便無從撼動燕王爺。先生此舉即便解人危急,但是染指沈姑娘,便是燕王如今按捺隱忍,日後也難免會心生嫌隙。」
  葉修淺然一笑,悠聲道:「我還能活多久?」
  「先生。」承影內心一愴,「莫非,您真的看上了沈二姑娘?」
  葉修低頭一莞爾,靜聲道:「愛而拘之、寵之、護之,即便她心有所屬……卻是我心之所願。」
  承影不說話,而心生悲慨,他望著葉修端茶的手指,那手指清瘦嶙峋,落滿了白月光。
  這天地之大,人心如髮,他的先生一個人迎風立於危樓之上,短壽,久病,痛得半死不活,猶溫柔言笑間,察人心於細微,握天下於指掌,縝密精深,算無遺策,一怒而天下懼,可他也有心生悅慕,也有情生歡喜,這世上還沒有誰,是他惹不起。
  風侵衣,夜涼如水。兩個人久久靜默著,只有頭上梧桐,迎風婆娑作響。
  這時武衛猛一下子衝闖了進來,葉修側首道:「這又是怎麼了?」
  「先生!」武衛道:「沈將軍府先被滅門,後遭縱火,除了沈家公子遠在邊疆,將軍、夫人、二小姐,沈府上下三十二口,盡數遇難,雞犬不留!」
  葉修承影兩個人皆變色,齊聲道:「你說什麼!」

  ◎             ◎             ◎

  浮雲遮月,京城的上空正飄散著股嗆人的青煙,一輛小轎顫顫悠悠地,來到了燕王府的後門。
  守門的兵衛伸戟攔住,轎前人昂然出示燕王令牌,兵衛忙收戟,躬身放小轎進入。
  夜色昏暗幽昧,燕王蕭煜負手佇立中庭,臉色鐵青,突然有一小廝過來稟報道:「王爺,您要的人到了。」
  蕭煜狐疑地擰起了眉,他要的人?什麼人?
  卻見一女子已經低著頭款步走過來,蕭煜虎軀一震,半晌才低喚出聲:「墨瞳兒?」這聲音,如此的不可置信。
  他冷怒地,久久盯著她,直到沈墨瞳收起初見他時的嬌羞歡怯,一點點地煞白了臉。
  蕭煜的目光向後一掃,低喝道:「都退下去!」
  中庭頓時空成一片死寂,蕭煜黑著臉,一把扯掉她頭上簪著的深色並蒂薔薇,生硬地握著她的腕子,快步拉進書房裡!
  沈墨瞳踉蹌著跟上,蕭煜讓侍候的人都出去,冷冷地盯著她,目光鋒芒銳利,更嚴厲。
  沈墨瞳孤零零無措地站在屋中央,白著臉,並不敢抬頭看他。
  蕭煜道:「妳知不知道妳家裡出什麼事了!」
  沈墨瞳已料定事情不妙,此時只茫然愣著,沒點頭也沒搖頭。
  「上上下下三十二口,妳爹,嫡母,所有人都被殺了!妳穿成這個樣兒,還戴著花,頭髮也沒亂一根,說妳是從火場裡死裡逃生,誰信!」
  蕭煜怒責的話,轟一下從沈墨瞳頭腦裡爆炸開!滅門,三十二口,爹,都死了!
  沈墨瞳愴然後退一步,伸手吃力地抓住桌邊,才讓身形站穩住。
  蕭煜面色稍霽,依舊嚴厲訓斥道:「妳來找我也就算了!還說什麼是我要的人!妳到底用了什麼本事,沒我的話,就能在我的王府裡橫衝直進的!」
  沈墨瞳面色青白,突然意識到自己還穿著荒唐的、豔麗華美的玫色牡丹金絲鳳凰繡袍,她下意識伸手欲解下,想到蕭煜正站在面前,又被炮烙般頓住。淚,不受控制般泉湧下來。
  蕭煜突然意識到,自己這話裡的邏輯便不對,一個啞巴女孩子,若非事有蹊蹺,她能有什麼手段在他戒備森嚴的王府裡橫衝直進!
  紅暈的燈光跳動忽閃,眼前的人雖略施豔妝,卻蒼白薄脆得如同水裡的影子,蕭煜看到她伸手拿筆時腕間露出的臥鳳鐲,微怔了一下,心下一軟。
  扶她坐下,蕭煜語氣稍緩,說道:「墨瞳兒,先別傷心,妳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
  沈墨瞳無神地睜著大眼睛,顫抖著拿著筆,還未寫字,一滴墨落在紙上,暈染開。她抬頭望蕭煜,那目光,不知道是不是蕭煜的錯覺,那目光瞬息亮,又透心涼,讓蕭煜總覺得有某種他本來可以把握的東西,卻在他還未領悟抓住的瞬間,倏而流逝了。
  沈墨瞳已低下頭,寫道:「不是王爺的人,接我出來的嗎?」
  蕭煜的濃眉擰起,一對照她的打扮,也心下了然,說道:「接妳出來的人,用的是我的名義?」
  沈墨瞳寫道:「戴青銅面具,白衣,拿燕王令牌。」說完,她迅速地將面具的形狀和花紋畫了出來。
  「拿我的令牌!」蕭煜驚呼出聲。
  這語氣和話裡含義,便是他從未派人找過自己。
  沈墨瞳只覺得心底彷似有毒蛇爬過,涼,而恐怖,令她窒息。她駭然盯著面前的字跡,似乎心內的某根弦驟然崩斷,不由手一鬆,筆「啪」一聲掉落在硯臺裡,濺起濃黑的墨,染了她的衣袖。
  她低頭強力支撐隱忍,眉目如畫,但面白如紙。
  蕭煜的臉上一時陰晴莫測,突然間眸子一斂,低呼道:「糟了!」他將畫有面具的紙團起,握拳的手,不由青筋暴起。
  蕭煜抽身快步往外走,在門口突頓住,回頭對沈墨瞳道:「我要出事了,妳也可能會被訊問,但千萬不能說是誰接妳的,只說不知道,懂了嗎?」
  沈墨瞳驚駭地點頭,蕭煜一邊大步往外快走,一邊喚人備馬,跟在他身後的貼身侍衛陸醒問道:「王爺,去哪兒?」
  蕭煜一臉冷色,「鳳凰街梧桐苑,馬上去求見葉修!」

  ◎             ◎             ◎

  蕭煜見到葉修的時候,葉修正一個人,坐在梧桐樹下煮茶,他一身麻衣勝雪,正用扇子扇火,火光在暗夜裡一閃一閃的,映著他極為清俊平靜的臉。
  蕭煜幾乎是快步闖進去的,卻在見到葉修的一瞬間,驟然冷靜下來,怔在當地。
  葉修的眼神飄過來,笑吟吟地道:「王爺怎麼忘了,該把沈姑娘帶來的?」
  蕭煜頓時,醍醐灌頂。
  是啊,他應該把沈墨瞳帶來,他應該在第一時間,把沈墨瞳送到葉修的身邊來啊!不但洗盡了清白,墨瞳兒也不會被別人控制,而這一路上,也正是他和墨瞳兒商量計策,串好口供的最佳時機!
  他這一醒神,馬上便命陸醒去接沈墨瞳,葉修望著轉身離去的陸醒,對蕭煜道:「現在去,怕是已經晚了吧。」
  蕭煜沒說話。
  葉修請他坐下,水已燒響,葉修慢條斯理地潤盞、洗茶、斟水,然後很是恭敬地雙手奉給蕭煜,「王爺,請。」
  蕭煜接過茶,頓時一股清清淡淡的茶香鑽入了鼻息。
  風拂樹動,梧桐沙沙作響。
  蕭煜見葉修仍舊是一派如冰似雪般的從容淡靜,不由道:「葉先生,今夜沈大將軍府被滅門,墨瞳兒打扮成新娘的模樣,被人手持燕王令送到我的王府,我們,又素有情意……這次殘害忠良,瞞天過海奪人妻女的彌天大罪,小王怕是在劫難逃了。」
  葉修道:「王爺稍安勿躁,此事荒唐處甚多,並非就無懈可擊、不可辯白。」
  蕭煜苦笑。
  葉修低頭對蕭煜施了一禮,輕聲道:「在下不知沈姑娘和王爺兩情相悅,請王爺恕在下橫刀奪愛之罪。」
  蕭煜捧著茶沒出聲,半晌才躬身低啞道:「先生多禮了。」
  葉修道:「今晚的事,沈姑娘怎麼說?」
  蕭煜道:「她以為是我接她出來的,並不知曉滅門之禍。」說完,他拿出團在袖子裡畫有面具的紙張遞給葉修,「墨瞳兒說……」
  如此親暱的稱呼,蕭煜掩起言語間的淡淡尷尬,說道:「這個人,戴青銅面具,穿白衣,拿著我的令牌。」
  葉修拿過紙張,望著面具的形狀和上面的花紋,皺起了眉。
  蕭煜不遑一瞬地望著他,希望他看出什麼破綻線索來。
  過了半晌,葉修壓下紙張,輕歎口氣,說道:「這次讓吏部尚書的二公子求娶沈姑娘,本以為是雪貴妃布局,牽涉的也不過朝堂中事而已。」葉修頓了一下,緩聲道:「卻不想南越也出手了,此事,怕是真不能善了了。」
  蕭煜一驚,低聲道:「南越!不是已經……」
  南越王室已毀於一旦,盡數消亡,這是天下皆知的事。
  葉修道:「這面具紋樣,確是南越獨有的標誌,有漏網之魚或是有人利用此復仇也說不定的。只是這樣氣勢洶洶,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二十年隱忍,臥薪嘗膽而來,不勢在必得,也是想要魚死網破的吧。」
  蕭煜駭道:「可是,墨瞳兒她……」
  淡淡的月光斜落在葉修肩上,他輕聲道:「沈姑娘的母親,是沈將軍當年剿滅南越俘獲而來的女奴,亦或許是南越真正的公主。」葉修的目光看向蕭煜,「這事對王爺而言,不算是祕密吧?」
  蕭煜的臉有點白。
  葉修道:「當年那一仗,於我大周而言,沈將軍是赫赫戰功,可於南越而言,沈將軍卻是滅國的仇敵,一將功成萬骨枯,死去的南越人何止萬千。卻不想他們記恨至此,對沈姑娘也無絲毫顧及,一出手便是死棋。」
  蕭煜驟然握緊拳,額間青筋暴起。
  葉修道:「他們假王爺之名接出沈姑娘,沈姑娘不知底細,那麼南越想要利用的便是沈姑娘對王爺的一片愛慕之心,不知道自己為棋子,才是最好的棋子,沈姑娘若藉此想要嫁給王爺,那麼王爺,便危矣。」
  有冷汗溼了衣背,蕭煜道:「墨瞳兒,她定會……」她定會是想嫁給我的。
  蕭煜話到嘴邊,猛地察覺到面前的葉修才是沈墨瞳的未婚夫,遂陡然閉了嘴。
  葉修不以為意,只是笑語道:「此事已牽扯到南越,既是危局,也是生機。若單純只是手足之爭,王爺必有罪,但若是南越與大周之爭,王爺則不必憂懼。」
  一時靜寂。
  白色的月光從葉修的肩頭穿過,晃落在蕭煜的手上,蕭煜低頭極為淡定地飲了口茶,苦笑道:「若是……說我嫁禍給南越呢?」
  蕭煜說完,耳邊的煮水聲響起,宛若千軍萬馬般,在暗夜裡洶湧沸騰而來。
  葉修端下壺。
  陸醒慌亂地闖進來大聲道:「王爺!不好了!」
  蕭煜和葉修齊抬頭望向他,陸醒道:「沈姑娘已被宮裡的人帶走了!皇上有旨,宣王爺即刻入宮覲見!」
  這麼快!
  蕭煜的目光看向了葉修,葉修道:「做過的,王爺認了便是,也無需遮掩。」
  蕭煜道:「那墨瞳兒那邊……」
  葉修一笑,輕聲道:「沈姑娘是個聰明人。」
  葉修的語聲雖淺,卻極為篤定,讓蕭煜一時無言,直覺得有剎那恍惚,彷彿一直以來與沈墨瞳素小相識,長大相知的,從來都是葉修,而不是他自己。
  他對墨瞳兒都已然不確定,葉修,憑什麼便這麼篤定?
  葉修道:「在下已經入局,即便沈姑娘不小心說了不該說的話,王爺也無須憂懼,在下定竭盡全力,證明王爺清白!」
  月入雲中,夜深風起。
  葉修在黯淡的夜色中,低眉淡目,白蓮般清淨不染塵埃,他的語聲輕淺,可每一個字,落在人心頭上,都十分強悍。
  言必信,行必果,已諾必誠。葉修這一諾既出,蕭煜的心忽而定了。
  來自蕭煜內心最深的恐懼,目前還不是父皇的疑心、兄弟的陷害,也不是南越的栽贓、墨瞳兒的被利用。他怕的,是葉修因為一個女人,在這最關鍵的時刻對他落井下石,反戈一擊。
  聖旨催促,葉修起身恭敬地行禮送蕭煜,蕭煜忙還禮,懇切道:「一切有勞先生了。」

  ◎             ◎             ◎

  蕭煜進殿剛一跪下,便被暴怒的武和帝一腳踹翻在地,喝罵道:「你這個孽障!竟敢做出這等事來!」
  蕭煜一骨碌又跪起,武和帝又一腳將他踹翻。
  「父皇!」蕭煜一把抱住武和帝的腿,伏地道:「父皇息怒,兒臣冤枉!」
  「你還冤枉!」武和帝切齒道:「弄個假死的人,偷梁換柱瞞天過海,那沈家的丫頭是不是接到了你府上!」
  「父皇!」蕭煜連忙道:「今夜之事,兒臣當真不知!一見到墨瞳兒,兒臣也嚇了一跳,馬上就去告知葉修了!」
  武和帝一腳將蕭煜踹出去,氣道:「你還狡辯!那我問你,帶著沈家丫頭出入你府上的,是不是拿著你的令牌?那丫頭打扮一新要嫁的人,是不是你?」
  蕭煜煞白著臉,不知如何作答,武和帝厲聲道:「你和沈家那丫頭有沒有私情?那丫頭手上價值千金的鐲子是誰送的?神機妙手張無雙,耗資白銀上萬兩的鐲子,是誰送的?」
  「父皇!」蕭煜一把抱住武和帝的腿,唇角的血,觸目驚心地滴染在武和帝的下袍上,哀聲道:「兒臣與墨瞳兒,確實有情。但兒臣即便再荒唐,也做不出殺人放火的事來!即便是要墨瞳兒死遁,但愛屋及烏,更不是深仇大恨,怎麼會滅門縱火雞犬不留!父皇,兒臣當真是冤枉,父皇!」
  武和帝怒氣稍霽,一時擰眉怔愣在當地。
  蕭煜抱緊他的腿仰面道:「何況兒臣與葉修相交,沈大將軍既將墨瞳兒許給葉修,朋友妻不可欺,兒臣萬沒有道理再去染指,今夜若是兒臣所為,那兒臣當在燕王府裡沉醉溫柔鄉,跑到葉修面前,難道是要把自己殺人放火搶來的女人送回去?父皇,兒臣冤枉!求父皇給兒臣做主!」
  大殿通明的燭火,照著武和帝的神色,一時陰晴不定變幻莫測。
  蕭煜駭然地看著武和帝生硬地從自己面前抽出腿,不由哀聲喚道:「父皇……」
  武和帝背轉身,很是疲憊地揮了揮手,正聲道:「來人!先將燕王押入大獄,沈將軍府事,天子腳下,竟然敢滅門縱火屠戮元勳,速交與刑部,連夜辦案,務必查個水落石出!」

  ◎             ◎             ◎

  小轎晃晃悠悠地在幽暗而死寂的夜裡,彎彎繞繞了良久才停下,還不待沈墨瞳有所動作,轎簾猛地被打開,三間黑漆漆的小房子,空蕩蕩地出現在她的面前。
  「沈二小姐,請吧。」外面那個老太監的聲音,帶著股藏著冷笑的悠揚。
  沈墨瞳剛走出轎子,那個老太監已揮手讓眾人退下,沈墨瞳躬身對他一禮,那老太監瞥了她一眼,微微一昂頭,冷哼一聲。
  沈墨瞳只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那老太監與她明潤清冷的眼神一接觸,頓覺有一種空徹而尖銳的東西,飛快地劃過心尖,初未覺痛,卻在轉身走了兩三步後,打了個哆嗦。
  老太監停住腳,想回頭,卻沒敢,雖然他怎麼也沒想清楚,一個家破人亡的啞女,還有什麼好怕的。
  藉著淡淡的月光,沈墨瞳漸漸看清了那是個還算整齊的小院子,院子的東南角,兩棵茂美高大的梔子樹,開滿了花,一人高的牆,也擋不住它的枝椏。
  走近前,幽香徹骨,那滿樹的白,直讓人暈眩。
  梔子樹不遠處有一口井。
  沈墨瞳定住神,彎腰打水,洗去紅妝,脫掉華服,然後坐倚在樹下,絕望地閉上眼。
  被滅門了,爹爹死了,多病獨居吃齋念佛的嫡母也死了,全家三十二口,都死了。
  斬草必除根,遠在邊疆的哥哥,能活嗎?
  自己,能活嗎?
  沈墨瞳強迫自己睜開眼睛。
  對面的房間正開著窗,雪白的長紗幔,正撩亂地在夜風裡招搖亂擺。
  她一定不能死。
  死了,親者已不能痛,仇者卻可以快。她死了,沈家會很快被淹埋,今日荒墳,明日歌舞場。
  而她,縱使也是個夜奔私逃,為沈家帶來滅頂之災的罪魁禍首,她怎麼能讓仇人在一朝得手,殺她滿門之後,便再肆無忌憚,遂心逍遙?
  明亮的晨曦斜照半院,雪貴妃帶人前來的時候,沈墨瞳剛洗完臉,正拿著個杯子,在梔子花樹下喝水。
  久得盛寵的雪貴妃,姿儀高貴,她化著精緻的妝,環珮隨著她的步履,叮叮噹噹。
  沈墨瞳倚樹望著她,這雪貴妃,聊算故人,宿怨已久。
  昨夜送沈墨瞳來的那個老太監,正跟在雪貴妃的身後,用他尖利的嗓音喝斥沈墨瞳:「大膽罪女,還不快來見過貴妃娘娘!」
  沈墨瞳便歪著頭笑了,一時間青眸熠熠,面容如身後的梔子花般柔美嬌嫩。
  「孫公公,算了!」雪貴妃一揮手,娉娉嫋嫋地走過來,在離沈墨瞳十步遠的地方站定,打量著沈墨瞳笑言道:「這要真論容貌,京城裡文武百官家的小姐,還真是誰也不如這沈家的墨瞳兒!單說這一雙眼睛,便是誰也比不上!」她說完,竟伸手抬起了沈墨瞳的臉,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睥睨而輕佻地,津津有味地玩賞。
  她硬而長的指甲,在沈墨瞳的下頷與臉頰遊移,沈墨瞳目不斜視,靜靜地拿開雪貴妃的手,恭敬地低下頭後退一步,臉上習慣性地泛起甜美的笑渦。
  那個姓孫的老太監又在一旁厲聲喝斥:「大膽!真是不識抬舉!」
  沈墨瞳唇邊的笑意越深,只低頭輕抿了一口水,她捧著只普通的青瓷杯,杯水清可見底。
  雪貴妃瞟了一眼不遠處井臺上打上來的水,悠悠然柔聲道:「沈姑娘,妳知道這是誰的院子嗎?這裡不久以前,住著陛下最寵愛的一個才人,陛下最愛她跳的舞,最喜歡她院子裡這兩棵梔子樹。」
  沈墨瞳捧著杯子低頭喝水。
  雪貴妃歎道:「只可惜啊,那賤人竟勾引野男人,被陛下發現了,女的吊死在這梔子樹上。」雪貴妃頓了頓,笑望著沈墨瞳拿杯子的手,「那男的,就在這裡,被活活杖斃填了井。」
  沈墨瞳握杯的手指陡然用力,姓孫的老太監頓時在一旁陰陽怪氣地奸笑出來,「沈二姑娘,這大樹可不是能隨便靠的,這水,也不是隨便就能喝的。」
  沈墨瞳斜睨了一眼孫老太監,只低著頭看手中的杯子,在她的身後,晨曦閃爍,枝上的繁花欺霜賽雪,幽香漫透。
  雪貴妃便在一旁笑出了聲,她伸手捋了把花扔到地上踐踏,繞著沈墨瞳踱步道:「只可憐了這沈家的墨瞳兒!一個只會傻笑的啞巴,卻天生狐媚,勾到了位高權重的燕王,如今,我卻是有兩個不大好的消息要告訴妳。」
  雪貴妃頓了頓,「這第一嘛,妳當做大靠山的燕王,因被妳迷惑,色令智昏,殺人放火進了大獄!這第二嘛……」雪貴妃的目光漸漸盯在沈墨瞳的臉上,說道:「飛馬剛剛來報,遠在邊疆的沈小將軍,已於半月前,與五百壯士被敵圍殲,戰死沙場,為國捐軀了!」
  沈墨瞳面色一白,手裡的杯子「喀噹」落地,碎裂開。
  雪貴妃突然看著一旁的孫老太監,大笑出來。
  孫老太監在一旁諂媚地,皮笑肉不笑地陪著,雪貴妃道:「孫公公,你說好玩吧,她這個傻子,也知道摔了杯子!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那姓孫的老太監都覺得有點心虛,瞟了沈墨瞳一眼,輕聲道:「娘娘。」
  沈墨瞳扭過頭,忍住淚,唇邊的笑影剛剛做出,雪貴妃已斂笑湊近前,語聲陰冷,「妳這個啞巴!縱然心裡苦,也是不能喊一喊,妳還只會笑,便全家都死光了,也不能哭一哭。」
  「哼哼哼!」雪貴妃仰面笑著走開幾步,回望著梔子樹下的白色身影,「妳毀了皇上最寵愛的燕王,皇上焉能容妳再置身事外去嫁給葉修!把妳放在這個院子,就是讓妳見識一下姦夫淫婦的好下場!妳還想著活,當真是痴心妄想!」
  雪貴妃說完這話,轉身拂袖而去,她說這話時的眼神和言語,有一種如蛇飲血般的陰毒與歡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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