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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譽天下的武威侯顧昀,上有身為大長公主的母親,
所結交的也盡是王公貴族,還有個當今聖上的嫡親妹妹芳心暗許,
偏偏他就只對姚馥之生了情,只願她也將他記於心。
即使他高貴的母親不同意,一心想把他的婚姻當作籌碼;
即使姚馥之身旁有個青梅竹馬,還是個才華洋溢的美男子。
可顧昀沒想到,當他終於如願娶得姚馥之這位美嬌娘後,
卻因遠方的亂臣賊子蠢蠢欲動,他便要離開新婚不久的妻子;
他更沒想到,應該在家安心等他歸來的姚馥之,竟被人擄了去,
而當今聖上居然還下令,必須嚴守這件事情……
第一章
四周黑洞洞的一片,顧昀動動身體,軟綿綿的,腰下隱隱疼痛。
「那是顧公子!」不知誰在說話,語帶豔羨,顧昀望去,忽然發現自己置身在滿街的人群之中,四周的人都爭相觀看他,目光充滿欣賞和驚歎,堵得他乘坐的馬車寸步難行。
「爾形既淑,爾服既鮮。轉側綺靡,顧盼便妍。」有人高聲讚頌道,顧昀回頭,父親站在身後,滿臉驕傲,他又將視線去尋母親,卻不見她的蹤影。
忽然,旁邊傳來轔轔車聲,顧昀望去,一輛華貴的鸞車上,母親佩玉飾金,光華照人,卻看也不看他,漸漸遠走,顧昀大驚,連忙去追母親,卻動彈不得。
「爾為顧氏子弟,虛名怎得立身!」叔父顧銑話語嚴厲,緩緩響起。
堂弟顧竣看著他,滿臉不屑,「反正你是那西京玉……」
顧昀睜開眼睛,陣陣清脆的鳥鳴傳入耳畔,伴著絲絲晨風,頸間一片溼涼,腰間傳來陣陣痛感,顧昀皺皺眉頭,朝旁邊望去,睡眼惺忪。一個纖細的身影側對著他,坐在不遠的一張案前,晨光淡淡,將她臉上的輪廓映得皎潔而柔和,顧昀目光漸漸凝起。
察覺到動靜,馥之轉過臉,見顧昀正睜著眼睛看來,心中一陣欣喜,她從案前起身,走到顧昀的席邊,「君侯覺得如何?」
顧昀望著她,眼前仍有些朦朧,昨日的事卻在心頭一樁樁的浮現起來,漸漸敞亮。
「無礙。」顧昀道,聲音有些沙啞,說著,他動動身體,腰背上的傷被牽扯,傳來一陣疼痛。
馥之忙道:「君侯不可輕動,我師兄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將那傷口縫合。」
顧昀不再挪動,卻問她:「與我同來的那公子何在?」
馥之看看他,答道:「他早已醒來,現下正與光祿勳在隔壁廂房。」
聽到光祿勳已經來了,顧昀的心中長長鬆了口氣,他看向馥之,張張嘴,卻覺得喉頭乾澀,說不出話來。
馥之了然,轉頭從旁邊的水罐裡盛出一碗水,用湯匙舀出一杓,送到顧昀嘴邊。
顧昀看著湯匙,猶豫片刻,稍稍張開嘴,水緩緩入口,從舌尖淌向喉嚨,一陣甘甜舒暢。
顧昀一動也不動,自記事起,他便從不曾讓人這般餵過,面上有些不自在,他看著那湯匙在水碗和自己之間來回,目光微微停在那白皙的手指間,沒有抬眼。
門外忽而響起些腳步聲,未幾,一人撩起半垂的竹簾踱步走了進來,正是皇帝。
馥之忙將水碗放下,伏身下拜。
見顧昀要起身,皇帝笑笑,「甫辰莫動。」說完,目光落在馥之身上,溫聲道:「女君亦請起。」
馥之答禮,從地上起來。
皇帝神色輕鬆,他仍穿著昨日的衣服,左臂上纏著布條,卻精神飽滿,全不見中毒時的樣子,他看看馥之,道:「不想女君亦通曉岐黃?」
馥之知曉今早來此處見到皇帝,自己的那些事便再隱藏不得了,垂眸答道:「馥之略曉一二。」
皇帝頷首,沒有說話,又看向顧昀,走到他的席邊坐下。
馥之見他二人有話要說,也不再逗留,告一聲禮,便退了出去。
柔軟的衣裾消失在輕動的竹簾後,似攪起一縷輕盈的日光,顧昀將瞥去的視線收回,卻發覺皇帝正看著他。
「陛下身體可安好?」顧昀將目光落在他的臂上。
皇帝道:「無事。」眉間卻露出一絲疲憊,他懶洋洋地靠在案上,瞥顧昀一眼,「倒是你,盧子說差點便傷到了內臟。」
顧昀笑笑,「臣無礙。」
皇帝看著他,冷哼,「我早說你一身蠻性,此番竟去與牛角力,幸而識得這市井中有良醫。」說著,他忽而一笑,「不過,此間有一藥童亦是有趣,昨夜見落暴雨,便將我那馬車收入了院中,又待今晨雨停才去姚博士府上報信,害外面一干人等亂了整夜。」
顧昀一怔,片刻,道:「姚博士與昀叔父有舊,昀亦是偶然自姚博士處得知此間有良醫。」
皇帝淡笑,卻沒有接下去再說,片刻,轉而道:「審琨做得不錯,聞訊後即刻關閉城門,並報知太后、丞相,行事倒果決。」
顧昀抬眼看看他,想起昨天的事,不禁凝眉沉吟,「那些賊人可有下落?」
皇帝淡淡道:「尚不見蹤跡,廷尉只搜了那店鋪。」他伸手,將席上的一塊磨得鋥亮的山形木鎮撥了撥,目光漸漸寒冷,緩聲道:「甫辰,你信不信,有人怕了呢。」
這時的門外,日頭已經升上了天空,馥之走到廊下,望著頭頂,暗暗地舒口氣。
門外的阿四看到馥之,忙走過來,「阿姊。」
馥之笑了笑,從他手中拿過羃離。
阿四以前隨他父親學過些木工,此次盧文開醫坊,馥之便讓他來幫忙。
早晨的時候,阿四突然跑回府,說昨夜顧昀倒在了東市的醫坊裡,馥之吃了一驚,立刻出門。
走出路上,卻感覺與往常很不一樣,處處都可看到軍吏,馥之的車被攔下詢問了好幾次,待她終於趕到醫坊,走進廂房裡,竟看到剛剛轉醒的皇帝,吃驚歸吃驚,皇帝中毒,顧昀負傷,再與外面的警備聯繫起來,其中緣由馥之卻不敢猜度,只立刻依皇帝吩咐遣人去報知光祿勳。
馥之將羃離戴好,看看院中神色戒備的衛士,又看向不遠處,那個以出身庶族而聞名的光祿勳審琨正站在屋簷下與盧文談話,表情嚴肅。
盧文顯然被這些突如其來的朝廷士吏驚到了,神色小心翼翼。
馥之想了想,覺得自己在此久留無益,便朝他們走過去,向審琨款款一禮,說要告辭歸家,審琨看著馥之,他知曉這女子身分,眼下皇帝已經無恙,倒也無須再留,沉吟片刻,很快答應了。
「馥之。」馥之剛到門口,盧文趕上前來,面色猶豫,低聲問:「那公子究竟何人?」
馥之望望後院,片刻,卻轉向盧文,眨眨眼,「我且問師兄,若將來得入太醫署,師兄可願往?」
盧文愣了愣,皺眉道:「馥之這時開甚玩笑,我向來訥於世故,怎入得朝廷的地方?」
馥之笑起來,「如此,師兄安心便是,只消好生招待,將來這醫坊,京師之中必無出其右者。」
盧文看著她,似懂非懂,馥之卻不再解釋,只輕笑地告辭一禮,帶阿四轉身離去。
◎ ◎ ◎
皇帝乘著車,在執金吾和衛尉的護送下回到了宮中。
守門的宮衛見到皇帝車駕,忙向兩旁讓開,齊齊致禮,車子入了宮門停下,皇帝換乘步輦,由宦官抬著,一路疾走向紫微宮。
還未到紫微宮前,卻聽見一陣嘈雜的人聲傳來,望去,只見宮門前站著好些人,都是些出入宮禁的近臣,似乎正與宮前衛士爭執。
「教衛尉卿出來!老夫有話問他!」一人立在眾人之首,聲音尤其突出,竟是太常卿程宏。
皇帝瞥向走在身旁的衛尉卿褚英。
褚英望望那邊,面上訕然不定,低聲稟道:「臣命衛士不得放入任何人,以免走漏消息。」
皇帝沒有答話,看向宮門前,唇邊浮起一抹深長的笑意。
這時,走在前面的宦官清喝一聲,眾人聞得望來,見到皇帝,皆驚詫不已,頓時鴉雀無聲。
皇帝卻不慌不忙,端坐著,待步輦行至眾人跟前,看著跪拜在前的程宏,笑了笑,聲音和緩而清朗:「今日不朝,太常卿也來了。」
「陛下……」程宏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滿面通紅,肥胖的臉上出了一層汗,化開了幾道白粉。
皇帝卻不看他,目光直直落在他身後的侍中溫容身上,「溫卿亦在。」
溫容沒有抬頭,從容答道:「臣今日輪值。」
皇帝淡笑,看看其餘眾人,「朕昨日逢雨留宿承光苑,未報知有司,朕之過也。眾卿體恤之念,朕心甚慰,如今可各往職屬,不必掛懷。」眾臣皆應諾,向皇帝再禮。
眼見皇帝的步輦在衛士的簇擁下逕自入了紫微宮,程宏從地上起來,只覺滿心羞赧。
早晨的時候,他本要去宗廟查看穆帝祭禮的預備,卻在路上被攔車詢問多次,經過宮城外,又遇到溫容,聽他說起紫微宮禁入之事,便應他之請到紫微宮來查看究竟。果然,紫微宮衛士說宮中有令,今日免事,同時被阻的也有好些時常出入宮禁的臣子,擁堵在宮門前,又是不解又是疑惑,怨聲載道。
溫容對衛士說程宏乃太常卿,要入內面見皇帝,衛士卻堅決不許,說他們聽從衛尉調遣。衛尉卿褚英出身寒門,一身武氣,從來入不得士族大臣的眼,程宏聞得此言,頓時怒起,便對衛士斥責起來,不想,竟恰逢皇帝歸來。
程宏覺得身上汗溼了一片,突然後悔起來,皇帝對他們這班老臣向來不親近,自己方才那番作為雖在情理之中,落在皇帝眼裡卻只怕不太好……心裡想著,程宏轉頭看向溫容,卻見他立在宮門投下的一片蔭蔽之中,雙眼望著那步輦離去的方向,面無表情。
這時,回到寢宮的皇帝,只見裡面好不熱鬧,太后、王宓都來了,連大長公主也在,下首還有太醫令和一眾醫官,見他回來,所有人的臉上都神色一展。
「皇兄!」王宓率先迎上前去,將他仔細打量,眼圈紅紅的。
皇帝安慰地拍拍她的肩頭,朝裡面走去,向坐在堂上的太后下拜,「兒見過母后。」
太后看他精神充沛,提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面上卻越加沉下,雙唇緊抿,沒讓他起來。
殿中寂靜一片,王宓看看太后,心中擔憂擔憂皇帝身體,向她道:「母后……」話剛出口,太后卻冷冷掃來一眼,王宓連忙住口。
「你可知錯?」太后盯著皇帝,緩緩道。
皇帝伏拜在地上,「兒知錯。」
「私自出宮,目無章法!」太后猛然以手捶床,向左右厲聲道:「傳我令去,將昨日當值的宮門衛士以及一眾從人全數押交廷尉!」太后身旁的常侍得令,小步趨出。
皇帝心中一驚,抬起頭,觸到太后怒目,復又俯首不語。
殿中又是一陣默然。
「罷了罷了。」這時,挨在太后身旁坐著的大長公主在一旁開口了,她笑笑,向太后勸慰柔聲道:「陛下現在已經歸來,太后訓也訓了,陛下知錯便是,太后莫忘了陛下還有傷在身,太醫令等一眾醫官如今還在外面待詔。」
太后聽聞此言,目光落在皇帝左臂上,神色一緩,收起怒容,吩咐皇帝起身,讓宮侍去召醫官入殿,左右早已將一張軟榻抬出,扶皇帝躺上。
未幾,太醫令領著醫官前來,向太后、皇帝行禮,即刻為皇帝診察。
「陛下脈象有少許虛浮,卻平穩,靜養幾日便可。」待診畢,幾名醫官略商討,太醫令稟道。
聽他這麼說,眾人皆大歡喜,太后長舒一口氣,頷首,「如此便是大好。」看著皇帝,片刻,卻忽而舉袖拭目,輕歎道:「你這般任性,若真出了意外,置天下何地,又教老媼有何面目去見地下先祖?」她的聲音帶著些微微的顫抖,說著,將臉轉向一旁。
殿中之人皆動容,而王宓也想起自己昨夜聽到皇帝遇刺失蹤的消息時,覺得似乎天都要塌下來了,現在憶起都仍有些後怕,鼻子不禁一酸,眼淚又跑了出來。
皇帝忙從榻上下來,伏拜在地,「兒謹記母后教誨。」
太后垂淚不語,大長公主亦舉帕拭拭眼角,看著皇帝,櫻唇似笑非笑。
操心一夜至天明,太后早已倦了,與皇帝交代了些話,又與大長公談了幾句,便回宮歇息了。
皇帝須靜臥休養,王宓也告退出去,她並不覺疲憊,走出紫微宮,忽然見姑母大長公主也行將了出來。
「姑母。」王宓走過去,向大長公主一禮。
「阿宓。」大長公主停下步子,露出笑意。
王宓望著大長公主精緻的臉,不禁從心底讚歎,這位姑母年將四十,卻保養得甚好,面容堪比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即便熬了整整一夜,也絲毫看不出一絲黯淡。
對於這位姑母,王宓現下是滿心感激的,昨日凶訊傳來時,大長公主正陪著太后在宮中道觀參拜。眾人一團忙亂時,她決然留在宮中,不停安慰她們母女,太后也得以迅速定下心來,聯絡丞相,號令有司。
「姑母要返新安侯府?」王宓問。
大長公主笑笑,「非也,我聽聞你昀表兄也受了傷,還須往顧府看看他。」
這話正勾中王宓心事,早晨衛尉來報知皇帝和顧昀的消息時,她也在場,後來見皇帝安然歸來,卻不見顧昀,她的心早已穩不住了,輕聲問道:「昀表兄……不知安好否。」
大長公主看著她,唇邊緩緩漾起笑意,她沒有回答,卻摒退左右,少頃,將王宓細看。
「我記得甫辰少時最愛吃櫻桃,每到時節,阿宓總要將自己分得的櫻桃帶到顧府,可對?」她緩緩道。
王宓聽到這話,雙頰登時染紅,目光滿是慌亂。
大長公主卻輕笑起來,聲音柔和而慈愛:「阿宓何須羞赧,妳的心思姑母豈看不出來?甫辰得妳青睞,何其幸也。」
王宓心中一陣激蕩,甜澀交雜,只覺臉像燒著了一樣。
片刻,她卻低下頭,微不可聞地囁嚅道:「可昀表兄不甚喜阿宓。」
「哦?」大長公主注視著她,從容淺笑,掩口低聲道:「甫辰年輕,素不通情事,可我和顧府都想先為他定個將來呢。」
王宓驚訝抬頭,望著大長公主的笑靨,目光漸漸凝起。
◎ ◎ ◎
顧昀坐在車裡,望著街景在面前掠過,馬車的顛簸下,後腰上仍隱隱作痛。
那日皇帝離開後,沒多久,顧府也派家人來將顧昀接了回去,此後的幾日,他只臥榻靜養,盧文每日到顧府給他施針換藥,也恢復得不錯。不過,延壽宮筵的日子漸近,承光苑那邊也日益緊迫,雖有曹讓接手,顧昀卻不能完全放下,今日征得盧文允許,顧昀乘車到承光苑查看了一番。
天色又到了下晝時分,車子奔過大街,東市近在眼前。
經過那日事發的店鋪前,顧昀命御者停下,他看看那店鋪,只見大門緊閉,果然已是查封了,視線不由地再移向東市裡面,日光落在一片青灰的瓦頂上,似泛著些柔光。
「君侯,可繼續回府?」御者問。
「先往東市換藥。」顧昀道。
御者應諾,趕車朝東市馳去。
東市常有車馬載貨通行,裡面的小巷也設得寬敞,顧昀的車子沒有走人山人海的大街,卻穿過巷子,在盧文醫坊的後門停下,小門虛掩著,顧昀讓御者和馬車候在外面,逕自走入院中。
醫坊還未開張,進到裡面,卻只見阿四在堂上滿頭大汗地做木工。
「盧子出去了。」阿四看看顧昀,聲音依舊沙啞:「君侯可是來換藥的?」
顧昀望望四周,頷首,「然。」
阿四想了想,道:「我知道藥在何處,君侯要換藥,我去拿來也可。」
顧昀看他一眼,沉吟片刻,點頭答應了。
阿四呵呵地笑,放下手中活計,跑到盧文室中拿出些調好的藥粉和潔淨的布條,帶顧昀走到廂房裡。
顧昀在木榻上坐下,寬去外衣,忽然問:「姚扁鵲可曾來?」
「未曾。」阿四坐在他身後答道,看著他精壯的上身,心中不禁嘖嘖讚歎。
將顧昀腰間的布條拆下,看到傷處,不禁心驚,那傷口已經開始結痂,卻有些猙獰,痂皮暗紅帶黑,看得人不忍。阿四看看藥粉,學著盧文平日的樣子,將藥粉倒在一塊布上,猛地朝傷口敷去。
「嘶……」只聽顧昀疼得倒吸一口涼氣,顧昀回頭怒目。
阿四自知下手重了,訕訕一笑,再看傷口,卻發現裡面竟出了血水,「呀」的驚叫一聲。
「阿四?」一個聲音忽然從院中傳來,顧昀定住。
阿四面上一喜,如遇救星,忙大聲答道:「阿姊!」
未幾,一人出現在門前,頭上羃離撩起,正是馥之。
目光相遇,看到榻上的顧昀,馥之亦愣了愣,「君侯?」
顧昀餘光掃過自己赤裸的雙臂,向略一馥之頷首,「女君。」暗自深吸口氣,坐正身體。
「阿姊……」阿四囁嚅著,指指顧昀後腰,「淌血了。」
馥之見狀,忙解下羃離,走過去,阿四忙讓到一旁。
顧昀轉過頭去,只覺身後傳來些若有若無的輕柔氣息。
「去拿些藥酒來,再燒些沸水。」馥之查看一番那滲血的地方,少頃,對阿四說。
阿四如獲大赦,飛奔出去,沒多久,就把酒拿來了,又趕緊去燒水。
馥之請顧昀趴躺在榻上,洗淨手,在榻邊坐下,用布蘸滿烈酒。
顧昀望著門外,下晝日光淡淡,風吹得竹簾輕輕搖曳,腰上的傷處傳來一陣涼意,片刻,刺痛襲來,顧昀眉頭微微皺了皺,緩緩吐出一口氣。
「阿四修理木器慣了,下手便不知輕重,君侯勿怪。」片刻,馥之帶笑的聲音低低傳來。
顧昀的臉枕在雙臂中間,唇邊揚起一抹苦笑,「嗯。」
馥之將盧文的藥粉輕輕敷在傷口上,又拿起一旁乾淨的布條,為顧昀細細纏在腰間。
顧昀稍稍弓起身體,只覺肌膚上,輕柔的觸感劃過,卻似久久停留,他目光掃去,只能看到一角廣袖上光潔隱現的流雲。
「不知師兄為君侯換藥之後,還做何事?」馥之將布條打上結,問他。
「施針。」顧昀道。
馥之沒有說話,片刻,只聽一陣窸窣聲響起。
顧昀回頭,卻見馥之正打開一個小小的布包,其中,根根銀針光亮如絲。
「妳要施針?」顧昀詫異地問。
「嗯。」馥之說,她看看顧昀,片刻,補充道:「去年冬時叔父病重,我學了些針術。」
「去年冬時?」顧昀想了想,「至今才半年。」
馥之眼也不抬,頷首。
顧昀回過頭去,不語。
馥之用酒將銀針細細擦過,看向顧昀的身體,認準穴位,將針根根刺入。
誰也沒有說話,室中靜謐無聲,馥之布好針,靜靜坐在一旁。顧昀伏在榻上,一動也不動,他的呼吸平緩,背上微微起伏,沁著些汗氣的光亮,似散著隱隱的熱氣。
馥之時不時地將銀針撥動,目光卻落在他背上勻稱健壯的線條,這人的皮膚也不全像臉上那麼黑,心中忽而想道。
呼吸間似帶著某種陌生而神祕的氣息,那日桂樹下不自然的感覺似乎又回來了,馥之面上有些燒灼,將目光移向門外,腦海中響起那時在塞外,余慶吟給她聽的詩。
輕車隨風,飛霧流煙……
「我那日出去,未見妳。」顧昀突然開口道。
馥之訝然回頭,看看他,明白他說的是哪日,道:「我歸家了。」聲音出來,有些乾澀。
顧昀頷首。
這時,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馥之將銀針收起,邊收邊問:「大司馬現下如何?」
「這幾日盧子為其看診,又好了許多。」顧昀答道。
馥之聞言,笑笑,「我師兄乃師父最得意的弟子,醫術我也不及他。」
顧昀再頷首,沒有說話。
馥之見他肋下還有一根,伸手去取,不期然地,突然被他一把將手握住,馥之吃驚,欲將手掙脫,顧昀卻緊緊不放。
「可我只想妳去。」他的目光望著門外,聲音低沉,耳後卻彤紅,「我來此,也只想見妳。」
馥之頓住,顧昀轉過來看她,目光熾熱明亮,面龐潮紅如霞。
手被他緊緊握著,熱力傳來,心跳也被陣陣催動,在胸中突撞,那聲音仍徘徊在耳邊,馥之看著他的側臉,雙頰倏而如炙烤一般,竟說不出話來,好一會,她吸口氣,開口道:「你……你鬆手。」話卻在喉頭裡乾澀地卡了一下,聲音帶上些不自覺的綿軟。
顧昀看著她,一瞬不移,片刻,手微微鬆開,馥之即刻抽回手,掌間一陣清涼,室中靜謐,呼吸漾動的聲音起伏可聞。
馥之望著顧昀,面上卻越加熱辣,他那雙細長的眼眸中,目光深邃灼人,她想轉過頭去,卻又覺得手足無措,心狂蹦得似乎要突出來一樣,自己的心緒頭一次這般不受掌控,羞赧間,卻生出些隱隱的慌亂,突然從榻上站起身,不看顧昀,快步地走了出去。
外面已是傍晚光景,斜陽的光輝掠過屋頂照在階前,微風拂面而來,夾著柴草的火煙味道。
院子一角,阿四正拿著斧子劈柴,見馥之出來,將手裡的活放下。
「阿姊可是來要水?」他用手擦一把臉上的汗,留下幾道黑黑的指印,「水還未沸。」
馥之走過去,腦中仍有些恍然,看看他,沒有說話,點一下頭。
阿四訕訕地笑,「我原想將晚間沐浴的湯水也燒好,可省些柴火,不料燒了許久也不見沸。」
「哦……」馥之心不在焉。
阿四看著她的臉,卻一怔,「阿姊面上怎這般紅……」
話未說完,馥之卻已往前走開,頭也不回道:「我去看看水。」
阿四應了聲,看著馥之的背影,心頭正訝異,這時,卻見顧昀也出了來,他已經將上衣穿好,一身齊整,也朝這邊快步過來,他問:「你阿姊何在?」
阿四抬手,指指庖廚,顧昀不吭聲,也朝庖廚走去。
庖中比外面要熱上許多,灶膛裡,火熊熊地燒著,大甕裡的水響著,似乎要沸了,這時,馥之站在門邊上,看著地上自己被拉長的半邊影子,一動也不動,顧昀的話徘徊在腦中久久不去。
我來此,也只想見妳……
馥之深吸一口氣,心中已經平復少許,摸摸臉上,果然是熱得燙手,再看看四周,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態,又不禁懊惱,自己一向鎮定,何以如此不自持……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馥之回頭,卻見顧昀已經來到,身形遮住了天邊投來的暉光,面前一暗。
兩相照面,馥之的臉再度燒起,卻望著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再躲開。
顧昀亦不出聲,看著馥之,伸出一隻手來,指間,一根銀針細長光潔。
馥之愣了愣,片刻,伸手接過。
顧昀聲音低緩,卻帶著些生硬地道:「我不欲唐突,也不願教妳難為。」雙目注視著馥之,夕陽光照將他頰邊的輪廓染得熾紅,「我後日再來,妳若覺善,媒人便可至姚博士府上。」
馥之臉龐上仍熱氣蒸騰,沒有說話,顧昀站立片刻,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 ◎ ◎
晚風從院中緩緩吹入,姚虔穿著寬敞的衣衫,斜坐在案前看著書簡,他抬眼,見馥之在藥櫃前將配好的藥材細細搗研,卻只低頭將石杵磨著,許久也不見添藥。
未幾,戚氏從門外進來,「女君,庖人問妳藥可配好了?」
馥之回神,忙應了一聲,隨後,將臼裡的藥末傾出,又加上幾味,用紙包起。
姚虔看看拿藥離開的戚氏,又看看馥之,片刻,伸手拿過案上的水盞,卻發現空了。
他正欲去取水罐,馥之瞥見,忙起身過來,「我來。」
姚虔微笑,看著馥之為他斟好水,端起起水盞喝一口,緩緩道:「馥之,何事慮心?」
馥之愣了愣,抬起頭,姚虔也揚眉看她。
馥之笑笑,「無事。」說著,卻轉開視線,將一旁的幾冊書簡拿起來整理。
姚虔莞爾,亦不追問,繼續看書。
「叔父。」過了會,卻聽馥之出聲喚道。
姚虔抬眼,只見馥之望著他,想了想,問:「叔父當年如何識得大司馬?」
姚虔一訝,笑起來,道:「那時我隨妳父親遠遊至京中,不久便得以結識大司馬。」
馥之頷首,京中之人對名士的追捧,從看謝臻這次來京的風靡之勢便可窺得一二,父親當年名氣亦不小,結交顧銑那樣的世家子弟也是容易。
「我聽聞顧氏世代征戰沙場,其子弟必一身武氣,不想竟也與父親和叔父相善。」馥之垂眸端起水罐,再往盞中加水,輕聲道。
姚虔笑而搖頭,「顧氏縱然一身武氣也是世家,大司馬當年亦好文才,妳看武威侯,舉止端正識禮,可有半分魯莽之氣?」
馥之心中微微一動,抬頭看看姚虔,見他神色平和,道:「如此。」唇邊漾起微笑,不再言語。
◎ ◎ ◎
王瓚從署中回到府中,剛下車就聽到家人來稟報,說雍南侯要他回去一趟。
王瓚看天色尚早,覺得回家一趟倒也合適,便入府換上常服,乘車往雍南侯府而去。
到了侯府前,僕役忙來迎接,王瓚下了車,稍整衣冠,問:「父親在何處。」
「小人方才聞得君侯正在後苑。」僕役答道。
王瓚頷首,舉步入內。
雍南侯一支,先祖乃開朝高皇帝五子,名磐,封汝南王,歷經六世,傳到王瓚父親王壽手裡的時候,王國早已不復,王壽也變成了一個五千戶的列侯。儘管如此,當年汝南王的家宅卻保留了下來,高門大院,無論占地或氣勢,在京中皆排得上名次的。
王瓚看看面前嚴整的堂屋,卻沒有直走向前,轉身朝一側踱去,從遊廊走向後苑。
這府邸多年來被用作本宅,早已分出許多院落,其中以園林相隔,倒也不顯逼仄。
遊廊蜿蜒向前,轉過一處花蔭地時候,王瓚朝不遠處望去,只見樹影婆娑,背後露出一段矮牆。往日的浮影又被勾起,王瓚腳步微微停滯,片刻,他看看光景,心中一定,朝那邊走去。
牆垣雖矮,卻修得很長,王瓚沿著牆根往前,腳下的草已經長得濃密,再不見從前那被自己踏得淺淺的小道。
沒多久,前面出現一道漆痕斑駁的園門,王瓚走過去,卻發現園門敞開著,生銹的鐵鍊垂向一邊,王瓚詫異,望向園內,走了進去。
輕風拂過,甜甜的芬芳迎面撲來,時近仲夏,園內遍植的薔薇已開得繁盛,未經修剪的枝頭伸展得高大,淺紅的花朵燦爛地簇擁其間,放眼望去,一片嬌美景色。
一棵高大的槐樹下,茵席鋪陳,侍婢環伺,三名衣飾華貴的婦人坐在樹蔭下,談笑賞景,正中一人,是雍南侯長子王恭之妻沈氏。
「不想此園外面簡陋,其中竟有如此花景。」一名婦人讚歎道。
「可不是。」另一名婦人笑道:「往日我等來從不見到,卻是被長姊藏了起來,不肯輕易與人。」
沈氏輕搖漆扇,笑道:「不是我藏私,爾等不知,此處不是輕易入得的。」
二人一訝,「為何?」
沈氏不緊不慢地端起面前茶盞,輕抿一口,道:「爾等可知,過去君侯有一侍妾顏氏?」
「顏氏?」一人恍然道:「記得,莫非此處是她的居所?」
沈氏淺笑頷首。
另一婦人亦睜大眼睛,低聲道:「就是那章台街的名伎?我聽說當年雍南侯要納她為妾,還驚動了宗正,如今……」
她話沒說完,忽然有侍婢在身後驚呼一聲:「呀,來了外人!」
幾人望去,果然,一名男子從花園那頭走過來,兩名女眷一驚,忙迴避地舉起紈扇。
沈氏眉頭皺起,正要命從人去將那人攔下,定睛一看,卻見是王瓚,話卡在嘴裡。
「見過長嫂。」王瓚悠悠地走過來,向沈氏一揖。
「原來是二叔。」沈氏微笑,卻不起身,坐在席上還禮。
王瓚似笑非笑,看看四周,又瞥瞥她們,目光忽然落在不遠處的一名家人身上,將他上下打量一番,王瓚唇角一勾,問道:「我聽說府中近來換了囿人,便是你?」
那家人神色不定,看看沈氏,上前一禮,道:「正是小人。」
王瓚淡淡道:「可知錯?」
囿人臉色一白,忙伏跪在地。
「去管事處領二十杖。」王瓚面色沉下,冷冷地說:「若有下次,定嚴懲不貸。」說罷,看也不看他們,拂袖轉身。
「慢著!」這時,一旁的沈氏出聲斷喝道,她早已氣惱難當,看著王瓚,怒極反笑,「二叔莫非忘了,府中一應內事,君侯皆已交與妾掌管,便是要處置家人,也須由妾說了才算!」
「哦?」王瓚瞥她一眼,冷笑,慢慢地說:「瓚不才,只記得父親曾令,未經他授意,任何人等不得踏足此園,此人如今犯令,長嫂既要管,便交與長嫂,瓚稍後稟過父親便是。」話音落下,王瓚轉身離開。
後苑中,雍南侯王壽正坐在榻上聽家伎鼓瑟,半閉著眼,指節輕輕叩著榻沿,忽然,他聽到門外家人來稟說王瓚到了,倏而睜開眼睛。
果然,未幾,王瓚走了進來,向他拜禮,「兒見過父親。」
王壽揮手讓家伎退下。
「孺子這麼快便來了。」王壽在侍婢的攙扶下坐正身體,對王瓚道。
王瓚一揖,「兒不敢遲。」
王壽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笑了笑,這個兒子有時是頑劣了些,卻到底是個有出息的,如今年紀輕輕已得了封侯,不必再寄望他過身後分出的那點產業,想到這,王壽心裡便是一陣安慰。
他摒退左右,拿起案上的茶盞,喝一口,「延壽宮筵,你去否?」
王瓚知道此來會說起延壽宮筵,從容答道:「兒已與郭維等人約好,宮筵當日賽馬助興。」
王壽頷首,郭維是太后母家郭氏的子弟,與王瓚常有往來。
少頃,王壽放下茶盞,「為父近日曾到姚尚書府中做客,見到他家長女,欲為爾求之。」
王瓚一愣。
王壽緩緩道:「姚氏乃天下首屈一指的世家,與之結親乃是大善。」莞爾,看看王瓚,「那姚尚書之女亦是佳人,宮筵上你可留心一觀。」
王瓚靜靜地聽,末了,一揖答道:「諾。」婚姻從父母之命,娶什麼王壽自然會給他挑好,這倒無須掛心,不過,當王壽說起姚氏的時候,人腦中卻倏而浮起姚馥之的樣子。
是那妖女的堂妹呢……王瓚心裡暗想。
王壽見王瓚無異議,心中滿意,末了,他沉吟片刻,道:「郭氏的子弟,你今後少來往為妙。」
王瓚訝然抬頭。
王壽淡淡地說:「郭家是靠不住的。」
王瓚頷首,「兒謹記。」
王壽笑笑,坐了好一會,這時他覺得腰骨有些痠倦,伸了伸,看看王瓚,揮揮手,和聲道:「你在署中料理公務,想必也累了,回去吧。」
王瓚應諾,問候了幾句安康的話,行禮退出去,剛走到門口,王壽忽然出聲:「仲珩。」
王瓚回頭,王壽看著他,意味深長,「你長嫂遲早要掌家,勿過於執念。」
王瓚目光凝起。想到剛才花園中的的一幕,忽而冷笑。
他望著王壽,一字一句道:「兒以為,父親既應承母親,便要做到。」說罷,向他一揖,頭也不回朝屋外走去。
◎ ◎ ◎
一日後便是延壽宮筵,日頭升起後,顧昀奉召入宮,向太后詳陳承光苑宮宴當日衛戍之事。
太后甚為滿意,提起那日護駕之事更是褒獎有加,賜顧昀膳食,又賜其在宮中乘軟輦。
顧昀謝過太后,剛出樂安宮,卻遇到紫微宮的宦官,把顧昀請到了御苑。
「甫辰今日棋技不佳,可是身體仍不適?」御苑的涼殿中,皇帝微笑地倚到几上,看著面前勝出二目的棋局,神色舒暢。
顧昀莞爾,沒有說話,端起旁邊的茶盞抿一口,眼睛瞥向殿外,只見柱影傾斜,已經午後了。
「那店主人查出來了。」片刻,忽然聽皇帝道。
顧昀抬頭。
皇帝看著他,聲音緩緩:「他原本是襄安侯家奴,三月前放出,租下了那店鋪。」
「襄安侯?」顧昀訝然。
皇帝唇邊泛起一絲冷笑,繼續道:「朕出宮城,至觀城門戍衛,再經東市街口,見到少府製的琉璃盞當街擺賣,便走過去。」他輕哼一聲,「倒是估得精準!」
顧昀心中一驚,襄安侯正是剛剛退隱的元老,顧昀的表舅何愷。
那日事後,他曾詢問過皇帝的近身衛士,得知皇帝近來曾離宮兩、三回,每次必過東市街口,那假扮店主人的歹徒定是摸準了消息動手的,只是不想,此人竟牽連到了襄安侯。
何氏根基久遠,立國時,何氏以支持高祖而受封侯爵,幾代人才俊輩出,亦是有名的后族。皇帝素不喜士族驕橫奢靡之風,即位以來,常著手整治,何氏支系眾多且顯赫已久,曾有幾名子弟因犯事被罰,何氏族人心念與皇帝有一層外戚之親,曾向皇帝求告,卻屢屢碰壁。
近來,京兆尹吳建受羈,其妻何氏領家人闖廷尉署而被廷尉鄒平逐出之事,更是在京中引起軒然大波。
顧昀沉吟,說來,何氏一族素來心高氣傲,人脈深廣,若要打聽什麼皇帝機密,並非不可能……
「陛下疑心何氏牽連此事?」顧昀問。
皇帝看看他,不答卻問:「甫辰有何見解?」
顧昀蹙眉,道:「臣以為,此事謀劃之周密,而身後敗露卻未免太淺。」
皇帝聽了,卻淡淡地笑了笑,在木榻的軟褥上躺下,望著頭頂的屋梁,「朕確實疏忽了些。」過了會,低低地說:「這兩年一心收攏可用之才,身旁好些人都該仔細查上一查……」
片刻,皇帝的唇角弧度忽而彎起,望向顧昀,雙目炯炯,「甫辰,有人確實比朕著急呢。」
顧昀看看皇帝,神色沉凝。
皇帝深吸一口氣,少頃,忽然坐起來,興致勃勃地說:「再弈一局。」伸手去收棋子。
「恐不能遂陛下。」顧昀看看天色,一揖道:「昀須先行告退。」
「嗯?」皇帝一愣,「何事如此匆忙?」
顧昀微笑,「是極要緊的事。」
太陽仍在天上掛著,天邊卻已經壘起了鉛雲,似乎預示著又一場暴雨將至。
駿馬拉著漆車,馳過京城大街,直奔東市,御者熟練地將車驅入小巷,在醫坊的後門停下。車後的細竹簾掀起,顧昀從車裡出來,他下意識地望向周圍,只見巷子空空的,似乎只有他來到。
御者走到門前,伸手敲了敲,無人答應。
御者看看顧昀,見他看著門上,無甚表情,御者只好轉回頭,再用力叩了叩。
「何人?」這時,一個聲音忽然傳來,又乾又沙。
未幾,門「呀」地打開,一名總角少年探出頭來,正是阿四。
看到顧昀,阿四先是一怔,忙道:「盧子收藥去了,過兩日才歸。」
「只有你在?」顧昀問。
阿四點頭。
顧昀不答話,只將眼睛瞅瞅院中,微微蹙起的雙眉下,目光深沉。
御者看看阿四,又看看顧昀,「君侯……」
「爾且在此。」顧昀道,頭也不回地推門入內。
另一邊,馥之坐在屋裡一旁的席上,手裡慢慢地將入櫃的衣服折起。
戚氏坐在織機前,手裡靈活地擺著梭子,一邊織布,一邊道:「潁川細麻,必仲秋收下,冬日製好,曝於雪上,春暖再加遴選,百斤生麻只得一斤,韌滑堪比蠶絲。」猶自說道:「看市中那些賣到五百錢一尺的麻布,與潁川細麻比起來也不知像什麼,若是老婦,一錢一尺也斷不會買。」
馥之沒有說話,只將眼睛看著手上,那個聲音又隱隱繞在耳旁……
我後日再來……
心隱隱作亂,她的眼睛不自覺地瞥向窗外,只見天陰沉沉的,雲如潑墨,似乎又是一場大雨將至。那日從東市回來,馥之再沒有踏出府中一步,兩日來,她在家中不是擺弄藥材就是看書,卻時常突然回過神來,發覺自己什麼也沒做。
她騙不了自己,顧昀的話終歸攪得她不安寧。
入寢的時候,她總睡得艱難,夢境也是紛紛擾擾,時常晃過去年塞外的情景,夢到顧昀站在跟前,似乎又置身在初識的塗邑小院中,顧昀伸手來拿她,馥之又窘又急,想使螟蛉子,卻怎麼也揮不動手……
誰說他不魯莽!馥之心裡不無著惱,終身大事,三日晃眼便過,能思索出什麼來?
她越想越覺得顧昀著實蠻橫可惡,今日一早起來便跟著戚氏慢慢悠悠地做這做那,打算把時辰消磨過去,自己不在醫坊出現,那日的事便算從未發生了。
「女君也須學學織布才好。」戚氏忽然歎了口氣。
好一會,馥之才察覺她正與自己說話,抬頭,「唔?」
只見戚氏看著她,滿面憂愁,「哪個新婦不會織布,看潁川家中,便是嫡出的女君,能五日斷三匹的也大有人在。」
妳若覺善,媒人便可至姚博士府上……那聲音倏而又低低響起,馥之的臉忽而一熱。
戚氏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搖搖頭,繼續織布,叨叨不止:「女君還是莫再弄那些藥材,安心隨老婦學學使織機才是,萬一哪日嫁人了該如何是好……」
「轟」一聲,天上驚雷突然打響,二人皆嚇了一跳。
戚氏餘驚未平地撫撫胸口,輕吁口氣。
落大雨也好,馥之望著黑壓壓的濃雲,心想,那人如果還在醫坊,興許看到落大雨,便回去了也不定……想到這裡,另一個念頭卻突然冒出來,此人一向固執,若他見自己不去,會在醫坊中一直等候也未可知……
馥之咬咬唇,突然把東西放下,從席上起身。
「我往東市一趟,不久便歸。」她對戚氏道,話音未落,已經走出門去。
悶雷陣陣滾動,大街上的沙塵被風卷起,行人步履匆匆,馬車疾馳過東市,醫館的屋舍已經出現在前方,可望見虛掩的大門,馥之下了車,隔著羃離的薄紗,只見門縫裡頭黑乎乎的。
盧文的醫坊還未開張,卻已有不少人前來問詢,其中不乏一些貴胄之家,故而他現下雖不在屋,卻交代阿四在白日裡留著門,有人來問也好告知一二。
有問有答,自己來此,乃是不願矯情,教人小覷,馥之在心裡對自己說,深吸口氣,快步朝門內走去,廳堂裡光照極暗,一應案臺箱櫃卻已經做好,散發著新打桐漆的氣味。
「西邊架上的還未收!那可是汝南的銀杏子!」阿四發啞的聲音從院子裡傳來,似滿心焦急,不知在跟誰說話。
馥之心一頓,腳步卻不由地慢下。
通往後院的門上垂著竹簾,天光的在簾後閃動,馥之伸手將它挑起。
院中大樹的枝葉被狂風吹得「沙沙」亂打,前面的屋簷下,盛藥的簸箕擺得滿滿的,面前一人正彎腰將裝滿銀杏子的簸箕擱下,聽到響動,他忽然抬起頭來。
馥之手扶著門簾,看著他,一動也不動。
顧昀目光定住,在階下緩緩直起身來。
馥之看到他的額邊,汗水溼透了鬢髮,在面頰上泛著亮亮的水光,馥之張張嘴,話卻卡在喉嚨裡,竟移不開眼,「你……」
顧昀看著她,如墨的雙目中,卻煥然盛起奪人的光采,英挺的雙眉舒開,臉上漸漸漾滿笑意。
「嘩」的一聲,面前幾只簸箕翻向一邊,馥之不及驚叫,只見天旋地轉,自己已經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抱了過去。
「妳終是肯來見我!」顧昀的聲音裡帶著喜悅,在緊貼的胸腔處震盪傳來。
心潮如擂鼓般澎湃,馥之又羞又急,伸手捶他的肩膀,「你鬆手!」
顧昀越加大笑起來,用力地抱著她不放手。
豆大的雨點「啪啪」落下,打在兩人的身上,卻不見一點涼意。
馥之的手再攥不起勁,轉而緊緊抓著他的衣服,胸口的那一邊,強烈的心跳突撞著,與自己兩相應和,蟬翼般的薄紗下,臉像要熔化一般的燒灼……
「勿忘了草垛上還晾有薏……」阿四剛拿著斗笠從庖裡出來,話未說完,忽而停住。
院中,疾雨傾盆而下,溶溶蕩起的水霧裡,兩人的身影相擁佇立,如幻如影,嵌在一片茫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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