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不懂什麼叫做害怕,直到這些日子來,我怕我再也找不到妳,
我甚至不敢想,妳若死了,我該怎麼辦?我知道我這次真的是怕了。
身在軍營,易子青處處隱藏自幼習武的好能力,卻被霍去病看破,
他三番兩次的故意試探,有意無意的對她戲弄,一時之間,
她難以招架,寧願挨打也不願受將軍「賞識」。
冬去春來,霍去病率兵馬踏破匈奴腹地,以少擊多,以命相拚,
易子青遙望著她的將軍,心生敬佩之意,她想,生也罷,死也罷,
跟著這位霍將軍,打這場硬仗,也不算窩囊了。
勝利得來不易,是弟兄的命換來的,年少輕狂的霍去病,
因此變得少年老成,當聽見易子青堅定地說,她信他三個字時,
霍去病忍耐多時的男兒熱淚不禁落下,經此慘烈一役,
竟還有個易子青信他,願意以命相託。
至此,易子青縈繞在他心頭上的身影,再也揮之不去,
只是身為堂堂大將軍的他,怎麼也不願承認,對易子青這清瘦少年起了喜愛之心!
第一章
根據曲長所傳達的指令,子青與締素二人在早飯前便得到虎威營,故而二人在早起操練時便匆匆辭別趙鐘汶等人,縱馬往虎威營趕來。
在營門通報之後,便有軍士過來,將他倆直接領到校場一角,早有十幾騎人馬等在那裡,為首一人便是霍去病。
「稟將軍,人已帶到。」軍士朝霍去病稟道。
霍去病隨意點了下頭,便揮手讓軍士退下,目光淡淡掃了眼子青與締素。
他身後有幾人見原來是在等這兩個不起眼的小士卒,自然不放在眼中,不甚滿意抱怨道:「你們小兔崽子睡好覺,讓我們在這等了小半個時辰。」
曲長命令中只說早飯之前,也沒說具體時辰要求,子青與締素雖然都覺得有些冤枉,但兩人皆低首垂耳,不敢辯解,更不用說是反駁了。
好在霍去病也沒說要罰,躍上玄馬,提高嗓門道:「出發!」
隨即,趙破奴、高不識在內的其餘十幾騎翻身上馬,子青和締素也忙跟上,一行近二十騎人馬往西北方向絕塵而去。
他們這一行人馬,霍去病是將軍,趙破奴是鷹擊司馬,高不識是校尉,剩下十幾人還有幾名是中郎將,幾乎皆是羽林郎官出身,自是無人會把子青和締素這等小兵小卒放在眼中。途中其他人之間尚有問有答,間或著嬉笑怒罵,卻沒人來答理子青和締素,他二人只能傻傻跟著走,根本不知道去何處,做什麼。
「聽見水聲了嗎?」騎了近一個時辰,締素轉頭問子青,「前面有河,水很急,我能感覺到。」
子青側耳細聽,果然河水轟鳴聲越來越響,「是黃河?」
再行一段,遠遠已經能看見渡口,馳近之後,眾人下馬,早有等候在此的人迎上來,將他們引入一處屋舍之中,朝霍去病恭敬稟道:「依將軍的吩咐,駝隊在對岸已租借妥當,錦緞絲帛也已裝載上船。」
子青有些愣住,因為屋舍內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隊跋涉大漠的尋常商旅所要用的全部物件。
「卸甲,各人找合適的衣服換上,合穿就行,別挑挑揀揀、磨磨蹭蹭,船還等著……」趙破奴揚聲吩咐道,話音未落便被一件拋過來的衣袍連頭罩住。
緊接著旁邊東中郎將譚智把一雙半舊的靴子塞入趙破奴手中,笑道:「你不用挑了,這是最臭的一雙靴子,你用最合適。」
趙破奴揪下頭上的衣袍,抱著靴子,仍是好脾氣地催促道:「上了船就有早飯吃,別說我沒告訴你們。」
「早說啊你,餓我們這半日。」
又一雙舊布襪拋過來,趙破奴照單全收,抱著衣物去換。
子青已卸了甲,當著眾人的面,身上的襦衣自然沒法再脫,只得慢吞吞地先把布襪、靴子都換了。
締素自己快手快腳地換好,看子青神色不對,恍然大悟,眼珠滴溜溜一轉,把一件翻毛的皮袍舉得高高的,對著光佯作自言自語道:「沒長蟲子吧?」
這一瞬,被衣物擋住的子青飛快地脫下絳紅襦衣,將半舊石青襦衣穿上。
一隻大手將翻毛皮袍壓下來,趙破奴的臉出現在眼前,滿面疑惑道:「有蟲?難怪我覺得有些癢癢。」他的肩頭左聳右聳,渾身不自在起來。
締素訕訕縮回手,陪笑道:「好像是我看錯了,是毛打了結,不是蟲子。」
「哦。」趙破奴撓著後背走開,繼續吩咐眾人:「弓弩都得帶上,別落下了,咱們這是商旅,還得防著大漠裡的刀客,別裝得太過了。」
「咱們要去大漠!」締素一驚,朝子青道:「妳聽見沒有,叫咱們防著大漠裡的刀客。」
「嗯。」子青將外袍束好,揹上弓箭,心下隱隱已有些明白霍去病此行目的。
「喂,那邊兩個小子過來,把這些衣袍都疊好,襪子、靴子也都理好,別弄亂了。」有人理所當然地使喚他們,「回來還得穿呢。」
又不是將軍,也好意思大模大樣地差遣人,締素心中暗自嘀咕著,見子青已默默地過去整理衣物,只得也跟過去,沒好氣地胡亂疊著。
「咱們穿著這樣去大漠做什麼?」締素把衣物整摞擱好,又似自言自語,又似在問子青,「難道將軍喬裝打扮,對匈奴人搞一次突襲?人也少了點吧。」
「大概是想探探路吧。」如果此行是為了探路的話,子青就明白了將軍要帶上締素的原因。
正說著,披著狐皮大氅的霍去病自裡屋出來,盯了子青一眼,隨即便饒有興趣地看著她毛茸茸的皮袍裝扮,隨口便吩咐道:「你就當我貼身小廝,跟在我旁邊伺候,記得嗎?」
子青呆了一瞬,想到這也許是自己此行所要扮演的身分,道:「諾。」
聞言,締素忍不住滿懷期待問道:「我也伺候將軍嗎?」
「你有更重要的事做。」霍去病說罷便大步邁出門去。
更重要的事!締素心中甚喜,自覺用處甚大。
見子青仍躬身在整理靴子,他忙捅捅她,急道:「妳傻啊,還不快跟上去,將軍剛說了妳得跟在他旁邊伺候。」
子青疑慮地直起身,「他應該是指進了大漠之後吧。」
「他又沒說,妳現在就跟著準沒錯。」締素催促她道:「快去快去,將軍的命令豈能容妳瞎猜,這些臭靴子我來整理。」
子青沒奈何,只得整整衣袍,跟著出門去。
◎ ◎ ◎
剛一上船,便有人朝趙破奴嚷嚷著餓,到處尋摸著吃的,不一會兒,果然有人依趙破奴的命令抬出了幾個簍子的粗麵餅,重重地放到甲板上。
「就吃這個?」東中郎將譚智直皺眉頭。
趙破奴先伸手拿了一個,「這玩意兒不容易壞,扛餓,大家吃飽之後,剩下的就是接下來幾日的乾糧,來來來,別客氣,多拿幾個。」
「別吆喝了,什麼好東西,你也好意思。」頓時有人奚落打趣。
說歸說,眾人手都沒閒著,不過一會兒工夫,馬鞍袋都鼓囊起來,眾人嘴裡也都各自嚼著。
締素叼著麵餅靠在船舷上,探身去瞧底下翻騰的浪花,另一隻手使勁揮舞著讓子青過來。
「我還是頭遭坐這麼大的船,妳瞧瞧,連浪花都這麼大!」他興奮得很。
「你當心。」瞧他身子探得太猛,子青伸手把他拽回來些,這才抬頭看向船外。
因是清晨的緣故,河面上的霧氣甚是濃重,連對岸是什麼情形也看不清楚,只有灰濛濛的濃霧,船一直在往霧中駛去,看不見前方,讓人心中無端地生出些許茫然之意。
霍去病往船艙內查看過已準備好的錦緞布匹,方回到甲板上,也隨手拿了塊粗麵餅,斜坐在甲板盤繩的木樁上,心不在焉地咬了兩、三口,目光若有所思地將甲板上的馬匹和人都掃了一遍。
「這次……」他緩緩開口,其他人倒還罷了,唯締素與子青站姿筆直,等候將軍的命令。
霍去病停口瞧著他二人,無奈道:「首先要改的就是這點,這次裝扮成商旅,你們言語行動間須得改掉軍人習性,免得被人看出破綻來。」
聞言,為表示聽命,締素動作生硬地往船舷上一靠,子青則面無表情地低頭咬了口麵餅。
霍去病微微一笑,接著道:「下船後將貨品都搬到駝隊上,老趙,你率四人負責押後;伯顏,你率四人在隊前開路;譚智、浩然,你二人負責保護締素,將沿途所有水源都標註出來;餘下的人,隨我在隊中策應。」
「諾。」眾人皆應道。
締素此時才知自己此行任務,更未料到霍去病還專門派了兩個人來保護他,其中譚智是東中郎將,施浩然則是長水校尉,此二人軍階皆不知比自己高出多少,竟然令他二人來保護自己,著實令他一時間受寵若驚。
斜睇了眼締素,譚智頓感大材小用,委屈道:「就這個小雞崽子,掉鍋裡頭也沒人吃啊,還用著我和浩然兩個人來護著他?」
「咱們這些人裡頭,會舞刀弄槍的不稀罕,會找水源的可就這麼一個,到時候幾萬人馬就得靠他找到水源,信得過你,才把他交你手上,你不願意,要不我來替你?」霍去病掰下小塊麵餅丟入口中。
譚智嘿嘿一笑,忙道:「不用不用,那還是我吧。小子,過來!從現在起,吃喝拉撒都不許出我一丈內,知道嗎?」他朝締素笑喊,旁人皆笑。
頓了一會兒,西中郎將伯顏顰眉問道:「將軍,咱們扮成商旅必然行動緩慢,此番又是深入匈奴腹地,若遇上匈奴人劫貨怎麼辦?」
「駝隊上的駝旗用的是長安齊家的,今年的過路錢他們早就交過了,不出意外的話,匈奴人是不會來劫我們的貨。」霍去病停了下,看出伯顏眼底的意思,「若是有意外,貨全丟棄,盡量避免交手,走為上策,此番是為了探路,要收拾他們等下次。」眾人聞言,心下皆已明白。
長水校尉施浩然把最後一點麵餅吞入腹中,起身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道:「又不用動刀動槍,天天光跟著那些駱駝磨蹭,還得伺候小毛孩子,沒勁沒勁。」
話音剛落,他便被人自身後不輕不重地踹了一腳,「要不說你賤呢,沒匈奴人追在屁股後頭,你就不會過日子了。」霍去病踹完他,坐回去,笑道:「老趙,每天早晚照著飯點揍他,省得這小子皮癢癢。」
趙破奴笑呵呵道:「這小子皮厚,我擔心早晚兩頓不夠。」
「得得得。」施浩然拱手作揖,邁了幾步正走到締素旁邊,把締素一把攬過來,故作鄭重道:「我責任重大,得保護這個大人物,你們誰都不許惹我啊!」
未料到他勁道太大,締素被他勒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幸而一把被譚智拎了出來,頓時締素扶著船舷連連咳嗽。
「差點勒死他,你這蠻牛。」譚智邊道,邊好心地替締素拍背,他的手勁也不輕,拍得締素踉蹌一下,幾乎栽到甲板上,幸而子青及時托住,將締素扶到旁邊坐下。
「你瞧瞧你瞧瞧,剛才你差點拍死他,還說我蠻牛,你自己也不去照照鏡子。」施浩然一臉的幸災樂禍。
你一句,我一句,接下來兩人扭鬥成一團,霍去病看得有趣,權當佐餅小菜。
締素哀怨地將子青瞅著,雖不敢言語,但目中意思已讓人十分了然,我不要和這兩個蠻人待在一塊!
將軍所下達的命令,子青亦無法,只得安慰地拍拍他。
下船後,果然有駝隊已在岸邊等候,待把錦緞、布匹都搬上駱駝背上,他們方才跨上馬背,開始這一路的旅程。因是打著長安齊家的旗號,一路上著實太平,即使遠遠地有匈奴人經過,看見他們是齊家商隊,也無人來為難他們。
有時到了匈奴人小部落所在地,還有普通匈奴百姓上前來與他們換些針頭線腦,油鹽醬醋之類瑣碎東西,霍去病也甚大方,心無芥蒂,能有多出來的皆與他們交換。待走遠後,施浩然甚是不解,皺眉道:「他們可是匈奴人,咱們幹嘛還要換東西給他們?」
「匈奴人就不是人了?」霍去病白他一眼,「不打仗的時候,人家也是老老實實過日子,在這種小事上去為難人家,你瞧你這點肚量……」
話還未說完,就聽見「嗖」的一聲,一支利箭從身後射出,直入草叢深處,隱約能看見一頭肥碩野兔栽倒在地,子青飛快竄過去,將野兔拎回來,掛於馬側,一日下來,那裡已然掛了三、四頭野兔。
霍去病斜睇她一眼,「打兔子倒是俐落,要是烤兔子的功夫再精進些就好了。」
子青愣了愣,默默點了下頭。
眼見日漸西斜,霍去病下令就地宿營,除了譚智、施浩然二人陪著締素去附近搜索水源,其他人卸下駝隊的貨,讓駱駝得以休息,又生了篝火,子青在篝火邊拔著兔毛,預備烤兔子。
瞧她把野兔背脊上的毛拔下來,當作稀世珍寶一般,小心翼翼地放入小布包內,最閒的霍去病忍不住湊過來,探手就把小布包拿過去,端詳奇道:「你留著兔毛做什麼?」
「兔毛可以做筆。」子青有些緊張地看著他手中布包,生怕霍去病喘氣略大些把兔毛吹跑了。
霍去病挑眉,「做筆?」
「嗯,秋冬時候的老野兔背上所生紫毛,被稱為『紫霜毫』,是做筆的上上之選,所做出來的筆儲墨多而不漏,耐用。」
子青耐心解釋道,與此同時,想不作痕跡地從霍去病手中拿回小布包,可未料到霍去病偏偏不撒手,子青只得訕訕縮回手。
「兔毫我倒是知道,不過沒想到是這老野兔背上的毛。」霍去病閒閒道:「你想做筆?也好,先做一根給我使使,讓我看看好不好用。」
子青呆了呆,紫毫極其有限,這些兔子加起來都未必能做一支筆,將軍這一開口……
「怎麼,你不願意?」霍去病已從她不自覺顰起的眉尖看出來,心下有些好笑,畢竟還是年幼,這少年絲毫不懂得掩藏情緒。
子青思量著該怎麼說才妥當,沉默半晌,也沒想出什麼好法子,只能抬眼如實與他商量道:「若將軍不等著用的話,下次再做筆給您行嗎?這次的筆,是我想拿去賣些錢兩,有急用的。」
她目光甚是懇切,乾淨清澈,霍去病對上她雙眼,定定看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道:「你乾脆賣給我,如何?」
「您想買?」子青有些不可置信。
「嗯。」
子青只能道:「那我賣您便宜點吧。」
「行啊。」把小布包遞還給她,霍去病隨意轉開,自到馬鞍旁尋了水囊,飲了幾口後復轉回來,也不說話,只瞧著地上的野兔,傷口皆為一箭穿喉,乾淨俐落。
「你的箭法不錯,射香頭對你來說應該不算太難的事情,既然缺錢,為何不去拿月底考核的金餅?」他問。
把一隻拔得乾乾淨淨的兔子放到旁邊,子青看了他一眼,低下頭使勁地擼著手上的餘毛,半晌才道:「我不能要。」
霍去病怔了片刻,想起以前曾經聽說過關於墨者行事,其中有件他認為甚為迂腐的事,悟道:「墨者不收取任何禮物和獎賞,因為不願別人認為自己另有所圖,是這樣吧?」
沒想到他連這也知道,子青又看了他一眼,眼中微帶詫異之色,然後她點了點頭。
「可月底考核這事,沒關係吧?」霍去病開始意識到這個少年的想法,很可能比他所能想像的更加迂腐頑固。
子青認真道:「習武該是為了強身健體,保護弱小,又或者是報效國家,不該是為了錢兩。」
「既可報效國家,又有錢兩可賺,兩全其美之事,豈非更好?」霍去病理所當然道,順手在她腦袋上叩了一記,「你這孩子也太死板了。」
頗為柔順地挨了他這記,子青沒吭聲,悶頭把木棍削尖,串了兔子架在火上烤。
暮色漸沉,火光映在她臉上,霍去病多看了兩眼,笑著搖頭起身,去查看駝隊。
◎ ◎ ◎
兔子還未烤熟,締素一行人便回來了,馬背上馱著七、八個滿滿當當的水囊。
譚智將附近水源方位告知霍去病,霍去病當即取出地圖細細標明,而後看著地圖凝神思考。
趙破奴自懷中掏出從高不識那搜刮來的調料,圍著兔子通身亂灑,急得施浩然在旁直搓手。
「你會不會啊?不會別糟蹋東西,多了多了,你這樣灑肯定鹹了……」
聽他咋呼個沒完,趙破奴乾脆一腳把他踹旁邊去,「滾滾滾,滾遠點,全是你唾沫星子,待會怎麼吃?伯顏,替我把他捆了,沒見過這麼煩人的。」
施浩然仍嚷嚷個沒完:「鹹了,鹹了!伯顏,我告訴你,老趙放這麼多調料,肯定是他自己想獨吞這頭兔子。」
伯顏硬把施浩然按坐下來,打了個噤聲的手勢,朝霍去病一指,「你有點眼力行不行,別吵著將軍,坐著,看著火。」
「不是有那小子看著火嘛,得,我瞧馬去。」
施浩然口中所指的那小子正是子青,她只管埋頭看火添柴,於周遭的喧鬧充耳不聞。
締素回來後只轉悠了一圈,便被四、五人差遣著做瑣事,他一做完便溜到子青旁邊坐下,忿忿跟她咬耳朵道:「咱們簡直就是來伺候這幫爺的,壓根就沒人把咱們當回事。」
子青笑了笑,安慰他道:「將軍之前還說你頂重要,派人保護你,這還不夠把你當回事啊。」
「什麼保護,朝我呼來喝去的,神氣著呢。」締素沒好氣地低聲嘀咕道:「有本事他們自己找水源去,別跟著我啊。」
「兔子好了!」子青把距離她最近,尚沒有被趙破奴禍害到的烤兔子取下來,烤得金黃發亮的兔肉溢出陣陣誘人的香味。
啃了一整日的麵餅,締素早已飢腸轆轆,伸手就要去撕兔子腿,手剛要觸及,忽地眼前一陣風,整隻兔子都不見了!
締素再回頭,施浩然不知何時站在身後,搶了兔子去,正撕腿子呢。
「伯顏。」施浩然把兔腿拋給他。
「譚智。」又是一條腿。
整隻兔子在他手中被瓜分乾淨,一點不剩,締素垂頭不語,臉都綠了。
「不急,還有兔子呢,馬上就熟了。」子青拍拍他,安慰道:「將軍不也還沒吃上嘛。」
正說著,篝火對面的霍去病小心收起地圖,置入懷中,起身伸展了下,掃了眼滿嘴油的施浩然,笑著嘲諷道:「手最快的是你,偏偏還是吃屁股。」
施浩然愣了下,定睛看了看,手中那塊兔後腿肉果然還連著兔屁股。
眾人哄堂大笑,其中以締素笑得最為響亮。
趙破奴那隻兔子也烤妥當,他取了下來,瞧了又瞧,自己也無甚把握,左右張望了下,看見子青就在近前,遂先撕了條小腿子遞給她,笑道:「你嚐嚐,看味道如何。」
子青把兔腿接了過去,咬了一大口,嚼嚼咽下,神情平靜如常,點點頭道:「還好。」
這下趙破奴放了心,吹了吹,又撕了條腿子給霍去病,笑道:「您嚐嚐,應該不比老高烤的差。」
霍去病接過兔腿,出於對趙破奴廚藝的懷疑,沒敢大口咬,只撕塊小肉在嘴裡嚼了嚼,表情古怪地默然半晌,充滿疑慮地盯著子青,然後很乾脆地吐掉,把腿子塞回趙破奴手中,皺眉朝子青問道:「你成心誆老趙吧?」
子青搖頭道:「卑職不敢,確實是還好……能吃就行。」
「你還真是不挑。」看來是對飲食要求差別太大,霍去病沒奈何,轉頭找別的烤兔子,「還有別的兔子嗎?」
這下輪到施浩然得意地笑,「我早就說不能吃。」
「不是這麼差吧?」趙破奴疑惑地自己咬了一口,嚼了又嚼,硬是咽了下來,勉強笑道:「味道是重了點,有點怪,不過還是能吃的。」
「那你自己吃吧。」
霍去病自往火上尋另兩頭將熟的兔子,勾勾手指頭把子青喚過來,吩咐道:「盯著這兩隻兔子,不准眨眼,別讓老趙再往上頭搗騰東西,等熟了,先送一頭給餵馬的幾個弟兄去。」
「諾。」子青頷首領命。
趙破奴正拿著自己那隻烤兔子,到處轉悠,可惜無人領他的情,最後他靠著締素坐下來,兔腿遞過去,滿懷期待地將締素望著,「你嚐嚐,沒他們說的那麼鹹,仔細嚼嚼還挺香的。」
正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不用說對方是鷹擊司馬,締素滿肚委屈地接過兔腿,拗不過趙破奴殷殷期盼的雙目,咬了一口,嚼都沒敢嚼就硬吞下去。
這邊,子青吃完自己那份,又把烤好的兔子送去給餵馬的幾人,又被人差遣回來拿了裝水的羊皮囊送去,一個一個挨著遞水,待她再回來時,味道正常些的烤兔子早已被瓜分一空。
她倒不甚在意,拿了粗麵餅,在上頭灑了幾滴水,在火旁略微烤了烤,便吃將起來。
締素捅捅她,把兔腿遞過來,「妳還吃嗎?」他刻意壓低聲音:「味道又怪,又鹹得要命,妳真覺得這玩意還好?」
「你是不是吃不下?」子青好笑問他。
締素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把這玩意吃下去,我非得鹹死!怎麼辦?我要是扔了它,鷹擊司馬大人心裡頭肯定得不痛快。」
「別扔,能吃就別浪費。」
烤得暖烘烘的麵餅塞入他手中,子青把兔腿接了過去,一口接一口,不多時便吃得乾淨。
◎ ◎ ◎
入了夜,風一陣緊似一陣,支起的簡易帳篷不比營中的厚實大帳,一小股一小股的風在帳內穿來竄去,寒意透過衣袍,沁得肌膚冰冷。
由於締素身負重任,可以免於站哨,而身為隊伍中身分最低的小卒,子青站哨時段理所當然地被安排在午夜至凌晨時分,她不得不在剛剛睡著的時候就被人用力搖晃起來,然後被拎到寒風刺骨的外頭站哨。
駱駝們整整齊齊地排著一列,靜靜地曲膝在地,在這樣的夜裡,牠們安靜地就像綿延起伏的小山丘。
馬兒垂頭而立,悄然無聲,星空低垂,除了風聲,聽不到其他聲音,似乎天地之間,只剩下自己和這些溫順的龐然大物,與白日相比,子青忽有說不出的輕鬆之感,歡愉地攏手呵了口氣,猛力對搓,再搓了搓自己冰冷的臉。
驟然,身後不遠有人低低咳了兩聲,子青本能回頭望去……將軍!
她面上笑意尚未及斂去,霍去病也愣了一瞬,隨即低低喝道:「笑什麼?」
被他這一喝,子青忙肅容,背了身去,規規矩矩地站哨,只是這麼一會兒,又聽見身後傳來好幾聲顯然被壓抑的咳嗽。
她猶豫了下,遲疑地回頭,霍去病掩著嘴又咳了幾聲。
「將軍可是受寒了?」身為醫士,她本分地問道。
霍去病連話都懶得說,一隻手朝她的方向煩躁地擺了擺,示意她少管閒事,緊接著又緊咳了一陣,好一會兒才算緩過來。
白日未聽見他咳,夜裡才咳,該是體內有寒氣,子青心中暗忖,可惜眼下連熱水都沒有,只是不知他既然咳嗽,又何必出帳來,吹著風不是會咳更重嗎?
「治風寒的藥材是備了的,我可以去煎碗湯藥。」子青試探地問道,身子尚立在原地不動,畢竟她身負站哨之責,沒有將軍命令,不敢擅離職守。
霍去病低沉道:「不用。」
子青只好不再吭聲,眼角餘光看見他在行囊堆中翻出一個小酒囊,仰頭連飲了幾大口。
既然咳嗽,怎能再喝酒?子青微顰起眉,話堵在喉嚨口,她知道此時說這話將軍也必不理會。
過了半晌,霍去病手持酒囊,慢慢踱到她旁邊來,雖未說話,呼吸聲有些重。
不知他有何命令,子青側頭看了他一眼,月光灑下來,不知是由於飲酒還是咳嗽的關係,他的臉蒼白中透著些許潮紅,神情倒是同尋常一般。
「你剛才笑什麼?」他突然問。
「沒什麼。」子青呆愣了下,便對上霍去病狐疑的目光,只得如實道:「真的沒什麼,我……我就是覺得有這些駱駝陪著,站哨一點都不悶。」
言下之意像是在說自己很多餘,霍去病微皺了下眉頭。
「將軍……您若是病了,就不該飲酒,煎些湯藥喝才對。」子青終還是忍不住要勸道。
酒在腹中暖烘烘的,感覺已比剛才舒服得多,霍去病不在意地笑了笑,「不過是一點小毛病,天冷了偶爾會犯,也就是咳兩聲,沒什麼大不了的。」
子青認真問道:「每年冬天都咳嗎?那就是嗽疾。」
顯然不願意聽到自己的小毛病被人冠上一個大帽子,霍去病皺了皺眉,「你們這些醫士最好小題大作,咳幾聲而已,什麼嗽疾不嗽疾的,這事,你可別給我到處亂說。」
子青只得點點頭,她自知人微言輕,定是勸不了霍去病,思量著待回營後將他的症狀告知邢醫長,相信邢醫長應有良方調養。
告訴邢醫長,應該不能算是到處亂說吧?她想。
一陣寒風捲過,冷得透骨,霍去病掃了眼子青,強自按捺下唇邊的笑意,這個少年在風中竟連脖子都未曾縮一下,背脊仍是挺得筆直,通身上下,唯將手指在手心處蜷縮了下,吸取些微暖意,隨即便鬆開,這樣的性子,可絕不是一般的倔強。
「大冷夜的站哨,怎麼連手衣都不帶?」他問。
子青答道:「我不冷。」
「是沒有手衣吧?」霍去病搖搖頭,自懷中掏出自己那副遞給她,「帶上吧。」
「多謝將軍,不過我不能收。」子青誠摯謝道。
霍去病怔了一瞬,立時想起墨者那些不成文的規矩,「哦,不能接受禮物和賞賜是吧?我知道。」
子青低首微微一笑。
「不過這個不能算是禮物,也不算賞賜,它是……」霍去病腦子轉得很快,「是軍需,是將軍我派發的軍需用品。」
「把手衣戴上。」霍去病又補上一句:「這是命令。」
雖然覺得不太對,可惜子青口拙,也說不出哪裡不對,只得聽命。
待她戴好手衣後,霍去病瞅了瞅,皺眉道:「有點大啊,就先湊合著用吧,看不出你的手那麼小,下回再給你尋一副小的。」
「不用,回去之後我可以自己做一副。」子青連忙道。
看她有點急,真是一副很怕欠人情的模樣,霍去病笑了笑,未再多言,返身回了自己帳中。
子青低頭端詳手衣,這是一副錦緞手衣,銀絲流雲紋的刺繡,針腳細膩整齊,屬於她所不喜的虛耗人力物件,況且也確是太大,原該是到手指半截處,現下都到了她末端指節上。
不過,很暖和……
如此又過了兩、三日,第四日黃昏時分,在馬背上展目望去,便已能看見蒼蒼茫茫的大漠橫亙在天地之間。
「今晚早些休息,明日就要進大漠,須得打起加倍精神。」
霍去病吩咐罷,又招手將締素喚過來,朝他沉聲道:「我聽人說過,這片大漠中有條暗河,我要你把它找出來。」
「諾。」締素眼睛閃閃發亮。
「能行?」
「能行,以前我就曾經找到過暗河,只不過不是這片大漠。」
霍去病點點頭,又問道:「暗河隔多久才會改道。」
「暗河除非枯了,否則一般不會改道,不過若是中間曾遇上地母發怒,就難說了。」締素頓了下,撓撓頭,「這也是我聽族中老一輩人說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你們族中還有與你一樣的人?」
「祖父輩有一人,可惜還沒等我出世,他就死了。」締素神情乍然有些黯然。
霍去病點點頭,溫言道:「去歇著吧。」
「諾。」
締素返身回來,看剛剛卸下駝貨的子青又被指使著支帳篷,因軍階最低,無人將她放在眼中,那麼大一頂帳篷也沒人來搭把手,就她一個人在忙碌,旁邊倒坐著四、五個閒聊說笑的大漢。
他悶聲不吭地過去替她拽緊繩子,子青感激地瞥了他一眼,幾下將木楔砸入地面,固定住粗麻繩,兩人再一次捆紮好其他三個角的繩子,帳篷才算草草搭成。
「怎麼了?」察覺出締素異於尋常的沉默,子青詫異問道。
「沒事……」締素頓了下,還是道:「我祖父輩上有一人也是善尋水源,我就是想起他來。」
子青靜靜等著他說下去。
「聽說是在找水源的時候,讓毒蛇給咬了,他硬撐著最後口氣爬了半里地,後來在找到他屍首的地方挖下去,果然挖出了水。」締素眼神發虛地看向子青,「妳看,我父母不也都是枉死的嗎?妳說,像我們這種人是不是都……命不好啊?」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飄忽,子青怔怔地看著他,似乎根本未反應過來。
「妳也覺得是吧。」締素望著已近在咫尺的漠漠黃沙,心底沒由來地有點發怵,低低歎了口氣,「不知道我會不會……」
子青驟然打斷他道:「不會的,我……我們一塊出來的,肯定一塊回去,別瞎想了,有人會保護你,你不會有事的。」
聞言,締素轉身瞥了眼稍遠處的譚智和施浩然,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他的身後,子青默默地將木楔又重重地敲了兩下,幾乎全部沒入地面。
◎ ◎ ◎
進了大漠,行了兩日,除了馬匹有些不太適應,倒也還算順利。
只是沙子太軟,吃不住勁,夜裡頭也沒法再支帳篷,只能將駝隊圍成個圈圈,人就都擠在這個圈圈裡頭歇息,好歹也能稍微擋點風。
到了第三日,漠上起了風,甚大,夾著沙子劈頭蓋臉地打過來,眾人皆用長布巾纏頭蒙面,各自裹得嚴實。馬匹被風沙弄得焦躁不安,甚不舒服,唯有那些駱駝們行得仍甚是沉穩,踏踏實實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直過了午後,風才漸漸減弱,締素策馬到霍去病旁邊,低低說了幾句,霍去病遂下令其他人下馬原地歇息。
締素也不再管風沙,拿下蒙面的布,縱馬朝西南面過去,譚智與施浩然緊跟上他。
很快,他們就消失在一處沙丘之後,子青望著尚未消失的那道滾滾黃塵,愣神了下,隨即便被人差遣著去駝背上取水囊。
「那小子聞著味了?」趙破奴扒拉下臉上和頭上的布巾,吐了口長氣,轉頭問霍去病。
「他只是說想去那邊看看。」霍去病撫摸著自己那匹玄馬的脖頸,目光也停留在他們消失的方向。
「多久?咱們卸不卸貨?」
「先等等吧,過半個時辰還沒回來就卸貨。」
「諾。」
那邊伯顏自己剛灌了兩口水,便發覺自己馬兒一直哀怨地將他望著,便忙倒了些水給牠喝,那馬喝完水,眼神中的哀怨絲毫不減,伯顏想牠是受了什麼委屈,卸了馬鞍,上上下下地摩挲牠。
抱著粟米袋挨個來餵馬的子青瞥了眼馬腳,提醒他道:「右後掌上的蹄鐵好像鬆了。」
伯顏低頭望去,果然是蹄鐵鬆了,忙命子青托住馬腳,他湊前用手搬弄著,欲試著將蹄鐵再緊上去。
霍去病與趙破奴就著地圖指指劃劃,半晌,他抬頭欲命人筆墨伺候,近旁卻半個可差遣的人都沒有。再望去,那個原該當他貼身小廝的人正半跪在地,險險托著馬腳,讓人看了有些心驚,就怕那馬驟然踢一腳。
忽地西南面隱隱傳來馬蹄聲,霍去病猜度是締素一行人回來,展目望去,果然看見譚智出現在沙丘上,飛快衝下來,口中大聲疾呼著什麼。
難道是締素出事了!子青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呼啦一下站起來,也不去管伯顏,更未等候什麼命令,直接躍上馬背,斥馬便衝了出去。
譚智漸近,可看見他面容緊張,嘴角尚帶有血跡。
一來一去,兩匹馬兒在疾馳之中擦肩而過,她在餘光中看見譚智背後也在流著血。
「刀客!刀客!」他用剩餘氣力衝子青大喊。
子青瞳孔緊縮,單手策馬,騰出一手取出背後弓箭,速度未有絲毫減緩。
到達沙丘頂的那瞬,她便看見了締素,同時也看見了那群刀客,足有四、五十人,締素和施浩然被他們用繩索套在脖頸上,拖在馬匹後頭,死狗一般在黃沙中拖行。
沒有任何思考的餘地,她疾衝向前,同時雙手鬆開韁繩,挽弓搭箭。
風從耳旁呼嘯而過,箭如流星般自她手中脫弦而出!
「嗖」的一聲,拖著締素的繩索應聲而斷,差點窒息過去的締素伏在黃沙之上,身子顫抖著,連連咳嗽。
他還活著!子青心中稍寬,背手自箭箙中又取一箭,彎弓搭箭,又是一箭。
乍然,一柄彎刀橫向飛出,將她的箭擊飛。
騎在馬上的刀客舉長刀朝締素劈去,欲一刀了結他的性命。
與此同時,數支弩箭向她射來,子青顧不上理會,依舊挽弓搭箭,凝神拉弦,瞄準欲殺締素的刀客咽喉。
霍去病等人到沙丘頂時正看見數支弩箭齊齊射向子青,馬匹身中數箭,長嘶而倒。
手中箭已離弦,子青也跌落下來,順著沙丘滾下去。
欲殺締素的刀客咽喉穿透,從馬背上一頭栽倒。
「放箭!」霍去病大喝,他只是掃了一眼,便已得知這群刀客中,帶弩箭者過半,其餘皆是用刀,而他們這邊十幾人皆是弓弩好手,這般遠距離攻擊,他們才能稍佔些便宜。
一時間亂箭齊飛,刀客那頭有數人中箭,幾乎箭箭無虛發,拖著施浩然的繩索也被射斷。
打了幾個滾的子青自沙地上翻身站起,沒了馬匹,她發足往締素方向狂奔而去,在來來往往的箭雨之中,跑得像要飛起來。
「這小子不要命了!」趙破奴倒抽口涼氣,就他所看見,起碼有兩支以上的箭恰恰從她身側擦過。
霍去病沒做聲,手持小黃弩,靜靜瞄準著。
刀客中為首的虯髯大漢便知此番遇上了硬碴,怒道:「他娘的,再給我……」
話音未落,一箭正中他的眉心,正是霍去病所射,既然雙方人數落差較大,必得先擒王才能亂其軍心,他深諳此道。
虯髯大漢落馬之後,這群刀客果然軍心大亂,也不知到底是該迎戰還是該撤退,叫喚什麼的都有,頃刻間便要作鳥獸散。
此時,子青已到達了距離她最近的刀客跟前,對方顯然也沒有料到她竟然真的能衝過來,想都沒想,一鞭子抽下去,被子青拽住鞭稍,自馬上拖將下來。
他拔刀,子青拔箭,而長刀尚未完全出鞘,子青手持箭柄,直接用箭尖貫穿了他的咽喉,血泊泊湧出,那人直直倒下。
鮮血刺激到雙目,子青怔了一瞬,隨即便回過神來,奪了馬便朝締素馳去,途中經過施浩然,不知是死是活,還是怕他在混亂中被馬蹄所踏,一把將他拎上馬背。
背後乍然風聲至,她本能地伏低身子,一柄彎刀自頭頂呼嘯而過,正是之前擊落箭矢的那柄彎刀。
彎刀迴旋往返,復落回主人手中,一個年紀莫約十八、九歲的少年冷冷看著子青,手一揚,彎刀飛旋而出,卻非朝向子青,而是奔著不遠處地上的締素。
子青大驚,顧不得許多,縱身躍出,正撲在締素身上,試圖替他擋下這刀,但等了片刻,刀刺入背心的疼痛感遲遲不來。
子青緩緩轉頭,那柄彎刀不知何時又回到那少年的手中,那少年正靜靜地看著他們,目光難測,半晌,用生硬的漢話問道:「他……是你的親人?我看見……」
他的話還來不及說完便被人敲暈過去,換成一臉正氣凜然的趙破奴。
其他人略略追擊了下四處逃散的刀客,由於地形緣由,沒追出多遠便被霍去病召回,紛紛聚攏過來探視施浩然與締素二人狀況。
兩人皆在昏迷之中,幸而都還活著,子青迅速地替他們都檢查了一遍,締素尚好,都是些皮外擦傷;施浩然左肩頭挨了一記重的,雖傷及要害,可血流了不少,治外傷的藥都是現成的,子青半跪著替他清洗傷口,上藥,然後包紮妥當,回復她醫士本職。
「這還有個活的,怎麼辦?」趙破奴繳了彎刀,把那暈厥的少年五花大綁,請示霍去病。
霍去病瞧了兩眼,道:「我看他使彎刀還有些意思,綁了帶走。」
「諾。」
本是留下來照顧譚智的伯顏出現在沙丘頂,靜靜地,只是望著這裡。
霍去病餘光掃到,心中猛地咯噔一下,緩緩側轉身子,對上伯顏一動也不動的身形。
譚智!
玄馬踱步過來拱了拱他,霍去病無意識地伸手去拉韁繩,卻拉了個空,只得定神復拉過韁繩,翻身上馬,腦中空蕩蕩的。
回到山丘那頭,能看見譚智無力綿軟地靠在行裝上,霍去病面無表情地翻身下馬,沒站穩,踉蹌了一下。
刀柄還插在譚智的背上!
伯顏在身後低低稟道:「開始我沒敢拔,怕他頂不過去,可沒想到……」他喉頭哽咽著,再說不下去。
霍去病沒說話,點了下頭,緩緩半蹲下來,一手托起譚智的身子,另一手探摸到他身後的刀柄攥緊,那柄刀插得頗深,他拔了一下,只褪出來小半截,譚智身體毫無生氣地顫抖了一下,溫熱的血自傷口處湧出,瞬間漫過他握刀的手。
那瞬,霍去病的喉嚨似乎被某物死死地鯁住,幾乎不能呼吸。
不願讓譚智再受苦,霍去病手上猛地用力,譚智身體重重地一震,刀嘩地一下被拔了出來,血順著他的衣袍直淌到沙地上,迅速滲入黃沙之中。靜靜站在旁邊的數人,皆是與譚智共處多年,彼此間熟悉地如同兄弟一般,見此情形,其中幾人已忍不住墜下淚來。
霍去病輕輕地將譚智在沙地上放平,看見趙破奴拿了打溼的布巾過來,方才起身,退到旁邊。
趙破奴忍住淚替譚智擦乾淨臉面,又替他將頭髮也梳了梳。
不遠處,子青牽著負著締素的馬兒緩步走來,眼前這靜默悲涼的場面已讓她明白了一切,她沒有走近,只是怔怔地看著,盯著譚智唯一露在人群外的那雙半舊革靴。
「將軍……」趙破奴開口想請示,又知道這個問題著實太過為難。
霍去病卻已明白他想說什麼,強壓下喉間的不適,用近乎平板的聲音道:「留一件他的隨身之物,取錦緞裹屍,就地掩埋。」說罷他便猛地掉頭走開,身後一片死寂。
趙破奴呆立良久,才蹲下身子,想取下譚智懷中那對魚形玉珮。
「別拿那個!」伯顏開口制止,「那是他留著定親用的,你別拿……」說到此處,他眼圈立時又紅了,忙舉袖胡亂擦了擦,才接著道:「他一個人躺在這裡,孤零零的,就讓這玉珮陪著他吧。」
趙破奴點了點頭,把玉珮放了回去,另取了譚智的貼身匕首。
旁邊有人低低道:「真的就埋這裡了?以後便是想找都找不到了。」
「別說了,將軍下的命令,你以為將軍就不難過。」
錦緞是現成的,用了一整匹的錦緞,一層一層將譚智包裹起來,坑也已經挖好,趙破奴剛要去抬譚智屍身,忽被一人沉默著搶在前頭,正是霍去病。
以超乎尋常的細緻將譚智在沙坑放平整,霍去病方才躍出坑外,看著一捧捧黃沙傾斜而下,將譚智徹底隔絕在他的視線之外。
不期然,隴西街頭駢宇騫的那句話在腦中迴盪著……我的兄弟們都躺在大漠裡,這裡離他們近些,我心裡踏實。
現在,我的兄弟也躺在大漠裡了……霍去病茫茫然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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