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你這一世,不飲下孟婆湯,守待痛苦千年,
下一世帶著記憶尋到你,那時,定不相負!
傾城芙蓉,出於亂世,卻被迫遠嫁他國,新婚當夜就成了王府寡婦,
這一切,都怪那個據說是皇帝男寵的丞相大人,莫懷臣。
上元節初遇,那人優雅立在水晶般的夜裡,白衣如月,黑眸深深平靜無波,
他說:「本相要殺人,怎會理會閒人死活!」為何,終究還是放了手?
回鄉的船上,他邀她共飲,他說:「本相不可以醉。」
為何卻醉倒在她身側,沉睡了,依舊緊蹙著眉心?
陰謀染血的暗室,他無情遞上劍鋒,「想為我報仇嗎?那就幫我殺了他,現在!」
為何他的眼神卻如死一般的苦痛?他總是引導她,引導她更聰明些,
更謹慎些,引導她更加防備他,可為何又明裡暗裡種種維護?
為何放縱她在他懷中哭泣?為何在危難時現身相救?
又為何因她一句決絕,悠悠身影如雪般孤絕?
她想懂,未曾懂,直到心痛時,情卻似終了……
第一章
紹淵的上元節,一向是最最熱鬧、最最鼎沸的。
城西的雲被燈火染紅了,流散出一片豔紫緋彤,雲幕下,香車似流,人潮喧沸,燈花冉冉勝火。
蜿蜒整城的水路上,更是盛綻著數不清的火蓮,灼灼地在晃漾中玲瓏燃燒。
實在是,今夜開元城裡的光彩繁華,非親身而至,不可領略,沿街的小販們越發忙碌了。
「香甜的桂花糕咧。」
「冰糖葫蘆兒,紅豔豔的山楂冰糖葫蘆兒。」
「八寶蝴蝶燈喲,十文一個,十五兩個咧。」
最妙的是那嗓子脆得到了尾稍,還能華麗麗地轉個彎,一聲吆喝倒更像一句唱腔,著實怪誘人的。
就怨不得有個年輕人賴在攤子前頭挪不動道,笑咪咪地盯著那個嗓門最亮的小販感歎,「嘖嘖,聽這嗓門腔調,真可以唱戲去了!不過這些我都瞧遍了,也沒什麼新鮮的,你這兒可還有別樣有趣的東西沒有?」
小販餘生樂不是,惱也不是,眼前這位客官也真怪,已經在他這兒站了好一陣子,把攤上的小東西拈起來一一問了個遍,自個兒津津有味。不過半天盡瞎耽誤工夫了,仍沒掏出子兒來買一個,瞧他一身寬大的青衣,瘦不拉唧的小身板兒,也不似個有錢的主兒。
倒是身後跟來的那位冷峻男人,雖然從頭至尾始終不苟言笑,不過單從他那鎮定的架勢,就能辨出是真正出銀子的主兒。而眼前這位男子除了偶爾四顧,目光從未浪費在旁的地方,一直穩穩落在對面這位小哥兒身上。
門檻兒很精的餘生,眼珠子骨碌一轉,咽了下口水,壓低的聲音裡摻了些不大正經的諂笑:「原來客官要的是那個寶貝東西,怎麼不早說?嘿嘿,真是有門道,居然能摸到我這裡來!」
對面的少年倒一愣,「什麼寶貝?」
餘生已經從攤底抽出一本冊子得意地抖著,青紫的書面,上頭四個龍飛鳳舞的字,「雙龍春晚」。
「我看兩位果然有誠心,這寶貝就給客官少算些吧,七兩銀子當交個朋友啦,這可是宮裡傳出來的私品,連皇上都愛得不行呢,保管精彩!」
「真的這麼好?我瞧瞧!」
餘生趕緊將冊子一縮捂入懷中,「嘖嘖,乖乖,可不是白教給人的!」
「你這人真不痛快,賣東西總得讓人瞧清楚是什麼貨吧,藏什麼呢?」
那少年喝斥著略一勾手,不知怎的,「嗖」地就把那本冊子奪了去,「嘰嘰咕咕」笑得開心,「待我驗明正身,若是值呢,少不了你的銀子。」
餘生正在犯愣,不防一陣風過,那個年輕人「呀」了一聲,有點氣呼呼地轉身對同伴攤開手心,「還我!」
那個黑衣男人仍舊一臉漠然,將冊子背向身後,「不能看!此處也不宜逗留,走吧。」
那個少年跺跺腳,「一個冊子而已,有什麼好神神祕祕、遮遮掩掩的?快給我瞧瞧,瞧完咱們就走還不成?」
男人乾脆閉口不答,眼底只剩「沒得商量」的死硬神色。
對峙了一刻,「好啦,不看便不看。」
少年悻悻然,言語間卻趁人不備錯步出掌,虛招後一記靈巧的擒拿手法,聲東擊西欲去奪書。黑衣男人卻只微晃半身,輕而易舉地避過了襲來的掌風,最後一指點了下那個少年的手腕,他卓立如松一動也未動,那個少年倒「哎喲」一聲,伸出去的胳膊便軟綿綿地耷拉下來。
少年當真惱了,「魏風,為了本破書,你真動手啊!」
杜魏風暗自歎了口氣,他不想弄砸了對面人難得的遊興,不過方才匆匆一瞥,手中這冊子居然是愛好男風之人私傳的春宮豔冊,叫他解釋,還不如叫他橫刀自刎來得快些。
餘生卻還在一旁煽風點火,「我說這位客官,這書真是寶貝啊,您不買肯定後悔!兩人回去好好研習研習,不知道能領會多少妙處呢。」
「就是啊!咱們買回去還能學學,增長見聞,多……」
少年才一附和,便聽見「砰!喀嚓!」,頓時小攤的竹凳四分五裂躺在了地上,變成了一堆爛竹梢。
那個黑衣男人已收回手,忍無可忍地強拽著少年絕塵而去,而攤位上留下了那本春宮冊和一串銅錢,足抵那張可憐的竹凳。
呆愣的餘生,只能張大嘴,眼巴巴瞧著飛走的熟鴨子,半天才朝天翻了個白眼。
凶什麼凶!明明剛才在背後瞧人的眼神柔得能熔了精鐵,轉個臉倒裝起聖人來了,這是哪門子臊?難不成,是因為那個少年太瘦弱,他怕……嘖嘖,瞧他如此高大昂揚,腰又那麼挺,這麼說也的確有幾分危險。
餘生一時遐想聯翩,吆喝都忘了,好一會兒才打起精神繼續做買賣,又賣出兩把牛角小梳和一盞荷花燈。
他正數著銀子樂呢,突然眼前一暗,有個依稀熟悉的清音帶著笑:「快拿來,現在可以賣我了!」
餘生恍神間發覺眼皮底下的那隻手很美,雪肌如膩,纖指未染蔻丹,卻微翹著柔紅可愛,叫人看了就忍不住琢磨手的主人,該是如何的傾國傾城。一抬頭,卻可惜了,還是剛才那個糾纏不休的少年,但無論如何,出銀子的就是大爺!
餘生的小眼立馬瞇成一線,「就知道客官您識貨,捨不得這孤本的。」
那少年急急道:「快點,我是懶得和他囉唆才偷溜回來的,你再嘮叨他又追來了,保管拆了你的攤子!」
餘生一哆嗦,忙取了圖冊出來,卻先背在身後,「給客官打個折,八兩銀子吧。」
少年不屑地嗤笑道:「怕我不給銀子嗎?本少爺有的是……咦,我的錢袋呢?方才明明在這裡的!」他在自個兒身上一陣亂搜,連衣裳都揉出一層褶子了,才低下頭窘迫地嘟囔:「死魏風,居然來這一手!」
餘生不禁來了氣,「我說您這不是拿我逗悶子嗎?大半晚不只糟蹋工夫,還拍壞我的凳子,我這是倒了什麼楣?」
少年見買書無望,反雙手合十,怪認真地求道:「這位小哥,我的錢袋真被剛才那個人拿走了!這書被你說得極有意思,不瞧上一眼我怕今夜睡不著呢,小哥你人這麼好,能不能借我翻翻,就在這兒翻幾頁就好。」
「去去,沒事一邊待著。」餘生耷拉著眼皮,順手將冊子捂了個嚴實。
少年卻不死心,想了想,指尖在髻上一敲,卻把雙魚如意髮簪的簪首給掰了下來,半截魚嘴中含著顆瑩光發亮的珠子,戳到餘生眼睛底下,「用這個換,總行了吧?」
餘生忍不住偷眼一瞟,登時心花怒放的忙不迭伸手,一邊還不忘討嘴上便宜,「一顆珠子也不值兩個錢,不過我看小哥你真喜歡這本冊子,算啦,就虧本賣給你好了。」
對面的少年歡喜點頭,他後頭氤氳晶瑩的微寒中,卻飄來一聲優雅至極的戲語:「區區一本春宮,居然要價百兩珍珠,還敢大言不慚,不嫌太貪了些嗎?」
渾蛋,是什麼人這麼沒有眼力兒?
餘生直欲開罵,猛的瞅見了攪局的人,眼珠子、眼白一齊不敢動了,滿臉肌肉抽搐著,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水晶匣子般的夜裡,立著一人,一襲倜儻白衫,靜繞著銀絲追月,腰間垂下的翡色玉佩,冷冷散著清芒,通身簡潔貴重……但其實,這並非重點所在。
那頎長身姿臨風傲竹,偏又宜風宜雨,千萬溫雅,一張完美俊顏,淡淡一笑間,直可迫人心魂……又其實,這亦非重點所在。
重點在於,對面的這個男子太過出名!他聞名於在紹淵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更加聞名於傳說中在紹淵帝王身邊的真正位置。
對面這位驚鴻一瞥就令人印象無比深刻的男人,就是傳說中那個美得驚世駭俗的紹淵丞相,也許亦是當今紹淵皇家最鍾愛的男寵,立淵公子莫懷臣。
想去取那顆珠子的手,硬是不聽使喚地狂抖著垂下來,餘生怕極了,上下牙激烈的對打叫人聽到,只敢盯著腳下,「這……這冊子送與小哥,分文不取。」
關於莫懷臣,其實民間還有一個傳說,說凡是不順他心與他作對的人,都會莫名其妙地消失掉!他餘生可還沒活夠,只是不知能否挺過這次而劫後餘生了。
對面的少年卻不領情,「我又不是強盜,為何白要你的冊子?」一邊把簪頭塞到餘生手中,一邊回首去瞅後頭幫腔的那個,卻也怔了下,笑了,「謝謝公子幫我講話,不過不必了,這筆買賣已經成交。」
「哦?」莫懷臣在嘈雜人聲中,微嘲地揚了揚唇角,「原來是在下多事了!敢問仁兄可知此珠價值幾何?」只怕是富貴鄉裡待慣了,拿著珍珠當魚目,才傻乎乎當了冤大頭。
少年只是撇撇嘴,字字清脆:「我的東西,我自然知道!此珠乃溟海滄珠,雖不算獨一無二,也是幾十年方能尋得一個,論其珠光飽滿,亦可稱世上珍品,千兩難求了。」
「既然如此,兄台卻為何毀簪取珠只為換這區區一本春宮冊?」
「因為本少爺喜歡!」少年振振有詞地笑道:「我樂意看新鮮東西,何況剛才小哥兒說了,這書可是皇上都愛的,絕對意境如海千古高風,有見識的都曉得,這買賣絕對是物有所……」
「值」字還未出口,翻書頁的手卻頓住,那少年水亮亮的眼珠子陡然變得直勾勾的,身子好似被炸雷劈過,僵成一截焦木。
莫懷臣從剛才就饒有興味地瞧著,故意客氣地問:「看兄台如此驚豔,必是百年難遇的絕世好書了?在下不才,可否借來一觀?」
少年不禁大窘,抬眼對上了對面那風神戲謔的眸。
心裡暗恨了一句:可惡,他分明早知那是本淫圖豔詩的冊子,瞧此人文質彬彬,卻原來如此壞心眼!
出乎意料地,少年「啪」的一聲合上書頁,他有點兒高深莫測地搖了搖頭,「這冊子,公子不可讀。」
「哦,為何?」
「容易出事。」
餘生一聽,終於極乾脆的「咕咚」一聲,栽頭昏了過去,不需再篩糠般地哆嗦著狂飆冷汗,持續受罪了。
莫懷臣略怔了怔,卻瞇了眼,薄唇邊靜靜溢出一縷冷笑。
很好,這個被軟禁了三年的梁王妃,果真好大的膽!
「出事?」他斯斯文文地屈指彈了下無瑕的白衣上本不存在的灰塵,睨了眼那本春宮冊,「小哥兒莫非有興趣找在下一試?」
少年不料轉瞬惹火上身,登時陣腳大亂,扔了書,羞得舌頭都結上了,「你胡說……我,我……你……我才沒有!」
「沒有嗎?」尾音輕揚,癢癢地搔人耳鼓,眼角魅惑一挑,就是萬千春風桃花。
少年嚇得往後縮了縮,狐疑著上下一陣打量,忽然「噗哧」笑出聲來,吐了吐舌,「少嚇唬人了,你才不是那種人。」
「一面之緣,小哥又憑何斷定在下是哪種人?」
「因為……」
對面的少年遲疑了下,原因很簡單,因為那人的一雙眼波淨如水,淨得無波無瀾,好像只倒映著蓮燈的水波光影,恍惚深幽,如是浮泛猥瑣之人,如何有這麼一對叫人有些膽寒的幽瞳?
他躊躇片刻,卻歎了一聲,大剌剌地迎上去一掌擊在那人的肩上,說得理直氣壯,「不因為什麼,誰叫你剛才不厚道,任我翻那爛冊子卻不吭一聲,這下咱們算扯平還不成?反正我說不是就不是,你這人心眼真小,還要囉唆幾句才夠?」
莫懷臣忍俊不禁地搖搖頭,「這麼說,我該給你賠個不是了?」
恰好一陣夜風輕送,幾縷墨絲便拂過他微瞇的桃花眼,唇角染笑,白衣勝雪,越發倜儻如雲外的仙人一般,也難怪過往的女子都亂了體統,無論距離遠近皆眼珠子不錯神地凝望著,眸子裡的傾倒豔羨,直快化作水氣絲絲地漾出來。
少年陡然也瞧呆了,只覺得小心肝不期然怦怦跳了幾下,回過神來趕緊撤開眼。說也奇怪,對著的分明是同一張笑面,卻較方才感覺莫名親近了許多,倒是不討人厭的樣子了,就豪情萬丈地繼續大言不慚:「算了算了,一點小事本少爺也不計較,我看你也蠻上道的,下次請你喝酒。」
那人卻似乎做了真,「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如何?」
「咳……」少年想到什麼,齜齜牙,有些遺憾了,「算了,我不過隨便說說,你這人看來也不錯,可惜我出門難,約了大概也出不來,喝酒是沒戲了,就此別過啦。」
「這就要走了?」他似乎也不意外。
「嗯,時候不早了,我再不回去會受罰的。」少年邊說邊俯身,一指掐在倒在地的餘生鼻下人中,低聲嗔笑,「活該,誆我看那爛眼珠子的東西,再凍你半夜才好。」
餘生略微呻吟,似乎轉醒了,少年這才伶俐起身拱手,「相逢就是有緣,公子多保重!」
莫懷臣也不留人,「小哥也保重!」
少年點點頭,略鑽了幾鑽,轉瞬沒進了人群。
身後的人負手望向那少年消失的方向,神色復而收斂,一派高深難測。
不可見,不可交,於是索性連名姓都不相問,好個敏捷斷然的性子!
那少年其實是曆越國第一大學士的三女,曆越盈豐太后親封的瑞明公主,杜傾瞳。
若非今夜要追捕中計而來的堰丘之虎,他原本對這個撞上來的梁王妃並無探究之心的,畢竟當年一舉扳倒她的新婚夫君梁王李泓,將位高權重的皇上親弟就地正法的人,就是他莫懷臣本人。
不過,又如何呢?莫懷臣極輕地嗤笑了一聲,略揚手,幾個裝扮與遊人無異的敏捷漢子迅速現在身側,聲行整齊劃一,「大人有何吩咐?」
他只是淡聲問:「人來了沒有?」
柴青垂首稟道:「那人剛才路過關帝廟,現往前頭人多的地方去了,屬下等已在玉瓊樓前布下天羅地網,只等大人令下!」
「好!」袍袖捲起,一股寒意襲來,「為了這人大費周章苦心大半年,今晚絕對不容有失,記著,本相要活口!」
眾人嚴嚴齊聲應:「屬下遵命!」
◎ ◎ ◎
夜越濃了,深冬的寒霧茫茫流散開來,市井的燈花越發劈啪繁華。
話說紹淵的上元節在三國之中最為不凡,這源於紹淵手藝人最精通上元面具的制法,或熊怪妖獸,或傾城佳人,或神或鬼,其色彩斑斕精描細繪,不只是求吉除穢的象徵,佩戴著走在街巷上更是令人眼花撩亂,平添了多少熱鬧。
杜傾瞳一路上好不羨慕,倒不敢再多逗留,只是加快了步伐回去尋杜魏風。說起來自己今天先是勉強師兄作陪偷溜,後來又為了那本破冊子,佯裝非要吃那新蒸的八寶翡翠糯玉糕,哄著他去排那長龍般的隊,回頭要真惹怒了一板一眼的杜魏風,可就糟了。
尋尋尋,一直行到人龍盡頭,居然沒覓見師兄的影子。
剛好掌櫃的將一籠屜糯玉糕擺了上來,翡翠晶瑩,甜香四溢,但傾瞳自知理虧,只得苦著臉,離了攤子,踮起腳且走且四下張望,才出一個街口,急匆匆的步子驀然頓住了。
不遠處的陰暗樹影裡,一個中年漢子背身往一個燈籠上撒了層幽綠光粉,然後牽起身邊一個丁點高的孩子混進人群。
與那人戒備擦肩之時,傾瞳微吸下鼻子,眉心就跟著蹙起了,這味道、這顏色,不會有錯,是花落塵寰「月迷殤」。
劇毒「月迷殤」,除了在暗裡能見一點青芒,就只有在初撒開時,有絲落塵花獨有的香氣,半刻工夫後便無色無味,卻可以只通過肌膚微觸,令人染上劇毒,隨人血脈流竄越快,毒性便越猛烈,最終叫人七竅流血,痛呼而死。
這個看似普通的漢子與何人結怨,為何要弄這麼歹毒的東西去害人?
一時好奇心起,隔著人用力一擠,身前的路人們,登時咒罵著擠作一團,撞上了更前頭的漢子和小孩,但那兩人並未太受打擾,鎮定自若地護住燈籠繼續前行。
他們身後的人群裡,一塊四方腰牌落在某人手心,她清明的視線,凝在上頭那個流金的「莫」字上,在這開元城中,享著皇家一般待遇,敢在腰牌上燙著金的「莫」姓之人,只有一個,紹淵丞相莫懷臣!
驟然憶起三年前的那一日,漫天遍地的鞭炮聲,自開元城門一直沸騰到那座高闊威儀的梁王府中,撲面的都是喜氣嫣紅。她由著人領上軟綿的長毯,行了那夫妻大禮,那個男人僅在對拜時悄笑著對她說:「累了吧?放心,我會好好對妳!」
她只覺得那時的梁王意氣風發,也有幾分丈夫的溫柔,可惜那溫柔,卻並不長久。他拜完堂就受宣匆匆去了宮裡,連她的喜帕都未曾掀開,她便守在那雕花床邊,冷冷清清的直到半夜。
她等到的卻是一紙皇諭:梁王李泓勾結私黨,逼宮篡位,其罪可誅,已於庭前正法。即日起,梁王府一應財物盡數充歸國庫,遣散府中家奴,念其王妃初至紹淵,准其戴罪之身留於梁王府,不得擅離。欽此!
領了旨叩了頭,自己抬起頭來做的頭一樁事,居然是定而緩地將合歡酒斟了滿滿一盞,後仰脖,一飲而盡。
合歡酒烈,她於是就醉倒了,沒喝醉,也只能醉!
皇上說梁王造反,那麼梁王就一定是造反當誅,哪怕梁王策動驚天宮變的這一日,不巧到恰好是他自己的大婚之夜。
為什麼?不過就是梁王在紹淵權重一時,還招搖地迎娶他國公主,於是乎樹大招風,終於犯了紹淵帝王的忌諱。可惜父親心機萬千,終沒抵過二姊在曆越皇帝餘承天那裡的一句枕頭風,自己必須遠嫁,然後無可避免地成為了這場政局中的棋子。
而莫懷臣,是這盤棋局的贏家。
李泓一倒,當時僅為區區尚書令的莫懷臣便登上位,那些關於莫相在庭前力誅逆賊的傳言,更在大街小巷傳得沸沸揚揚,當然,若當年稍有差池,血濺皇城的人,也許就會變成這位如今高高在上的紹淵丞相。不過杜傾瞳以為,至少自己,仍有充分的理由不喜莫懷臣此人的。
橫豎現在找不到師兄,去瞧瞧這個黑心丞相又在大動干戈鬧什麼玄虛,也不為過,當然,也純是去瞧熱鬧而已,她並不打算管閒事。
幸而街巷人流絡繹,傾瞳也不需十分費心,一路輕輕鬆鬆跟到了「玉瓊樓」,見前面兩人停了步,漢子將燈籠交到孩童手中,她便閃到旁邊的枯柳樹下頭。
前方人聲喧囂,一輛雕花馬車從石橋上隆隆滾過,馬車後頭隱約行來一個戴著面具的男人,平凡的虎王面具,平凡的布衣藍衫,唯一不尋常的,也許只是他比一般的紹淵百姓足足高出半個頭去,進退間獨特醒目,然那人只是在人流中不徐不疾地漫步。
前頭的漢子和孩童飛快對視一瞬,齊朝那人方向慢慢逼過去。
杜傾瞳一眼認準了是那個藍衫人,編貝玉齒輕輕咬著下唇,有些看好戲地瞇了瞇眼。
今夜倒了楣要被毒藥伺候的,不會就是你吧!
六角瓊樓裡外,滿鋪著盈盈紅光,正是清歌舞影迷人眼,晶彩氤氳香滿樓,可謂美不勝收。
那男子越行越近,也受了吸引,抬頭去瞧這座如玉的樓,不防他對面走來的一對父子被後頭人群擠了一下,孩童手中的繡球燈籠就脫了手,骨碌碌正巧跌到那人腳邊。
那孩子極寶貝他的玩物,一面擠過去一面急急瞅著那男子,「叔叔,我的燈球!」顯是企望那男人挽救他的花燈。
那男人卻似乎全未聽聞一般,一腳就踏了上去,將一盞好好的八寶燈踩了個稀爛,連步速都未變地繼續前行。
那位父親好不氣憤,上前欲拽住藍衣人的胳膊理論,「喂,你瞎了嗎?沒看到踩了別人的東西?」
那個孩童就撲上去抱住那人的大腿,口中哭鬧不休,「嗚嗚嗚,還我燈球,還我!」
男子肩頭微微一滑,不知怎麼避開了那父親的手,卻就勢翻掌,斜劈向那個看似八歲的孩童,孩童哪敢硬接,只得一縮身從一個行人胯下狼狽竄過,才算避過了那人的致命一擊。
那男人接著便足尖一挑,腳下燈籠倏地化為白影,徑直往對面的人身上打去,逼得那父親亦色變飛退。
行雲流水般幾招擊出,那人也不戀戰,便即拔身朝反方向飛縱而去。
人群中埋伏著的莫府暗侍失了先機,匆忙間只得紛紛現身攔阻,不免章法大亂,近得了身的三兩招內就被劈飛,慘呼著摔進人群。
一把玄光烏亮的墨刀不知何時出鞘,天地間彷彿就只剩了那鋒利無匹的刀影,揮向哪兒,哪兒就多染一片殷紅,不一會兒,空氣中便瀰漫開來一股熱乎乎的溼腥氣。
周遭頓時大亂,附近的百姓開始鬼哭狼嚎,如無頭蒼蠅一般亂湧,你踩我踏,頃刻將兩邊道路擠個水洩不通,唯一能通行的石橋那頭,則不知何時被一輛裝滿稻草的牛車堵死了。因為無人駕車,高高的草堆又擋住了人的視線,所以橋那頭的人對這邊的情形茫然不知,卻在罵罵咧咧,要求牛車主人趕緊把車趕開。
藍衣人四顧一望,飛鷹般過關斬將掠上了橋頭,似乎玩兒一般,一刀斬向那粗重的木頭牛車。轟隆一聲,牛車在悶響中被劈得四分五裂,稻草叢裡居然飛出兩個勁影,藉著激沖之勢,兩道閃閃影光筆直朝那藍衣人的要害襲去……
杜傾瞳晃悠著小腳橫坐在那棵老柳樹的樹枝上,饒有興致地眺望著不遠處的一片混戰,忍不住地出聲讚嘆:「嘖嘖,看不出來這人不簡單啊。」
那男子曉得避重就輕,在群人圍攻之中拚著挨了幾劍,躲開了所有凶險的劍鋒,他的刀法更是大開大合,出刀猶帶風唳,幾十個莫府好手,在如此狹窄的範圍,卻只是依靠擠不開的路人纏住了他,始終近不得他身。
看來此人功夫未必在師哥之下,就是手黑了點,方才他出手之時就沒顧忌旁邊百姓,如果他脫身不得大開殺戒,真不曉得有多少無辜看熱鬧的,要做他刀下亡魂了。
才這麼想著,卻看到橋那頭有個倜儻白影,漫不經心地漸行漸近,似乎也想擠進瞧瞧熱鬧。
傾瞳揉揉眼睛,暗罵了一句「呆子」,趕緊從身上取出今夜買來玩的菱花銅鏡,伸手在明朗的月下左右一晃,一道光就打上了那人微微上挑的桃花眼。
略一揚眉,他就尋到了傾瞳的方向,就見樹杈上那個少年衝著他不斷地打手勢,那一張一合的口型分明是,「危險,快走!」
居然在擔心他?的確……有意思!
莫懷臣腳步未輟,卻溫然勾勾唇角,唇形淡得幾分虛幻。
杜傾瞳又呆了呆,他似在講:「沒事。」
恍惚中見侍衛們扒開眾人,護他一步步踱至橋頭。
橋上的藍衣人猛一旋身,墨刀帶著詭異的紅芒在空氣中劃出一個圓弧,暫時逼退了攻擊的暗侍們,他卻好整以暇地收了刀,對著莫懷臣的方向傲然立定,「哼,既然丞相大人親到了,叫這群沒有用的廢物給我滾!」
他剛才傷人不少,旁邊的莫府侍衛登時紅了眼,恨不得這就衝上去拚個你死我活,那氣憤卻被一道怡然白影抬手輕輕揮去了,莫懷臣一貫斯文地微笑著,「這些人與本相是生死兄弟,『滾』這個字,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講的。倒是今日有緣見識到活蹦亂跳,聞名西北的堰丘之虎,機會難得,少不得要他們先瞻仰片刻,而且本相也想瞧瞧,如今藏在面具後頭的那張臉是何顏色,綠否?白否?」
那人仍舊猖狂而篤定,「你這麼想知道,有本事就拿下我的面具,不過我賭你今夜是不能如願了!」
莫懷臣揚高了尾音:「哦,何以見得?」
「我有一個人質。」
「人質?」彷彿聽到天大的笑話,莫懷臣悠悠然進了一步,「本相告訴你一件事可好?」又邁了一步,無懈可擊的低笑中已凝了肅殺的幽寒,「今晚別說一個人質,這滿大街的男男女女,隨便你想殺哪個都無所謂,總之不出半刻,你就是這局裡的死棋,為了你這個心腹大患,幾個旁人性命算什麼?想威脅本相?哈……」
「是嗎?」那人卻冷嗤道:「江湖傳言紹淵莫相武功深不可測,你就以為自己天下第一了?我看……也未必!」
話音未落,就見身如蛟龍,刀如夜泓,那藍衣人竟連人帶刀破空而起,朝對面的人激射而去。
恨刀鋒利,莫懷臣怎肯托大硬接,足尖一點先瀟灑如流雲般退了一丈,手中修長的銀簫,在月下的這瞬間激飛出一弧奪命的瑩綠。
那藍衣人冷哼一聲翻刀化去,卻於半途中生生頓住了身形,翻掌擊上橋柱,借力逆向飛掠了出去,事出突然,戒備的莫府侍衛都不及反應,眼睜睜瞧著他幾起幾落,沒入了那頭華廊精宇的玉瓊樓。
莫懷臣仰頭望了望玉瓊樓後頭的嚴嚴高牆,「自尋死路!」袖角一翻,率先踏進了燈火錦繡的酒樓之中。
◎ ◎ ◎
樓中空空如也,底樓因著剛才一場騷動亂了套,桌椅東倒西歪,碗碟摔得一片狼藉,地上橫流著油膩膩的邋遢汁水殘菜。
莫懷臣皺皺眉,卻不走進那一片骯髒地,只是沉聲吩咐:「他跑不遠了,上去將他逼下來。」
「是!」莫府侍衛才欲要躍起。
「不必了!」樓裡邊的木梯處卻響起那人的聲音,沿梯而下的,卻是緩緩地交踏的兩個步伐。
一會兒,樓梯角多出一雙不大的青黑糙布靴,接著是一片黃色袍角。片刻工夫不到,藍衣人和一個黃衣少年一齊出現在人眼中,不過藍衣人手中的長刀,卻冰冷無情地擱在那個少年的脖上,刀色如墨,卻襯得那少年的纖頸白如凝脂,有種妖異的楚楚。
莫懷臣瞧見那少年是方才的女子,略皺了皺眉,旋而舒開,卻負手一笑,「素聞堰丘之虎奸狡且凶狠異常,原來卻是慌不擇路啊,想撈根救命稻草嗎?這種路人還不夠格。」
藍衣人也不多說,稍使了些力,那少年「啊」的一聲,細嫩的脖子上卻已劃出一道血印。
杜傾瞳這時簡直恨不得自咬舌頭,人要是倒楣,可是連喝涼水都會塞牙縫。
早知道對面那個笑得春風無限的傢伙,就是大名鼎鼎的莫懷臣,她死也不會給他打什麼暗號;早知道這藍衣人居然有副狼一樣刁的眼,她更不會班門弄斧的自作聰明弄什麼小動作。
不想方才她眼見不對,趕著躲入了玉瓊樓,欲拍胸脯直道好險時,卻被人從身後無聲無息一招制住,連抵抗的機會都沒有便成了俘虜,如今,她就好似那砧板上的肉。
而莫懷臣,仍是那雲淡風輕的一張臉,要叫他放棄一個朝廷重犯,換她的活命?她可不敢如此高估自己,想活,總要自救……
「快來看哪,堂堂莫大丞相為了抓人不顧老百姓死活啦,要死人啦,死人啦!」急切炸出的一串嘹亮,倒彷彿一句吆喝,沒引來路人圍觀,卻引得雙方人俱是一怔。
莫懷臣不禁失了笑,「妳也曉得,嚷也沒用。」
傾瞳登時悶了,藍衣人僵了下,點點頭冷聲道:「既然如此,我就掰斷這少年的胳膊,再把他的腦袋削成幾瓣,莫相想來也無所謂了?」
莫懷臣臉上笑容未改,單只手中銀簫微動不可察,「悉聽尊便。」
「喂……」杜傾瞳拚命瞪大了眼。
胳膊卻立刻被狠狠箝住,她已經身不由己的肩頭一沉,簡短的「喀嚓」聲中,關節處猛襲來一陣鑽心般的痛,傾瞳唯有拚命咬住下唇,牙緊扣入了唇瓣,才勉強忍住了那聲呻吟,自己的右臂定是斷了,再呼痛也不會有人答理,還不如留點尊嚴省些事。
她雖然不甘不服,但身子仍不受使喚地微顫起來,這當兒卻再次被毫不留情地拽起,刀口好好兒地繼續架上了頸邊,一時疼得視線矇矓,連對面人的神情都分辨不清了,只聽到那人陡然強硬的語氣:「你敢!」
杜傾瞳只是沒好氣地想,他怎麼不敢?如果保命符沒有效用,留符又有何用?
如今莫懷臣涼薄無情、唯利是圖,身後的藍衣人又絕對是說到做到的心狠手辣之人,只是……杜魏風啊,你如今身在何方?罷了,你不在也好,這人功夫很高,四周又都是對頭莫懷臣的人,你若陷進來,咱們怕是一次要賠進去。
身後的藍衣人才不顧她暗自琢磨些什麼,頂住她的大穴,一手俐落地揚起了刀,那森森的語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情感,「橫劈好,還是豎劈好?」
杜傾瞳終於忍不住回頭嘟囔了一句:「橫劈吧,豎著劈你費勁,我呢,我還想死得好看點。」
當然,到了陰曹地府,我也定會回來找你索命,把你撕成千片萬片,一片一片煮熟了,餵給路邊良心未泯的狗!
一貫溫文的笑容已全然隱沒,莫懷臣的面色沉煞如永寂的冥夜,「為了逃命,不惜折磨個無辜路人,堰丘之虎果真好氣魄。」
那人似乎毫不以為意,「暗中下毒設計抓我,丞相大人亦是如此高風亮節,彼此彼此。」
倒楣的人質,若不是疼得眼前金星直冒,差點想點頭附和他們兩個。
都沒錯,兩個全不是好東西!
後頭的人卻轉而對人質道:「你說橫劈就橫劈吧,看你這麼愛美,就砍斷脖子好了,很快的!」
杜傾瞳動也不能動,只能吸著氣還嘴,「那我是不是還要對你感激涕零一下?」
那人手一頓,卻隔著面具低沉笑了,「不必。」
她不由回首怒視,不防終於對上虎王面具後的眼睛,卻打了個激靈。
一次與師兄去山中修煉,他們遇上了一匹被獸夾夾住後腿的斑斕白虎,意外的是那百獸之王的眼珠明亮如火十分迷人,不過燃燒著憤怒、殘殺和隨時能撕破一切驕傲的冰冷,和這人此刻的眼神,好生相似……
所以,他真的可能眼睛眨都不眨地一手撕了她!
那人說:「我數到三,三……」
凜冽刀風如割,激得幾縷青絲無助地飛揚而起,傾瞳閉目暗自心歎「我命休矣」,腦後卻傳來一聲悠揚輕喝,「住手,我放你走!」
刀風立止,風平浪靜……
什麼?傾瞳幾乎疑心聽錯,飛快轉眸,卻對上那人無波無瀾一張俊面,他重複了一次,「你贏了,放了那少年,我就放你走。」
「放了他,好讓你繼續設法派人一路追殺?哈!」藍衣人手中一緊,卻將傾瞳越緊地拉向自己,烏溜溜的刀鋒重壓在她的脖間,「這少年要陪我走,等我安全了自然放走他,若你敢派人跟來,我一刀就劈了他,但你若守信,我也不會要了他的命。」
莫懷臣不禁瞇了瞇眼,「我能信你?」
「你沒得選擇!」
半刻,低垂的銀簫泛起一星冷芒,莫懷臣卻乾脆地移步退開,「請吧。」
莫府的手下都著了忙,侍衛長柴青急切拱手道:「可是大人,皇上還有沛王那兒……」
「我說,放他們走!」
他平日就是說一不二,下頭的侍衛聞言只能肅然退到一邊,虎視眈眈地盯著藍衣人挾持著那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少年慢慢退出了玉瓊樓,臨去之前,卻聽到那少年似乎低聲詢了階前的丞相一句,似乎是「為什麼?」
為什麼……那句疑惑,轉瞬便隨那少年和藍衣人一起消失在街巷轉角。
街上觀燈的人們已逃得無影無蹤,徒留夜風穿街走巷,在空庭簷角間清嘯。
莫懷臣僅回首吩咐:「你們負責收拾市集。」
他身形幾點,便如飛鳥一般騰風往他們逃逸的方向而去。
後頭那個新來的楞頭青侍衛趙遼跟到外頭的街上,瞧著他的背影,不禁羨慕地嘀咕一句:「啥時候我能有大人這麼俊的身手啊?」
不料被同僚周志拍拍肩頭,笑說:「你就別妄想了,就算學會了大人的功夫,你能學會大人那瀟灑樣子嗎?重點是那身段那氣勢,那張臉那點笑,你小子就算燒一萬年香,估計也求不到。」
「可是今天大人為什麼改變主意,放那個堰丘之虎就這麼走了呢?明明策劃了半年好不容易才尋到這個機會,說起來剛才那個小子長得不起眼,看衣裳也不像個富貴人,大人為什麼肯為他破……」
「噓!」周志左右一望,對他慎重地搖搖腦袋,「丞相大人行事,你想活得久些,就少問為什麼。」
「周志,莫府的人不可私自議論主人行事,連規矩都忘了?」柴青不知何時冷冷地立在兩人身邊,嚇得周志猛一哆嗦。
「總管大人,我們這就去打掃。」
「好,大人回來之前,我要看到這街上的一切都恢復原狀。」柴青肅然轉身進了酒樓。
「是!」周志連忙推了推趙遼,「你趕緊去把燈籠那邊拾掇好了,我負責這裡。」
趙遼哪裡還敢多嘴,趕緊去玉瓊樓取了簸箕,拉著長笤帚獨自走回街邊那盞破燈籠旁邊。
他還沒動手呢,眼前一暗就多了個人,揚起的好聽聲線染了幾分急迫,「方才被擄走的人,穿什麼衣裳?」
趙遼驚詫地一抬頭,「誰?」
一把寒劍已直頂住他的脖心,「那人穿什麼顏色衣裳?」
「黃……黃色。」
趙遼勉強發出幾個氣音,卻覺那劍鋒一震,「往哪個方向去了?」
他不能放開喉嚨喊人,只能咬牙瞪眼裝出不合作的樣子。
那人一動也未動,冰鋒卻已刺骨,「快說,否則休怪我殺了你,再去問你的同僚!」
趙遼習武六年了,自以為能選進聞名紹淵的莫府,也算小有所成,這時卻被對方肅殺之氣壓得不住腿軟,只是情不自禁地指向城北,「北邊。」
那人立時撤了劍,說了一句「得罪了」,迅捷無比也往堰丘之虎逃逸的方向追去,寒氣劍光在月下倒好像一道稍縱即逝的電閃。
趙遼「撲通」跌坐到地上,拄著笤帚眺望著那人隱沒的方向,不禁心虛地想,這事不能跟柴侍衛長報告,以丞相大人武功蓋世,應該……不會出事吧?
◎ ◎ ◎
事實上,現在有事的人,是被那藍衣人向扛麻袋一樣擄走的杜傾瞳。
她被制住了穴道,軟綿綿的頭朝下被扛著一路疾馳,不一會兒便躲進了城北亂葬崗一樣的丘陵,郊外孤鴉偶鳴,淒寒入骨,眼底下唯有枯草樹影飛一般地掠過。
她斷臂劇痛不已,脖上刀傷火辣,那人的胳膊更是快夾斷她的腿,傾瞳不禁低聲罵:「蠻子!」
不想卻被那人聽到了,「你再開口我就割了你的舌頭。」
「你承諾過不殺我的。」
那人還是急急趕路,「我只說不殺你,沒說不傷你。」
傾瞳無奈,慢慢只覺得血流都衝向了頭頂,漲得發暈,偏偏痛得連昏過去都不成,真是苦不堪言,心內早又罵了數遍:死人、蠻子、倒楣鬼。
不知過了多久,月色漸疏,雲影倒越發厚重起來,那人的腳步緩了,喘息聲卻無可掩飾地越來越沉,終於他選擇停在一處斷崖邊,逡巡片刻,卻毫不猶豫地縱身躍下。
傾瞳迷糊中感覺自己的身子猛沉,幾乎以為這人走投無路,所以死也要拉個墊背的,驚呼之前,身子卻已隨那人的身體一蕩,鼻子狠狠地撞在那人結實的後背上,隨之身子一歪,跌上了一塊實地,摔得稀里嘩啦。
原來,崖壁上竟然別有洞天,這個天然石洞三尺見高,蜿蜒兩丈深淺,洞口被稀疏的藤條掩住,一般人卻是絕對尋不到的。
傾瞳猜測到這裡必是那人先自尋好的藏身之所,左右一看越發心裡發涼,被壓住的斷臂更疼得鑽心刻骨了,不由恨罵:「死蠻子,你究竟是不是人!」
那人原本半跪著,卻一把就將她撈到身邊,詭異的虎面近近貼了過來,在人眼底開出層層鮮豔斑斕,「我自然不是,你也好不了多少。」
「你……」杜傾瞳恨不得幾口咬死眼前這可惡的傢伙,不防卻感到那人的手攀上了她的下頷,慢慢地摩挲著,那手指溫溫熱,呼吸也溫溫熱,卻迅速讓她肌膚上爆出一串嚇人的慘涼。
她再聰明大膽,但到底是年輕女子,此時不禁驚急交加,「你……你想幹什麼?」
「幹什麼?」那人卻拉住了什麼斷然一掀,「我想瞧瞧你究竟是何方神聖,能叫紹淵丞相失了章法。」
傾瞳「呀」的一聲驚呼,只覺撕裂中面上一涼,自己的人皮面具居然被那人生生扯了下來,因下頷被擒著,頭也無法垂下,整張真面就這麼清清楚楚暴露在那人眼前。
銀盤中天正朦朧,藍衣人目光驟凝,視線聚於一瞬。
月暗無人語,明珠乍幽芒。
恍惚間,一雙春泓萬般雪,一顧,傾城!
五劇毒迷殤,說不出的流風回雪,道不盡的清豔妖嬈。
那眉,那眼,那鼻,那唇,那線條柔細的下頷,那珍珠般細膩的冰肌,若非親眼所見,絕難相信是這世間所有,雖然此刻一路顛簸狼狽,薄汗隱隱,卻絲毫無損那驚人的美麗。
她只是坐在那裡,便彷似一朵清麗無雙的白玉芙蓉,稍不留心,就會不知深淺地直扎根開到人的心裡去。
藍衣人有片刻怔忪,被羞惱的傾瞳狠狠瞪了一眼,「看完了?看完了你可以放開了吧。」
他乾咳一聲,甩開她的下頷,卻就手按住她的右臂,順勢一抬一送。
傾瞳痛得又是一陣眼冒金星,倒曉得他將自己的右臂重新接上了,連「謝謝」都懶得出口,又橫了他一眼,「你什麼時候才能放了我啊?」
「妳急什麼?」
藍衣人丟開她,兀自坐遠了些,倚著洞壁疊著長腿,「嘩」的一聲,撕裂了染著血的藍衣,劍傷比想像的多,略有些猙獰地分布在他暗栗色的肌膚上。他齜著牙自己敷藥,等一鼓作氣把較深的幾道傷口纏好,已經費了不少工夫,這才筋疲力盡地半躺著微微喘息。
洞內月色隱約,那人的髮洋溢著一種異樣的輕赤,這會兒順著面具,直淌到灰暗的山石間,半掩了他胸腹間不羈的線條,一枚形狀古怪的吊飾垂在他的胸前,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倒彷彿有生命般奇異地發亮。
杜傾瞳穴道未解,只能倒在硬邦邦的山石地上磨著牙看,看到後來視線就不知道往哪裡掃才好,想閉眼又怕這蠻子上來對自己不利,於是斜斜地去瞟那人地上的影子。
那藍衣人也不望她,卻冷笑說一句:「瞧夠了嗎?」
傾瞳面上一熱,嘴上不肯認輸:「誰叫你不給我解開穴道,不就是為了讓人瞧你脫衣裳嗎?」
「刁嘴!」
「蠻子!」
兩人一對視,空氣中又「劈里啪啦」一陣火花。
那藍衣人才欲坐起,歪了歪身子,卻嘔出一口血來,他忙出手如風,迅速點了自己身上幾個大穴。
傾瞳看得觸目驚心,「喂,你還是中了毒?」她原以為那「月迷殤」沒有傷到他。
藍衣人卻橫手一抹嘴邊鮮血,聲音有些嘶啞:「要命就少插嘴!」
妙目一轉,她卻盈盈笑了,「我說,如今咱們也算同在一條船上,咱們來個交易好不好?」
「就憑妳?」
「是啊,就憑我!你中了『月迷殤』,難道準備硬抗過去?這藥發作起來可厲害得很,會隨血流越來越快走遍全身,恐怕你就這麼待著,是難看見明天的太陽了。不過今天算你運氣好,我可以不計前嫌,給你試試解毒,你呢,只要答應解開穴道並且不傷害我,興許今夜還死不了。」
她的語氣薄脆,眼見著藍衣人惡狠狠撲過來,仍是笑得信心十足,「我既然敢這麼說,你想,你會不會這麼輕易找到解藥呢?」
藍衣人果然頓住,她越發得意了,「而且我身上的東西,有毒人的,也有治人的,就算只有兩瓶藥,機會也是一半一半,你確定要賭?」
藍衣人終於坐下,一雙燃火的眸子在面具後頭灼灼燎人。
傾瞳幾乎以為他會一怒撕了自己,他卻猛一垂頭,捂住虎面,許多烏紅的血線便從指縫間爭先滲了出來。
真解氣!
傾瞳閒閒地道:「喂,你別死鴨子嘴硬死撐了,再這樣下……啊,你這個蠻子,你幹什麼?」
驚恐的尖叫才起,她的外衫已被粗暴地扯開來,一雙大手在她玲瓏的曲線上毫不留情地上下探索,雖然隔著一層裏衫,卻也足叫她羞憤得想殺人了。
那人卻已經得到自己想要的,再次將傾瞳摔到一邊,僅將搜到的三個小瓷瓶一一打開,放到鼻尖前頭細細地聞,依次聞過之後,卻不行動,似乎在猶豫著什麼。
杜傾瞳這輩子還從沒遇到過這般無恥的瘋子,只能悻悻瞪著那個明顯中毒越來越深的男人,冰肌上染了妖嬈的嫣紅,卻是被氣出來的。
空氣越冷了,那人的視線棄了三個瓷瓶,倒按住胸口凝視過來,目不轉睛得令傾瞳忍不住瑟縮,「你……你又想做什麼?」
那人頓了頓,卻輕哼一聲,揚手自腦後鬆鬆一提。
「吧嗒」,幻彩的虎皮面具,應聲而落。
傾瞳怔了一瞬,趕緊闔眼,「我沒看見。」
深刻的輪廓,不羈的眉眼,微厚好看的唇沾了血色,連帶揚起的笑意都有抹殘忍嗜血的神氣……但,再不凡的容貌又如何?她沒看見,看到此人的真面,定沒好事,她沒看見!
可是,那人卻將她拉近了自己,「晚了。」
扣著的下頷被微微抬起,傾瞳感到兩瓣灼熱摩挲過她的眼瞼,嚇得急忙睜眼,卻聽那藍衣人在她耳邊肆意笑道:「被這麼美的眼睛望著,也算……死得不虧,妳別閉眼,好好看著啊!」
說著,他便順手拈了一個瓷瓶,仰頭往嘴裡送。
傾瞳不由微喜。
他的手卻頓住了,睨著她閃爍的目光,「所以,這瓶有毒?」
傾瞳就瞇了瞇眼,「你說什麼就什麼了。」
如此一來,藍衣人似乎也不確定了,逡巡的目光在她與另兩個瓷瓶間又掃了幾下,「哼」了一聲,卻乾脆地抓過三個瓷瓶,仰脖通通一飲而盡。
他的動作太快,驚得杜傾瞳當場目瞪口呆,「你瘋了,為什麼不問我就亂吃?真想死嗎?」
那人的神色未變,語氣依舊孤傲得緊:「我沒興趣將命賭在別人的善心上,既然有一個是解藥,那……」
還未說完,他卻疼得猛一皺眉,連噴出幾口鮮血,搖搖欲墜,咬牙切齒道:「三瓶都有毒!」她從一開始,就存心誤導他。
傾瞳還從未見過如此一意孤行的驕傲男人,其實自己只想脫身,倒沒想要他的命,看他的模樣著實不好了,終究心軟下來,撇嘴道:「把我荷包裡的小梳子取出來。」
「……」
「趕緊的,要不等下我改變主意,你就沒救了。」傾瞳沒好氣地瞪著那個連坐著都顯得十分高大的男人,只剩了鼻孔的冷氣,「你若實在不想活了,我也不攔你,一時三刻內你不死的話,我還不信。」
「妳……以為自己活得成?」那人顯然也被激得狂怒,撲來好像要一口吞了眼前使心眼的人,怎奈身體已經不大聽使喚,重重跌在傾瞳的身上,連連嘔血,氣息也越來越重。
傾瞳被撞得生疼,不禁嘲道:「既然總是一死,你何妨信我一次?快解開我穴道,大不了救不活你,你臨死再一掌劈了我,你也不算虧。」
水眸對人,清水澈澈,波可見底,心居然一動。
停了停,指風終於襲上來,三兩點後便頹然墜下。
傾瞳只覺得呼吸一鬆,手臂已經能自如活動,忙從荷包裡取出了隨身帶的松木小梳,按了下梳柄的芙蓉花蕊,那木蓋就精巧地彈開,裡頭的狹小空間裡,藏了個很薄的紙包。
師傅說過,這是救命的東西,那裡頭的「清瑜澶」可解百毒,但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可用,那……現在,總該是十萬火急的狀況了吧。
她打開紙包輕聲催促:「張開嘴。」
見他炯炯逼視,一時再顧不得別的,兀自掰開那人的嘴,胡亂將一撮「清瑜澶」灌了下去,那人還算聽話,好不容易將藥粉咽了下去,不出一刻,身體卻陡然一震,不僅眉心越皺越深,胸口起伏也更加快急。
漸漸的,傾瞳感到一陣陣不可抑制的劇烈痙攣,從他的身體那邊傳了過來,那人則迅速側身背對了她,腮邊一帶繃得頷線分明,牙關也咬得咯咯作響。
「怎麼會?」傾瞳不禁大驚,探身撫上他被冷汗浸溼的額頭,不知所措地連聲問:「怎麼會?這的確是解藥啊,你怎麼了,哪兒疼?喂!」
他沒推開傾瞳的手,斷斷續續幾個字,卻早知結果一般,平靜得有幾分寂寥,「我死不了,是……是我體內別的毒……引起。」
別的毒?除了「月迷殤」,和剛才誤服的三種毒藥,他身上還有別的毒?
傾瞳隱約望著這人翹起青色染血的嘴角,咬了咬唇,這個男人,到底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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