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朱砂紅,五彩琉璃珠;
一支挽月舞,一場局中局。
「傾八千城池,攜萬里雲錦,獨願與君好……」
一箋薄紙如人情,出賣了她對家、國最後的一片真心。
東昭國昔日最為受寵的傾君公主,晏傾君,
拜別故土,和親為后,如眾所算計,嫁入貢月國。
猶記那日十里紅妝豔似火,那夜干戈突起刀槍鳴,
在生與死的交鋒下,淚與痛的澈悟中,她彷彿又聽見母親遺訓,
她說:「阿傾,宮牆再深,深不過人心,永遠不要輕信他人。」
鍥子
銀白色的閃電劈裂夜空,轟然一聲驚雷之後,淅瀝的細雨驟然變作傾盆大雨,澆打在白淑殿前冒雨盛開的薔薇花上,落了一地殘紅。
「阿傾……阿傾,妳還記得我都與妳說過些什嗎?」
床榻上,女子呼吸微弱,聲音沙啞,原本秀麗的臉上病態盡顯,只有左眼角的一顆淚痣紅得耀眼,像是要傾盡全力釋放它畢生的風華;她一手拉住榻邊孩子的手,眼皮無力地抬起,卻是竭力凝視著那孩子,似要將她看入眼裡刻入心底。
十一歲的晏傾君身姿嬌小,面色蒼白眼神茫然,她連連點頭,隨即眼淚滾珠般爬了滿臉,「娘,我記得,都記得!」
「不……」女子深歎了口氣,失望道:「妳現在就沒記住……」
「娘,是阿傾不對!娘說過,這世上沒有人值得我哭。我不哭,不哭!」晏傾君迅速用袖子擦去眼淚,睜大了眼不讓眼淚繼續流下來,哽聲道:「娘,妳看阿傾沒哭了,妳別生氣,妳別丟下阿傾一個人!」
女子緩緩闔目,微微歎息道:「阿傾,妳看娘病了,病得無可救藥……」
「娘、娘……阿傾求求妳,別丟下我一個……」晏傾君的眼淚還是無法抑制地流下來,無助地拉著女子的手臂懇求道。
女子微笑著,抬起不停顫抖的手,一點點靠近晏傾君的小臉。晏傾君見她吃力,忙把身子傾了傾,抬手想要握住她的手。
「啪!」女子手上猛地用力,一個耳光甩在晏傾君臉上,「我與妳說過什麼?」那一巴掌幾乎用盡女子全身的力氣,她整個人跌在榻上,大口喘著氣,這一句詰問帶著幾許淒厲。
晏傾君本欲扶住女子的手僵住,原本蓄在眼裡的淚水也在瞬間收斂,紅著側臉,呆愣在原地,嘴角撇出一抹莫名的笑意。
今天,三月初三,她十一歲的生辰。
眼前這女子,是她的母親,自她出生便伴在她身邊十一年。
十一年來,她是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傾君公主」,她是東昭王御筆親封「一笑傾君」的傾君公主,她是這宮裡人人討好巴結深畏於心的傾君公主,無人敢欺、無人能欺。
因為她有這樣一個母親,教她如何察言觀色,如何審時度勢,如何取捨得當。從小到大,她教她的東西數之不盡,她反反覆覆對她說的話,卻永遠只有那幾句。
她說,阿傾,這宮裡,宮牆再深,深不過人心,永遠不要輕信他人,娘也不例外。
她說,阿傾,富貴榮華人人趨之若鶩,大權在握讓人不惜代價、不擇手段,妳要擊敗眾人,必須比他們更加不擇手段!
她說,阿傾,所謂情愛痴纏、天長地久、白頭偕老,是富貴在左、大權在右時填補虛空的奢侈品罷了,眸中含情的男子最不可信。
她說,阿傾,妳唯有靠著自己攀上權利頂峰才能翻手雲覆手雨,使人生置、人死,才能安享富貴幸福恣意地活著!
她不遺餘力地教她如何在皇宮裡更好的生存,甚至到了如今,她那一個耳光,也是因為她「求」她了,她從來都教她,求人不如求己。
晏傾君看著奄奄一息也不忘「教」她的娘,嘴角的笑容越發肆意,剛剛才斂住的眼淚卻氾濫地流下來。
她倏然站起身,猛地扯去床榻上的帷幔,推倒榻邊的花瓶,白淑殿內的桌椅、茶具……
「妳騙我!騙了我十一年!」晏傾君清亮的聲音哭嚷著,身形移動,瘋了般砸掉殿內所有能砸去的東西,「說什麼只有手握大權才能翻手雲覆手雨,使人生、置人死,說什麼只有在權利頂峰才能安享富貴幸福恣意地活著!如今誰都不敢動妳,妳呢?不是一樣會死?妳算人心、算權謀,有本事妳算天意!有本事妳別死!」
女子無力地躺在榻上,大口喘著氣,雙唇抖動,卻未吐出一句話來,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視著晏傾君,眸子裡波濤洶湧,淚水滑落枕巾。
「妳不是我娘!」晏傾君的雙手不知何時染了血,伸手擦去眼淚時蹭在臉上,蹭過眼角與那女子眼角一無二致的淚痣,刺眼的猩紅。她站在床榻不遠處,轉過身,不再看女子一眼,冷聲道:「我娘不會如此狼狽如此無用!我娘不會輕易放棄輕易言死!妳若就此死了,再也不是我晏傾君的母親!」
語罷,她固執地睜著大眼,不讓眼淚再次流下來,固執地仰首,倨傲地向殿門走去。
雷鳴電閃,雨勢漸大,在殿內都聽得清清楚楚。
晏傾君正要打開殿門,雨聲中突然傳來一聲尖細的傳喚:「皇上駕到!」
第一章
在我人生最美麗的華年,我始終不明白,為何他們要依著母親所預料的步調分毫不差地走過我的生命。我的父親、我的兄長、我的情人,選擇了同樣一種方式離我遠去,背叛。
│晏傾君│
昭明十八年,春。
細雨連綿,淅淅瀝瀝地下了接近半個月。夜濃,白淑殿前的大簇薔薇花仍舊火雲般綻放,細雨繁花前,站了名素白衣衫的女子。
晏傾君手裡端著一隻透白的玉瓷酒壺,雙手微動,凜冽的醇香隨著倒在花間的甘釀,充逸在空氣中。
雨夜裡東昭國的皇宮,本該是靜謐安然,卻突然響起了轟雷。
雨勢漸大,酒香不散。
晏傾君嘴角浮起一抹淡笑,又是三月初三,又是雷鳴電閃大雨傾盆。
每年的三月初三,她都會在母親最愛的薔薇花叢裡灑上一壺同樣是她最愛的薔薇釀,今年,看來要被雨水沖走了呢。
四年前母親丟了性命,也丟下她一個人在這宮裡,每年為她祭上一壺佳釀。
「阿傾……」
晏傾君拿著酒壺,正要轉身入殿,雨夜裡突然傳來一聲輕喚。她眨了眨眼,看清雨幕裡的來人,悠然一笑,「子軒,居然這個時候入宮?」
站在她身前的男子白色的長袍上繡了精緻的蘭花,因為雨水浸染濕透,黑髮貼在素白的臉上,更顯得面部稜角分明。
「知道妳逢春雷便睡不好覺,剛好從白子洲回來,便過來看看妳。」奕子軒聲音有些沙啞,注視著晏傾君,墨黑的瞳仁眼波流轉,儘管面色憔悴,卻掩不住再見到她的喜色。
晏傾君低首淺笑,拉住他的手臂,快步走到屋簷下,睨他一眼,佯作責怪道:「明日一早隨太子哥哥入宮不也一樣嗎?如此趁夜偷偷入宮,若是被人發現,可是連累了我的名節……」說著,她伸手推殿門,卻是被奕子軒阻住。
雙手被他握在掌心,春夜裡陰寒的雨水好似帶了溫度。
「怎麼?」晏傾君略略揚眉。
笑意在奕子軒臉上一閃而過。他放開一隻手,從衣襟間抽出一條帕子,細細地為晏傾君擦去面上的雨水,柔聲道:「隨我出去走走。」
聲音雖是輕柔,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拉著晏傾君便往外走。
「在下雨呢……」晏傾君小聲道。
「一會兒便停了。」
晏傾君笑了笑,服順地跟在後面,盡量放輕了腳步。東昭皇宮,夜闖入內私會公主,還不怕被人撞見地帶她去殿外,也只有他奕家大公子有這個膽子、有這個能耐了。
大雨真如奕子軒所說,下了少頃便停得乾乾淨淨,突來的雨水使得宮內的侍衛退守暗處,此刻還沒得及歸守原位。
宮內禁衛軍的分佈和當值安排本來就是奕家管理,晏傾君不擔心他們會被發現,即便是發現了,有點心思的人見到奕子軒也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只是,奕子軒一路不語,面上倦色難擋,她從中看到隱隱的冷然,心中有了猜測,開口問道:「你這麼早就回了,是不是白子洲一行,發生了什麼事?」
白子洲是東昭國東南面的一處海島,已經荒廢二十餘年,大約半個月前,太子晏珣與她說父皇下令,由奕家主持,重建白子洲。一來開採白子洲上的稀有資源,二來那海島重修之後,還能容數千人居住。她本來以為奕子軒一去,肯定要耗費數月時間,沒料到才半個月就回了。
「白子洲的事我交給奕承了。」奕子軒沉聲回答。
奕承是奕子軒的弟弟,晏傾君本想多問問白子洲的事,奕子軒卻回頭,突然道:「子時早過,現在是三月初三了。」
晏傾君一怔,三月初三,是母親的忌日,也是她的生辰……
「阿傾,妳十五歲了。」奕子軒拉著晏傾君的手緊了緊,將她的五指握在掌心,說話間,尾音帶著微不可聞的歎息。
十五歲,母親過世四年。晏傾君微笑,所有人都以為這四年來她的改變是因為所受的打擊太大。奕子軒,是想勸她忘掉過往?
「子軒,我半個月前就和太子哥哥說好,明日他帶我出宮玩一圈,當是我十五歲生辰的禮物。現下你回來了更好,我們三個許久沒在一起好好敘一敘了,他說旭湖上又開了家汝坊,那裡的歌女唱歌,很好聽呢。」晏傾君抬首歡笑道。
「可明日……」
「我知道,貢月國來使,太子哥哥肯定沒法和我出去了,你也不得空吧。」晏傾君想了想,道:「那明日晚宴後可好?你們到我白淑殿來?」
奕子軒面上的表情明顯地僵了僵,沒有答話,腳下的步子越來越快。
「阿傾,挽月夫人……」奕子軒遲疑地開口,聲音輕細,最後幾個字竟是被夜風吹得微不可聞;晏傾君蹙眉,挽月夫人,說的是她過世的母親。
「她……什麼?我沒聽清。」
「她若知曉我半夜帶著妳到處亂闖,定會責怪。」奕子軒回頭一笑,眸子裡的光似暖陽一般,他伸手蹭了蹭晏傾君有些發紅的臉蛋,「是我疏忽了,天氣陰冷,妳剛剛還淋了雨,我送妳回去。」
晏傾君微笑頷首,不由地想到母親曾經教過的話,那些權爭、那些勢鬥、那些「生存法則」;那些,四年前開始她便不想再信了,如今她不爭、不搶,同樣活得恣意,同樣覺得幸福,為何要去費盡心機的鬥?
恰好二人到了門口,奕子軒從腰間取下一串璀璨的琉璃珠,遞到晏傾君眼前,笑得溫煦。
晏傾君怔了怔,看清那串琉璃珠後,詫異道:「你……」
「阿傾,生辰快樂。」奕子軒的聲音溫柔地像是要掐出水來,將琉璃珠又遞近了幾分。
五彩琉璃珠,五顆琉璃晶瑩剔透,色彩各異,無日無月卻散著幽幽螢光,墨黑的繩結尾端各掛了一顆,顆顆依偎,串串相連,外表看就不凡,所代表的意義同樣不凡!這是奕家祖傳之物,除卻嫡長子,便只有當家主母方可佩戴。
「阿傾,妳十五歲了。」奕子軒的一聲歎息,彷彿又響在耳邊。十五歲,是及笄之年,婚嫁之歲,這次她才真正明白那話中的意思。
「公主,這額間的……要洗去嗎?」茹鴛看了一眼又怔在銅鏡前微笑的晏傾君,掩嘴輕笑著問道。
晏傾君回過神來,看入鏡中,伸手觸了觸額間渾圓的朱砂,還有些痠痛。幾天前她與太子哥哥打鬧,不小心傷了額頭,昨夜奕子軒送她回來,剛剛點燈就被他瞧見了,笑著替她點了顆朱砂,說是遮醜。
「奴婢看是不用了吧?昨日的青紫被遮得乾乾淨淨呢,若是洗去了,待會傾雲公主定會特意取笑一番,而且啊,這可是那個誰誰誰……親自點上去的!」茹鴛一眼瞧見晏傾君今日心情大好,又見四下無外人,一時忍不住逗趣了一番。
晏傾君斜睨她一眼,道:「就妳嘴貧,出去出去,這妝我自己來上。」
「待會晚宴上太子和奕公子都會到呢,奴婢可不敢偷懶。」茹鴛動作輕快地拿出各種脂粉,嘴角的笑意藏不住。
雖說陛下已經許久未曾留意到公主,連生辰都有意忽略,可她主僕二人仍是在這皇宮裡完好地生存了下來。轉眼公主及笄,她一早看到那串琉璃珠便明白,公主要嫁了,嫁的還是東昭國內聲名最旺的奕家公子!
「公主,依奴婢看,今夜的晚宴之後,傾雲公主嫁出去了,接著肯定就是您了!」茹鴛一邊替晏傾君挽髮,一邊笑嘻嘻道。
晏傾君瞥了一眼桌上的琉璃珠,笑道:「今日的晚宴,貢月國的來使替國主選后,妳怎麼知道一定是傾雲?」
「太子殿下說的啊!上次太子殿下不是和您說皇上與貢月國主,定下的皇后人選是傾雲公主嗎?奴婢全聽見了。」茹鴛在晏傾君髮間插了一根簪子,面上神采飛揚。
晏傾君低笑,不語。
「反正傾昕公主已經許了余家長子,傾雲公主和親,最多半月便嫁了,接下來就該公主您了!您看,這五彩琉璃珠奕公子都給公主了,事情還能有變數不成?」茹鴛嬌俏地挑眼,掃了一眼即便是在屋內仍舊熠熠生輝的五彩琉璃珠。
「世事無常。」晏傾君笑著拍了拍茹鴛的腦袋。
茹鴛躲了過去,打開手邊的脂粉盒,嬉笑道:「什麼世事,到了奕公子那裡,都是小事一樁了!奕公子一向待公主好,您看,這脂粉都是他去白子洲前特地送來的呢。」
茹鴛說著,打開盒蓋,笑著替晏傾君撲了薄薄一層粉,「即便是有什麼無常啊,奕公子也定然會悉數解決掉的。」
茹鴛笑得瞇了眼,細細看著晏傾君。
其實,公主即便是不妝點打扮也是漂亮的,儘管這麼些年將她的銳氣折了許多,不再鋒芒畢露的公主,卻多了一種內斂的美;十年,她隨著公主一點一滴的變化,長大、及笄,會看著她嫁人,會看著她出這皇宮!
「啊,奴婢差點忘了!」茹鴛放下手裡的粉盒,轉身從梳妝盒內拿出一張紙箋,遞給晏傾君,「今日公主歇息的時候,奴婢在窗臺邊撿到的,應該……是奕公子掉下的吧?」
紙箋是折上的,還帶著淡淡的蘭花香。
晏傾君揚了揚眉頭,翻開來,雋秀而大氣有力的幾個字。
傾八千城池,攜萬里雲錦,獨願與君好。
茹鴛一眼瞅見,捂著嘴偷笑。與「君」好,說的不正是她家公主嗎?這奕公子,果真內斂,表白的方式都與眾不同……
她正要多打趣幾句,驀地瞥見銅鏡中晏傾君剛剛還紅潤的臉,蒼白如紙。
◎ ◎ ◎
宮燈通明,燦若星辰。
三月初三,貢月國來使求婚,意在為貢月國主求得賢后。貢月與東昭之間雖說有祁國與商洛兩國相隔,卻是數代交好,紛爭甚少,和親之後,兩國必定更加親厚。
如今東昭國主晏璽膝下有七子五女,比起其他四國,可說是枝繁葉茂。五位公主中晏傾君排行第三,剛到及笄之年,上頭有傾昕、傾雲兩位公主,皆是二八年華。
茹鴛低眉斂目,合禮地替晏傾君倒上一杯酒水,放下酒壺,靜然跪坐在一邊。坐回原位時她稍稍抬眼,看了看晏傾君右側的傾昕、傾雲。兩位公主一位身穿素白繡銀絲曳地長裙,一位明紫繡暗花束腰紗裙,頭上金步搖,腰掛和闐玉,只一眼便貴氣非凡。再看自家公主,再簡單不過的淡黃色裙杉,連簪子都是銀製的,最出挑的不過隱起的水袖。
茹鴛暗暗地歎口氣。
傾君、傾君,能得「傾君」二字,豈會是普通公主?
當年挽月夫人聖寵正濃,傾君公主何嘗不是名揚天下?宮中誰人敢欺?可如今,「一笑傾君」的傾君公主,彷彿明珠蒙塵,收斂了所有光芒。
當然,現在的公主,才更像普通人,她更加喜歡。
「茹鴛,我去與太子哥哥說幾句話,妳看好帶來的東西。」晏傾君突然回頭,微微笑道。茹鴛忙頷首應允,順勢扶晏傾君起身。
宮燈搖曳,百官齊至,矮長的雕花木桌左右相對,只留出中間一條絲毯鋪出的大道和正前方的一塊空地。
晏珣身著月白色長衫,丰神俊朗,舉著酒杯笑意連連地與身旁幾人說著什麼,一見晏傾君緩步過去,對著她眨眨眼,舉杯對著旁人道:「晏珣先行離開一會,各位繼續繼續。」說著喝下酒,出了人群迎著晏傾君過去。
溫文有禮,從不自恃身分而過分倨傲,言談之間卻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王者之氣,讓人不敢輕視;處事有分有寸,圓滑老道,比起其他幾位皇子,甚得民心,在旁人看來,太子晏珣,幾乎毫無缺點……晏傾君垂下眼簾,不再多想。
晏珣剛好到她身前,笑道:「傾君,找我何事?」
晏傾君見他笑得歡愉,也隨著笑道:「太子哥哥,不知子軒可有時間對你說起,今日晚宴後,去我白淑殿一聚。」
晏珣顯然是未曾聽過奕子軒提起,怔了怔便笑答道:「好。」
「嗯。」晏傾君點頭,沉默片刻,見晏珣並未多話,笑道:「那我先回去,記得宴後白淑殿見。」
「傾君……」晏珣喚住她,一眼掃過她腰間的琉璃珠,嘴角浮起揶揄的笑意,「傾君就快嫁人了。」
晏傾君回頭笑了笑,宮燈下面色桃紅,看在晏珣眼裡像是女子含羞。
這頭茹鴛本是安分地等著晏傾君回來,哪知被晏傾雲喚過去替她斟酒。茹鴛面帶微笑,順從地給晏傾雲倒酒,剝堅果,心中卻是暗罵。
這傾雲公主,貌美如花,毒如蛇蠍。她性子極為要強,凡事都想爭個第一,偏偏每次都被她家公主壓得連翻身的想法都不敢有,最近幾年才算是揚眉吐氣了,每每見到公主便想方設法地冷嘲熱諷,還好她馬上便嫁出宮了。
「茹鴛啊,我剛剛瞧見,傾君妹妹今日是點了朱砂?」晏傾雲的模樣本就嫵媚,今夜又特地打扮過一番,笑起來更是媚氣十足。
茹鴛卻沒有抬眼看她,恭順地低眉道:「前日公主意外傷了額頭,因此點了朱砂遮醜,說免得讓使臣看了笑話。」
「哦……」晏傾雲拉長了尾音,聽來心情特別好,又道:「待會妳與傾君妹妹說說,就說姐姐……怕是看不到她出嫁了,哎……」那一聲歎息,似幽怨似惋惜,夾雜著掩飾得極為拙劣的得意,她這是炫耀自己就要嫁作皇后?
茹鴛心中一陣厭惡,卻是不露情緒地應聲:「奴婢知道了。」
隨著東昭國主晏璽帶著數名后妃入席,晚宴在一片「萬歲」聲中開始。
觥籌交錯,君臣同樂。
宴近尾聲,茹鴛輕聲在晏傾君耳邊問道:「公主,怎麼那使臣也沒見有什麼動靜?這皇后還選不選了?」
「當然選,妳且看著。」晏傾君從宴席開始便一直垂首不語,此時聽到茹鴛的問話才淡淡地答了一句。
茹鴛雖然心有疑慮,卻不多問。
說是「選」后,到底怎麼個「選」法?
最後一支舞隨著樂音消散而落幕,舞姬退去,茹鴛悄悄瞧了許久的貢月使臣終於有了動靜。他捋著雪白雪白的長鬚,對著主座的晏璽跪拜之後,朗聲道:「陛下的幾位公主皆是天人之姿,端莊賢慧,老臣眼拙,實在不敢妄論高低。」
「哈哈,傾昕朕已經許了人家,只剩下兩個丫頭適選而已,貢王爺看準哪個,說一聲便是。」晏璽年近五十,聲音洪亮,精神矍鑠。
一聲「貢王爺」,讓一直垂首斂目的晏傾君稍稍抬眼。
這次的使臣,居然是貢月國年近六旬的老王爺!
貢元再次行禮,稱領命,隨後捋著鬍鬚笑吟吟地向著傾雲傾君的方向走過來,雙腳穩穩停在兩張矮桌前。
傾雲傾君連忙起身,對方是貢月國的王爺,更是長輩,一站一坐顯然不合禮數。
貢元看了一眼傾雲,又瞥了一眼傾君,彎身作揖道:「貢元有幸,代我貢月國迎娶新后,傾……」轟!天空驟然一聲巨響,七色的夜花綻放,將皇宮照得如白晝一般。宴席上的眾人被焰火吸引了所有注意力,紛紛仰首觀望。
宮燈不知何時熄滅,姹紫嫣紅的各色光芒隨著煙花的綻放在眾人臉上映現,直至最後一朵豔紅色的禮花漸漸隕落,皇宮被暗黑籠罩。
眾人剛剛看過焰火的眼,再看向宮燈未點的宴席,更顯得夜色如墨。
濃黑的夜裡,稍稍一點光亮就尤為搶眼。正好有那麼點微光,紅、黃、紫、橙、綠,極為微弱的五種顏色,吸引了眾人的眼球。剛剛下過暴雨的天,烏雲還未散盡,應該是無星無月才對,可除卻那五種芒光,同時亮起的月牙形的淡淡螢光,幾乎讓人以為自己花了眼……
待到雙眼適應了黑暗,宮燈也漸漸點起,眾人才發現,剛剛那微光竟是來自傾君公主。幾百人的目光同時聚集在晏傾君身上。
「公主……」茹鴛抓住晏傾君的手,壓低了聲音道:「公主,妳額頭的朱砂……為何會發出新月狀的光亮?」
晏傾君的手心早就沁滿了冷汗,並未答話,不知從何時開始,一直凝視著左前方的奕子軒。奕子軒卻是垂著眼,好像並未察覺到她的目光,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再倒一杯,再喝下。
「父皇,今日是君兒的生辰,貢王爺又不遠千里來我東昭國,兒臣也想給眾人一個驚喜,因此事先未向父皇稟報,請父皇責罰!」晏珣突然起身,跪地請罪。
主座的晏璽顯然怔了怔,將目光從晏傾君身上收回,隨即笑道:「是朕的疏忽,珣兒有心了,只是打斷了貢王爺,還不快快賠禮!」
「殿下莫要多禮!」貢元見晏珣要對自己行禮,連忙大跨了幾步,扶住他道:「如此絢麗的煙花,要多謝太子殿下一番苦心才是!」
「傾君亦要多謝太子哥哥的生辰禮物。」晏傾君的聲音突然插進來,清靈如泉水。她稍稍移動步子,離了原座,向著晏璽跪地道:「父皇,傾君四年未過生辰,今日收到大禮,著實高興。受人之禮,理該相還,更何況今日貢王爺在此,傾君願獻舞一曲,以償眾樂,還請父皇恩准!」
晏璽眉頭皺了起來,沉吟半晌道:「准!」
晏傾君避過茹鴛,對著身邊的宮女低聲說了幾句什麼,茹鴛正在不解,只看到晏傾君面帶微笑、施施然走到宴席中,晚宴前隱起的水袖如剛剛在夜空綻放的煙花似地散開來。直到耳邊響起熟悉的古月曲時,她驚得後退了兩步,面色煞白。
古月曲,顧名思義,上古時期流傳下來的一隻舞曲,曲為贊月。曲音初時輕盈若滴水之聲,如綿延細雨浸潤人心,隨後雨滴漸大,猶如烏雲密佈暴雨大作,萬物枯敗,悲悵呼嘯,殘虐令人心悸,極烈之後風平浪靜,雲散月出,樂聲似紗,輕緩而不失力度,如雲之彼端,海之彼岸,徜徉自若,換得新生。
而與古月曲相對的,是一支挽月舞。
於細雨綿延時喚月而醒,於狂風大作時呼月而出,於風平浪靜時挽月而留。
晏傾君淡黃色的水袖長裙在空中描繪各種姿態,身姿隨曲而動,長髮隨身而逸,時而如春雨滋潤萬物,時而如夏風清爽拂面,時而如秋葉蕭索飄零,時而如冬雪瀟灑肆意,身形鬼魅般幻化,靈動如月中仙子。
昭明三年,便是憑著一支挽月舞,宮女白夢煙驚為天人,一舉得到晏璽寵幸,隨後以東昭國從未有過的晉升速度步步高升,被封作挽月夫人,享盡獨寵近十年。
又是一支挽月舞,奉「月」為神的貢月國以鑄鐵之術為交換,先後遣來上百名舞女向挽月夫人習舞,卻始終無人能及夫人神韻,舞未學到卻送出鑄鐵秘術;然而,無論是挽月夫人還是這支名震五國的挽月舞,早在四年前的那個雨夜……隨風而逝。
一曲作罷,晏傾君飛揚的舞姿戛然而止。她闔目,面色靜如止水,跪拜謝恩。
宴席上一片靜謐,不,應該說是死寂,毫無生氣的死寂!剛剛激昂磅礡的舞樂似乎根本從未響起,曼妙的舞姿也從未存在。晏珣睜大了眼不可思議地盯著地上的女子,奕子軒緊抿雙唇,面色微白。晏璽則倏然站起身,一手甩掉手中的酒盞,落地生花。
茹鴛使勁眨了眨眼,確定不是自己眼花,再用力掐了掐胳膊,確定自己不是在夢裡。可是,不過一個瞬間,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模樣?公主額頭的朱砂為何會發光,還會變作新月狀?
要知道,奉「月」為神的貢月國,對「月」幾乎是迷信,雖說一枚新月便可能讓那王爺改「選」公主為后,憑公主的才智應該能找到藉口推脫才是……可她跳上一支挽月舞,不是擺明了讓貢月使者選她?公主不是要嫁給奕公子嗎?
奕公子的五彩琉璃珠、公主額頭的朱砂、落在窗邊的紙箋、銅鏡中公主驀然變白的臉色……所有的線頭在茹鴛腦中滾成一團,混亂不堪,最後只剩下兩個字。
完了!
第二章
昭明十四年,享盡榮寵十數年的挽月夫人因病過世,隨之,從小被捧在掌心、寵上雲端的傾君公主一夜之間跌落泥中,再無人問津。
常人所理解的「愛屋及烏」,挽月夫人在世的時候被晏璽演繹得淋漓盡致。可四年前的一場大雨,將所有的纏綿繾綣洗刷得乾乾淨淨。無論是香消玉殞的挽月夫人,還是與夫人有著相似容顏的傾君公主,突然成為那位傳聞中的「專情」國主的禁忌,連二人的名諱都無人敢在晏璽面前輕易提及。
曾經驕傲如孔雀般的傾君公主漸漸地淡出宮人的視線,直到今夜,突如其來的一支挽月舞,讓人恍惚以為時光倒流回十五年前,又看到當年盛世榮光下一舞傾君的挽月夫人。
晏璽的禁忌,宮人當然知曉,初看挽月舞時的驚豔,隨著古月曲的消逝化作驚詫,再見到晏璽憤怒地砸了酒杯,皆是驚恐地抖了三抖。
可作為貢月國使臣的貢元是不知道的,在黑暗中乍然見到晏傾君額頭突然亮起的「新月」,他心中的皇后人選就已經有了動搖,再看這一支挽月舞,此刻晏傾君在他眼前簡直就如月神化身一般。他驚喜得連晏璽的動作都未注意到,只是愣愣地看著晏傾君。
晏璽因著突然湧起的怒氣而通紅的面色漸漸平復,緊鎖的花白雙眉漸漸舒展開來,隨即笑了起來,樂呵呵道:「今夜這酒杯還真是滑手……」
一邊馬上有宮女跪下,顫悠悠道:「奴婢該死!請陛下責罰!」
「自行下去領罰!」晏璽沉聲道。
「陛下,老臣欲代我貢月國主求得傾君公主為后,不知陛下可願割愛?」貢元突然轉身,向著晏璽跪下,咬重了「傾君」二字。
宴席上這才恢復了些許生氣,隱隱起了議論聲。
一直跪在地上的晏傾君稍稍抬了頭,看入晏璽眼裡。
晏璽重新拿了一隻酒杯,在手中摩挲轉動。他細細看著晏傾君的臉,眼前漸漸勾勒出十五年前在自己眼前言笑晏晏的女子,同樣的年輕,相似的美貌,連眼角那顆殷紅的淚痣都如出一轍。
「依朕看……」晏璽拉長了尾音,頓住,見到晏傾君的眼中閃起一片漣漪。他輕咳了一聲,眸中竟有了快意的笑,緩緩道:「貢王爺請起,君兒能得貢王爺慧眼賞識,是她的福分!」
晏傾君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顫了顫,只這一句話,她便知道了結果。她側首看向晏珣,見他正好長吁一口氣,再看奕子軒,他如初來時一般,拿著酒壺仍在喝酒,嘴角卻是帶上了意味不明的笑意。
半月來第一個雨停的夜晚,潮濕,淨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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