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趴在長門宮的破窗前,回憶著那場絢爛繁華的空幻,顰笑之間,已然度盡前塵後世。
原來,天長地久有時盡,情愛貪歡亦難長;終是懂得,情衰、色敗,一朝緣斷,便各奔西東,而那些肝腸寸斷、心灰意冷,又何須等到千帆過盡之後?
七彩玲瓏水晶玉,東海綺異夜明珠,怎可比我的重澐這般美麗?萬物不及,舉世無雙,妳當屬這世間第一。
我枕臂趴在窗臺上,突然想起昔日他曾對我說過的這句話,心中乍然一動,抬起瘦骨嶙峋、蒼白如紙的手,撩過胸前一縷黏著油膩的頭髮,銜在口中、抿著嘴角,最後竟笑出了聲音。
「這瘋女人,終不如死了才好,看那一身黑漆漆的破衣、慘白的尖臉、披頭散髮,到處遊走,活像個吊死的女鬼,瘋瘋癲癲,真令人厭惡!」身後有人走過,惡狠狠、毫無顧忌地朝著我詛咒。
我無謂,習以為常;抬眼望著頭頂破爛木窗發呆,雨水淋漓,順著被風鼓破的窗紙滴水成行,落在窗臺上,再沿著破敗牆壁往下,一路流進荒草掩地的院子當中。
「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我呢喃,伸出手,接住落雨如鍊,涼絲絲的,真像是那串七彩玲瓏玉,從前玩弄在手,揮之則棄,廣寒宮中的奢侈榮華,又怎是常人可窺、可羨的?
美亦美矣,貴不可言,可誰又有我深知,何為「富貴榮華有時盡,情愛貪歡亦難長」?無人可知,至少對於我來說,終是懂得,情衰、色敗,一朝緣斷,便各奔西東;而那些肝腸寸斷,心灰意冷,又何須等到千帆過盡之後?
「閉嘴,妳給我閉嘴,妳這賤貨、妳這瘋婦。」女人衣衫襤褸,一頭黑髮雪染了半數,卻仍舊梳妝工整,她橫眉怒對,滿臉諷刺怒氣,伸手指向我,「妳還以為妳是當初富麗堂皇的宮殿裡,作威作福的主子?妳這賤婦從踏入這長門宮一步之時,就註定要老死在這裡,一輩子都做人不成、做鬼不能,想從這裡走出去?作妳的春秋美夢吧!」
我瞥過她,仍舊面上微微帶笑,若無其事起身,拖著病足,邊走邊頌:「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伊予志之慢愚兮,懷貞愨之歡心;願賜問而自進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虛言而望誠兮,期城南之離宮……」
身後的罵聲已近歇斯底里,我充耳不聞,垂眼站在牆根,塌牆碎瓦、半寸遮攔之處,任憑風鼓起我黑色的單衣,像張凌亂的薄脆燈籠紙,唸著、唸著,聲音漸小,唸到最後連自己再也唸不下去了,望著滿眼的荒蕪頹敗之色,我扯扯嘴角,又笑了。
他說過要困我一生,痴纏的情話真美,美得心裡每個角落都甜,事到如今,心仍舊甜著,某個瞬間,回想起當初仍覺得暖意盎然;可惜,卻不再適合如今的我流連。
我遙望遠處,想從森森樹影,烏雲遮月的某一處縫隙,張望廣寒宮的影子,可卻望不見、也看不著,這個人鬼共嫌的角落之所,從來都是與世隔絕。
夜色漸濃,整個長門宮越發幽暗,毫無半絲光亮,像一口吞人靈魂的井;幽怨低啞的歌聲、肝腸寸斷的低泣、碎碎不清的咒罵、鬱鬱不歡的嘆息,原來,瘋的人不是我,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瘋子,從踏進這長門宮的第一日開始。
多美的年華,驚豔的何只有歲月?便是身臨其中的彼此,也不免陶醉其中;唯願所有青春裡能綻放出的鮮豔燦爛只為一人可欣賞,他淺笑,便晴空萬里;他蹙眉,便暮雲四合,那樣心驚膽戰、憂心忡忡,是當日的甜美心思,也成了日後的鴆酒之毒。
夢裡醒時之間,我總還是能清楚記得當時,死寂的前卿殿裡,他立於我面前,一直說著,語調平緩、無起無伏,彷彿已經將那些莫須有的說辭反覆默背於心,早已滾瓜爛熟;珍妃跪在我身側,磕頭如搗蒜,絕望地哭泣,求他不要那般絕情。
我聽著交混著平穩與絕望的兩道聲色,越聽越可笑,最後竟笑出聲來,他一頓,抿緊嘴角走下案臺,站在臺階之上,鷹隼那般俯視著我,冷聲問:「妳,還想說些什麼?」
我抬頭,早已不自覺淚流滿面,胸腔之內,翻攪扭扯,疼了、也空了,卻只能強作鎮定,清冷音調問他:「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聞言一悚,暴怒地從身側的案臺上抽過尚方寶劍,劍離鞘,聲響尖銳刺耳,他猛地揮動寬袖,劍鋒急轉,帶著風揮至我面前,我未動,仍舊直盯著他看;他一愣,未料到我不躲,慌亂中收了力道,劍尖太銳,雖是被及時抽回,卻也輕劃過我的右側眼角下方,剜掉一小塊血肉;我感覺不到疼痛,只是覺得有灼熱的液體劃過我臉頰,一直順流直下,沿著眼淚滑過的方向,混成一體,流進我嘴裡,又腥又鹹。
他倒退一步,驚悚地望著我的臉,氣喘吁吁;握劍的手仍舊微微顫抖,又極快的藏進袖子中,故作鎮定。
我大笑,無法停止的大笑,彷彿整個前卿殿之中都迴盪著我的笑,越傳越遠,他開始六神無主,失態而急躁地指手劃腳,怒喊門外的侍衛將我拖出,打入冷宮。
「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我笑不可支,不在意太監們如何粗魯地把我死命往外拖行,口中仍舊斷斷續續唸著:「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言我朝往而暮來兮,飲食樂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親;伊予志之慢愚兮,懷貞愨之歡心;願賜問而自進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虛言而望誠兮,期城南之離宮……」
李哲瞠目瞪我,雙眼赤紅,見我朗朗背誦,像是剎然間受到什麼刺激,乍然歇斯底里怒吼:「拖走,快把她拖走!」
我含笑看著他暴怒,一遍遍背誦,清晰而薄涼,直至眼中那人的臉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渺小。
我和珍妃大概被關了三天之久,暗房無天日,只有極小一個通風口可射入一束光線,讓我辨別晨昏;大概是到了傍晚時候,那扇緊鎖的門終於被打開,有人走了進來,我聽見珍妃吵鬧著出去的聲音,勉強抬了頭。
「皇上仁慈,還送妳們這一程好過,看看這飯菜,已經待妳們不薄了,知足吧!」小太監把餐盤放在我面前,嫌棄地不願靠近我,用腳踢了踢,粗暴地把東西踢到我面前。
「吃啊、快吃啊!吃了這一頓,就沒下一頓了,還不吃?難道黃泉路上也想做個餓死鬼不成?」太監尖銳的聲音充斥狹小黑暗的空間,刺耳極了。
珍妃聞言,頓時歇斯底里,掀翻了她面前的餐盤,把飯菜灑了一地。
意料之中,響亮的巴掌聲響起,太監諷笑,扯起她凌亂的頭髮,逼她與自己對視,「少端起妳當主子的架子,就憑妳?皇上玩夠了妳,不要妳了,老子也能玩得起!」
「你們這群狗奴才、狗奴才,不得好死!」
「老子看妳嘴還能硬到幾時去,給妳點顏色看看。」說罷,淫蕩奸笑聲此起彼伏,那太監不只說說而已,探過身便去扒珍妃的衣服;我冷眼,看珍妃被扯得衣衫凌亂,突然想笑,看吧,處境如此卻還要頤指氣使,便註定得不到好果子吃;自古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往往我們栽的都是小人之手。
我抬頭,看了看門口幾名太監,那人朝我瞥過一眼,遂低了頭,緩緩退出門口;我坐好,拉過餐盤,端起碗,平靜地吃起來;這肉塊不如蜜汁蹄膀香軟、這菜枝不及翡翠玉青那般青翠,湯水稀薄、清淡無味,我依舊吃得津津有味,彷如品嚐美味佳餚;摸索到菜盤下方的東西,不動聲色地捏在手中;那太監終究只是給珍妃些顏色瞧瞧,也非當真要洩慾羞辱,只是扒掉了她衣衫,賞了幾記耳光便悻悻離開;我則等一切恢復寧靜之後,攤開紙條查看。
三字入目,足以讓我如置冰窟,那一瞬,我突然明瞭,其實,大難臨頭之際,誰也拯救不了誰,所有的考量、顧忌,都不會成為放手的藉口,哪怕是做個被猶豫的因由都顯得勉強;接下來的長久時間裡,珍妃與我都沉默著,暗房中死氣沉沉,彼此心裡都繃緊一根弦,就怕門再次被推開之日,便是黑白無常索命之時。
半夜裡我聽見珍妃喃喃自語,開始倚在牆角,而後伏在地面,她碎碎唸,像是著了魔。
「表姐?」我輕聲喚她,她不應,仍舊唸叨什麼,聲音越來越小。
我盯著那團模糊的影子動了動嘴角,最終還是沉默了。
「全歿」了嗎?蕭家、趙家都已被屠殺殆盡了嗎?我沉聲嘆息,這哪裡是水落石出、真兇浮水?本就是籌劃栽贓、借刀殺人;想來,我是從一開始就被抉擇捨棄的棋子,死,只是時候早晚而已。
紙條上還有一個「等」字,難道是有人要幫我脫離苦海?我猜不到,也想不清楚;李哲先審問、調查我,便迫不及待地對趙家、蕭家趕盡殺絕,顯然是籌劃已久,準備徹底地斬草除根;若說還有人願意鋌而走險地救我,連我自己也不願相信。
這裡太過陰冷,我凍得直發抖,只好靠過身子,扶起珍妃,借彼此體溫熬過餘下時光;她渾身燙得很,應是正在發高燒;見我碰她,她下意識掙扎,「放手,你這狗奴才!」
「是我,妳別叫,如果妳不想死,我們最好互相取暖,不然,誰都別想走出這個房間。」珍妃抬了頭,臉頰紅腫、眼眶青紫,嘴角還有血絲殘留,面目不堪一看;她似乎在哭,眼淚滑落我手腕,聽她道:「重澐,妳說我爹會不會來救我們?姑父也會來救我們的,是不是?」
我眼眶急遽發緊、蟄痛異常,喉頭更是哽得難受,「會的,妳乖一些,舅舅和我爹很快就會來救我們。」
她艱難地點了點頭,伏在我肩膀,呼吸粗重,「重澐,皇二子不是我下的手,為什麼皇上不肯信?一個奴才的話當真就那麼有份量?我說我那日與妳在一起下棋品茶,他說什麼也不相信,他說我們合謀;可為什麼,他寧願相信一個奴才的話,也不願相信妳跟我呢?為什麼?他那麼喜歡妳、寵愛妳,為什麼都不肯信妳?」
我終於不那麼冷,珍妃正在發高燒,她的身子燙得很,像個暖爐一般溫暖我。
「可若是皇帝當真寵愛妳,便是我說當時跟妳一起下棋、品茶又能如何?他自是會保住妳,把德嬪的說辭調查得清清楚楚,也不至於如今這般,但憑他人一言半句就信以為真,難道不是嗎?」
月色化成一汪水流過她的臉,留下蒼白一片,而她的眼色卻比那月色還要清冷,「其實,皇上也沒有妳想像中那麼愛妳,沒有。」
珍妃笑得淒厲,「其實大家沒有什麼不同,只是一個女人罷了,對於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來說,除了一個暖床生子的玩物,什麼都不是,沒有那麼不可或缺,也沒有那麼不可取代,想太多的,只是我們,只是我們自己而已。」
看著她,失魂落魄,像是一面鏡子,反射著自己某一刻的身影,眼見為實之際,震撼得超出我的想像;心頭猛然被炸出一個巨大缺口,絕望、疼痛,擰攪在一起,如洶湧浪潮,撲滅所有期望中微弱的火光,直至漆黑死寂一片。
色衰愛弛、君王多薄情,起初我便懂得這道理,我這般自以為,可等到他罔顧昔日、橫眉冷對;等到那些說辭莫名虛有,我方才知曉,不到死去活來,永遠不知道,地獄到底多遠、人心到底多狠、情愛到底多傷人。
她不再與我說話,只是緊緊扯住我胳膊,窩在我胸口惴惴啜泣,直到哭得沒了氣力。
◎ ◎ ◎
或許又是過了半日吧,小小通風口已經許久沒有陽光射進來了,外面應是陰天;珍妃的高燒始終不退,她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倚在我身上,渾沌得不知是睡著,還是醒著。
「重澐,為什麼我爹和姑父還不來救我們?」
我低頭看了看懷中臉色蒼白的人,淡淡道:「應是快了,妳再睡會兒,或許醒來時候,他們就來了。」
她點點頭,將信將疑,又安靜地昏沉睡去。
我擁著她,不覺間跟著昏昏睡去;再次驚醒之時,是有人破門而入。
說不緊張是假,一顆心驟然狂跳,卡在我喉嚨裡,像是要呼之欲出;珍妃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掙開我懷抱,瞪大雙眼看著門口的人,高喊:「是誰?是誰?」
幾個太監打扮的人拾步而入,尖聲道:「還能是誰,妳還以為是救妳們出去的人?別作白日美夢了,奴才們今兒是扮無常來的,特意來送兩位娘娘上路的;快走吧,別讓外面的人等久了。」
「我不去、我不去,重澐,妳救我,我不要去送死!」珍妃滿臉驚恐,死死抓住我胳膊,捏得我生疼。
那帶頭太監有些惱,揮了揮手,「珍妃抗旨,給我押著走。」
通過長長一道漆黑甬道,前面傳來珍妃撕心裂肺的嚎哭聲,從窗格裡透出微弱的光,掃過我的臉,帶著灼疼;我有些腿軟,胃部抽緊一般疼痛,顫抖的手緊緊握成拳,指尖摳入手心軟肉,已感覺不到疼;花未敗,卻已成俗色,不堪入目,又有誰說這鎏金碧瓦、紅牆粉壁之內,富貴榮華都是上天註定?
出了房間,久不見光的我,頓覺刺眼至極,像是要瞎了一雙眼,急忙伸手去掩;小太監見勢,扯著我袖子,讓我跟他往前。
「皇上,兩人給您帶來了。」
冷,這外面比暗房還要冷,不是已到初春了嗎?怎麼這般陰冷?雨淅淅瀝瀝,淋在我單薄的裡衣上,很快洇濕了一片,貼著皮膚,冰針刺的一樣;猶是風過,吹在濕衣之上,刺骨的寒。
前方有腳步聲,很輕、熟悉,走到我面前一尺,站住腳;我緩緩睜開眼,適應著光亮,眼前隨風而動的衣袂一角,飄過我眼界,亮黃、刺眼的亮黃色。
我連呼吸都屏住,跪在原處,渾身顫抖。
我勉強仰著頭,看面前人似乎痛苦不忍地閉了眼,一隻手扶住身側太監的胳膊,勉強支撐身體,疲倦不堪地揮了揮手,「送她們走吧!」身後小太監快步上前,押住我和珍妃,便往身後那間屋子裡拖去。
珍妃自是不妥協,拚命掙扎,尖聲大叫:「皇上,臣妾沒有謀害小皇子,為何您不相信臣妾!為何不相信?我對天發誓我們沒有下手,真的沒有下手!皇上、皇上……」
哭喊聲充斥了整個院落,淒慘駭人,李哲搖搖頭,沒有收回成命的意思,他只是閉著眼,像是極力平復自己的情緒,半晌,淡淡道:「送她們進去吧!」
我始終不發一言,死死盯著他的眼,他睜眼,又見我目光,卻像眼睛挨了燙一般,急急地轉過去,不願再看我。
珍妃見大勢已去,不由得發狂,所有人也未有防及,她突然站起身,朝著旁邊池塘,極快地跳入。
我瞠目,掙扎著想要上前,卻被太監死死押著胳膊,動彈不得;我看著、李哲看著、德嬪看著,生生看著池塘裡的珍妃一動不動,沉入水中。
「皇上,珍妃已死,昀妃只是從犯,您消消氣,看在臣妾的面子上,請不要再賜死她了,請給已逝的小皇子積陰德。」
李哲並沒有思索很久,他定定看了看我,點點頭,輕聲道:「既然德嬪如此求情,妳便可活著,待在長門宮裡思過,用妳一生給小皇子殉葬吧!」說罷,提身而去。
等到院中沒有他人,德嬪方才笑著上前,一把揪過我頭髮,「蕭重澐,今日是我入宮這許多年,最痛快的一日。」她瞥了一眼池中的珍妃屍體,淡淡交代身後太監:「那賤人給我拖出去,切碎了餵狗;要是敢剩下一塊,你們都別想活著看到隔日的太陽。」
「來人!賜她一身黑袍、扯掉她所有頭飾,從今以後,我若看見她穿了別色的衣、戴過一件首飾,看管整個長門宮的奴才一個也別想活著。」她側側頭,朝我極盡溫柔地笑道:「美人,從今以後,妳不是鳳凰,妳只是隻晦氣的烏鴉,這顏色配妳,正好!去吧,好好的在長門宮過妳的下半輩子吧!」她伸出斑斕長指甲,輕劃過我的臉,「放心,我不會讓妳死的,妳死了,就不好玩了,妳說對不對?」說完,德嬪大笑,春風得意地離開院落。
於此,年十八,期年剛滿的嬌寵恩貴之後,我便如宮牆碧瓦之上的浮雲,風吹即散;從此,皇宮中人人皆知昀妃遭罪,被廢長門宮,又盛傳昀妃失心而瘋,生死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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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丟入長門宮,披頭散髮、一身黑袍,右眼角下方有一處朱色傷疤,遠遠看去,像一滴血淚,懸在眼角之下;從前老人曾說,女子眼角下有痣,一生流淚不止;我卻相反,除卻最後見到李哲那一次,我便再沒有落淚過;一夜之間,榮華、恩寵、家勢,就如同海市蜃樓憑空消失一般,徹底從我的人生中消逝不見;而我的千帆過盡,卻不必等到人生的盡頭。
長門宮裡的女人很多,從前朝到本朝、從花甲到妙齡,人人都著白衣,彷彿日日夜夜地祭奠某個逝去的人一般,到處都是白花花一片;我是個異類,就像德嬪當初所言,我做不成鳳凰,只能當一個見不得光的晦氣烏鴉,便是連這裡一身潔白如鴿子般的女囚也不如。
這裡的食物奇缺,一日兩次,每個人端著殘破的飯碗站在院中排隊,有人推著髒兮兮的大木桶,用餵豬的方式,一杓杓將流質稀薄的湯水,盛在我們碗裡,然後每個人都會找到自己習慣停留的地方,乞丐一樣,端著破碗津津有味地喝起來;這裡沒有人高雅,每個人將碗裡的稀湯喝完,還要將碗舔舐乾淨;餐食如水,不禁消化,不到半日就餓得頭眼發花,夜裡翻來覆去睡不著,只覺得胃空洞、輾轉得疼痛,只好到院子打井裡的水喝到飽,方才可安睡一夜。
長門宮裡的女囚分住兩個房間,房間裡沒有床鋪,只有青磚地面,除卻夏日,平時裡睡在上面都凍得人關節縫生疼;每個人有一塊狹窄的地方,就算是自己地盤,吃睡都在那塊地方之上,不得越界;沒有床鋪、沒有被褥,食物不足、條件惡劣,可每個人都在想盡一切在這裡苟活下去,那是人性使然,我自然也不例外。
剛來時候,人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草墊,晚上時候就躺在上面,蓋著紮起來像是草排一樣的東西,人縮在裡面,如同繭裡的蛹一般;我身無一物,可遮風擋雨的地方都被他人佔據,我只能找到沒人願要、靠窗漏風的一處,勉強棲身,夜半裡風順著破窗呼呼而入,凍得我渾身都疼,我沒法入睡,只能站起身來來回回地走,一走便是一夜。
後宮從不是一個暖情的地方,冷宮更甚,也許是都同淪為如此境遇的緣故,罪有應得,或委屈冤枉;又在年深日久的折磨中,磨掉了所有人性裡善的一分一毫,他們冷眼相對、彼此仇視一切,也正如旁人對他們的漠視與厭惡,以及幸災樂禍,這裡與世間像是一種仇恨的對峙。
我的特別不僅是因為一身黑袍,被冠以烏鴉的辱稱,他們還叫我瘋婦,肆無忌憚地嘲諷,彷如我曾經那些榮寵的歲月讓她們著實深惡痛絕,恨不得我在長門宮的每個日夜,都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受盡千刀萬剮之苦,慢慢死去;人人憎惡我、詛咒我,我竟不知道,所謂仇恨,也可以是莫須有的。
沉香是唯一肯接近我的人,她是三年前被打入冷宮,因著溫良而勢薄,又身處險地,也只有被當作廉價品,理所應當地犧牲掉;她不敢當面送我草席,生怕遭到那些快要成精的老宮婦報復,就只敢在他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告訴我,後院的水坑裡有別人丟掉的一席,可讓我撿來用;我費盡氣力撈起草席,花了三天時間晾曬,方才可以夜裡使用;白日裡沒事,我總會倚在朝南的那面矮牆邊曬太陽,黑色衣物唯一的好處便是容易吸收陽光,讓我更暖和一些。
我喜歡唸著那首淒淒慘慘的「長門賦」,輕輕的、若無其事的,像是誦讀一首兒歌;時過境遷之後,總會學到東西,從心如刀割到心平如鏡,沉澱在我心裡的疼、苦和絕望,已經熬成淡然自若。
夏日裡那些蒿草長得半人高,待到長到小指粗細時候,長門宮的女人們開始用破碗的碎片割下,將它們曬在陽光好的地方;沉香告訴我,那是為了天冷的時候,將曬乾的蒿草紮成草席,當作席蓋,用來抵禦嚴寒。
幾個年老的宮婦據說已經在長門宮住了十幾年,這些生活經驗對她們來說十分老道,於是,幾個頭髮花白的老人無人自封地變成了長門宮的主子,被打入這裡的人為了不受到欺負和排擠,甘願做牛做馬;生活已然這般艱苦,沒有人願意再自找麻煩,能俯首稱臣自然是最好的自保。
「丫頭,還不來跪拜余妃娘娘!」十幾個白衣女子成一排,站在那把瘸腿的椅子後面,面色肅然,椅子上生的是個花白頭髮的老宮婦。
那丫頭興許是個剛進來不久的,不知道犯了什麼罪,也不知道是哪個宮裡的人,只是穿著一身粗布白衣,站在眾人面前面目緊繃;我自是個連女囚都要鄙棄的人,連站在白衣人群中的資格也沒有,只能靠在矮牆旁邊,冷眼看著這幫女人醜陋而可憐的行徑;再看著瘸腿椅子下面還墊著石塊,勉強保持平穩,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讓我覺得實在好笑至極。
「讓妳給娘娘洗腳,妳還敢背後亂嚼舌頭?妳真以為在長門宮裡我們就教訓不了妳了?」所謂的「娘娘」不發一語,坐在椅子上擺弄她洗得發黃的袖子;她身旁另一個老宮婦的臉清瘦而細長,面色發青白,像個活死人。
那女子不發一聲,跪在前面,垂著頭哆嗦;猛地聽著余妃娘娘身側的狗腿宮婦大喝一聲:「把東西拿來,給這賤婦點教訓看看!」
女子被嚇了一跳,乍然抬起頭,我順勢看過去,十分清秀的一個女子,也許是因為長期的飢餓和折磨,臉色跟她身上的衣服一樣蒼白。
很快,旁邊的人帶著「東西」從屋子裡面出來,我定睛一看,是一隻野貓;宮婦粗暴地拎著牠後頸的皮肉,懸在半空,不知為何,大家看到這隻貓頓時花容失色,連連退後;我往沉香那裡一瞧,她的眼赤紅,身形止不住的戰慄。
緣何?這群成精的毒辣宮婦連斬殺人命都毫不懼怕,還會怕一隻貓?
「呵,要不給妳一次教訓,我看妳這輩子都不知道『厲害』兩字該怎麼寫!」狗腿宮婦一把扯過野貓的脖頸,那貓掙扎幾下,掙脫不開,便發出低聲嘶吼,只聽狗腿宮婦大喊:「給我按住這賤人,扒了她褲子!」
頓時,幾個人一哄而上,像是搶奪食物那麼積極,按倒了跪著的女子,用力扒下她的褲子;女子掙扎、求饒、哭喊,卻無濟於事,那幾個年紀不小的宮婦們似乎非常享受這一刻的到來,把女子按在地上,布偶一樣隨意擺弄,褲子很容易被扒到了膝蓋處,露出兩條白皙光滑的雙腿。
「小娼婦,妳死期到了。」狗腿宮婦狠狠踩在被按住的女子腹上,將野貓放進她褲襠裡。
「拿好繩子,把她的兩個褲腿給我紮緊了。」
「姜姑姑,求妳了,放過我,我錯了,姑姑饒命!」沒有人上前,皆是躲在後面,置若罔聞地受著驚嚇,或者興高采烈地等著好戲。
「把她拎起來!」女子被幾個宮婦拎起身。
「栓緊褲帶。」宮婦熟練地紮緊了女子腰間的草繩,並架住女子的兩隻胳膊,以防她掙脫;女子扭動身體,發出深深淺淺的哭泣聲,只看見她褲襠處有東西亂撞,她不停求饒、淚流滿面。
「娘娘,都準備好了,您下令吧!」
坐在跛腳椅子上的「娘娘」終於開了口:「給本宮好生教訓她。」
那狗腿宮婦滿臉興致勃勃,拿著一截斷木頭,一下下狠狠抽打女子褲襠裡的野貓;野貓發出慘烈嚎叫,不斷掙扎,一時間女子的叫喊聲更甚,撕心裂肺、慘絕人寰,一聲聲嚎哭,傳出很遠,引得門口侍衛頻頻回頭側目,卻也只是嘲諷的搖搖頭、置之不理。
女子白色的褲子,也漸慢一點點染紅,先是彷若宣紙上的點梅,而後變成了一塊鮮豔無比的朱色錦緞,一片片的紅,紅得怵目驚心。
以往我最愛紅色,豔麗而嫵媚,此時此刻,這嬌豔的紅色卻成了洪水猛獸一般,駭人心魄,連著女子的哭聲、野貓的嚎叫,彷彿那些抓咬撕扯就在我的心尖之上,讓我汗毛倒豎,不禁揪緊了衣領。
如此場面,其他人轉過身,掩袖拭淚,不忍再看;我僵硬地靠在那面被太陽曬得無比溫暖的斷牆之上,竟感到後背冰冷刺骨,一身的冷汗,握成拳的手不可抑制地顫抖不止。
那「余妃娘娘」安然的欣賞,看著女子身攪如蛇、痛不欲生,唇邊竟然有笑,我看著她,不由得心寒;不知怎的,她突然側過眼,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勾起嘴角,得意冷訕。
直到貓不再動,人也已經昏倒,這齣戲才算落幕;人被拖到蒿草地裡,褲子褪下,貓渾身是血地死在裡面,那狗腿宮婦拎起貓尾巴,交給旁邊一個宮婦,雀躍道:「好生拿去燉著,好給娘娘補補身子,對了,貓皮弄得乾淨一點,放在後院的牆上曬著。」
她眼光撇過我,冷箭一般銳利,朝我走進幾步,滿臉嘲諷,「瘋婦,妳過去照看她,不准讓她進屋,不然,有妳好看。」說完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又轉過身,瞪我,「德妃娘娘讓妳活著,妳就好好在這裡享受妳的下半生吧!對了,娘娘就寢時候,妳端水過去給娘娘洗腳,她若死了,以後就都由妳來做。」
果然如是,若是德嬪沒有生子,那麼封妃的理由就如我之前所想,原是與皇上志同道合、裡外呼應,富貴與榮華來得又豈會困難?
蒿草叢裡的人應該已經不中用了,雙腿和身下血肉模糊成一片,像是用無數細齒小刀反反覆覆、來來回回地割傷,雖不如刀傷可見骨,但皮肉已經碎爛,別說日後留下疤痕,就是能熬過,傷口化膿也是問題。
我沒有照顧人的經驗,對她的傷勢完全束手無策,人昏迷著,我拚盡力氣才將她拖到一塊乾淨的空地上,用乾淨碎布沾了淨水幫她擦拭傷處;夜半時候還是冷得讓人沒辦法入睡,她們不允這女子進屋,便只能躺在外面的蒿草地裡,我冷到不行,撿了些乾草在原地生個火堆取暖,方便照顧她;女子偶爾醒來,昏昏沉沉地叫喊疼痛,或是要水喝,然後又昏睡過去,情況十分不妙。
◎ ◎ ◎
子夜時分,沉香從房間裡偷偷溜出來,她不知道我叫什麼,只喚我妹妹。
「妹妹,她這麼躺在土地上可不成,傷口這麼大,妳燒一些草灰敷在上面,希望能止血;她若是高熱,一定不能讓她再受凍,不然準是活不成了。」
我點點頭,「謝謝妳,沉香。」
沉香搖搖頭,火光照亮她的瞳仁,那也是一雙靈動而明亮的眼,她小心翼翼道:「罷了,以後這裡討活,可要小心那些人,妳、我惹不起的,這長門宮死了多少人,連她們都數不清了;皇帝不會過問,這裡的人生與死還不如外面的豬狗;我看余妃娘娘和姜姑姑看妳不順,妳要多加小心;對了,後院有一種草,發熱時候吃了可退熱,這是姜姑姑託了好多人弄到的種子,專門為她主子備的,妳也知道,我們這裡不會有太醫過來瞧病的,妳若可以去摘一點,千萬別多,會被發現的。」
「沉香,這裡是不是一直有這種事情發生?」我對所謂「余妃」的霸道十分好奇,若說是飛揚跋扈,也不至於到了如此程度。
沉香頓了頓,「之前也有人被這麼罰過,被丟在草地了過上一、兩日,就都死了;這余妃不是一般人,長門宮外面有人的;有些打入冷宮的妃嬪明面上殺不得,娘娘們就暗地裡借著他人的手除掉了;皇上自是不會關心一個女囚的生死,也不會調查,她們死了反倒清靜;而那些娘娘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還做了心慈面軟的好人,一舉兩得。」
我笑了笑,動手撥了撥火堆的柴火,瞥一眼身側的人,輕聲問她:「得過且過,不是每個人都如我們一樣,若是當初沒有那麼懂得保護自己,如今的下場也是理所當然。」
沉香的表情頹然,火光的映照下有些滄桑,「也不是每個人都像妹妹這般看得開的,我們畢竟是人,不是神仙。」
「人總是這樣的,要了一點還想要更多,瀕臨死亡就會想要如何絕境逢生,而有些道理,一定要等到死過一次才會懂得;就像我們入了這長門宮,不到國破城落,我們這裡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在從這裡出去,能活著,已經是上天給我們最後的恩賜了;今天是她躺在這,說不準哪天,會是我們。」
沉香伸手拉住我,表情嚴肅,「妹妹,聽我的話,遠離余妃,她不好對付,妳不要惹是非。」
我微微垂眼,「瘋婦不會惹出是非的,妳可放心。」
女子昏睡了一夜,我趁著夜晚時候到後院,挑種著草藥最偏遠地方摘了幾片葉子,力爭不會被看出紕漏;人該積德不是嗎?我不信神佛,可在如此求天不靈、求地不應的情況下,我能稍有依託的,也只有遠在天邊的神佛罷了,閒來無聊,寄託一番也不錯。
一連三日,女子被丟棄在蒿草叢裡,等待自生自滅,我按時在余妃娘娘入寢前,燒好熱水預備她的洗腳水,恭敬地送進去,然後俯身在地給她洗腳;那雙腳發皺而粗糙,腳跟的老繭生出一層層,皸裂不堪,摸來十分磨手;她優雅地伸出腳、探入破舊的木盆裡,有著所有嬪妃娘娘該有的儀態。
「昀妃嗎?妳名字是什麼?」
「蕭重澐。」
「就是那個跟隨叛將趙敬的蕭家?趙敬是妳舅舅?」
我不抬頭,仍舊輕柔地給她洗腳,「您說的正是。」
余妃一頓,猛地伸出粗糙的手,狠狠挑起我下巴,逼我直視她。
「妳可知道我為什麼會知道?」
「因為您是德妃娘娘的人。」我俐落地幫她擦好腳,抬頭朝她微微一笑,「余妃娘娘,您還有什麼吩咐?」
余妃的臉色一瞬間哽了哽,似乎想說話,可想了想還是作罷,「看來妳不瘋,相反,妳清楚得很。」她眉梢一撩,側眼瞟了我一眼。
「我只是不想做第二個她,所以懂得拿捏分寸。」
余妃聞言笑得花枝亂顫,指著我的眼睛,嘲諷之意猶盛,「這雙勾魂的眼真讓人看了不舒服,我不管妳是真的瘋、還是真的聰明,德妃娘娘說妳是個瘋子,妳就是瘋子;給妳一身黑衣,妳就得做隻晦氣的烏鴉;不讓妳束髮,妳就不得束;放心,娘娘不會這麼輕易放過妳,我自然也不會;趙敬死了、珍妃也死了,誰讓妳活下來了?若讓我說,與其生不如死,不如死了才乾淨。」
余妃言畢,將腳伸進破鞋裡,走了幾步,回頭看我,「能在這裡讓盛寵一時的昀妃幫我洗腳,感覺的確不錯,看來,那丫頭死得值得!」說完揚長而去。
我撩了撩水盆裡的水。
髒嗎?嫌棄嗎?我嘴角上揚,將擦腳布丟進水裡,不過是一盆洗腳水而已,沒什麼了不得的。
當初德妃干涉李哲賜死我,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可以折磨我死去活來、生死難求嗎?的確,對於痛恨的人,能做到報復的最極端,莫過於讓她遭受日以繼夜的絕望,像是緩慢扼住敵人脖子,讓她慢慢地斷氣,在死前將苦澀和恐懼一一嚐盡,那會是最暢然愜意的勝利,到終老的一日也會含笑;德妃最恨的是我,可最需要剷除的卻是趙家,我是私仇、趙家是家恨,能一舉剷除最好,她確實勝利了;可她對我的仇恨,確實證明她當初曾輸得何其慘烈,原來她也是有情有愛的,可惜,毀了我,她未必就能得到所有她想要的。
余妃出去之後,沉香跟著進了門,看見我端著木盆,她的表情很難看,「妹妹,那女子醒了。」沉香開口打斷尷尬的氣氛,頓了頓又道:「可是外面送食的人已經走了,沒有剩餘留下來,都被姜姑姑分掉了;不過我還有一點,藏在窗臺上,妳趕緊去填填肚子吧,快去。」
我抬頭看她,清淺地笑了笑,「沉香,妳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或者說,為什麼妳敢對我好?」
沉香聞言一怔,兩隻手絞了絞,「妳是個好人,我知道的。」
我又笑了笑,端起木盆,邊往外走、邊跟她道:「其實,很多時候,妳們都知道我是誰,可我對妳們一無所知,希望我還有了解的那一天。」我走到門口,身形定了一定,「沉香,謝謝妳。」
我不傻,我知道身處長門宮意味著什麼,還有人會因為人性的善而打破本性與理智,抑或者是現實與情感的桎梏?那未免有些牽強。
若是姜姑姑與余妃娘娘也是受人指使,難保沉香不是。
我去的時候,女子已經醒來,一連五日的高熱,到最後竟然可以安然脫險,這也是個奇蹟;我將自己的草席圍成半圓,擋在夜裡可能颳過風的方向,她躺在席子上,一雙眼怔怔地看我,眼中有這個宮裡所有女人都有的神色,哀寂、死沉、恐懼。
「妳醒了?」我提身走過去,那女子面色一緊,勉強直起身,極快地往後縮了縮,像是受到了什麼驚嚇。
暮雲四合之下,我站在火堆邊,一身玄色袍子被風鼓起,撩起我披散的長髮像是無數隻柔軟觸手,向四面八方伸展;我看著她的臉,忍不住笑出聲來,「這才是個正常人該有的反應,很好。」
女子像是被我觸到了痛處,抱歉地低了頭,不發一言;我俯下身,將身體貼近她,女子驚悚地盯著我的臉,似乎在很仔細地看我眼角下那顆淚珠般的朱紅色疤痕。
「妳聽說過嗎?每個死去的人都會變天邊的一顆星,可星辰也會有墜落的一日,唯一能不讓它墜落的方法,就是拯救一些人的性命,簡單的說,就是以命換命;而我救妳,也無須妳感激,我們就各取所需吧!」我站起身,大力地掀翻了女子身後擋風的草席,拖著進了房間。
我進門的時候,所有人都圍在余妃身後,一臉防備地盯著我看;房間中央的篝火燃得正旺,上面架著一壺水,還有一張貓皮;我一怔,發現火堆旁,我平日裡睡的草席已經被拆分得七零八落,一部份已經變成了點火的材料。
我抬頭,目光微冷地看著余妃。
「瘋婦,娘娘夜裡覺得腿疼,我找不到好東西燒火,這席子剛剛好,不愛生煙、味道也不嗆人,怎麼,看妳的眼色,似乎很是不滿啊?」姜姑姑扯了一抹尖銳的笑容,看我站在那,臉上得意得很。
我沉默不語,又聽她接著道:「不過妳別擔心,妳要睡,就睡這一張就好了。」說著指了指角落裡的那一張席子。
「不要,求妳不要,那是我的東西,妳不能動它!」女子扶著門框站在門口,儘管腳步虛浮,卻是拚盡了全力,狠狠我把推開,大喊:「妳不可以、不可以。」
我被那女子推搡到了一邊,差點摔在地上,她撲倒在席子之上,像是要與我爭個妳死我活。
「瘋婦,妳若是想奪,奪到那席子就歸妳了,不然未來的日日夜夜妳就站著睡覺吧!」余妃一字一句,淺笑著凝視我。
我收回目光,往前走了兩步,那女子頓時歇斯底里,朝我怒吼:「妳這賤婦、瘋子,妳趁人之危、妳不得好死!」
「瘋子、賤婦,妳不得好死!」身後那些人面面相覷,像是商量好一樣,跟著喊起來,聲音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
姜姑姑把端在手裡破舊的瓷碗,狠狠摔在我面前,尖聲細氣的道:「不死也可以,那就活著把妳該遭的罪全部受光吧!」言畢轉眼看了身側一眼,怒喝:「沉香,妳敢違背娘娘的旨意,給這瘋子留湯,看我怎麼罰妳。」
沉香怯懦,連忙跪在她腳邊,姜姑姑剛要發難,卻見余妃輕輕揮了揮手,音色很輕,卻讓在場每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靜和,妳的席子就讓給她吧,誰讓人家是昀妃呢?獨得盛寵,美色無邊;活該妳低賤不如人、活該妳跟這麼個人沾到關係,她為了妳,偷了我的草藥,這筆帳自然是算在妳頭上,要恨,妳就恨她吧!」
余妃語畢,那個名喚靜和的女子面色慘白,雙目怒睜,撿起地上的瓷碗碎片猛地砸向我,怒吼:「賤人,妳這個賤人,妳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接下來所有人都撿起地上的東西,像是追打偷了肉骨頭的野狗,拚盡力氣,竭盡侮辱之能事,彷彿想將我淹沒,永世不得超生。
「娘娘,那碗東西不是沉香留給我的,是讓我分給靜和的,您誤會了。」
余妃斜眼瞥我,怒道:「在我面前,豈有妳搬弄是非的道理?自以為聰明,給我掌嘴,狠狠的摑!」
「娘娘不必動怒,讓老奴來教訓這不知規矩的瘋婦。」姜姑姑走到我身前,上揚嘴角,抬手就是一記耳光,打得我頓時眼前乍亮,乾坤倒轉;不等我反應,早有幾人上前扯住我胳膊身體,一記又一記大力摑下去,皮肉相接的地方,疼如烙鐵灼過,火辣辣地彷若揭掉一層皮。
「嘖嘖,多美的人兒啊,當年誰人不知曉趙敬的妹子趙洳萱的絕色無雙。」余妃揮揮手,姜姑姑終於過癮地停了手,退到一側,手掌泛紅,她應是疼得蹙了眉,兩隻手不斷搓著。
「妳爹真是不聰明,一個商人,娶了官家小姐,不好好過著安份的日子,非要朝堂上軋一腳,到最後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要不怎麼說,就算是做隻狗也要做隻好狗,跟對了主子呢!想來蕭嶧山這種,只能算個喪家之犬,妳呢,什麼昀妃,不過是喪家犬的女兒罷了!」
余妃大笑,笑得何等淒厲、何等囂張,我手中的碎瓷片被緊緊包裹在手掌之中,合攏、收緊,鋒利破口割破我皮膚,一點點劃開、一點點刺入,我未動,恍惚地看著她背影,只想如何將這沾滿我鮮血的利器,刺穿她心臟、同歸於盡,我現今能想到的,便只有這個念想;身體不住顫抖,憤怒、疼痛,翻天覆地地充斥我的胸膛,並不是真的不恨、麻木不仁,只是想熬到那一日,能從這裡出去,可現下看來,我似乎想得太好了。
余妃悠哉而得意地轉過身,恨恨對我道:「妳的舅舅死了、表姐死了,連九族都誅滅殆盡了,卻偏偏剩下妳,老天果然開眼,讓妳落在我手裡,真是一報還一報,讓我看見你們趙家、蕭家給我哥哥殉葬,可卻還是不夠本、不夠本!」余妃越說越激動,雙目赤紅,她逼近,伸出手,狠狠捏住我下顎,一字一句道:「我恨不得將妳挫骨揚灰,蕭重澐。」
◎ ◎ ◎
死只是早晚,落入血海深仇之恨的仇家之手,還豈能有我活路?生若無望,不如早些自我了斷,也好少遭些罪,留些尊嚴;我只等她逼近,用最精準的力道,襲向她胸口,就算最後只有一死,我也認了。
我抬頭,突然彎起嘴角,余妃見了一驚,準備就緒的手剛伸出,卻有人更快我一步,只看到眼前突然一黑,有人大喊:「娘娘饒命!」身側有一道巨大氣力衝來,我不曾防,被狠狠撲倒在地,耳邊有道熟悉聲色,極輕道:「忍忍,求妳不要。」是沉香,她果然不簡單。
沉香用身子掩住我的手,慌亂中撿起我手中瓷片,沾了她滿手的血,聽她尖叫:「余妃娘娘,她受傷了,流了這麼多血,會死的!她若死了,您也不好跟德妃娘娘交代,還請余妃娘娘饒過她吧!」
余妃也是愣住,頓了頓,又正色道:「姜姑姑,給我繼續教訓這個瘋婦,讓她知道些厲害,要是她身上還有一塊完整的皮膚,我唯妳是問!」
「老奴不敢。」姜姑姑連忙道,朝身後幾人招了招手,我只看見似乎有東西遞過來,像是棒子纏了什麼東西在上面,然後我和沉香被死死按倒在地上,動不得半分。
痛!痛到揪心,像是被無數細小的倒鉤扯住血肉,然後連著血、帶著肉,一併掀走;白色衣袖掄起、落下,便可聽見我後背布料撕破的聲響,帶著刺骨的疼,正一下下的剜掉我背後的皮肉,我慘叫、竭盡全力掙扎,卻奈何不了那些踩住我手腳的宮婦半分;汗水從額頭流下,混著地上的塵土,沾滿我的口、臉頰、鼻尖,腥味十足;手指深深摳向青磚地面,折斷了指甲,只剩血肉模糊的手指劃上地面,無數道血印,從紅色變成黑色。
何來的大富大貴、何來的人上之人?父親,這便是我的一生,您只猜對了開始,卻猜不到我結局。
李哲啊李哲,你曾對我的千般好、萬般愛,原是日後的道道催命符,什麼稀世珍寶、什麼恩寵無雙、什麼廣寒宮、嫦娥殿,你賜的,我帶不走;而你害的,我卻要一一受過,終是愛有時盡、恨無絕期,我對你,恨無絕期。
深重的疼痛,像是血液流過血管,從脈絡,延傳四肢百骸,直到身體不能負荷,疼就淺了,討饒聲、哭喊聲、大笑聲,在我耳邊已經越發模糊,我無力可動,奄奄一息,只剩微弱直覺,吊著生命,苟延殘喘地堅持著。
「娘娘,老奴實在打不動了,可否換個人接著打?」
動作停止了,有東西被扔向我肩膀一邊,我勉強睜開眼,看見通體血紅的東西,滴答滴答地淌著血,在青磚地上匯成一灘灘。
「娘娘,這曬乾的貓爪都全部打斷掉了,您看,這把貓爪鉤沒用了,不過早先後院還備有另一把,只是不及這把鋒利牢固,要不要老奴幫您取過來?」
我勉強抬了眼皮又看一眼,方才看得清楚些,似乎是四個貓爪子用東西纏在木棍上,而貓爪上的鋒利尖爪已經不見,乾硬的皮毛上沾滿了血肉,很難辨認出原來樣貌;心突然狠狠抽緊,寒得像是刺入冰柱、墜入冰淵,當初靜和遭到酷刑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再想到自己現下遭罪,不禁滲出冷汗,汗水浸潤傷口,原本忽遠忽近的模糊感又重新清晰起來,蟄痛彷彿無數蜜蜂叮咬皮開肉綻的傷口,將毒針深深刺入,我忍不住,呻吟的聲音開始變調、扭曲。
「別把她打死了,德妃娘娘不想讓她死得那麼早呢!沉香,妳照顧她,她若是死了,妳也得死……」聲音越發地遠了,直至周遭安靜;我開始迷糊,像是在沸水中不斷掙扎,又疼又悶,想盡量清醒些卻不知思緒飄到哪去,也不知身在何處。
這是彩玉玲瓏屏,重澐,妳可喜歡?
這柄羊脂玉如意可是江南最好的工匠花了三年才雕出來的,看著如意裡的那顆紅珠,那本是一塊稀有血斑羊脂玉裡本就帶著的血斑塊,幸好工匠手巧,順其自然,做得當真十分漂亮,妳可喜歡?
重澐,若是我做不成萬世傳誦的好皇帝,做個最痴情痴愛的典範也是好的,妳可喜歡?
重澐,天下無人可與妳相比,妳舉世無雙、獨一無二……
重澐,亂世出梟雄,成也李哲、敗也李哲,只要他心裡還有妳,我們蕭家就還有望。
重澐,趙家不可久靠,我們蕭家唯一的指望就只剩妳一人了。
拖走,把她給我拖走……
妳這賤婦、賤婦……
送她上路吧……
渾沌之間,前塵往事翻來覆去,不停地滾攪在腦海之間,我只覺得自己似乎浮沉於火海,奮力掙扎,卻無濟於事。
我花了三個月方才痊癒,後背、肩膀、手掌,留些了無數交錯縱橫的傷疤,醜陋地蔓延在我身體之上,沉香每每看見,總會蹙眉嘆息,她輕觸,看著、看著就會掉下眼淚,哽咽難語。
受了那麼重的傷,未曾想到還有醒著、活過來的那一日,她們嘲笑我命賤,因著只有賤命的人才能苟且偷生,也只有這種人,才可死皮賴臉的不肯死去,活在世間,從頭到尾變成一齣笑話,除了供世人談論、取笑,別無它用。
白日裡我倚在矮牆邊曬太陽,身上的傷口結痂,癢得讓人抓狂,沉香怕我留下更多傷疤,更怕傷口再次潰爛惡化,時刻看著我不許我撓。
門外來了幾個太監,白著一張臉,如我一樣,彷若大病初癒;他們是奉德妃的懿旨而來,德妃生辰,又逢新喜,普天同賀,連這等被世人唾棄的長門宮竟然也能有幸得福,沾得一些福澤;木盤裡的是一盤壽桃、一碗肉、一條魚,余妃跪謝,恭敬接過那些東西,像是得到無限榮光。
小太監俐落送好東西,跟著打頭的老太監準備出去,走到牆邊才看見我,那老太監瞥了我一眼,尖聲細氣的唸叨,嫌棄極了:「這賤婦竟然還活著。」
小太監跟著瞥了我一眼,隨即收回目光,「公公這邊走。」兩人唸唸叨叨,不知在說些什麼,一前一後離去。
接了東西的余妃帶著其他人歡天喜地地進到房間裡去,我依舊倚在牆角,忍受從身體裡不可抑止往外湧的癢意,生生忍下,連頭皮都跟著發麻。
「把這點糠米喝下去吧,妳再忍忍,等到過幾天結痂自動褪去就好了,千萬別自己撓。」
我抬眼,看著沉香遞過來的破碗,輕聲開口:「沉香,妳是李哲的人嗎?」
沉香一怔,碗歪了歪,灑出一些湯水,她急急道:「妹妹多想了,不是,快喝湯水!」
見我不接,沉香頓了頓,「妹妹當真多想了,我若是皇上的人,豈能待在這裡?早就放出去享福去了。」
我收回眼,接過破碗,看見混濁的湯水裡只有極少的糠米沉在碗底,還混有泥沙、一些稻殼浮在水面。
「沉香,妳不必怕我不吃東西、作賤自己,不管妳是誰的人、出於什麼目的,於我來說,都已經沒有差別。」
沉香笑了笑,「這樣才對,人就只有這麼一條命,死了就沒了,好死還不如賴活著,只要活著總有盼頭。」
「盼頭?如果還真有的話。」我抬手,把那一碗難以下嚥的湯水倒入口中,使勁吞咽;喉嚨已經習慣,不再感到尖銳刺感、不再覺得難以下嚥,取而代之的是習以為常的適應;人是多麼擅於改變的動物,可做得嬌貴的金枝玉葉、也可做得卑微的階下之囚,待到連時間都快要將這個暗淡無光的角落遺忘,我們就變成另外一個人。
人生在那個戛然而止的中斷點被一分為二,只是眨眼的瞬間,從前那些榮華富貴、世人豔羨,就真的成了過往雲煙,像是前生前世的記憶,漸慢模糊;到最後,連自己也說不清楚,那些盛大光華、浮光幻影,是否曾真的出現在我的人生之中,或者,那只是一段綺麗絢爛的劇段,被傳唱過、幻想過,它其實並不真實存在。
時間如水,流過長門宮,連痕跡都不曾落下,日出日落,雲捲雲舒、春去冬來,這裡與世隔絕,彷彿一塊異世之地,我們活在他人的世間之外。
我每日都會坐在矮牆邊,用那塊粗糙的大石磨那塊曾被我握在掌間,將我的手掌傷得無完膚的三角瓷片,原本鋒利的尖角越發尖銳,彷如匕首,而它的側面卻磨得圓滑,握在手裡再也傷不到我半分;它不再是利器,它是武器,用來對付那些敵人,我堅信,總有一日,我用得上這東西。
余妃一如既往地想盡辦法折磨我,她不需我死,只有我活著,她才能達到她目的,而最近,動作似乎更頻繁了些,那是在一個令她慌亂的消息傳進來之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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