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不該高攀,不該等待,卻還是不住回首;
早知不該放手,不該想念,卻還是一再牽掛。
梅留雲,俊雅秀美的他是當朝千戶大人,
原以為不會再見的人,竟在他不期然的情況下相遇了,
可多少歲月過去,自己盼到的卻是四皇子的冷眼相對。
二十年前,無依無靠的他被人帶進宮當四皇子的侍讀,
誰知道那位性情不定、喜怒無常的四皇子就愛欺負他。
第一天見面,落下的鞭子是四皇子的見面禮,
「倒楣鬼」成了他的別名;而「活出喪」的惡作劇,
只是為了讓他明白,要生要死,他的命都在四皇子手裡。
明知四皇子高貴的身份,是下人的他永遠無法高攀的,
可當侍讀成了侍寢,霸氣多了一份專寵時,他卻傻了,
不只心甘情願的給了心,就連四皇子的風流他都看在眼裡,
本以為可以守著一個人到老,直到四皇子開口要他離開,
他才懂得,自己好像是自作多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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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卯時初刻,鐘聲穿過楓橋在古運河上迴響繚繞打破了清曉的寂靜,揭開了一天的序幕。隨著鐘聲落下,原本灰濛濛的天空也透出了幾絲曙光。
「如是我聞……」正是早課時間,寒山寺裡傳來陣陣僧侶們唸頌經文的聲音,特殊的梵音旋律,規律的木魚聲和鐘聲不時點綴其中,構築成寶相莊嚴的樂章,令人心清意靜。
在這片祥和安寧之中,佛塔後院的一個俗家男子更讓氣氛增添禪意,他的穿著還算整齊,然而衣襟、腰帶卻有些飄飄然;束著的頭髮也有幾縷迎風飛揚;活像個走錯時空的魏晉逍逸之士。
男子正為一棵梅樹澆水,那是他親手栽種的,枝椏上已經可見幾個花苞。他的身材高大,動作卻小心翼翼,彷彿深怕對梅樹造成任何傷害。口中喃喃自語,不知是和梅樹說話、還是哼歌;零星的聲音點綴在經文旋律中,竟然有些奇特的協調。就這樣當男子悉心照料梅樹之後,便一派悠閒,大方地晃進佛塔的一扇門中。
「施主請留步,此處是謝絕香客參拜的。」一個正在打掃的方臉小和尚看見闖進來的不速之客,嚇了一跳,有些尷尬地說道。
「是嗎?」男子隨口應道,卻依然神色自若的到處觀看,全然不在意小和尚的勸阻。
小和尚剛到寒山寺不久,只知道眼前這個人是在寺裡借住修行的施主檀越,似乎叫豐四。聽說他出錢修繕大殿、重鑄大鐘,被住持奉為上賓,「豐施主,這讓小僧十分困擾……」
「喔。」男子的態度不變,反而更囂張的站在佛龕前仔細的端詳著上頭供俸的佛像,還不住的點頭稱讚:「嗯、嗯,好。」
「怎麼樣,小師父……」男子手指著一尊木雕佛像說道:「這尊蓮座觀自在觀音像讓給我好不好?」
「啊?」小和尚愣了一愣,哪有人到寺廟裡要佛像的?聽師兄們說過他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施主,但是這也實在太超乎常理,「豐施主,本寺的佛像是不讓的。」小和尚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情急之下脫口而出這個奇怪的回答:「這是佛寺、又不是佛具店。」
「小師父,把這尊木雕佛像讓給我,我出錢為貴寺再打造一尊金佛,此像是像、那像也是像啊。」豐四繼續說:「信眾祭祀在於心中虔誠於否,與佛像無關;祭拜此佛像或祭拜彼佛像,一樣都是佛像,不是嗎?」
「話不是這樣講……」小和尚一急,「施主,這、這尊自在觀音在本寺的佛寺已經很久了,師父說,祂有法力可以渡化……」
「小師父,不是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嗎?」豐四搬出「金剛經」裡的偈句,搖頭晃腦的說道:「也就是說,只要小師父的心中有如來,有沒有這尊木像並不重要;何不轉讓給我,渡化我這個凡夫俗子呢?」
「這……」小和尚搔搔頭,覺得這個難纏的豐四施主說的似通非通,似是而非的道理,卻又找不出什麼話反駁,越著急,一顆顆的汗珠越從頭頂上不斷冒出,「我也不知道……」
「小師父,佛渡有緣人,讓給我吧。」眼見目的就快要達成了,豐四更是催眠般的在一旁鼓吹,「渡化一人勝造七級浮屠。」
「渡能,還愣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去伙房幫師兄們的忙。」在門口,一個濃眉細眼、身材壯碩健朗的和尚說,中氣十足的聲音,如當頭棒喝般化解了小和尚的危機。
「啊,淨定師伯!」渡能看著這個緊要關頭終於出現的救星,放下心中大石,連忙往門邊跑去,「淨定師伯,弟子這就去幫師兄們的忙……」話沒說完,渡能就飛也似的逃離這個「瘋」施主的魔掌。
「阿彌陀佛。豐施主,佛門淨地,請您自重。」淨定雙手合十,一字一字緩緩說道。
「差一點就讓我到手了,功虧一簣。」豐四右手握拳輕擊左掌,發出一聲輕響,搖搖頭,微笑著說道:「你怎麼不晚一點出現?」
「施主,您到本寺是為了靜修參禪、消災解厄……」淨定一臉無奈,「還是為了盜騙佛像?」
「什麼盜騙?」豐四繼續嘻皮笑臉的調侃,「出家人四大皆空,執念別那麼深!」
淨定被這個豐施主似是而非的巧辯惹得頭上青筋直跳,轉念一想,若是和這個人語言反譏的話未免太幼稚,有損修行,於是決定忍下,他嘆了一口氣,「總而言之,豐施主,住持有令,請諸位寄宿香客暫且避在後院,不要出去。」
「怎麼?」豐四挑高眉頭,半譏諷的說:「明吾住持昨天輸了棋局,怕我到處宣揚;還是看我喝酒太多,所以想把我軟禁在這?」
「非也。」淨定看了豐四一眼,故意嘆了口氣,「這是寺裡的私事,原本不該告訴施主。住持大師不希望涉及無辜。」
豐四斜睨了淨定一眼,越是這麼說,越代表希望旁人插手管閒事,於是豐四雙手一攤,「那麼我更不該多問,立刻迴避便是。」說完轉身就走。
「請留步。」淨定果然立刻攔住他,並試探的問:「施主不想知道發生什麼事?」
「非禮勿聽。」豐四一臉不在乎,「豐某又不是野蠻放肆之徒。」
淨定左右張望,看見四下無人,於是壓低聲音說:「早課剛結束,就有一隊錦衣衛緹騎上寺裡找麻煩,封鎖了所有的出入口,說要捉拿欽犯。」淨定上下打量著豐四,「那個欽犯……該不會就是豐施主您吧?」
豐四錯愕的看著淨定,「真是謝謝淨定兄的提醒,豐某的確素行不良,卻真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欽犯。」
淨定搖搖頭,「錦衣衛根本是東廠的走狗,行徑越來越猖狂;就算沒有真憑實據,他們也能編造罪行判人入獄,豐施主,還是小心為妙。」
看來自己真的被認為是欽命要犯,豐四心中哭笑不得,淨定又接著說:「這次帶頭的官階還不小,是個千戶,叫什麼……梅留雲的。」
豐四臉上的表情頓時僵硬,「梅留雲?」
淨定並沒有注意到豐施主的反應,還繼續說:「聽說是個很有手段的傢伙,已經一路從山東捉拿不少欽犯歸案,哎,可以想像怨聲載道、人人自危……」
豐四已經完全聽不見淨定所說的話,那麼多年來,他原本以為自己鍛鍊了金剛不動之心;沒想到簡短的三個字卻依舊激起波濤洶湧,他深吸一口氣,天增歲月,世事已非,當年留不住的,現在更不可能擁有。
「總而言之,豐施主,住持要我特別轉告您還是暫留佛塔裡參禪,本寺一定會盡力維護您的安全。」淨定的語氣非常誠懇,而最後依舊不忘叮嚀:「只要別盜走這尊宋代的木雕佛像就行。」
☆ ☆ ☆
伙房裡,渡能正滿頭大汗的蹲在灶旁生火;當火苗逐漸燒旺,他又急忙跑出去挑水。他是個孤兒,被遺棄在嶺南鄉下的一座小佛庵裡;數月前佛庵的老和尚過世,於是包括他一起的四個小和尚被分別送到其他的寺廟裡,他也因此才來到寒山寺。
寒山寺比以前嶺南的小佛庵來得大,寺裡的出家僧人或修行俗眾也多,但是渡能卻覺得更寂寞。除了怕生加上師兄們的促狹捉弄之外,最主要還是因為想家。偶爾當渡能看見到寺裡進香的一家大小,常常教他羨慕:為什麼別人都有父母、有家,而他卻這麼不幸?想著想著,渡能忍不住哭了起來。
「小師父,給寺裡送菜來了。」聽到有人叫門的聲音,渡能趕緊跑去打開後門,一個瘸了腿、滿臉鬍渣的人,肩上擔著兩大簍的青菜,一跛一跛的走進來。
「白大叔。」渡能作了個揖,大家都叫送菜的「白二」,是古運河道上打零工的水手,也兼做些雜活,白二看到渡能的臉上掛著縱橫的鼻涕眼淚,立刻關心問:「小師父,誰欺負你了?」
雖然大家都說白二是個孤僻的怪人,渡能卻認為他很親切,「別看白大叔這樣……」白二指著自己的腿,「功夫也有兩下子,快說是誰欺負你,讓白大叔替你出氣!」
渡能搖搖頭,有些哽咽的說:「沒、沒什麼,是、是我自己……想、想……」
「想家?」白二拉著渡能在伙房的門邊坐了下來,「想你爹娘嗎?」
渡能點點頭,又哭了起來。白二嘆了一口氣,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輕拍著渡能的肩膀安慰他。
☆ ☆ ☆
淨定離開之後,無所事事的豐四也走出佛塔,既然得不到自在觀音,繼續待在那裡自然毫無意義,他在內院後廂到處閒逛著,沒有遇到半個人,果然就像淨定所說的,寺裡的僧眾都聚集到前院去了。豐四於是回到廂房拿了圍棋用具,然後大方的往前殿走去,難得的機會,他當然得湊個熱鬧。
寒山寺大殿上供奉著釋迦牟尼佛為主尊,侍側迦葉、阿難,兩旁列著十八羅漢鎏金像。明吾住持手結「施無畏」印、盤腿坐在禪座上;在他前方,包括淨定等的首座弟子們則行列整齊的各自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的參禪,其餘的僧眾則全部聚集在側殿裡,不斷的唸經祈禱。
在大殿之下,站著一隊穿著赭紅色官服、身上各自佩帶著刀劍武器的錦衣衛緹騎,威嚇而警戒的觀察著僧人的一舉一動。在他們之中,卻有一個容貌端嚴秀麗但表情冷峻的人,正氣定神閒的坐在官帽扶手椅上,不著血色的肌膚在赭紅服裝的映襯下,更顯得接近透明的白淨。
「千戶大人,這是明前龍井。」一個站在官帽扶手椅右後側的青年端了一杯蓋碗茶,恭敬的遞給被稱作千戶大人的人。千戶接過青年手上的茶杯,掀開茶蓋,一股馥鬱的清新馨香撲鼻而來,他輕啜了一口明亮清翠的茶;輕輕一點頭,將杯子往旁邊一擱,左側的另一個青年立刻伸出手當作茶几接過茶杯。
「快為住持大師奉茶。」千戶命令著。他的聲音清亮悅耳,溫和中卻帶有不得違抗的犀利。聽到命令之後,一個緹騎立刻準備沖茶。
「諸位遠來是客,應該由本寺盡力招待;千戶梅大人這般多禮,老衲哪裡受得起?」明吾立刻回應,言下之意暗批錦衣衛反賓為主,有失厚道。
「住持大師言重了。」千戶坐著向明吾作了個揖,溫文儒雅的氣質看起來更像個書生,怎麼樣也想不到竟然是個統領數千緹騎、飛揚跋扈的北鎮撫司千戶,「晚輩們敬仰明吾大師的佛學修養已久,這次前來純粹為向大師請教禪學,別無其他。」語畢,錦衣衛的緹騎們同時向明吾大師雙手合十的行了一個禮,動作看似禮貌,然而眼神氣勢卻充滿威脅感。
「錦衣衛若是單純為了參禪而來,為何包圍整個院寺?」淨定忍不住出聲反詰,聽到這句話,幾名緹騎立刻眼露凶光瞪著淨定;淨定也不示弱的回瞪,「淨定,不可無禮。」明吾立刻制止,「老衲……」正當明吾想打圓場緩和氣氛,突然從大殿之後傳來乒乒砰砰的腳步聲,「好一股茶香,明吾大師未免太不夠意思,有好茶竟然私藏著!」所有的人不禁同時往聲音的方向望去。
「豐施主?」淨定驚訝的看著豐四手臂下夾著棋盤、雙手托著兩個放棋子的棋盒,旁若無人的走進大殿,「您怎麼來了?」
竟然有人如此膽大包天,對錦衣衛視若無睹,千戶也彷彿被晴天霹靂擊中似的從官帽扶手椅上彈起來,原本已經極淺的膚色更變得慘白帶青,看著那個不修邊幅的身影,他在瞬間心跳停止,頓時僵立不動。錦衣衛緹騎們看到千戶的臉色驟變,都猜想著一定是對這個不速之客氣惱到了極點,紛紛手握兵器、劍拔弩張,只等千戶一個眼色就要衝上前去拿人。
這時,一名顴骨嶙峋眼神陰沉的男子,從官帽扶手椅右後方走到千戶的旁邊,在他耳邊低語幾句,千戶又坐了下來,男人接著迅速的一揮手,要大家按兵不動,緹騎們才不甘願的又站回原來的姿勢。
堂下的首座弟子們看著事情的演變不禁心驚膽顫,同時為這個瘋癲隨性的豐四施主緊張起來;而當事人卻一點也不在意,好像就算緹騎們一起飛撲上來捉拿他也無所謂。
「明吾大師昨天輸了棋,今天豐某給大師一個扳回顏面的機會。」他一面說著,一面把棋盤在明吾大師左側擱下、自己席地而坐,「來來來,不過今天豐某和大師下棋要賭注。」他捲起袖子,露出頗為結實的膀臂,「如果我贏了,明吾大師,您可得把佛塔裡的自在觀音像讓給我。」
「阿彌陀佛,出家人戒賭。」明吾說:「豐施主想要佛像就拿去吧,不需賽棋了。」意思似是希望豐施主快離開是非之地。
「不,這會兒我的棋癮犯了,非下不可。在座的各位都是人證,我贏了就可以拿佛像的。」
「說到在座諸位,老衲還未引薦,真是失禮。」明吾雙手合十深深作揖賠罪,「豐施主,本寺來了貴客,這位是北鎮撫司的千戶梅留雲大人。」梅留雲微微低著頭,彷彿自恃身分不想理睬,「另一位……」明吾指著之前揮手要緹騎們按兵不動的男人,「是東廠檔頭王崑公公。」
「梅大人、王公公,這是在本寺借住修行的檀越豐四施主……」
豐施主故意誇張的吐了舌頭,打斷明吾的話,「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北鎮撫司千戶,久仰久仰。」對旁邊的王公公根本置之不理。接著,他又轉頭對著明吾好像說悄悄話似的,其實聲音頗大的說:「其實也談不上『久仰』。這個『久』字,如果根本從未謀面,怎麼『久』呢?而豐某是何許人也,從沒聽過千戶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哪裡有名,所以也不好說怎麼仰慕。」這個豐施主竟然敢開錦衣衛千戶的玩笑,寒山寺的幾個弟子忍不住偷笑起來。
「……我可不是說千戶大人沒名氣,是我沒福氣高攀千戶大人。」豐四故意欲蓋彌彰的對偷笑的佛門弟子們解釋,接著站起來走到梅留雲前面,大大的連續鞠了好幾個躬,雙手作揖:「豐某是個不入流的人,還請千戶大人海涵,大人不記小人過。」
梅留雲別過臉,閉上眼睛、緊咬著牙,左手用力抓著官帽扶手椅的扶手,錦衣衛緹騎們狠狠的瞪著豐四,這個放蕩無禮的傢伙,根本是欺人太甚。連王公公也瞪大眼睛,搞不懂這個豐四到底在耍什麼花樣。
「千戶大人為什麼不說話?該不是生氣了?」豐四盯著梅留雲的臉,接著他故意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哎呀,是我不夠週到,該給千戶大人奉茶賠罪才是。」他於是走到旁邊裝模作樣的拿起旁邊青年手中的茶杯,喝了一口,「本來想借花獻佛,沒想到茶都涼了,快讓我再沏一杯。」,然後把茶一口氣喝光,無禮至極。緹騎們看著豐四自己一個人大唱獨角戲,都露出鄙夷又厭惡的表情,梅留雲也終於皺起眉頭,隨即說:「還不快給豐……四爺沏茶。」
「千戶大人終於還是和豐某說話了。」豐四回頭瞟了梅留雲一眼,一抹淡淡的淒然從臉上一閃即逝,很快的他又別開臉,慢慢走回棋盤旁邊坐下,不一會兒,一個緹騎端上兩杯茶,冷漠而近似粗魯的分別遞給明吾和豐四。
「好個『明前龍井』,茶還是喝熱的好。」豐四拿起茶杯,掀開茶蓋,慢慢的喝了一口,「東坡有云『白雲峰下兩旗新』,這個『明前』可比蘇軾的『雨前』好上一級。」他從茶杯裡挑出一片茶葉,「明吾大師,您看看,這『葉似彩旗、芽形若槍』,是旗槍,不過,『旗槍』未免刀劍氣太重,不太適合論禪吧。」
明吾點點頭附和,豐四又說:「要論禪,還是要從獅峰所出,葉扁色翠,葉形光滑的『雀舌』適當點。」
梅留雲不動聲色,王公公也冷冷的瞪著兩個人,看看這兩個人相聲說到什麼時候,想搞出什麼名堂。
「不過,明吾大師,太湖不也有『一嫩三鮮』的碧螺春嗎?可不次於西湖龍井。」豐四邊問著,邊從棋盒裡拿出黑子擺在棋盤上。
「豐施主走黑子,那麼老衲只能走白子。」明吾也拿出白子放在棋盤上,「太湖碧螺春『嚇煞人香』,不過卻是民間俗茶,怎麼能拿出來在京裡來的大官面前獻醜,而且現在茶期未到,想要也沒有。」
梅留雲和王公公對看一眼,琢磨明吾話裡的弦外之音。
「還不是時候嗎?撲了一頭空!哎,明吾大師,您看我在後院裡種的那棵梅樹,怎麼還是不開花呀?」梅留雲的眉心輕挑了一下。
「那棵梅樹……是施主從外地帶來的,和這裡水土有異,花期自然晚了。」
「是嗎?看來那棵梅樹還真是遲鈍的緊啊,哈哈……」
梅留雲心裡一怔,這根本是拐著彎罵人,他轉頭和王公公交換了一個眼色,從官帽扶手椅上站起來,朗聲道:「時候不早,請容晚輩改日再來造訪論禪。」
「還不快送千戶梅大人!」明吾當然不多留客,立刻派了幾個弟子送錦衣衛緹騎們離開寒山寺。臨到門口,梅留雲微微側頭一望,瞥見豐四全神灌注的盯著棋盤,甚至懶得瞄他一眼,梅留雲又轉回頭,大步邁出寒山寺,多少歲月,他盼到的竟只有冷眼對待。
第二章
返回指揮衙門的路上,梅留雲始終沉默不語,原以為不會再見的人、竟在最超乎預期的情況下相遇,教他一時方寸全亂。許久不見,那人神形健朗、眉宇間更添了英氣;看來沒有他在身邊,那人更海闊天空、自由自在……
對方的得意和他現在的處景相比,豈止是天壤之別可以形容;梅留雲暗嘆一口氣。這個時候他該擔心的應是那人突然出現在寒山寺有何目的,而非關心對方過得愜意與否;心中不禁更加煩躁。
看著千戶臉色寒若霜雪,總旗孫隆參小心翼翼的來到梅留雲身邊,低聲稟報:「千戶大人,方才在寒山寺裡那個姓豐的傢伙實在欺人太甚、目無王法,不將他拿下,實在難以咽下這口鳥氣……」
不等梅留雲回答,一旁的王公公便插話:「孫總旗,看不出來千戶大人已經夠煩了?小不忍則亂大謀,這次任務另有重要目的,不需要為了那種……半路殺出的程咬金亂了陣腳。」
孫隆參先看了王公公一眼,接著再轉頭看看千戶大人作何反應,只見梅留雲眉心更為深鎖、神情抑鬱。這次他奉令統領數府緹騎緝拿一干欽命重犯以及羅教亂黨,任務中卻被迫事事都需向東廠檔頭王崑報備、處處受制;彷彿王崑才是任務總指揮,他不滿的斜瞪王崑一眼,卻依舊一言不發。
「恕屬下多言。」見梅留雲的反應,孫隆參自知冒犯,隨即慚愧的抱拳請罪,「千戶大人不管有任何吩咐……」他意有所指的暗示,「緹騎弟兄們絕對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孫總旗有這份心意甚好。」王公公哼笑一聲,「不過可得知道這錦衣衛並不是……」
「錦衣衛和東廠都是效忠皇上。」梅留雲立刻面無表情的接口說:「並非某人徇私枉法的工具,不是嗎,王公公?」
王崑眉頭一皺,有些尷尬的點點頭;孫隆參嘴角輕露一笑,對著梅留雲點頭行個禮,才又回到他在隊伍裡的位置。
「梅千戶,你說,『那位爺』怎麼會在這裡?」又過了一會兒,王崑像是終於按耐不住似的,瞇著眼瞄著梅留雲,故意問道。梅留雲心中一凜,臉上卻不動聲色,佯裝聽不懂的模樣,「王公公說的是誰?」
「還能有誰?」王崑哼了一聲,「那些緹騎們是什麼身份,哪有資格見上『那位爺』一面?自然是不清楚了!但是梅千戶你……」
王崑又輕蔑一笑,「的確,以一個普通的錦衣衛千戶照說起來是高攀不上『那位爺』。不過,梅千戶以前是『那位爺』府上的部曲門人,就算過了些年頭,『那位爺』看來是認不得你了,但是你不應該不認得?」
梅留雲轉頭看著王崑,「王公公到底想說什麼?」
「我倒忘了,梅千戶是被掃地出門的,要不然現在也不會只是個千戶,少說也是鎮撫司的指揮了。」王崑乾笑起來,挖苦著說:「記得『那位爺』小的時候大家都在背地裡叫他『煞星』,內監聽到他的名字就怕。」梅留雲閉上眼睛,過往回憶又一幕幕的浮上腦海。
王崑繼續說:「沒想到前些日子『那位爺』竟然說什麼為自己卜得『水山蹇』卦,為了消災避難,他得雲遊四海,到深山廟宇大作水路法會、普渡建醮,這不是荒唐嗎?」
梅留雲冷言道:「這些和『他』曾經幹下的許多荒唐事相比,根本算不上什麼。」
「看來梅千戶對『那位爺』頗有怨懟。」王崑諷刺的說:「哎,四皇子豐王朱宸濟,到底想搞什麼名堂?」
「豐王的個性向來善變又喜怒無常,根本無法臆測。」梅留雲說,「眼下最要緊的問題是怎麼避開?豐王在寒山寺只是增加了這次任務的麻煩。」
「剛才豐王故意不暴露真實身份,或許並非壞事。」王崑右手支著下巴,自言自語的分析著:「豐王假裝不認識你我……當然,豐王府裡部曲何其多,記不得一個被掃地出門的侍衛也是理所當然……」
聽到這句話,梅留雲心頭一愀,下意識的防備,王崑卻繼續說:「想當初我在尚駟監職事的時候,還因為一匹瘋馬吃過那個煞星好幾鞭子,他一定記得……所以,豐王必然是暗示我們可以放心執行任務,他不會插手。」
「我沒有這麼樂觀。」梅留雲沉吟片刻,「豐王剛才不就插手管了閒事,暗示錦衣衛來的不是時候,要我們快點離開。」
「希望豐王只是煞星性子又犯了,閒來無事瞎攪和而已。」王崑小心盤算著,「豐王要裝瘋,咱們就跟著他賣傻,假裝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逼不得已的時候,也只好……」王崑的右手食指在頸子部位比劃了一下,「……假戲真做,拿下再說,反正不知者不罪。」
梅留雲皺著眉,遲疑的看著王崑,「王公公,和豐王硬槓並非明智之舉。」
「非常時期、非常手段,再說……梅千戶與其擔心別人,是不是更該考慮一下自己的狀況。」王崑斜眼瞪著梅留雲,「豐王有閒時間可以浪費,但是梅千戶……」王崑指著梅留雲的胸口,「你身上的毒恐怕等不了那麼久。」
☆ ☆ ☆
深夜,萬籟俱寂。
月光下,豐王朱宸濟站在後院怔怔的看著梅樹,才一天的時間,梅樹上的點點花苞已經飽滿待放,有一朵甚至已經花瓣微開露出花蕾。突然一陣風起枝葉搖曳婆娑,那朵微開的梅花也隨之飛落到地上,朱宸濟將落花小心拾起放在掌心上,風再度吹過,又帶著落花飄飛而去。朱宸濟惋惜又不捨的看著隨風而逝的花影,好像自問似的說:「是風愛梅而吹動梅樹呢,還是梅戀風而搖曳生風?」他轉過頭,「明吾大師,您說呢?」
「原來施主早就知道老衲在此。」明吾大師微微一笑,「既非風吹梅動、也非梅搖風動,是施主心動了。」
「看來我的修行還不夠。」朱宸濟輕嘆一聲,「還輸了棋局,與那尊自在觀音終究沒緣。」
「施主感嘆無緣的真是木雕佛像、還是另有其人?」明吾大師說:「施主下棋的時候心不在焉,看來其實棋局的目的不在佛像。」
朱宸濟並不回答,明吾大師又說:「總而言之,今天施主願意出手為本寺解難,老衲感激不盡。」
「明吾大師的禪機玄妙,在下駑鈍、難以領悟。」朱宸濟故意裝傻,「豐某不過是下了一盤棋而已。」
明吾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容,一早故意讓淨定告訴朱宸濟關於錦衣衛上寒山寺的事情,自然是希望他聽到之後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唯有一點讓他深深不解:「請問明吾大師,怎麼肯定我一定能幫得上忙?」
「老衲或許有些老眼昏花,但是腦筋並不渾沌。」明吾道:「施主氣宇軒昂,作風異於尋常人,不是等閒之輩。老衲猜得出施主故意隱姓埋名,『豐四施主』其實並不姓豐,而大佛降臨小廟,必然因為有要事。」
「明吾大師料事如神,令人讚佩。」朱宸濟立刻一揖手,「但還請大師為我保守秘密。」
「總而言之,施主,您塵緣未了,動了凡心,該是出關的時候了。」
翌日清早,梅留雲率領錦衣衛緹騎、並由檔頭王崑隨行監察,大隊人馬來到太湖畔,鐘靈毓秀的湖光山色中已有一群神情凝重的人們屏氣凝神的引領顧盼。
行至定點之後,梅留雲以眼神示意緹騎停下,從最後頭隨即閃出兩個人各搬出簡單的木桌交椅,王崑便下馬,昂頭闊步的走去坐下同時,另一個人則拉高嗓子宣佈:「東廠檔頭王崑公公、錦衣衛千戶梅留雲大人在此,盧陽莊主,恭迎!」
「恭迎?」人群裡一名青年率先站出來叫罵道:「這樣擾民竟然還敢……」
王崑和梅留雲的眉頭都皺了起來,前排的錦衣衛緹騎更已經前跨一步,手按兵器準備拿人。
話沒說完,旁邊一名身著華服的中年男子便舉手大聲怒斥遏止,「不得無禮!還不向王公公、梅千戶道歉?」他臉色雖慍怒,卻故意說「道歉」而非「請罪」,好為青年開脫。
這群人是江南頗有名氣的「盧陽莊」。中年男子是莊主盧一,人稱「銅茶翁」,青年則是他的長子盧文風。銅茶翁原是摘採碧羅春的茶農,因有些身手而創設了盧陽莊,盧陽莊以產茶起家,事業擴大之後,也開始經營漕運生意,在江湖上頗有名氣和地方官府關係也相當良好。
聽見父親訓斥,盧文風不情願的抱拳作揖,銅茶翁的語氣立刻轉為客氣,「敢問諸位大人究竟有何貴幹?」
「盧莊主,錦衣衛此次乃是奉命緝拿欽命要犯,無意騷擾更不想涉及無辜。」梅留雲簡明扼要的說:「請把欽犯盧文雨交出來。」
莊裡的人面面相覷,銅茶翁的臉色也轉為鐵青。盧文風咬著牙,忍不住怨恨的說:「千戶大人在玩什麼把戲?是個惡作劇還是欲加之罪?」看梅留雲一臉不解,盧文風繼續說:「我二弟在好幾年前就死了。」
「死了?」梅留雲先是一愣,接著很快的轉念一想之後又說:「該是盧莊主愛子心切,才讓次子佯裝已死,好躲避追緝?提醒盧莊主,窩藏欽命要犯不報是死罪,最重甚至連誅三族,盧莊主可別為了一個不肖子而犧牲了所有的家人。」
「千戶大人難道要挖小犬的墳才相信?」銅茶翁沉痛的說:「為人父母最哀莫過白髮人送黑髮人,這種事能開玩笑嗎?」
梅留雲沉默不語,這次他們奉旨緝拿羅教亂黨,一路延運漕河道而下,屢屢牽動東廠和漕運衙門的關切。由於嫌犯名冊極長,在偵緝時他已注意到不少人犯和實際不符的錯誤,為求謹慎,都僅將人犯暫時收押,之後再行審問。但盧文雨是名單中的頭號欽犯,而鎮撫司竟然不知道此人已逝數年?差錯再大也應該不至於如此,梅留雲心想,其中必然另有隱情。
「王公公。」梅留雲沉吟片刻,轉頭對王崑說:「既然如此,吾等只能先回衙門,向上呈報鎮撫司再作打算。」
王崑卻不理會,「盧莊主,就算錦衣衛可以暫且不理,稅監可不行。」
「稅監?」銅茶翁一臉疑惑。這幾年因為漕運法令加嚴,盧陽莊從太湖運茶到北京已受到大小官員的層層剝削,現在連稅監也想從中撈好處,根本是想讓盧陽莊關門大吉。
梅留雲皺眉瞄了王崑一眼,有些錯愕,他並不知道稅監的事,於是低聲問道:「王公公,錦衣衛是為了欽犯而來,並非為了催稅,稅監是怎麼回事?」
其實,當時二十四衙門的礦監稅吏在各地作威作福已讓百姓怨聲載道;不久前,皇三子福王朱宸洵將淮鹽產權全部收為己有成為「福王鹽」,大收暴利。然而梅留雲卻萬萬沒想到這次追緝任務中,東廠竟趁機狐假虎威收稅,不禁心生嫌惡與不滿。
「這是內廷的私事,一個小千戶自然不知情。」王崑哼笑一聲,「反正緹騎橫豎都得配合辦事,為了欽犯或為了催稅,又有什麼差別?」
王崑的語氣明顯的瞧不起人,梅留雲不禁有些慍怒,「王公公,錦衣衛並非專為東廠使喚辦事。」
「哼,你們錦衣衛萬戶都指揮使見了咱們東廠廠主秉筆太監可是要下跪叩頭的。」王崑語帶威脅:「梅千戶可得明白自己的身份。」
梅留雲怒而不語,王崑於是轉頭對銅茶翁說道:「盧莊主,前些日子稅監衙門發出的密函裡早已說明清楚了;你既然要裝傻,我就再提點你一次:久聞太湖碧螺春的美名,福王想要貴莊向宮裡進貢茗茶,好為鄭貴妃娘娘祝壽。」
「那封密函……根本是莫名其妙。」銅茶翁說:「不存在的東西,盧陽莊怎麼給呢?」
「不存在?」王崑向後靠在椅背上,緩緩的說:「哼,盧陽莊敢抗稅拒貢……這是欺君枉上之罪,怎麼,想造反?」
盧陽莊人人怒瞪王崑,所謂進貢,事實上根本是強取豪奪。不料銅茶翁卻平靜的回答:「王公公,這事老漢一直搞不明白,已經進貢的東西怎麼再次進貢呢?」
「什麼意思?」
銅茶翁說:「就老漢所知,從淮南信陽到蘇杭等地的茶產全都已經成為皇室所有,盧陽莊的茶亦然,福王爺想要茶,應該從宮裡要才是。」
王崑怒問:「是誰那麼大的膽子,敢先佔了茶產?」
「王公公在內廷也不知情?」銅茶翁故作驚訝,略帶挖苦的說:「是豐王,在一個多月前,剛好是二十四衙門密函到達的前幾天,豐王府派人宣皇上聖旨。」銅茶翁頓了一頓,「聖旨還供奉在莊裡的祠堂,王公公若是不信,請到寒舍一看便知。」
☆ ☆ ☆
在盧陽莊逮不到欽犯又收不成茶葉,錦衣衛只好無功而返,「豐王?竟然是那個煞星!」坐在指揮衙門的花廳裡,王崑越想越氣憤,用力拍了一下茶几,「才猜想他怎麼會在這出現,原來是為了看好戲!」
梅留雲並不答腔,只是輕啜一口茶。王崑繼續口沫橫飛的抱怨:「哼,在寒山寺和明吾和尚一搭一唱,說什麼西湖龍井、太湖碧螺春,現在可都是『豐王茶』了!」
梅留雲心中卻想,朱宸濟能在東廠之前率先將茶權收為己有,必然早知道稅監的事,更別提錦衣衛緝拿任務,既然如此,他在寒山寺的那幕戲背後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麼?
「梅千戶看起來倒是一點也不擔心?」王崑轉而遷怒數落梅留雲,「任務不成,梅千戶也是難辭其咎。我們明天再回寒山寺前,可要好好商議對策應付豐王,免得他再搞亂。」
翌日早晨,王崑、梅留雲輕裝簡從,只帶著兩個小太監和兩個緹騎隨行,再度前往寒山寺,來到半路突然有幾個人跳出來擋住他們的去路:「你是稅監王公公?」
王崑眼神頗為輕蔑,「你們是什麼東西,也配問我是誰?」
梅留雲瞇起眼睛,認出那是之前在太湖畔遇到的盧陽莊眾,銅茶翁有「風、雨、雷、電」四子,各個身手矯健。對於前一天東廠錦衣衛上盧陽莊找麻煩之事氣憤在心,幾個兒子於是和莊上高手私下商量,意圖報復,「該死的稅監,借聖旨之名強行徵稅荼毒百姓,早就看你們不順眼了,腦筋竟然動到盧陽莊的上頭,我爹不和你們一般見識,我們可不會讓你們那麼好過!」
看著幾個人怒氣沖沖的圍上來,兩個隨行小太監先畏縮的躲在後面,王崑也向後退了一步,嘴裡卻大聲罵道:「盧陽莊好大膽子,竟敢為難朝廷命官?如果不給你們一點教訓,不知道東廠的厲害!」他左右看看,旁邊的梅留雲卻像事不關己似一臉漠然。
「梅千戶,還不把他們拿下!」
「……這用不著千戶大人親自動手吧?」兩個緹騎聽了不禁訝異,再怎麼說千戶也是五品官職,不該是東廠檔頭能隨便使喚的。
王崑卻不理會,更語帶威脅近似命令的說:「梅千戶……難道要我再說一次?」
「千戶大人,讓緹騎們出手就行。」一個緹騎小聲對梅留雲說,梅留雲則一抬手,暗示他們不要輕舉妄動,瞪了王崑一眼,臉色鐵青的走上前去。
「我不想傷你們,知趣的就快走。」梅留雲冷冷的說。
「千戶大人,我們主要是找閹賊算帳,與他人無關;千戶既然樂當東廠走狗,就別怪我們不客氣!」盧文雷說。他輕蔑的上下打量著梅留雲,與其說是身懷絕技的高手,更像是吃軟飯的小白臉,於是大喝一聲,出手朝梅留雲的胸口抓去。
見盧文雷出手,一招直取心口大穴,梅留雲隨即向後一仰、右腳順勢踢起,化去對方的攻勢;接著身子一矮、雙袖一撫,掃過盧文雷的腰部,輕鬆的將盧文雷震退好幾步並跌坐在地。
梅留雲一臉冷漠的看著手下敗將,盧文雷從地上爬起來,覺得十分狼狽不堪。這時,另一個穿著藏青色衣服的年輕人衝出來怒道:「你敢傷我三哥!」手握長劍朝梅留雲攔腰揮去,梅留雲連忙向後一閃,劍鋒掃到外衣劃出一道口子。盧陽莊同行夥伴不禁大喜,紛紛喝采;在助陣之下他的氣勢更盛,平舉長劍向梅留雲喝道:「我盧文電如果在三招內打不贏你,就叫你師父!」
眼見盧文電的長劍攻勢凌厲,梅留雲卻只是閃躲而不反擊。突然間,他向後連翻三圈,並趁機從地上拾起小石頭,蓮指輕彈,竟讓盧文電手中長劍飛脫,嵌進幾尺外的一顆大石頭裡。
「會對師父動粗的徒弟我可不要。」梅留雲拍拍身上的塵土,冷冷地說道。盧文電望著震飛的長劍,兩眼發直,搞不清楚怎麼回事,旁邊助陣的眾人更瞠目結舌,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王崑在一旁看了,不禁咧嘴露出笑容。
看著兩個弟弟連番落敗,盧文風於是走上前拔出腰間大刀、插入土中並灌以內力,土地竟像水面般隨著之鼓起浪狀土波,一陣陣的推向梅留雲。
梅留雲見狀,也提氣將內力凝聚左掌拍向地面;只見地面的土波一一爆開,揚起陣陣沙土。盧文風向後倒退數步,同時覺得喉頭一陣腥甜,嘔出了一口血。
「我想就到此為止。」梅留雲說,「幾位還是儘快回去,如果再繼續死纏的話,錦衣衛不會手下留情。」
盧文風怒瞪梅留雲,眼角餘光瞟見天際泛起金紅參差燦爛的詭異光芒,心中隱隱浮出不祥預感。於是使了眼色,招回幾個兄弟一起回莊。
王崑看著他們的背影逐漸離去,趁著梅留雲不注意時,向後一招手,一個隨侍小太監立刻跑到跟前,王崑在小太監耳邊低語幾句,小太監點點頭,「遵命。」接著便往另一邊退開,一下子消失蹤影。
☆ ☆ ☆
中午,伴隨著一陣狗吠聲,渡能驚慌失措的從外頭的菜圃跑回寒山寺後院,一邊啜泣、一邊七手八腳的想閂上門;他的後頭追著一條齜牙咧嘴吠叫不停的黃狗,在後方稍遠處,一個穿著土黃衣裳的牧童正抱著肚子大聲取笑渡能,「愛哭的膽小鬼!」
「快出去、快出去!」渡能急忙的想關上門,但是動作不夠快,黃狗的鼻子已經半鑽進門內,渡能想把黃狗轟出去、又不敢,只好頂著門。
看到渡能的模樣,牧童笑得更厲害了。
突然一聲口哨轉移了黃狗的注意,渡能轉頭一看,「豐施主……」朱宸濟手上拿著一段小骨頭,在狗鼻子前晃了晃,接著用力一丟,黃狗立刻飛衝出去;朱宸濟趁機輕輕關上後門。
「謝謝豐施主。」渡能說,朱宸濟拍拍渡能的頭,半開玩笑的說:「別告訴明吾大師我在寺裡開葷戒。」渡能用手背抹掉鼻涕眼淚,點點頭。
「小師父,那麼早出去幹什麼?」朱宸濟故意逗他,「難道小師父也偷吃葷?」
渡能連忙搖頭用力否認,「不,我才不像豐施主,是大師父派我出去多叫一些青菜,寺裡又有人來投宿修禪……啊,梅施主。」
朱宸濟有些驚訝,慢慢的回頭,看到梅留雲有些僵站在不遠處,他似乎只是不小心路過卻被渡能叫住,顯得有些尷尬。
朱宸濟轉回頭,臉上淡淡微笑,「小師父,追你的黃狗是那個牧童的吧?」朱宸濟轉移話題。
渡能點點頭,「他是為村裡放牛的牧童,老是欺負我,他很壞,沒有人願意跟他玩。」
朱宸濟突然心中一怔,「小師父,他會欺負你,其實只是因為他很寂寞。」
渡能一臉不解,朱宸濟先是微笑,接著才淡淡的說:「他以為欺負你,你就會跟他玩了。」朱宸濟的話語中頗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慨,同時,他偷望了梅留雲一眼;後者卻依舊一臉淡漠。
「為什麼只欺負我?真倒楣!」渡能小聲的埋怨。朱宸濟拍拍渡能的肩膀,「別說傻話,去問問梅施主,他最會對付這種人了。」
渡能看著梅留雲,低聲偷問朱宸濟:「真的嗎?」梅留雲輕皺眉頭,斜瞪了朱宸濟一眼。
「小師父,別看梅施主現在是威風八面的千戶大人,他小時候可是個倒楣鬼。」
渡能不相信,認真的問:「那麼好看的人小時候也很倒楣嗎?」
朱宸濟看著梅留雲,眼神含情、嘴角帶笑:「是啊,倒楣透了,沒人像他那麼倒楣。」
「會倒楣是因為遇到了一個惡劣的煞星。」梅留雲冷冷的說,然後別過頭快步離開。
「倒楣鬼!」梅留雲沒走多遠,冷不防的聽到背後有人這麼輕聲叫道,那曾是他極為熟悉的聲音,心中一凜,卻不想回頭。他故作不聞的繼續向前,還沒踏出兩步,卻被拽住手腕猛得一拉,憤然轉頭,竟發現自己與朱宸濟的臉正面相對,彼此距離不到一吋。
「倒楣鬼……」朱宸濟喃喃的說,眼前的人幾年不見更顯清麗,教他一下癡了,竟閃了心神。下意識的伸出手想輕觸對方的臉頰,梅留雲卻往後一閃,避開了他,「豐四爺,有何指教?」發現梅留雲語氣如冰刻意保持距離,朱宸濟心頭一緊,「這裡沒有外人,倒楣鬼……」
「我是錦衣衛千戶,豐四爺最好知道自制。」梅留雲鐵著臉打對朱宸濟的話,並將他的手甩開,「要不然……」
「要不然如何?將我繩之以法嗎?」梅留雲不近人情的態度讓朱宸濟惱火起來,他哼笑一聲,「都說他鄉遇故知是人生大喜,怎麼遇到梅千戶卻教人一點也不喜、還掃興的很?」
梅留雲心中隱隱刺痛,幾年下來,他不敢奢望對方的關懷,根本連隻字片語都不曾收過;到最後,等到的竟然只是一句掃興,看來自己在對方心中不過是個礙眼之輩,他強忍感傷,臉上依舊冷漠,「既然如此,不好打擾豐四爺的雅興,告辭。」
「梅千戶真是好大的架子。」朱宸濟冷笑道。
梅留雲不再理會朱宸濟的譏諷,逕自轉身跨步離開,朱宸濟卻更快一步的攔住他的路,「站住,你和東廠閹黨來寒山寺做什麼勾當?」
「寒山寺是佛門寶剎,菩薩慈悲、佛性無界,廣納四方眾生;四爺可以來此禪修、我等凡夫俗子難道不能進香?」梅留雲不留情面的反詰。
「我倒忘了你有多巧舌善辯。」朱宸濟誇張的笑了兩聲,接著眼神一沉,「你以為自己和誰說話?」
梅留雲別過頭,「你既然以豐四自稱,我當然是和豐四說話。」他的態度雖然強硬,但語氣卻略有軟化,「奉勸四爺,沒事最好盡早遠離這個是非之地;免得東廠以假做真,趁機冒犯……」
聽到對方話語中微露關切之意,朱宸濟的心頭不禁一暖,他一個箭步過去從後頭環抱住梅留雲,「我原意只想敘舊。」他貼在梅留雲的頰邊,一股淡雅氣息教他心神蕩漾,於是更在耳鬢輕嗅廝磨,低聲呢喃說:「……知道嗎,煞星可想煞倒楣鬼了。」
對方的臂膀和胸膛頓時讓梅留雲的心頭一愀,卻咬著牙強裝無動於衷,扳開朱宸濟的手臂,避而從另一邊離去。然而,「倒楣鬼」這個名字一直在他的心頭縈繞;他已經不記得有多久沒聽到人這麼叫他。
第三章
二十年前,皇城。
毓德宮裡,皇上召見大學士申時行、高存之等人,將幾個四歲以上的兒子正式引見介紹,「皇長子該是時候出閣讀書了。」申時行說:「看皇長子儀表堂堂,是內藏美玉之材,得要早點琢磨才行。」
由於皇后無子,皇太子的儲位一直懸而未定,皇長子朱宸洛是宮女所生,一直不受皇上寵愛;皇上所疼愛的三、四子,卻礙於不是長子,不好立儲,於是看似和諧的後宮,其實卻為了爭奪太子儲位而明爭暗鬥。
「嗯,美玉的確早琢磨早成器。」皇上似乎也非常認同。
「皇上五歲時就已出閣讀書。」另一名大學士趙志邵也附和:「皇長子已經九歲,算晚了。」
皇上則拉過身邊另一個兒子,「這個老三,宸洵,和朕當初即位的時候一樣大,現在卻還離不開他母親鄭貴妃,吃飯還要人餵呢。」邊說邊摸著朱宸洵的頭,一臉慈祥。
幾個大學士彼此對望了一眼,皇上故意顧左右而言他,看來又是使出「拖」字訣,「倒是這個老四……」四皇子朱宸濟雖然年紀小,個頭卻已經比老三高;眼神晶亮銳利,看起來相當機伶,「已經會背『論語』了不是?」
聽父親一說,朱宸濟立刻「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的大聲背誦起來。幾個大學士聽了都點點頭,皇上又說:「朕看……就讓他先唸書吧。」
朱宸濟的母親黃貴妃來自書香門第,雖然體弱多病,對於兒子的教育卻相當注意,但是讓兒子提早就學卻另有原因。
「黃貴妃,四王爺又鬧事了。」不久前,內監又氣急敗壞的跑到黃貴妃跟前告狀,黃貴妃臉色一沉,「那個煞星這次是打傷什麼人了?」
內監又氣卻又好笑的說:「哎,四王爺自稱是『美猴王』,把御花園裡的漢白玉石桌、石椅都給翻過來了!」
黃貴妃無奈的搖搖頭,才幾歲的孩子就生了一身的蠻力,整天在後宮鬧得不得安寧,四皇子的確是天資聰明,什麼都一學就會,但是好動暴戾,教他新東西是能獲得暫時的安靜。
等他學會之後,膩了,又開始翻天作亂,已經打傷了幾個小太監不說,連資深的內監們也被他整的哭笑不得。黃貴妃於是想出法子教他背「論語」、「詩經」,的確讓他乖了十來天,現在背會了,丟了書,又故態復萌。
黃貴妃緊皺雙眉,胸口又隱隱作痛了起來,「我沒那麼大的精力治那個煞星,請皇上找人治他!」於是請求皇上開例讓四皇子提早唸書,請嚴格的大學士當老師,教他做人處世的道理。
申時行聽過四皇子惡行惡狀的流言,在上課第一天,決定給他一個下馬威。沒想到朱宸濟卻出乎意料的乖巧,而且學習快又過目不忘,完全不像傳言中的煞星模樣。申時行心想多半是後宮故意造謠生事,大概是有人不希望四皇子爭太子寶座。然而過了將進一個月,狀況卻開始有了不一樣的發展。
皇子讀書有人伴讀,一開始是內監派了小太監做為朱宸濟的侍讀,那天申時行要朱宸濟背誦「禮記」,只聽到他朗朗的唸道:「大道之行也天下為『空』選『鹽』與能講信修『復』故人不獨『驚』其親……」
申時行皺起眉頭,一直到昨天為止都背得好好的,今天怎麼錯了那麼多?「是天下為公,選賢與能……」他大聲的糾正。朱宸濟卻也不怕,「申師傅,我錯了該如何?」申時行一愣,「該罰。」
「那麼,錯一字打手板兩下吧。」朱宸濟說。
申時行點點頭。接著,掌罰的太監便把小侍讀太監拉起來,根據規定,皇子出錯得由侍讀代替受罰,「我一共唸錯十個字,得打二十手板。」
申時行看著朱宸濟,既然知道自己錯了十個部分,代表他根本就是故意出錯。罰完之後,侍讀小太監苦著臉回到座位上,「繼續複習。」朱宸濟接著背下兩篇,卻背得流暢完整,一字無誤,申時行滿意的點點頭。
於是要朱宸濟再背頌「大學」,「大學之道在『盟盟』德……」朱宸濟又故意前後文句顛倒、錯字。於是,掌罰太監只得再將小侍讀拉出來受罰,聽著霹靂啪啦打板子、伴隨著陣陣哽咽哀嚎聲,朱宸濟卻是面色不改。
接下來兩天,又是同樣的戲碼上演。終於小侍讀受不了,逃走不幹了,內監只好又派了一個新的小侍讀給四皇子,有了新侍讀,他安份了幾天,然後又故計重施。或每當申時行教新的科目,朱宸濟就會集中精神乖巧一陣子,但之後又會露出頑劣的面目。
如此持續的一年,申時行辭去教導四皇子的工作,「四皇子的確天資聰明,但是冥頑不靈,難以受教,請貴妃娘娘另請高明。」
幾年下來,教導朱宸濟的大學士不知道換了幾個;小太監們更像是遇瘟神一樣,聽到他的名字就逃,而他也報復似的老是大鬧內監,於是四皇子「煞星王爺」的綽號不逕而走。
☆ ☆ ☆
年幼的梅留雲手上抱著一個青布包袱,坐在一輛黑騾車上來到一間平房前。他一出生母親就因為難產而過世,和身為鎮守遼東邊城參將的父親兩人相依為命。
那年遼東戰發,明軍雖然獲勝,但梅留雲的父親卻不幸為國捐驅,從那天起成為孤兒的梅留雲於是被輾轉送往姨母家。
「苦命的孩子。」姨母疼惜的看著梅留雲,但是家裡已經有四個孩子嗷嗷待哺,「不是姨娘不要你……實在是沒辦法多供一張嘴吃飯。」和丈夫商量之後,她決定找梅留雲母親的乳母幫忙。
過了幾天之後,梅留雲轉而來到了母親的乳母家寄住。
乳母李老夫人是個仁慈和藹的老婦人,相當喜歡梅留雲,「真是和他母親小時候一模一樣。」但是李老夫人年事已高,照顧一個小孩畢竟不方便,寄住了幾個月之後,有天,李老夫人將梅留雲叫來,跟梅留雲說他是個好孩子,該到更好地方去。之後拉著他的手一起上了青頂馬車,一路車輪轆轆的往陌生的未來前進。
青頂馬車在皇城外停下,李老夫人牽著梅留雲的手,從萬寧橋通過北安門進入皇城,「李老夫人,黃貴妃娘娘正候著您呢。」一個內侍太監領著轎夫帶著青頂小轎在門口笑盈盈的說道。
李老夫人也是黃貴妃未出閣時的乳母,相當受到貴妃的尊敬。不久前得知李老夫人收容了一個孤苦無依孩子的消息,立刻表示希望能他送進宮裡和皇子作伴,李老夫人告訴梅留雲:「你的命好,小小年紀就能進宮裡,不用淨身還能陪皇子唸書,這可是攀龍附鳳,一輩子富貴了。」
「這是梅留雲,只比四皇子小一歲,一定能相處得好的。」黃貴妃叫梅留雲來到面前仔細端詳,「長的好看,文雅秀氣,以後四皇子就麻煩你多包容。」梅留雲不懂那是什麼意思,「那孩子調皮搗蛋……不過你別怕,如果他欺負你,儘管兇回去,有我為你撐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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