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是新喪夫的寡婦,一個是功名在身的舉人,
她剋夫惡名遠播,他娶回家鎮宅正好!
顧三娘命苦,親娘走得早,爹爹娶了後娘,因著家境貧寒,
將她半賣半送嫁了出去。誰知丈夫落水而亡,
舉目無親的顧三娘被趕出家門,只得上縣城討生活,
偏在那遇到鰥夫沈舉人。沈拙是有功名在身的舉人,
她顧三娘是新喪夫的寡婦,只怕多對沈舉人說一句話,
都有損沈舉人的名聲,從今往後,兩家還是遠著些吧。
可沈舉人的兒子,三天兩頭往她家蹭飯,
怎麼也不吃被沈舉人燒糊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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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晨的小山村因為一聲巨響被打破平靜,住在村頭的王金鎖家,有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小婦人手持菜刀,一腳踹開院門,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她兩眼通紅、髮髻凌亂,嘴裡大聲喝道:「王金鎖,你這個沒人性的畜生給老娘滾出來,老娘今日要來找你拚命!」
還不等屋子裡的主人回應,小婦人手裡的菜刀朝著一隻打她眼前飛奔而過的母雞砍去,母雞被砍掉了雞頭,斷頭雞在地上掙扎了幾下,彈得院子裡到處都是血跡斑斑。
「顧三娘,妳個瘋婆娘,一大早上地到我家撒啥瘋啊?」從屋內跑出來的女主人見自家正在下蛋的母雞被剁死,氣得撲了上來,想跟顧三娘扭打。
顧三娘殺紅了眼,也不看眼前過來的人誰,一刀朝著她劈過去,還罵道:「全是黑心爛肝的玩意兒,逼得老娘活不下去,你們也休想自在!」
女主人堪堪避過那把菜刀,她唯恐被砍傷了,於是趕緊往後退,不敢再上前,嘴裡卻不依不饒地罵道:「顧三娘,妳男人死了,妳不在家好好守喪,上我家來鬧啥?」
顧三娘的身上濺了滿身雞血,她神情癲狂,嘴裡喊打喊殺地罵個不停。她道:「不要臉的東西,等老娘把你們一家砍了,老娘就往地下去伺候那短命鬼。」
這裡的動靜早就引來了屋子的男主人王金鎖,就連那左鄰右舍也過來了。不多時,院裡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大家對著眼前的情形指指點點,臉上的神情多是帶著同情。
王金鎖眼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朝著顧三娘怒道:「顧氏,妳再敢胡攪蠻纏,就別怪我不顧老二的情面了。」
顧三娘朝著王金鎖啐了一口口水,痛罵道:「少來了,家都讓你搬空了,你還要咋樣講情面?你是不是還想殺死我們娘倆兒?實話告訴你個龜孫子,老娘今日就沒打算活著回去。」
說起眼前的這樁官司,不得不提起幾日前的事,拿菜刀的小婦人叫顧三娘,是不遠處小崗村的姑娘,如今也就二十出頭的年齡,生得白白淨淨,尤其是一手刺繡的絕活,十里八鄉都是聞名的。
十五歲時,顧三娘嫁到牛頭屯來,男人名叫王銀鎖,上頭有個哥哥叫王金鎖,下頭有個弟弟叫王鐵鎖,爹娘健在,家境在屯子裡還算中等。一年後,顧三娘生了個女兒,公婆見是個賠錢貨,心裡老大不高興,索性將他們夫妻兩人分出去單過,家裡十幾畝的田地,就分給他們兩畝中等的田地,再加半口袋的糧食,餘下的啥也沒有。
分家後的小兩口連個容身的地方也沒有,屯子裡的人都說他爹娘偏心眼兒。王銀鎖和顧三娘無處訴苦,眼見日子過不下去,有人聽說顧三娘的刺繡手藝好,便介紹她到縣裡的繡莊去幹活。
那顧三娘從未進過縣城的大門,又捨不得女兒,只是人活著就要張嘴吃飯,她男人老實巴交的,被親生爹娘趕出門,啥話也不吭一聲,指望他來養活她們母女倆,她還不如等著天上掉餡餅呢。
這麼一想,顧三娘咬咬牙,讓她男人王銀鎖在家裡種田、照顧孩子,她收拾東西跟人往縣城裡當繡娘去了。
王銀鎖其實滿心地不想顧三娘去縣城。為啥?因為顧三娘長得好看又有手藝,要是日後她眼界高了,看不上他了,他再往哪兒去找這麼個好媳婦兒?不過要他到外面去幹活養家,一來沒手藝,二來他跟人說句話都結巴,除了會做農活以外,別的啥也不會幹。於是顧三娘鐵了心,收了人家二錢銀子的訂金,往縣城的繡莊幹活去了。
顧三娘心思靈活,不管啥樣的繡樣兒,一學就會,她在繡莊苦幹了幾年,攢錢給家裡修了兩間房屋,又添了幾畝地。眼看日子要越過越好了,誰知王銀鎖卻出事了。原來自打進入梅雨季,接連下了幾場暴雨,河裡的水都漫起來了,王銀鎖怕水淹了莊稼,一日三趟地往莊稼地裡跑,誰知前日天黑路滑,王銀鎖失腳跌進河裡淹死了。
王銀鎖淹死了,還不等料理他的後事,他家兩個兄弟王金鎖和王鐵鎖,把顧三娘家裡的豬、雞鴨、糧食,還有七八貫銅錢全拿了給平分了,後來又在他們家搜出田契,兄弟兩個拿到里正家過戶到自家的名下,等顧三娘接到信兒趕回來,家裡除了哭泣的女兒,早就被搬得精光。
屯子裡的人可憐顧三娘,可也只能嘴上嘆惜幾句,畢竟是人家的家務事,再說了,顧三娘娘家的人還沒給她出頭呢,輪不到外人多嘴。不過提起她娘家,也沒啥人就是了,顧家在小崗村是外來戶,連門正經親戚都沒幾個,也正是因娘家沒人,所以王金鎖他們兄弟倆才敢強占她家家產。
王金鎖出來了,那王金鎖家的自以為有人撐腰,挺著胸脯對顧三娘罵道:「妳這個小娘養的,剋死了自己男人,我們王家留了妳一條賤命,妳不說心存感激,還敢到我家門口撒潑。要是再敢胡說八道,捆了妳往祠堂裡去跪祖宗。」
那顧三娘拿菜刀指著王金鎖,怒罵道:「王金鎖,老娘今日說了,要是不把老娘的錢和地吐出來,你們誰也別想活!」
那王金鎖仗著是個男人,想要搶下她手裡的菜刀,誰知被她一刀劈頭砍下來,幸虧他躲避及時,饒是如此,王金鎖的前襟也被劃破了一塊。
「妳瘋了。」王金鎖唬了一跳,隨後他指著顧三娘罵道:「誰讓妳自己沒生下兒子,老二掙下的這家產,難不成還平白無故便宜外人?」
顧三娘更是氣得兩眼通紅,她罵道:「放你娘的狗屁,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我家的房、我家的地,哪個是你那死鬼二弟掙下的?今日要不給我個說法,老娘就跟你們同歸於盡。」
王金鎖家的衝著她嚷了一句:「分東西的又不是只有我們一家,妳憑啥只到我家來鬧?」
王金鎖瞪了自家女人一眼,他女人縮到他身後去,不敢再說話。
顧三娘見村裡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眼眶含淚,她哭著對他們說道:「各位叔、各位嬸兒,大傢伙給我評評理,我男人死了,屍骨未寒,親生的兄弟沒幫著料理後事,反倒把我家搬了個精光,這不是逼著我孤兒寡母去死嗎?」
四周的人議論紛紛。其實要說這事,王家兄弟確實做得太不厚道了,就算顧三娘沒生下兒子,這不是還有個閨女嗎,照他們這麼說,就因為沒生下兒子就逼著人去死,日後還有哪個姑娘敢嫁到牛頭屯來?再說了,這份家業誰不知道是顧三娘辛辛苦苦幹活掙下來的。
眾人七嘴八舌,大部分都是站在顧三娘這邊的。
王金鎖也是個厚臉皮的,他開口就說:「妳別假惺惺的了,我二弟生前說妳在縣城有人,妳現在不是巴不得他死了,好跟那賊漢子一起過日子嗎?」
「你個豬狗不如的畜生敢壞我名聲,我跟你拚了!」顧三娘氣得跳起來,朝著王金鎖砍過去。
王金鎖一把攔住顧三娘,又有王金鎖家的在身後抱住她,轉眼間顧三娘手上的菜刀被奪走,王金鎖將她摁在地上,又有王金鎖家的取下掛在屋簷下的麻繩捆住她的手腳。他嘴裡還罵罵咧咧地說:「妳不積口德,離間我們兄弟,還鬧得我家宅不寧,我這就找人把妳送回妳娘家去。」
正在這時,有個姐兒的哭聲由遠及近,正是顧三娘和王銀鎖的閨女小葉子,她見親娘被捆在地上動彈不得,哭著跑上前趴在她的身上痛哭道:「你們別欺負我娘。」
後面依次進來的是顧三娘的公婆,還有王鐵鎖一家。顧三娘聽到女兒的哭聲,心口狠狠地揪在一起,她忍不住跟著也流下淚來,嘴裡哀號道:「不睜眼的老天爺,我這是作了啥孽啊?自家男人沒了,家產還被親叔伯奪走,連個說公道話的地方都沒有。」
在場裡有那心軟的婦人見她們母女倆可憐,也跟著落下淚來了。
王金鎖他爹進門見院裡的情形,氣得吹鬍子瞪眼,罵道:「丟人現眼的東西,這是在幹啥?」
顧三娘絕望了,鬧了這麼大半日,她早就衣衫不整的,於是忍著眼淚,惡狠狠地說道:「你們逼得我們娘兒倆沒有活路,除非你們一條繩子吊死我,要不等著我鬧得你們家破人亡!」
她公爹氣得直哆嗦,指著顧三娘罵道:「咱家怎麼娶了妳這麼個眼裡沒有尊長的東西?」
後來的王鐵鎖見顧三娘瘋言瘋語的,開口說道:「爹,這顧氏瘋了,咱家可不能留她了,咱們找人把她送回娘家去吧。」
王鐵鎖家的附和道:「對,把她送回娘家,省得她敗壞咱們家的名聲。」
顧三娘的公爹正要點頭,有幾個拄著拐杖的老頭兒進來了,王金鎖看到他們時,心裡咯噔了一下。這些都是村裡有輩分的老人,就是他爹在他們跟前也只有規規矩矩的分兒,平日這些長輩不怎麼管村裡的事,這會子跑過來是想幹啥?
◎ ◎ ◎
過來的這幾個老人,個個都是村裡輩分高的,其中還有先前的老里正。老里正進來後,看到院子裡鬧得雞飛狗跳,十分不像話,於是拄著手裡的拐杖,虎著臉對顧三娘的公爹喝斥道:「栓子,這是在做啥?」
別看顧三娘的公爹先前喊打喊殺的,這會站在老里正他們面前,也只有恭恭敬敬的分兒了。他陪著笑臉說道:「三叔公,要是有啥事,你打發人教我過去就是了,怎麼還親自過來了?」
老里正瞪了他一眼,嘴裡接著說道:「黃土都埋到下巴了,還這麼道三不著兩的,你就不嫌丟人?」
顧三娘的公爹都是當爺爺的人了,此時他被老里正訓得臉帶訕色,便耷拉著脖子立在一旁不吭聲。
老里正四處掃了一眼,對著這些看熱鬧的鄰居們沉聲說道:「地裡的活兒不幹,成日就會東家長、西家短的,都散了。」
大傢伙一哄而散了,不大一會兒,院子裡就只剩下王家人還有來的這幾個長輩。
老里正又瞥了一眼被捆的顧三娘,那顧三娘蓬頭垢面,她閨女小葉子趴在她身上哭得好不可憐,老里正心裡有些不落忍,他扭頭瞪著王金鎖,罵道:「混帳東西,這是等著我親自動手呢。」
王金鎖心裡雖說暗罵老頭子多管閒事,臉上卻不敢表露半分,他朝著他媳婦兒使了個眼色,他媳婦兒噘了一下嘴,不情不願地去把顧三娘身上的繩子解開。
顧三娘被解開後,立時跪在老里正的面前,嘴裡喊道:「三太爺救命啊。」
要是放在往日,村裡的女人們沒有哪一個敢在這些長輩面前說話,不過這會子顧三娘被逼得沒有活路,她也就管不著那麼些了。她哭著說道:「三太爺,您是屯子裡德高望重的老人,誰不知道您是最公道的,今日就請您老人家給我和我那當家的作主啊。」
哭了幾聲,顧三娘忍著眼淚說道:「自打我進了王家的門兒,沒有哪一日不是小心服侍公婆的,結果因生了個閨女就被分出去單過。這也罷了,誰教我自己肚子不爭氣呢,不過都是爹娘的後人,憑啥我和當家的就分了兩畝薄地呢?」
提起這些傷心事,顧三娘三日三夜也說不完,分家時秋收剛剛過完,兩畝地裡啥也沒有,他們兩口子帶個剛滿月的娃兒,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找不到,最後還是她厚著臉皮去跟村裡的單大娘借了兩口袋糧食才挺過來的,要不然他們一家人非得活活餓死不可。
「我和當家的過了半年吃完上頓沒下頓的日子,這些我都能忍,就是苦了孩子,跟著我們一起受苦,好幾次險些夭折。後來實在沒辦法,我跟人一起到繡莊去做活,眼見日子要好起來了,哪知道當家的竟然走了。」
說到這裡,顧三娘的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淌,她捶著胸口說道:「誰也沒想到,當家的屍骨未寒,家裡就被大伯子和小叔子給搬空了。我從縣裡趕回來,閨女好幾日沒吃一口飯,也沒個人來管管,這可是親生的爺爺、奶奶啊。」
顧三娘她公婆偏心眼兒,村裡誰都知道,平時老里正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這次實在太過了,這村裡的孩子們還要娶妻嫁人,要是傳了出去,誰還敢嫁到他們村裡來?
「三太爺,求求您給主持公道啊。」顧三娘放聲大哭起來。
這顧三娘到底是在縣城裡去長過見識的,說起話來有條有理,顧三娘的婆婆擔心老里正被說動了,撲過來要打顧三娘,她嘴裡還罵道:「妳個小蹄子,誰教妳生了個賠錢貨,如今把我兒子剋死了,還要挑撥我們一家老小,看我今日不打死妳個喪門星!」她揪著顧三娘的頭髮,手裡的巴掌像雨點似的往顧三娘的身上招呼。
這個時候顧三娘倒是沒有還手,她被她婆婆摁在地上又掐又打的。小葉子看到親娘挨打,被唬得哇哇大哭,嘴裡喊道:「別打我娘、別打我娘。」
看到這對婆媳又鬧了起來,幾個長輩氣得鬍子直顫,嘴裡喝斥道:「還有沒有規矩,還有沒有規矩了?」
好不容易顧三娘的婆婆被拉開,那顧三娘的臉上已是鼻青臉腫。老里正氣得臉色發黑,他指著院門外面,喝道:「除了顧氏以外,旁的女人都滾出去!」
老里正雖說多年不管事,但是餘威仍在,他這話一出,顧三娘的婆婆和兩個妯娌就是再不情願,也只能乖乖地出去了。
王家的三個爺兒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老里正這是打算怎麼處置。
老里正看了一眼哭哭啼啼的顧三娘,又轉頭望著顧三娘的公爹,說道:「栓子,你說說,你是咋想的?」
顧三娘她公爹懵了,他耳根子軟了一輩子,心裡想著,家裡的老婆子說要把老二分出去,他就把老二分出去了,老婆子說要防著顧氏帶著田地改嫁,他就搜出老二的田契過給老大和老三,現在他又能有啥想法呢?
王金鎖見他爹含含糊糊的也沒個主意,急得直瞪眼。他忍不住插嘴,說道:「三太爺,顧氏又沒給銀鎖生個兒子,這又是房又是地的,總不能便宜了外人吧?」
顧三娘哭道:「當初分家時,一個子兒也沒給我們,這家裡一分一毫,哪一樣不是我們自己掙下的,我雖說沒給當家的添個兒子,難不成閨女就不是人了嗎?你們把房和地奪走了,家裡攢的幾個錢也平分了,是想逼著我們娘兒倆去死呢。」
王鐵鎖冷哼一聲,說道:「顧氏,妳別以為我們不知道妳打的如意算盤,妳這是想帶著老二的田地好改嫁呢,我告訴妳,別作夢了。」
聽了王鐵鎖的話,顧三娘氣得身子發顫,她指著王鐵鎖罵道:「你含血噴人,我要是有這念頭,教我不得好死。」
老里正重重地頓了幾下拐杖,喝道:「都閉嘴!」
王鐵鎖縮著脖子,不敢再多嘴。
老里正看著顧三娘的公爹,他的語氣緩和了幾分,說道:「栓子,凡事別做得太絕了,這村裡每個人心裡都有一桿秤呢。」
顧三娘的公爹臉上頓時誠惶誠恐。老里正見了他這沒出息的模樣,不禁氣結,沉著臉說道:「你要是不知該咋辦,那我就給你們出兩個主意。」
顧三娘的公爹巴不得一聲應下,他說道:「三叔公,您說咋辦我們就咋辦。」
老里正想了一想,說道:「第一,這田地仍舊還給顧氏,不過顧氏須得給銀鎖守寡,等到百年過後,這些田地、房產全都分給姪子們。」說完,老里正又補充一句:「當然,姪子也得替顧氏養老送終。」
王金鎖和王鐵鎖不樂意了,地契都過了,憑啥又要還給顧三娘?
顧三娘自然也不樂意,家產都是她和王銀鎖掙下的,改不改嫁再說,想到還得便宜王金鎖和王鐵鎖的後人,她就是死了也不甘心。
「那第二個法子呢?」顧三娘的公爹問道。
老里正翹著小鬍子說道:「第二,這家產折算成銀子給顧氏,不過拿了銀子,就不許再留在牛頭屯。」
老里正心想,顧三娘肯定得選第一個,她一個寡婦帶著個女娃,娘家又沒啥人,能去依靠誰呢?
王金鎖和王鐵鎖更不樂意了,到手的東西,誰肯去拿銀子換啊?
倒是顧三娘心思一動,她可不敢指望王金鎖和王鐵鎖的兒子能給她養老送終,橫豎這牛頭屯她是待不下去了,閨女還這麼小,總不能真帶著閨女去尋死,只是想到自己苦巴巴掙來的家產被人奪走了,顧三娘的心裡始終憋屈得難受。
「顧氏,妳選一個吧。」老里正看著她說道。
顧氏咬一牙,說道:「把銀子兌給我,我今日就帶著閨女走。」
老里正頓時被噎住,他瞪著顧三娘,似乎如何也想不到顧三娘竟會選擇拿著銀子走人。
「教我猜著了,顧氏妳果然不願給老二守寡呢。妳說說,是不是想拿著銀子去養漢子呢?」王金鎖譏諷著說道。
「人家興許早就起了這心思,這回老二死了,正好如了她的心願。」王鐵鎖也跟著幫腔。
顧三娘跳起來啐了他倆一口,罵道:「放屁!我就是帶著閨女出去討飯,也比留下來被你們搓揉來得強。」
老里正沉著臉,話是他說出來的,顧三娘要走,他也沒什麼好說的。老里正看著顧三娘的公爹一眼,說道:「把錢算一算給她。」
「三太爺,這女人想拿著銀鎖的家產去養漢子,咱們可不能上她的當啊。」王金鎖說道。
顧三娘朝著王金鎖罵道:「俗話說,捉賊拿贓,捉姦拿雙,你哪隻眼睛看到我要去養漢子?今日當著太爺的面前,你給我好好說清楚。」
王金鎖連縣城的大門都沒進過,往哪兒去知道顧三娘養漢子,其實就是張嘴胡說來抹黑顧三娘罷了。
「那妳為啥不給我二哥守寡?」王鐵鎖逼問道。
老里正臉上不動聲色,問道:「你們這意思是要把房產、田地還給顧氏,日後要孩子們給她養老送終?」
王金鎖和王鐵鎖都不作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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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莊戶人家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土地,土地就是他們立足的根本,顧三娘以前也是這麼想的。那時她在縣城幹活,從早幹到晚,一年到頭也歇不了幾日,想最多的就是掙錢買地,等她家有了田地,她就辭工回去,和王銀鎖守著田地過好日子。
牛頭屯裡人多地少,不是實在沒辦法,尋常人家等閒是不會變賣田地,顧三娘和王銀鎖等了好幾年,也就買了兩三畝田地,後來王銀鎖自己去開荒,好不容易交了稅銀,又把土地種熟了,不想人卻死了。
如今,老里正給了兩個主意教王家兄弟兩人去選,這王金鎖和王鐵鎖是既不想還地,又不想給錢,要不是老里正來多管閒事,這天大的便宜肯定是占定了,一時,他們兩兄弟簡直將老里正給恨透了。
看到王金鎖和王鐵鎖擺明著不想拿銀錢出來,顧三娘心裡不禁又急又氣,她是倒了啥楣,嫁到這樣的人家。
當年顧三娘剛進門時,兄弟三房還跟著公婆一起住,兩個妯娌偷奸耍滑,每日想著往自己屋裡劃拉東西,反倒是她這個勤儉老實的不受公婆喜歡,再往後她在縣裡做活攢了些錢,這王家兄弟想盡花樣到她家來借錢,還是她上門去鬧了幾回,他們總算才消停了一些。
後來兩家見撈不著好處,就時時在王銀鎖面前挑撥他們兩口子的關係,要不是顧三娘硬氣,她在縣城的活早就幹不下去了。
今時今日,顧三娘最恨的人就數王銀鎖,恨他有這麼一群狠心的家人,更恨他早早去了,扔下她們孤兒寡母受人欺凌。
鬧了這麼大半日,日頭早就昇得老高,老里正也沒工夫再跟他們王家人磨下去,他看著顧三娘她公爹,直接說道:「我瞧著金鎖他們兩兄弟這是不想拿錢出來了,等會子我就教我家老大過來,地契啥的該還就還,省得教人說嘴。」
顧三娘她公爹連忙瞪了兩個兒子一眼,又扭頭對老里正陪著笑臉說道:「三叔公,老二媳婦兒這不是說了要銀錢嗎,那地契過都過了,就別再麻煩家富兄弟了。」依著他來看,自然還是田地更實在一些,銀錢總有一日要用完,這地可是能一代代傳下去的。再說了,到時田地給多少錢,還不是由他們說了算。
老里正斜眼看了他一下,「這是決定要地了?」
王金鎖和王鐵鎖忙不迭地點著頭。他們也不傻,老里正今日打定主意要為顧氏出頭,再怎麼也得賣這老不死的一個臉面,要知道在這屯子裡過日子,得罪誰也不能得罪里正家,誰教人家里正的位置是爺傳子,子傳孫呢。
顧三娘心裡也鬆了一口氣,那些田地都是她和王銀鎖辛辛苦苦掙下來的,就這麼白白給了王金鎖和王鐵鎖,她肯定是捨不得。可是王銀鎖去了,家裡沒有男人頂門立戶,就算把地搶回來,王家人也容不下她們母女,與其這樣,倒不如拿著銀錢,她帶著閨女到縣裡去討生活,憑著她的手藝,再怎麼也不致於餓死。
「妳也是想好的?」老里正扭頭望著顧三娘。
顧三娘抹了一把眼淚,她說:「全憑三太爺作主。」
老里正見兩邊都鬆口了,就微微點了點頭。他看著王金鎖兄弟兩人,說道:「我要是記得沒錯,銀鎖家靠下灣那兒有兩畝田,上河村有三畝田,後山還開了七畝地,你們這是打算兌多少銀錢給顧氏?」
眼看老里正這是要親眼看著他們把銀子拿出來,王家兄弟倆暗自把老里正家的祖宗十八代都拉出來罵了一遍。
想到要拿錢出來,王金鎖止不住地肉疼,那神情自然也就有些僵硬,他說:「三太爺,你怕是不知道,下灣和上河那幾畝雖說是水田,可老二不會侍弄,幾畝田是越種越薄,頂多也就按下等田來算。
至於那幾畝山地,這才剛開出來幾年,估計連收成都沒有,沒得還要白費糧種。」
顧三娘再也聽不下去了,她家王銀鎖別的不會幹,就是種地最拿手,家裡的田地被他侍弄得跟花兒似的,她長年在縣裡做活,但每年春耕、秋收都會回家幫忙,那幾畝田地的收成她還是知道的。
「王金鎖,你張口說瞎話害臊不?三太爺跟土地打了一輩子的交道,要不咱們請他老人家去看看我家那田地咋樣?」
王金鎖梗著脖子罵道:「妳一個婦道人家,知道啥叫種田?下灣和上河的田地離著河水遠,春耕時連水都接不到,不是下等田是啥?」
「我那幾畝田都是連在一起的,有啥不好接水的?要是不好接水,你從我家扛走的那些糧食是打哪兒來的?」說到這裡,顧三娘越說越氣,她指著王金鎖罵道:「今日當著三叔公的面,不光是這些田產,還有從我家拿走的銀錢、扛走的糧食和捉走的雞鴨都得還回來。」
老里正皺起眉頭,他看了顧三娘一眼,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顧三娘的話忍了又忍,終於是沒有再說下去。
這回老里正來給顧三娘主持公道,其實還有一則原因,王銀鎖的地契是他家老大收了顧三娘她公爹的好處,私自給王家兄弟辦下來的,雖說他沒將顧三娘一個女人家放在眼裡,只是這事確實做得不厚道,再說萬一鬧出人命到底不大好聽,所以他才親自過來了一趟。
不過,在老里正看來,顧三娘到底是個外人,這王家兄弟就是再混帳,那也畢竟姓王,所以老里正的心裡還是偏向姓王的。再說了,他幫著顧三娘要了一些銀錢回來,也算是仁至義盡。
「田產這些都是有契約的,妳說的那些銀錢啥的,又沒個憑證,這些我可作不了主。」老里正說道。
聽了老里正的話,顧三娘猶如被雷擊中一般。王金鎖和王銀鎖青天白日的,把她家搬空了,這咋能說沒有憑證呢?
顧三娘的公爹剛大半晌沒有說話,現在他沉著臉說道:「顧氏,老二的那些田地都說要兌成銀錢給妳了,妳還想咋鬧?」
顧三娘欲哭無淚,她以為老里正是來給她主持公道的,卻想不到事情最後還是這個結果。
老里正看著她,也說:「顧氏,這本來是你們的家事,我也勸你們各自退讓一步,別到最後一頭好處都落不著。」他這意思是事情他就管到了這裡,要是顧三娘不識好歹,他也幫不了她了。
顧三娘當然也聽出老里正這話裡的意思了,她瞪直了一雙眼睛,大半天說不出話來。本來這田地就是她家的,王金鎖兄弟倆搶了她家的田,今日他們要用她家的銀錢來買她家的地,價錢還被壓得死死的。原以為老里正是個公道人,沒想到他心裡還是為著王家人,顧三娘頓時覺得這世間連個說理的地方都沒有。
看到顧三娘呆若木雞的樣子,王金鎖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他說道:「我這裡有幾十個錢,妳拿著就趕緊滾,今後要是敢再踏回牛頭屯半步,就打折妳的腿。」
老里正瞪了他一眼,沉聲說道:「金鎖小子,你別做得太過了。」
王金鎖撇著嘴角,沒有說話。
顧三娘已是心灰意冷了,她看了一下這滿院子的人,這些人全都是姓王的,就她一個外姓人,她還能爭得過誰呢?
小葉子眼淚汪汪地看著呆立的親娘,她緊緊揪住她娘親的袖子,喊道:「娘。」
不知過了多久,顧三娘回神,她說:「我聽三太叔的話,三太叔說咋樣就咋樣。」
老里正點了兩下頭,覺得這個顧三娘還算是個會看眼色的。
不一時,顧三娘她婆婆和兩個妯娌被叫了進來,當聽說要給顧三娘錢時,她婆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著大腿說道:「天殺的小娼婦,剋死了我兒子,還要拿著我兒子的錢去養漢子,老天不睜眼,咋不下來一道雷劈死小娼婦呢?」
顧三娘她婆婆又哭又鬧的,氣得老里正眉心一抽一抽的,為啥?因為這主意是他出的唄,這老婆子擺明是指桑罵槐呢。
顧三娘她公爹悄悄瞪著自家老婆子,說道:「要號喪回去再號,教老大、媳婦和老二媳婦把錢算一算。」
顧三娘她婆婆正要回嘴,看到老里正臉色沉沉的,剛要號出來的一長串話又給憋了回去。
到了這個地步,顧三娘反倒沒有心思再去跟他們鬧,沒過多久,王金鎖家的和王鐵鎖家的拿來銀錢,幾畝田地都是按下等田算的,山地更是相當於白送,饒是如此,兩家也是摳摳索索,把本來就不多的銀錢減了又減,最後落到顧三娘手裡的銀子還不到二兩。
握著手裡的二兩銀子,顧三娘咬緊牙關,她真恨不得把錢朝著這家人的臉上砸去,但是看到身邊的閨女小葉子,她只得逼著自己將這口惡氣咽下。總有一日,他們欠了她多少,就得還她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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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三娘帶著幾兩銀子和閨女小葉子一起離開了牛頭屯,走前,她婆婆和兩個妯娌像是防著賊似的,家裡連根稻草也沒讓她帶走。
走到村頭,隔壁的單大娘追上了顧三娘。她看到顧三娘被打得沒有一點兒好模樣兒,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淚,嘴裡念叨著:「三娘,妳傻啊,就算妳當家的去了,妳守著幾畝田地,好歹不愁餓著,如今妳帶著小葉子又能往哪裡去呢?」
這顧三娘還沒走出屯子,她婆婆和妯娌就四處造謠,說是顧三娘剋死了自家男人,又拋家失業地拿著銀錢去養漢子,只有單大娘是不信她們的話。她和王銀鎖兩家做了多年的鄰居,顧三娘為人正派,又最是謙和,那一家子不過是變著法兒地奪人家產罷了。
顧三娘望著單大娘,往日她在外做工,閨女小葉子多虧了單大娘幫著看顧,因此兩家關係很是親近。她說:「嬸子,妳是知道的,先前我當家的在時,他們就恨不得弄死我們,現今當家的去了,他們還不生吞了我?與其這樣,我倒不如帶著小葉子在外面清清靜靜地過日子。」
單大娘聽了顧三娘這番話,心頭頓時一酸。她拉著顧三娘的手,說道:「妳就是個要強的性子,一個寡婦帶著孩子在外頭過日子,豈是那般容易的?在這屯子裡,大傢伙起碼還能有個照應呀。」
顧三娘苦笑一聲,就憑今日老里正的所作所為,她還敢指望誰照應呢?她道:「嬸子,我已是打定主意要走的,就是有一日我真的變成乞討婆,也決計不肯再回這牛頭屯的。」
單大娘見顧三娘心意已決,雖是可憐她們孤兒寡母的,沒有依靠,但也只能擦著眼淚將她們送出屯子,送了一程又一程。最後顧三娘勸住單大娘,她說道:「嬸子,妳回家去吧,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
單大娘從籃子裡拿出一個小包袱,說道:「嬸子沒啥能送的,這些妳帶在路上吃。」
顧三娘打開一看,只見裡面包著五六個雜糧饅頭,她對單大娘說道:「嬸子,多謝妳,這些饅頭我就收下來了。」
「也不知往後還能不能相見,妳在外頭要保重自己,要是實在過不下去,就回來吧,去跟里正說個情,牛頭屯總有妳容身的地方。」單大娘對著顧三娘囑咐。
顧三娘搖了搖頭,沒有說話,見天色已是不早,她對單大娘說道:「嬸子,我去了,妳也要保重自己。」
單大娘眼裡含著淚花,仍舊站在原地目送著顧三娘她們母女。顧三娘衝著單大娘揮了揮手,便拉著閨女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屯子幾里路,已到了後晌,顧三娘的閨女小葉子眼巴巴地看著她,問道:「娘,咱們要上哪兒去?」
小葉子今年六七歲,以前娘在外面做活,家裡平日只有她和爹兩人,她家種著幾畝田地,還養著豬和雞鴨,在屯子裡算是中等人家。誰知爹走的那日,還不等娘從縣裡回來,大伯和三叔就到家裡來搶東西,她除了哭,啥也做不了,今日又親眼看到娘被爺爺那邊的人欺負,她真是恨死他們一家人了。
顧三娘停了下來,她從包袱裡拿出一個饅頭掰成兩半,遞了一半給小葉子,說道:「先填填肚子。」
鬧了一日,母女兩人都是水米未沾牙,小葉子伸手接了過來,她小小地啃了一口,對顧三娘說:「娘,妳也吃。」
顧三娘吃不下,她把另外半個饅頭塞回包袱裡,便看著遠處的山頭出神,向那個方向再走上半晌,就是她娘家小崗村。幾年前,她從小崗村嫁到牛頭屯,就再也沒有回過娘家了。
說起娘家的人,顧三娘也是滿肚子的辛酸。他們顧家本不是小崗村的坐地戶,她爹年輕時在縣裡一家酒莊做學徒,她娘是個落魄秀才的女兒,夫婦兩人雖說過得清貧,感情倒是和睦。誰知有一日她娘外出買菜,被縣裡一家富戶看到,那富戶覬覦她娘的姿色,幾次三番地上門恐嚇她爹娘,她爹嚇破了膽子,不久就拖家帶口地搬到小崗村。
在小崗村落戶後,顧三娘她爹不知怎的就生了疑心病,等閒不許她娘出門,家裡全靠著她爹租地過日子,沒過幾年,家裡陸續添了三個女兒,只因沒出生兒子,顧三娘她爹的臉色一日比一日黑,也越發將銀錢看得重了,終於在顧三娘十二歲那年,她娘害了癆病走了。
顧三娘她娘死時,顧家沒有兒子摔瓦捧靈,村裡的人在背後取笑她爹。顧三娘她爹在她娘死後不到半年,就領回一個女人。那時家裡只有大姊出了嫁,後娘進門就攛掇著她爹把她和二姊嫁出去。顧三娘只記得,那年她在外面打豬草,籃子都還沒裝滿,就聽說她二姊被人帶走了,等她趕回家時,她二姊已不見了,顧三娘至今也不知她二姊被賣到哪裡去了。
又過了兩年,後娘添了一個兒子,顧三娘他爹像是伸直了腰桿似的,家裡窮到那樣的地步,還巴巴地借錢擺了酒席宴客,後來為了要還別人的銀錢,她爹半賣半嫁地讓她出了門子。出嫁時,顧三娘除了她娘留下來的一套繡針傢伙,其餘什麼陪嫁也沒有。
而今,顧三娘被婆家逼走,娘家是回不去了,便是回去也要遭人嫌棄。好在當日她娘傳給她一手針線手藝,要不顧三娘真的只能帶著她閨女乞討度日了。
「娘,妳別哭。」小葉子哽咽著說道。
顧三娘被驚醒,她摸了一下臉,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又哭了起來,閨女看到她哭,也跟著一起流淚。顧三娘抹乾眼淚,她對小葉子說道:「妳也別哭了,眼淚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妳就是哭瞎雙眼,也沒誰來可憐妳,只要好手好腳的,到哪裡都餓不死。」顧三娘這話是對小葉子說的,也是對自己說的。
小葉子把顧三娘的話聽進去了,她擦著淚,又問道:「娘,天要黑了,咱們住哪兒呢?」
顧三娘說:「先到鎮上去再說。」
母女兩人拉著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鎮上趕,到了鎮裡時,天已擦黑,整個鎮上也就一條街,連間客棧都沒有。這是小葉子長到這麼大,頭一回到鎮上來,這會兒街上沒啥人,小葉子緊緊拉著顧三娘,生怕一不小心走丟了。
到了鎮上後,顧三娘拍開一家酒館的木門,沒過一會兒,木門被打開,開門的是一對夫婦,顧三娘付了十幾個大錢,在酒館的柴房裡借宿一晚。
這一夜,顧三娘時睡時醒,她剛死了男人就被趕出家門,本就傷心到了極點,何況白日裡還挨了王家人一頓打,到了後半夜,顧三娘就有些發燒。
次日還未天亮,顧三娘被閨女小葉子推醒了。小葉子摸到她身上滾燙,擔憂地說道:「娘,妳是不是病了?」
顧三娘朝著門縫看了一眼,外頭還是漆黑一片,她歇了一口氣,說道:「沒事,等會子店家開了門,咱們就要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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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時,顧三娘聽到店家洗漱的聲響,她跟店家打了一聲招呼,就和小葉子出了酒館。
從鎮上到縣裡,走路須得一日,往日顧三娘會花錢搭牛車,現今顧三娘是捨不得出這十幾個錢的,橫豎她認得路,於是便帶著女兒一路走走停停,總算在天黑前到了縣裡。
這一路,顧三娘拖著病身子,小葉子也是頭回走這般遠的路,可母女兩人誰也不肯叫一聲苦。縣裡比顧三娘和小葉子她們老家那個村子熱鬧許多,說話的口音也大不相同,小葉子拽著顧三娘的衣角,好奇地東張西望,早把先前的疲倦忘了。
顧三娘在縣裡的繡莊做了好幾年的繡娘,她熟門熟路地走到了一條巷子,那巷口栽著一棵大榕樹,兩扇掉了漆的木門半掩著,顧三娘剛推門進去,迎面跟一個身穿藍布衫的小婦人碰上。
「哎呀,三娘,妳怎的被打成這樣了?」小婦人大吃一驚,還不待顧三娘回話,她扭頭衝著屋裡喊道:「娘,三娘回來了。」
不一時,有個矮胖的中年婦人出來了,當她看到顧三娘臉上一片青紫,便拍著大腿說道:「我的娘,妳這是遭了誰的打?」
顧三娘鼻子微酸,她忍著淚,對小葉子說道:「葉子,快喊人。」
眼前這是婆媳兩人,婆婆夫家姓秦,早年喪夫,大傢伙依著她夫家的姓,直接喚她秦大娘。秦大娘有個獨子秦林,而今在衙門裡當捕快,這媳婦名叫朱小月,娘家就在顧三娘她家隔壁鎮子。
當日在繡莊做活時,她們繡莊幾個姐妹租住在秦大娘家。後來秦林看中了朱小月,秦大娘便到朱家求親,兩人已成親兩三年,去年他們的兒子出生後,朱小月就辭了工,專心照料家裡。
小葉子乖乖地喊了人。
秦大娘見了她們母女兩人的模樣,心裡已是猜到了七八分,她對兒媳婦說道:「小月,妳去灶上看看還有啥吃的。」
朱小月答應一聲,轉身往廚房去了。
秦大娘暗自嘆了一口氣,她拉著顧三娘的手,說道:「啥也別說,先帶著孩子去吃飯。」
顧三娘含著淚點頭,她正要隨著秦大娘進屋,門口發出一聲鈍響,她抬頭一看,只見門口停著一輛獨輪車,車上滿滿堆著書本,有個身形頎長,穿著長布衫的男人站在門口。
天光微弱,那男人的五官有些模糊,顧三娘只看到他身上的長衫有些發舊,有的地方還打著補丁,一個三四歲的小哥兒跟在他身旁,正歪著腦袋朝屋裡看。
「沈舉人,難怪人家說孔夫子搬家,盡是書呢,你這書都搬了一下午呢。」秦大娘似是認得這男人,她跟他打了一聲招呼,又對顧三娘說道:「這是沈舉人,前幾日從京裡搬到咱們縣的,租了東廂那幾間房,日後就都住在一個屋簷下了。」
顧三娘聽了這話,便對著沈舉人微微行了一禮。那沈舉人見此,連忙還了半禮。
秦家的這間宅子頗大,是秦大娘先夫留下來的,自打她先夫去了,秦大娘就帶著秦林住在正房,把東西兩廂租賃出去,先前顧三娘和繡莊的幾個姐妹就租住在秦大娘家的西廂,只是像她這樣從老家出來做活的畢竟少數,這幾年有的姐妹陸續嫁人,漸漸就只剩顧三娘還借住在秦大娘的家裡。
前兩年,租著東廂的是縣裡一家賣皮貨的商人,年前皮貨商也退了租,那東廂就一直空著。秦大娘她兒子秦林說是在衙門當差,實則每月的銀錢就夠糊口,去年他們家添了兒子,開銷也一日日大起來,秦大娘便想著再把東廂租出去,也能貼補家用。
「你還有多少書要搬?等我家林子回來了,我讓他去給你搭把手。」秦大娘想著,這舉人老爺雖說一時不得志,但是人家可是有功名在身的,保不齊有一日就發達了。
沈舉人對秦大娘說道:「多謝妳的好意,我再來回一趟也就差不多了。」
他聲音低沉,說話時溫和有禮,只是不知怎的落到須租房度日,顧三娘雖是目不識丁,也聽說他們縣裡那幾個舉人老爺都是家住深宅,出入時必是前呼後擁。
秦大娘倒是沒再說啥。不一時,朱小月出來喊顧三娘進去用飯,秦大娘便跟沈舉人說了一聲,和顧三娘母女兩人一道進了裡屋。
晚飯是煮的麵食,朱小月還作主打了一個雞蛋。顧三娘身子病著,又趕了一日路,實在沒有胃口,不過朱小月一片好意,她便硬是逼著自己吃了半碗麵。
待到用完飯後,秦大娘細細地問起了顧三娘家裡的事,她咬著牙,一五一十地把原委說給她們聽。那秦大娘聽完,氣得滿臉通紅,罵道:「喪盡天良的東西,做出這樣下作的事來,遲早有一日要下地獄去滾油鍋。」
顧三娘忍著眼淚說道:「只怪我自己命苦,攤上這麼一個男人。」
秦大娘握著她的手,勸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妳不信等著瞧,老天爺必不會輕饒了他們。」
罵雖罵了,其實也就出口氣罷了,秦大娘她們也幫不了顧三娘多少。朱小月心疼地摟著小葉子,她問道:「三娘,妳往後有啥打算呢?」
顧三娘沒作聲,現如今她是一門心思地想著要攢錢傍身,在繡莊做繡娘的月錢雖多,但終歸不是長久之計。縣城不比屯子裡,每日睜眼便要花銀子,小葉子長大要嫁人,沒有娘家依靠,不給她多備些嫁妝,又往哪裡去給她找個好婆家呢?
秦大娘嘆了一口氣,她也是年輕守寡,最是知曉顧三娘的苦楚,她說道:「妳在家多歇幾日吧,等身子養好了,再往繡莊去做活。」
顧三娘搖了搖頭,少去一日,她就少領一日的工錢。
娘兒們幾個相對著長吁短嘆了大半日,沒過多久,秦林家來了,顧三娘不好多待,便帶著小葉子回了西廂,自是歇下不提。
第二日,顧三娘起床時只覺得頭昏眼花,小葉子摸著她的額頭,憂心忡忡地說道:「娘,妳就歇一日吧,要是妳病倒了,我該咋辦呢?」說著,小葉子又想哭了,不過她仍記得娘說過只會流淚沒用的話,於是只得生生地忍著。
「不打緊,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曉得。」顧三娘不聽閨女的勸說,她簡單梳洗了一番,準備往繡莊去上工。小葉子見勸不住她娘,只得把做好的早飯端出來。
早飯是小葉子做的,鄉下的孩子早當家,她心知顧三娘身子不爽利,起來後悄沒聲地就把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還順帶著把院子的落葉掃了。秦大娘看到她一個孩子比大人起得還早,對她們母女又心疼了幾分。
把屋裡收拾乾淨,小葉子看到西廂有搭好的小灶臺,櫃子裡還放著半口袋粗糧和油鹽一類的東西,便知這是她娘日常做飯的地方,於是便熬了一鍋稀粥,又把那日單大娘給的饅頭上鍋蒸了,再拌了一碟蘿蔔絲兒,一頓早飯便做好了。
兩人吃飯時,顧三娘對小葉子說道:「等會子娘要去上工,妳好好看著家,有啥事就去找小月嬸娘,中午別到秦奶奶家去蹭飯,要是讓娘知道妳去了,必是不依妳的。」
「娘,妳放心,我必定不往秦奶奶家去吃飯。」小葉子說道,她娘是個要強的人,往常在屯子裡,就教她不許占人便宜,人情債最難還,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她們輕易不去求人。
看到閨女懂事的模樣兒,顧三娘摸著她的頭,溫和地說道:「妳是個好孩子,等過些日子繡莊閒下來了,娘就教妳打絡子。」
小葉子巴巴地點著頭。她要是早日學會娘的手藝,也能幫襯著家用。
母女倆正說話時,門口發出一陣響動,顧三娘扭頭一看,只見門口站著一個小哥兒,正是昨日跟在沈舉人身邊的那個孩子。他小臉兒圓圓的,一雙眼睛又黑又亮,身上穿著一套絳紅色的小褂兒,越發襯得他粉妝玉琢,只不過這小哥兒滿頭的髮絲卻亂糟糟的。
顧三娘昨日聽秦大娘說過,沈舉人叫沈拙,而這小哥兒是沈拙的愛子沈御,沈御的生母早逝,想必是無人照料,沈拙一個男人又不會給孩子梳頭,故此沈御頂著雞窩頭就出來了。
小葉子往常在屯子裡看到的哥兒們個個都跟泥猴子似的,這會子看到眼前這玉娃娃一般的小哥兒不免也覺得十分新奇。她一點兒也不膽怯,大大方方地對著沈御問道:「你叫啥名字?幾歲了?」
沈御說的是一口京話,他奶聲奶氣地回道:「我叫御哥兒,今年三歲。」
大抵是漂亮的孩子總是招人疼愛的,況且這小哥兒跟自家閨女一樣可憐,顧三娘的心頭不禁軟了幾分,她對著小哥兒招了招手,說道:「別站在外頭,進來玩兒吧。」
沈御想了一下,小短腿便跨過門檻兒進來了。
顧三娘看到沈御進來後,眼角時不時地朝著飯桌上看幾下,她掰了半塊饅頭,遞給他說道:「吃吧,還是熱的呢。」
誰知沈御卻並不肯接,他雙手背在身後,小腦袋搖得跟波浪鼓似的,回道:「我不吃,爹爹到街上買吃的去了,很快就要回來的。」
想來是他們家剛搬過來,廚房裡的家什還不曾備齊,因此只得到集市上去買飯吃,不過看到小哥兒分明想吃,卻又不肯伸手的樣子,顧三娘便直接把饅頭塞到沈御手裡,說道:「不礙事,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吃兩口墊墊肚子,要是餓著你了,想必你爹爹也要心疼的。」
沈御這才接了過去,他還瞅了顧三娘一眼,嘴裡跟個小大人似的道謝,「生受嬸娘家的饅頭了。」
顧三娘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旁邊的小葉子見她娘連日來陰沉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模樣兒,不禁有些感激這個小奶娃。
顧三娘摸著沈御的頭頂,順手給他挽兩個髮髻,沈御朝著她笑了一下,又低頭啃著饅頭。
另一邊的小葉子給她娘包了兩個饅頭,嘴裡還叮囑著說道:「娘,饅頭我給妳帶上,中午要是肚子餓了就記得吃。」
在屯子裡時除了農忙,每日都只吃兩頓飯,小葉子一向都習慣了,只是今日早上她起來做飯,聽到朱小月嬸娘說,別看刺繡只是捏根針,其實最是費精力,她想著往後她娘再上工,就給她娘帶一頓飯,這樣一來不必餓肚子,二來藉著用飯的工夫也能歇息片刻。
顧三娘搖頭說道:「不用,這些饅頭妳留著自己在家裡吃。」
這次小葉子卻是沒聽她娘的,她仍舊把饅頭包了起來,便收拾飯桌去洗碗。
這時,從門外傳來一道聲音,「御哥兒在嗎?」
沈御聽到後,扭頭往外一看,喊道:「爹爹,我在這兒。」
顧三娘心知這是沈拙找了過來,她牽著沈御走到門口,看到沈拙站在院子中間,便見了一個禮。沈拙看到沈御手裡還拿著沒吃完的饅頭,臉上不禁微紅,他對著顧三娘說道:「小孩子不懂事,倒教顧娘子笑話了。」
「沈舉人不必多禮,不過是塊饅頭罷了。」
兩人一個是寡婦,一個是鰥夫,到底不好多話,顧三娘將沈御送到門口後,回身進屋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