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傳侯爺不近女色,小娘子斷掌剋夫,
侯爺說他正好命硬,由她去剋,春宵值千金,
來人啊,避火圖在哪?還不呈上,侯爺要提槍上陣啦!
聽聞一心無罣礙、四大皆空的平南侯龐致開始選妻了, 也不知是他本人的意思,
還是他長公主娘親李婉的意思。
龐致年過二十歲,連個通房丫鬟也沒有,傳聞他有斷袖癖, 可他也不好男風,
所以在眾人眼裡,他成了清心寡慾之人。
京城多少閨女閉目想著他的面容,那樣俊朗的男子, 就是嫁過去守活寡也值得。
外人只道他信佛,才戒了酒色, 實則不然。事實上,重生一世的龐致一點佛心都沒有,
要真是佛, 也只能算是墜入魔道的冷面佛,滿心算計的是名喚莊顏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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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莊府碧泉居內,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兩旁植以兩片萋萋芳草,草上堆以嶙峋怪石。青瓦映朝陽,院內正室的隔扇吱呀一聲被人打開,門邊緣看得見丫鬟探出來的半張臉。
雕花隔扇正中間的位置,施施然走出個娉娉婷婷的小姑娘,白淨玉盤臉,剪水杏眸,浮彤臉頰態若春雲,頭插一支素白玉簪,身著鬥花月白褶皺裙,外穿直領對襟寬袖衫,前襟不施鈕絆,十四五歲的年紀,名喚莊顏,是從五品禮部員外郎莊守義的嫡女。
莊顏兩臂微抬,放在腹間,對丫鬟蘭兒道:「把我的東西準備好,等我回來。」又對蓮兒道:「妳跟我去娘親處請安吧。」
蘭兒、蓮兒兩個丫鬟,分別著桃紅比甲粉色挑線裙、湖綠比甲翠紋裙,先後應了一聲,蘭兒轉身進屋,蓮兒緊跟在了莊顏身後。
走在熟悉又安靜的甬道內,莊顏的腦子裡開始想著別的事,聽聞一心無罣礙、四大皆空的平南侯開始選妻了,也不知是他本人的意思,還是他長公主娘親李婉的意思。
兀自搖了搖頭,莊顏笑了。長公主在城外靈雲寺內常伴青燈已久,即使龐致是她親兒子又如何?但凡是這塵俗中的事,長公主都不會操心,如若不然,老平南侯去世的時候,她也不致於連個面都不露。
憑著十幾年的記憶,莊顏遊著神到了爹娘所居的常喜堂。門房見四小姐來了,忙跑進去通報。
莊顏踩著灰白色的石磚走到正室門口的時候,邱媽媽從屋內快步走出來,笑道:「四小姐,夫人在屋裡等您一道用早飯呢。」
莊顏眉眼舒展,應了一聲便往裡走,屋內圓桌上擺了幾樣小菜和兩碗清粥。
莊府二夫人黃氏見女兒過來,從榻上起身,繞過屏風走到羅漢柏桌邊,笑道:「就在這裡用飯吧,今日陪我去靈雲寺祈福。」
「祈福?替誰?」有了平南侯選妻的風聲,去靈雲寺祈福的人多了。只是不知道娘親為何也要去,難道娘親也聽到了龐致選妻的風聲了?可她只是從五品禮部員外郎之女,王宮侯爵家的正妻,是萬萬輪不到她的,若是去做妾,娘親也是絕對不肯的。
黃氏柔柔一笑,道:「先吃飯。」
莊顏也不急,漱了口、擦了嘴,等到黃氏動了牙筷,她才動手。
母女兩個安安靜靜地吃完了早飯,漱了口、擦了嘴,等下人撤了殘羹冷炙,黃氏才道:「今日是要替妳弟弟祈福。」
「哪個弟弟?吉哥兒?」莊顏不解。
莊顏的爹莊守義是莊家排行第二的庶出子,與黃氏成婚十餘載,只得了莊顏這麼一個女兒。莊守義耿直、木訥,嚴於律己,婚後不曾納妾,膝下子嗣單薄,所以莊顏並沒有一母同胞的弟弟。
但莊顏大伯的次子莊保吉比她小幾個月,年十三,在莊顏這一輩裡行五。如果不是這個堂弟,那是哪個弟弟?
黃氏的臉驀地一紅。莊顏驚喜掩面,隨即牽起黃氏的手,端詳她的小腹,驚喜地道:「娘,我……有弟弟了?」
黃氏羞澀地點點頭,喜不自禁道:「終於盼來了、終於盼來了。」
「娘,您怎知是弟弟?」
黃氏臉上的笑容淡下來,道:「妳爹說還想要個兒子,一雙兒女湊個好字,他連名字都想好了,我便盼著是個兒子,聽聞靈雲寺的觀音很靈的,今日妳陪我去求一求。」
莊顏捏了捏手心,她也希望是個弟弟,因為大伯母霍三娘平常沒少拿這事擠兌她娘親,若是個兒子,娘親在家裡也可少受些氣。
這靈雲寺,莊顏自然是要去的,正巧黃氏又有孕,那她更該去了。莊顏回到碧泉居,叫丫鬟蘭兒把她提前準備好的東西也一同帶上了馬車。
一路上,莊顏說著各種各種的趣話逗黃氏,想減輕黃氏內心的緊張。
黃氏看著比以往更雀躍的女兒,感動道:「顏兒,不管這一胎是男是女,娘還是會一樣地疼妳。」
莊顏的嘴角露出兩個小梨渦,道:「娘,我知道。」
黃氏嘆了口氣,拍著女兒的手傷感道:「可惜妳已經大了,留不了兩年了,娘已經習慣妳在我身邊撒嬌、玩鬧的日子了,這個孩子來得真是及時。」
有時候不是孩子離不了娘親,而是娘親離不開孩子。
吸了口氣,莊顏略紅著眼眶,低頭道:「女兒才十四,還小呢。」
黃氏愛憐地摸著她的頭髮道:「我的顏兒已經十四了,妳放心,在妳及笄之前,娘肯定替妳物色好人家,若是我身體不濟,也會教妳爹多上心的。」
莊家三兄弟,大房莊守仁乃嫡出,與妻商賈之女霍三娘居於莊府福喜堂內,和庶出的兩個弟弟向來不親近,還不說大夫人霍三娘向來刻薄,莊顏的婚事丁點都不能指望大房。
三房莊守禮雖和莊顏的爹乃一母同胞,可兩人脾性相去甚遠,三房又在西邊買了隔壁的宅子,和莊府鑿通了一牆之隔,共稱為莊府,實則行了分家之實,莊顏一家子和他們咫尺天涯,兩房關係也不必細說了。
好在莊顏打小隨著爹習文,跟從外祖父習武,在女子中算是文武雙全,逐漸養成了細膩兼闊達的性子,是個極有主見和心思的人。婚事她倒不多擔心,以她的眼光和能力,尋不著世間最好的兒郎,也不致於是最差的兒郎。
一路閒話不表,母女兩人終於到了靈雲寺。
莊顏戴著淺色的面紗,攙扶著黃氏下了外觀簡素的馬車。
一下車,黃氏微微訝異,這靈雲寺怎麼熱鬧得和年節時候一樣了?她想了想,今日雖正好是月半,但並不是什麼節日呀。
黃氏的目光移到女兒臉上,只聽莊顏道:「娘您這幾日在家養身體,所以不知道,聽說平南侯要選妻了,不信您看看這周圍的人,有沒有那麼一兩個是身形相熟的?」
黃氏依言掃了一圈,睜大了眼睛道:「還真是……」忽然捂了嘴道:「啊呀,是靜姐兒。」
順著黃氏指著的地方,莊顏看了過去。
莊靜身著紅底綠繡藕蓮裙子,猶如荷花、荷葉相互照應,好不嬌豔。她乃莊守仁次女,行二,長莊顏一歲,將將及笄,因性格驕縱,還未定好人家。月十五來祈福,怕也是為了和平南侯龐致「偶遇」來的。
平南侯的娘親長公主李婉就隱居於靈雲寺內,龐致有時會在月半來此探望她。今日又逢五月十五,外頭還傳出平南侯選妻的風聲,待嫁的貴女沒有不期待良緣的。
母女兩人本想躲開,偏莊靜眼尖,已經看到了她們。若是以往,莊靜肯定避開了,但今日遇得「太巧」了,便上前來打了招呼。她朝黃氏行了個禮,又上下打量了莊顏道:「妹妹今日就穿這樣來?」
莊顏但笑不語,她雖也有野心,但還有腦子。今日貴女奇多,穿得再豔麗、醒目又如何?落到那人眼裡,說不定就被歸類到「俗人」一堆裡,平南侯既是四大皆空的性子,真要娶妻也是以端莊賢淑、宜室宜家的為先。
莊靜譏諷道:「平南侯乃今上之親姪,定不會娶庶支之後,妹妹快回家去吧。」
蓮兒是個直脾氣的,聽了這話,怒目圓睜,微微上前一步,瞪著莊靜不言語。
莊顏笑道:「國母說英雄不論出處,妳若有異議,當她的面說去。」誰不知庶出乃當今皇后的痛腳,誰人敢提此事?
按說莊顏其實是個好脾氣的,但凡人家不辱及爹娘或是踐踏她的尊嚴,輕易不會回嘴。
「妳……」莊靜怒道。
莊顏又道:「堂姊,快去拜菩薩吧,說不定美夢就變成真的了。」說罷,挽著黃氏帶著丫鬟走了。
莊靜在莊顏身後氣得咬牙,可礙於大庭廣眾之下,不好再發作。
待走遠些,蓮兒是個憋不住話的,當即冷哼道:「大夫人到底是商戶之女,二小姐的性格真真像極了她。」
莊顏只瞥了她一眼。
蓮兒駭然地低了頭,四小姐賞罰分明的性子她可太了解了,當即認錯告饒。莊顏故意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此事就此揭過,不許再提。
黃氏雖是武將家族出身,但年幼多受娘親影響,嫁人後又不掌中饋,加之現在又懷有身孕,脾氣越發溫柔,看起來倒不如女兒有威嚴。
◎ ◎ ◎
靈雲寺一月開放五日,月半這日正是借了平南侯的光,入寺做買賣的百姓絡繹不絕。
大門口處多是賣犬、貓、禽的攤子,偶有奇珍異獸,不久便會被搶購一空。第二道門處,庭院裡會架起諸多彩色幔帳,甚至還有露天的棚屋和賣零雜的攤子。大佛殿的邊上擺的則是王道人蜜餞、各類字畫。至於左右迴廊,全被尼姑們製作的絨花、抹額占滿了。
正殿被來上香的女人們圍堵得水洩不通,莊顏攜母自夾道行至偏殿,又從側門入,到了大慈大悲的觀世音前面,她陪著黃氏跪在蒲團上磕了三個頭,便退到門外,留下蓮兒,帶著蘭兒去了偏殿側門。
莊顏自小體弱,如此她外祖父才親帶她強身健體。而爹莊守義又好為人師,初為人父,自然是傾其所有。自幼所習甚多,她雖沒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但記憶力也是極好的。恰好有幸在一匠人手裡看過靈雲寺的輿圖,其中結構她大致了然。
靈雲寺內智海、惠林、寶梵、河沙諸禪院由寺人分住,莊顏知道長公主定不會在熱鬧之處,唯有寺的邊角上東、西兩個塔院較為僻靜,東塔院又已荒廢,李婉長公主定是在這西塔院處,正巧,西塔院離這兒不遠。
莊顏邊走邊笑,別的人靠身分或是運氣來謀良緣,而她靠的是腦子。蘭兒抱著幾幅畫卷在她身後亦步亦趨,滿心疑問,但隻字不言。
兩人跨進西塔院,從左右兩邊所植毛竹之中穿過,蘭兒走在莊顏的身側,時不時替她拂開低垂的竹葉。
兩人還未穿過拱門,西塔院的遊廊上,忽見東次間露出玄色直裰的衣角來。蘭兒微驚,莊顏示意她不許出聲,往後跨了兩大步,蘭兒也快步跟上,白色圓拱門正好擋住雙方視線。
蘭兒內斂聰慧,心知那男子絕非常人,自家小姐必是刻意為之,便低下頭,徑直往前走。
主僕二人剛過了拱門,和龐致撞個正著。莊顏佯裝驚懼,往後退了一步,躲在白色拱門外。蘭兒雖早知要撞上,卻沒想到撞上的是這般豐神如玉的男子,嚇得幾番回不過神來,手裡的三幅畫卷皆落在地上,其中有一幅束帶散開,致使莊顏的以扇掩面的精緻工筆畫畫像緩緩滑開,畫盡意在的韻味著實誘人。
龐致如傳聞那般淡漠,看了那幅美人只露了半張臉的圖,並無任何言語。
躲在拱門後的莊顏緊張地攥著繡帕,他到底有沒有看清畫像呢?那可是她仿大師的手法給自己作的畫像。
蘭兒回神,蹲下身撿起畫卷,小心翼翼地捲起來。
誰也沒看到,龐致的嘴角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莊顏低首細聲道:「不知院內有人,請公子莫見怪,還望公子行個方便,讓我先走一步,免得引人誤會。蘭兒,快收拾好了隨我走。」
龐致抿唇忍著笑。前一世他的嬌妻便是這樣對他,凡事以退為進,讓他一步一步走進她的溫柔圈套,可是他心甘情願。
許是因為平常不大開口,龐致說話的聲音有些沙啞,「是我思慮欠周,沒使個人在門外守著,唐突了姑娘。」
重活一世,他早知有此一遇,特地支開了隨從,就等著莊顏撞上來。只可惜她還是膽小了些,要不然直接撞進他懷裡,教他重溫前世的香軟多好?不過他也不急,這一世他有的是時間將愛妻重新娶回家,千般萬般地疼愛著。
莊顏聽著他乾淨的嗓音,還有方才她慌亂一瞥看到的驚為天人的模樣,嘴角泛著笑意,若這「天賜的緣分」成了,也不枉她如此勞心勞力了。莊顏往後退了一步,隔著拱門朝他行了個禮,道:「告辭,我先行一步了。」說罷,帶著蘭兒就回了偏殿。
正巧黃氏也向菩薩說完了心事,許完了願,滿身輕鬆地攜著女兒出了靈雲寺。
自靈雲寺出來,黃氏心裡的不快早吐露空了,因是眉毛舒展、雙眼帶笑。
莊顏抱著黃氏的手臂,依靠在她肩膀上,閉著眼笑道:「一定會是個弟弟。」
黃氏含笑撫摸她柔滑的頭頂,又低頭蹭了蹭,滿心安慰。
莊顏閉目想著龐致的面容,那樣的俊朗的人,就是嫁過去守活寡也值得,不過她斷不會教自己守活寡。什麼一心無罣礙,龐致不是牽掛著他娘親李婉嗎?至於四大皆空,也許是因為天生好命,一切都唾手可得,才什麼都不在乎。
若是今日只露半面的畫像能勾起龐致的好奇心,教他求而不得,冷酷無情的平南侯還能無慾無求嗎?
回到莊府,莊顏先送黃氏回了常喜堂,親眼看著娘親安坐在榻上,才折回了自己的碧泉居。
進了次間,莊顏吩咐蓮兒去倒熱茶,又使喚蘭兒坐在杌子上給她揉右手的手腕子,左手支在南榆木桌上,撐著腦袋愣愣地出神。
蓮兒倒了熱茶進來,莊顏聞著清香味,道:「蓮兒妳先出去。」
等到蓮兒出去,蘭兒的頭垂得更低了,她知道主子有話對她說。
莊顏收回手道:「這畫只過了妳一人之手,今日之事也只妳一人知曉。」
蘭兒跪下道:「小姐,奴婢不會說出去的。」
莊顏扶起她,順勢將一個金手鐲滑到她腕上,道:「我知道妳娘得了個富貴病,起來吧,晚些自己去庫裡支十兩銀子。」恩威並濟是莊顏常用的手段,蘭兒、蓮兒這兩個丫頭很吃這一套。
蘭兒收了鐲子站起身,柔聲道:「還要奴婢給揉手腕子嗎?」
霜雪般的纖細皓腕伸在蘭兒的面前,莊顏笑道:「自然是要的,那三幅畫我熬了幾個夜晚才從五十幅裡挑選出來,手腕痠疼了幾天。」
蘭兒輕柔地替她揉著腕子,忍不住疑惑道:「小姐怎麼知道掉在地上的一定是那幅絹扇遮面的畫像?」
莊顏得意一笑,下巴微抬,道:「妳去把畫打開瞧瞧。」
蘭兒依言,從金魚嬉戲紋的瓷缸裡抽出那三幅畫卷,一一打開。原來三幅都是一模一樣的畫,她又檢查了那幅曾有幸被平南侯看見的畫卷,只見它的束帶比別的都短,除非打死結,否則輕易就能鬆開。
「燒兩幅。」莊顏平靜道。
「啊?」蘭兒還沒反應過來。
莊顏又吩咐道:「倘若今日之事傳了出去,那也只是『偶遇』罷了,將來有人問起,我也只說是一幅山水畫、一幅小兒臥剝蓮蓬加一幅我的畫像,一切緣分皆天賜,明白了?」這證據自然是要銷毀的。
蘭兒點火燒了兩幅畫,把灰燼倒了,又開窗,點了荷花熏香,將屋裡的氣味換了個乾淨。
莊顏還囑咐蘭兒這兩天要多注意大門和角門的動靜,若是有人來詢問她的事,千萬要來告訴她。若是平南侯使人來問,那必是對她產生了興趣。
◎ ◎ ◎
莊靜在靈雲寺待了好幾個時辰,都快把正殿、偏殿的菩薩跪了個遍,連平南侯的影子都沒見到,只得失望而歸。回到家中生悶氣,拿兩個二等丫鬟撒了氣,又是揪耳朵又是掌摑,這才舒坦了一些。
霍三娘身邊的董媽媽來了,行了個禮道:「二小姐,大夫人請您去一趟。」
莊靜有些不耐煩地道:「是什麼事?」
董媽媽搖頭說:「最近大夫人頗為留意良人子弟,許是……」和您的親事有關。當著一眾下人面,她不好直言,垂了垂頭,沒有往下說。
莊靜心中了然,整理了衣裳,便帶著金子、銀子兩個大丫鬟去了霍三娘那邊。
霍家以商起家,財大氣粗,霍三娘的嫁妝用了這麼些年都還沒用完。福喜堂正屋次間內,她歪在榻上,身側兩個丫鬟,一個拿著玉槌給她捶腿,一個端著漆金,盛著葡萄的盤子,彎著腰如泥人一般杵在那兒。
見嫡女來了,霍三娘揮了揮手,叫丫鬟都走開,指了指一旁,命人給莊靜搬了個繡墩坐下。
霍三娘見女兒的臉色不大好,抬起眼皮問:「又是哪個丫鬟惹得妳不快?」
莊靜踢了一腳旁邊的矮几,不悅道:「不是丫鬟,是莊顏那個死丫頭,想起她今日說的話,我便氣不過。」
聽到此處,霍三娘坐起身,方才睡美人的模樣半點全無,略帶怒氣道:「她欺負妳了?」
莊靜便把今日在靈雲寺和莊顏發生口角的事說了一遍。她一貫來被霍三娘寵得不像樣,受不得丁點委屈,這會兒又到了娘親面前,委屈更甚,說著說著還落了淚,偏自己還不用帕子拭去,本來六分的容顏,這番梨花帶雨,嚶嚶抽泣,硬是漲到了七分,惹人憐愛。
霍三娘把桌子一拍,氣道:「她這樣諷刺妳?枉妳二叔在禮部謀職,教出這樣個不知尊敬人的女兒!」
往娘親懷裡鑽了鑽,莊靜又哭了一場,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其實她最委屈的就是見不到平南侯,明明她都那麼費盡心思,還累痠了兩條腿,這會兒只是把帳都算到莊顏頭上罷了。
霍三娘用指甲染了蔻丹的手拍著莊靜的背,道:「莫哭,看我怎麼教訓她,總有教她求我的時候。」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是她自小就明白的道理,恰好她霍家最不缺的就是錢。
說起靈雲寺一事,霍三娘起疑道:「妳去拜的什麼佛?求的什麼願?娘替妳圓了。」
莊靜紅著臉,絞著帕子咬著唇,低著頭不肯說。縱使她有再大的野心,說到這件事還是難免害羞。
董媽媽笑看著霍三娘一眼,道:「大夫人忘記了?昨日您才與奴婢論過的。」能主動接過主子的話,可見她在霍三娘面前十分得寵。
霍三娘睜大眼睛,長長地哦了一聲,看向自己的女兒道:「原來是平南侯,只不過聽說此人冷酷得很,若真嫁過去了,怕是……不好相與。」怕是要守活寡。當著未出閣女兒的面,她不好說得太直白。
莊靜想起閨中密友偶然見過平南侯的背影,迷得三魂丟了兩魂,忙辯駁道:「再冷酷也只是對外人的,我聽聞大長公主還不曾照看過他一日,您瞧他對大長公主不是挺孝順的嗎?」
霍三娘聽了女兒替平南侯這般辯解,便知道這丫頭春心動了。先前給她挑了好幾家男子,不是容貌不滿意,就是家世看不上,如今有個她看得上的,且門第又高,倒是可以籌謀籌謀。她的女兒富比公主,有什麼人嫁不得的?
霍三娘想了想,道:「雖說平南侯為人冷酷了些,但少有不好的言論傳出,日後也不必擔心妻妾之爭。況且大長公主又長伴青燈,無論誰嫁過去了都能直接當家作主,倒是個好人選。」她看中的這幾點,也是別人看中的。
莊靜嚮往又失望地道:「是呀,他多好,只是女兒連他的眼都不曾入得。」真怕被別人搶了先。
「良緣天賜,急什麼?再不濟還有人力來助。陳媽媽,妳著人去打聽打聽平南侯近日的動向,若是有他參加的茶會、花會,花多少銀子都要弄張帖子來。」
董媽媽擅打理內宅,需得在外活動之事,霍三娘向來都是交給陳媽媽去辦。陳媽媽得了令,應了聲,轉身便出去了。
霍三娘又安撫了女兒一陣,教董媽媽拿了幾套貴重的首飾給莊靜,告訴她必要時不要怕招搖,只管往外戴。
莊靜得了這些,笑逐顏開,撒個嬌道:「娘,我的月錢還要漲,不然哪裡夠買常用的胭脂、口脂。」
霍三娘拍著女兒的手背道:「漲漲漲,只要妳能說個好人家,只管去我庫房裡取就是。」
大房花銷太大,大部分都不是從公中出,因此不管多麼奢侈,莊府也沒人敢置喙。
等到莊靜止了哭,擦淨了臉,她又擔憂地道:「娘,如今莊顏也十四了,怕是二伯母也要替她操辦這件事。」
霍三娘如何不曉得?若是平南侯真看中了莊家的丫頭,莊顏將是莊靜最大的敵手。從家財萬貫的商戶之女到正三品的官太太,霍三娘從來都是被人捧著、追著,困於一隅之地,膨脹了數十年,她壓根不知道天高地厚,只以為莊家千金看上了,便一定能成。
殊不知京中看好龐致的權貴不知幾何,畢竟龐致少時的才華很教人驚豔,若不是他長大之後行事內斂、修身養性,此時怕是已經冠蓋滿京華,哪裡輪得到涼國公陳家、忠勇侯方家、帝師薛家的子弟弄出個什麼「京中三絕」的名頭。
即使龐致如今不沾政事,但他皇帝親姪的身分加上平南侯的爵位,只要他想入仕,權勢滔天又有何難?
霍三娘不曾讀過什麼書,女戒也只是嫁進龐家後假模假樣地翻看過幾遍,精明有餘,別的樣樣不足,當即又亂出主意道:「妳只打扮得好看些,妳且記住,這世上的男子沒有不沾酒色的。就算是要嫁去當主母,端莊不能少,容貌也不能落了下乘。這我又要說起妳爹,瞧那兩個姨娘,哪個不是比花還嬌豔。」
莊守仁這些年為了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投入的精力很大,對三個孩子不曾管顧許多,偶然問起幾句,稍有不悅,也是打罵的手段,導致莊靜如今的眼界也只隨她娘親一般,看近不看遠,看淺不看深。莊靜又十分依賴娘親,自然娘親說的都是對的了。
母女兩個聊到此處,莊保吉從族學裡回來,把伺候的小廝甩得老遠,一路蹦跳,手上抓著個彩珠串起來的小人。
風風火火地進了門,莊保吉一下子撲到霍三娘懷裡,獻寶似的,「娘,快看,像不像孔子?」
霍三娘只淡淡瞥了一眼,敷衍道:「像。今日怎麼回得這樣早?餓了沒有?」
莊保吉避重就輕,道:「餓了,我想吃肉腸粉。」
霍三娘當即吩咐下人用雞湯煮了肉腸粉端來。
這姊弟兩個只差了一歲,都是小孩心性,平常最愛吵鬧、爭寵。莊靜習慣挑刺,冷哼一聲道:「怕是吉哥兒又蹺課了。」
莊保吉被人說中祕密,惱羞成怒,賴在霍三娘懷裡漲紅了臉,道:「娘,姊姊又冤枉我,您快罵她。」
比起二女兒,霍三娘肯定更疼小兒子,假瞪了女兒一眼,道:「妳且少說兩句,也這個時辰了,該下學了。」
每次和這個弟弟一比,莊靜總覺得自己不受重視,騰地站起身,斜了莊保吉一眼,道:「娘,我先走了,免得爹爹待會兒回來拿他發作,沒得連累了我。」
莊保吉最怕爹突然的發作,聽了這話又惱又怕,蹬著腳不依不撓,帶著哭腔道:「娘,打她、打她!」
莊靜見不得莊保吉這副涕泗橫流的鬼樣子,嫌棄地扯了扯嘴角,頭也不回地走了。
霍三娘和莊守仁的關係尚算和睦,但絕不是情深,男子又多愛如花美眷,霍三娘只能將心思多放在後宅和女兒身上,眼見著女兒馬上要出嫁,方越發疼愛小兒子。
◎ ◎ ◎
五月裡,天漸熱,即使到了夜裡也都還有些悶熱。蘭兒打著輕羅小扇,等到常喜堂的人來傳飯,才擱了扇子,隨莊顏一道過了夾道去了隔壁的院子。
二房相對其他兩房過得簡樸些,所以莊顏的院子裡沒有開小灶。若不是三房自己出資買了隔壁的院子,鑿通了和莊府相連接,莊顏說不定還要和三房的庶出六妹妹莊佩同住這碧泉居呢。
到了東次間裡,莊守義已經下了衙,換了深藍色暗紋直裰,端坐在羅漢柏椅子上。這套桌椅是黃氏的陪嫁,已經用了許多年,表面失了些許光滑,甚至有淺淺的劃痕。
莊顏的那些小聰明只有她自己知道,可不敢在不苟言笑的爹面前造次,端端正正行了個禮方坐下,一句話也不敢說。
莊守義凝神想著朝廷裡的事,忽然將視線轉到女兒臉上,唇上的一字鬍子動了動,道:「顏兒十四了。」
低了低頭,莊顏應了聲:「是。」
下人端著瓷盤依次進來,東次間裡只聽得見漱口的聲音,再過會兒,便聽不見什麼聲音了。
飯罷,一家三口往院子裡去納涼,下人們搬了幾張有靠背的竹椅子放在大槐樹下面。
莊顏扶著娘親坐下,這才挪了挪椅子,坐在黃氏身後還要往後一點的地方。五個丫鬟輪流打著扇子,院子裡靜悄悄的,只有蟬鳴聲。
「顏兒有個弟弟才好了。」莊守義又問:「顏兒想不想有個弟弟?」
她爹很少問她的意見。莊顏點點頭,順著莊守義說:「自然是想的。」
莊守義淺淺地笑了笑,雙手放在膝蓋處,舒適地靠在椅子上。
黃氏知道莊守義有多期盼這個孩子,但她也怕莊顏受了怠慢,轉頭對著丈夫道:「顏姐兒是你我的第一個孩子……」
她還欲再說,莊守義打斷了她,「我省得,她也是我養大的。」
黃氏低下頭,再沒有多說。
莊顏微微捏緊了帕子,娘親較之爹要更疼愛她些,只是爹嚴肅、霸道又刻板,她的婚事還很難說。
莊守義覺得坐夠了便起身打了招呼,去了前院的書房。
搖了搖腦袋,拋開剛才的胡思亂想,莊顏拉著黃氏的手輕聲問:「此事娘親告訴過大伯母和三嬸沒有?」其實不消她們說,有些人應該已經知道黃氏懷孕了。
院裡微風浮動,帶著淡淡的涼意,黃氏答說:「還沒有,想等穩一些了再說。」
莊顏咬咬唇,隨即建議道:「依我看還是早說的好,多從公中支些銀子出來,不然您的私庫……」家中窘境,她不是不知道的。若不是小時點點滴滴的困窘一次又一次地讓她無措,好好的官家小姐,哪兒有那麼活絡的心思?
黃氏想了想,最終同意了。心裡只默默盼著這一胎真是個男孩兒,否則大房的嫂子又不知道會拿什麼樣夾槍帶棒的話來刺她,其實男孩兒、女孩兒她都喜歡的。
坐了有半個時辰,莊顏也辭了黃氏,回了自己的院子。
其實莊顏的碧泉居離莊府院牆很近,夜裡沒到宵禁的時候還能聽得見外面的吵鬧聲,只是她愛一個人住,清淨、自在,才挑了這個院子。
莊顏親自給院子改了名字,又種樹植花,把自己的小院侍弄得生機盎然,無論在哪一季節都有不同的景緻。有時莊顏傻看大半個時辰,還會為自己這一方小院的雅緻而傻笑,她是很容易滿足的人。
臨睡前,莊顏喝了口淡茶,自己從頭髮上拔了素銀簪子挑了燈,順了順如綢的墨絲,才躺到了羅漢床上。將睡未睡,她彷彿看見了龐致那張冷酷又清俊的臉,若是得了那個男子的愛,侯爺夫人的身分不要也是可得的。
少女睡顏安穩,並不知刁難將至。
院牆外,龐致著一襲黑衣,駕輕就熟地跳下來,鞋襪上纖塵不染。夾道口躥出輛並駕馬車,外面看著質樸無華,內裡卻是精緻奢華,三壁浮雕四季花卉,橫椅前一張羅漢柏描金矮几,矮几上擱著一套和闐玉的茶具。
龐致端起乳白色的茶杯放在嘴邊摩擦。熄燈前,她是怎麼飲茶的?雙唇直接銜著杯沿,還是下唇先沾的杯沿?他可真想明日……哦不,現在就把她抱回家,但是不行,那樣會嚇到她。而且前世莊顏在他最落魄的時候嫁給了他,這一世,一定要讓她心甘情願、開開心心地嫁過來,給她最盛大、隆重的婚禮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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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心中惦記著事,莊顏睡得不深也不久,清晨她便洗漱好了,穿了件荷花瓣尖一樣顏色的褙子,搭著白色花邊湘裙。
本想去常喜堂給娘親請安,又怕黃氏嗜睡,還沒起來,莊顏站起來又坐了下來,復又站起來,在桌前描了幾個男女都可用的吉祥花樣子,準備給未出世的弟弟或是妹妹做幾件貼身物件。
才畫了兩幅,估摸著黃氏總該醒了,莊顏便帶著兩個丫鬟出了碧泉居。不巧,在路上碰到了大房的董媽媽,見她正要進常喜堂,莊顏攔住她問:「董媽媽什麼事?」
董媽媽笑咪咪的,「大夫人使我來請二夫人,說是要商量什麼重要的事。」
「什麼事?」莊家現狀安穩,還能有什麼大事須得後宅婦人一道商量,難道莊靜找好人家了?不可能,莊靜才看上的平南侯,沒這麼快改變主意吧。
董媽媽是個老油條,最會打太極,「奴婢不省得。」
她在霍三娘面前最是得臉,怎麼可能不知道?莊顏也知道問不出個一二來,但總覺不是好事,便道:「娘親近日身體不適,我隨妳去吧,二房裡的事,我也作得主。」
董媽媽答應了,莊顏早飯都沒吃,便隨著她一道去了福喜堂。
福喜堂正屋明間裡,按長幼次序坐了大伯母霍三娘和莊靜、三嬸吳玉婷和她的行六庶女莊佩。
原來自己來得最晚了。莊顏一一行了禮,禮節性道個歉,道明了原因方坐下。
霍三娘道:「妳來也好,我知道妳比妳娘有主意些。」
莊顏淡淡一笑,她也不想做個有主意的人,能一直被人寵愛著多好?只是爹不管內宅,家裡銀錢支出多少他是一概不知,娘親又軟弱,府裡下人貫會看風向,她若不強硬些,以後還有苦吃。
看著大伯母手邊擺著的厚厚帳本,莊顏心裡咯噔一下,她這是什麼意思?
霍三娘不是個磨嘰的性子,戴著龍眼大的西洋大珠嵌金戒指的手壓在藍底黑字的帳本上頭,面帶著些虛假的沮喪道:「自入夏以來,幾間地段好的鋪子都多有虧損,幾百畝的肥田一時半會兒也收不上租子,今個請妳們來,就是想說一聲,自明日起,府裡的開支都要削減。
為做表率,從我大房開始,往後少爺、小姐們的開支都減去一半,下人們的減去三分之一,解暑的湯水之類的也一併不要了。」
聽到這裡,莊顏已經握緊了拳頭,雪上加霜便是這般使人痛快嗎?
霍三娘又偽善道:「諸位放心,等到過了年,收租子之後用年禮補上。」
這已經不是莊家第一次削減開支了,以前霍三娘也說過年的時候補上,可後來呢?二房不過補了些舊時的尺頭和陳年的糧食,銀子沒見到一分!莊顏怕下人哀聲怨道,只得和黃氏商量著拿私庫裡的銀子補給下人,那一次過年,二房過得捉襟見肘極了。
莊顏強自壓下心裡的怒火,抬眸道:「若是管事的不中用,大伯母還是換掉的好。」霍三娘早把莊家商鋪和田莊裡的管事換成了她娘家帶來的人,怎麼可能肯換人。
霍三娘把帳本拿起來,折了角的幾頁泛黃的紙像波浪一樣抖動,她道:「這倒不關那幾個管事的事兒,顏姐兒若是不信,自己來看帳本就是,各方進項都寫得清清楚楚,我的手底下還從沒出過手腳不乾淨的人。」
霍家幾代經商,做帳的本領豈容小瞧?縱使莊顏天資聰明,這假帳做得瞞天過海,她也揪不出半點錯處,這本明帳有什麼可看的?
吳玉婷拿淡紫色軟紗繡帕虛掩了掩塗了大紅口脂的嘴,輕皺眉頭,有些不耐煩地道:「我當大嫂是什麼要緊事,要減便減。」反正她夫君莊守禮在工部謀職,最不缺的就是錢,「大嫂,我近日可忙得厲害,以後這等事只需派人傳個話就是,我便先走一步了。」
吳玉婷的大兒子莊保誠過了年也十六了,她最近正在替兒子相看姑娘呢,連著好幾天夜裡看了不少名冊,哪裡還有工夫管府上這等閒事?
行六庶出的莊佩穿著件淡紫色的褙子,和吳玉婷手上的帕子一個顏色,著月白熟絹裙子,斜插一支銀簪,耳上無墜,規規矩矩地行了禮,緊跟在嫡母身後,低著頭像個丫鬟似的。
莊顏心中有氣,只是沒有由頭發作,忍了半天,倒也冷靜了,站起身行了個禮,笑道:「大伯母,那姪女也先告退了。」
霍三娘頗有些得意地揚了揚手裡的帳本,道:「顏姐兒不看看大伯母有沒有哄妳?」
搖搖頭,莊顏仍扯了笑道:「大伯母豈會哄我一個小輩,姪女不叨擾了。」
莊靜在她背後張揚道:「虧得我託生一個好娘親。」
頓了頓腳步,莊顏這才明白了,原是她逞口舌之快,才遭此等禍事。
等人都走了,霍三娘安慰女兒說:「這下子出氣了吧?」
莊靜鼓著嘴點頭,一副小女兒姿態,撒嬌道:「還是娘疼我。交代陳媽媽的事有眉目了嗎?」
「哪兒那麼快,這才過了一夜,耐心等個兩三天吧,有錢也不是這麼好辦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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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去了常喜堂,黃氏還在梳洗,莊顏見邱媽媽來,簡單說了今早的事,又囑咐她不許告訴娘親此事,至於削減的費用,從她自己的私庫出,雖她銀錢不多,撐到過年該是可以的,畢竟二房的開支也不大。
邱媽媽頗為心疼自家四小姐,憐惜道:「老奴的錢可以晚些發,郭媽媽的也是一樣,二夫人院子裡暫時也沒有遇到難處的丫鬟……」
「不必了,謝邱媽媽體諒我,娘親有孕在身,還是可著常喜堂的用吧。」莊顏笑著拒絕了。
次間裡,桌上擺了蒸好的乳餅幾塊、粳米粥兩碗、一碟十香甜醬瓜茄、四個卷餅和兩雙牙筷。
黃氏懷了約兩月的身子,且是二胎,過得沒有那麼艱難,胃口也好,一碗粳米粥很快見底,丫鬟又盛了一碗,三塊乳餅、一塊卷餅也進了她的肚子。吃了個八分飽,她看著女兒問:「妳怎的不吃?」
勉強喝了幾口粥,莊顏強顏歡笑道:「我不餓,娘您多吃。」早上生了那麼大的氣,哪裡還吃得下。
蓮兒氣鼓鼓地站在一邊,恨不得把事情一股腦地說出來,只是小姐說了,那樣除了徒令夫人添煩惱,也沒有別的作用,她才把話咽了下去。
邱媽媽替黃氏布菜的時候順便給莊顏挾了塊乳餅,輕聲說:「小姐吃吧。」
莊顏無法,只得當著黃氏的面勉強吃了幾口,粳米粥喝了一半才真真飽了。丫鬟撤了碗筷,母女兩個又閒話一番,聊了聊剛出世小孩兒適合的花樣子。
「娘,外祖父和外祖母還不知道這件事吧?」莊顏忽然想起來,便問了一句。
黃氏放下手裡的布料,嘆了口氣道:「妳外祖母已經體貼我不少,我想告訴他們,又怕說了之後教他們費錢。」
黃氏本名黃衣。莊顏的外祖父黃則武行伍出身,年輕的時候做過太僕寺寺丞。後娶了溫柔、賢淑的摯友之妹陳鶯,夫妻倆日子過得平淡、溫馨,兩人伉儷情深,不久後生了長子黃出右,次女黃衣。陳鶯生黃衣的時候因為大出血虧了身子,養了近十年才養回來,這才又生了和黃衣相隔十來歲的小兒子黃不羈。
這種家庭的女孩兒自然是掌上明珠,黃氏雖已嫁人,黃家人還是十分疼愛她,聽聞她在莊家舉步維艱,主動以各種名義送過好些次現銀來。
莊顏很小的時候,親祖父、祖母都去世了,外祖父黃則武教過她拳腳功夫,老一輩裡,她只和外祖父、外祖娘親厚。加之黃氏在黃家很得寵,愛屋及烏,莊顏和黃家上下的關係都很親密,尤其是那個年歲相近的小舅黃不羈。
莊顏的小舅黃不羈,還有些說頭。因黃家經歷過陳鶯差點難產去世一事,夫妻兩人對孩子沒有太大的期望,只求開心、快樂,因此取了不羈為名,後又怕他太過放縱,遂取字束之。
黃不羈是黃家最小、最得寵的兒子,因此性格童真、不羈,不喜讀書,偏好旁門左道、市井野史,在外人眼裡不學無術、離經叛道,年滿二十還未娶親。因他幼時曾照顧過莊顏一段時間,對這個外甥女情感特殊,且莊顏善解人意的性格深得他心,對她頗為寵愛,兩人關係很不一般。
若是黃家人知道黃氏懷孕,肯定又要送上不少厚禮,黃不羈親事未定,黃家用錢的地方還多著,黃氏捨不得老父母為她花錢。
莊顏安慰道:「外祖父、外祖母那裡我去報喜,別的事娘您不用擔心。」
囑咐了一番,莊顏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日裡,莊顏除了繡一些花樣子,就是命丫鬟去幾個門房那裡小心打探,有沒有府外來打聽女眷的人。天擦黑以後,還沒得到消息,莊顏心裡生了疑,難道她沒有勾起平南侯的興趣?
又一連等了三天,門房那裡一點動靜都沒有,莊顏有些喪氣了,看來她的法子並沒有奏效。
龐致更心急,白天人多眼雜,他不好亂來,恐汙了莊顏閨譽,只有夜裡來窺探幾眼。偏偏莊顏早睡,熄了燈,什麼都看不清,只好早早離去。
回到平南侯府,龐致獨自坐在花園假山上的涼亭裡,吹著風,衣袂飄飄,長髮浮動,澹澹的月華下,側顏俊美如玉。自平地往上看,月下的白衣男子好似御風而來的謫仙。
龐致對月獨酌,想起前世莊顏曾提過她未出閣時在莊家的處境,貌似有些艱難。不行,他一定要莊顏過得順風順水才行。還有,一定要讓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平南侯確確實實因禮部員外郎嫡女莊顏的善良、美好而真正地愛上了,並且誓要娶她為妻,以數萬珍寶為禮,只為求娶她而已。
不過外人眼光和紅塵俗物這都是不打緊的,最要緊的是佳人肯敞開心扉,因愛他而嫁他。
前一世,莊顏花了十年時間才打開他的心,可惜好景不長,兩人恩愛沒半年,連個孩子都沒有,他便意外身亡。這一世,不愉快的事都不會再發生了,他會愛莊顏很長很長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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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過後,莊顏徹底偃旗息鼓了,身邊的兩個丫鬟再沒去門房那裡打聽任何消息。
這種手段都沒法教平南侯心動,此人心思她實在琢磨不透,況且這樣的勛貴家族,也不是她說嫁就能嫁的。莊顏只得歇了心思,重新振作起來,把眼前的日子過好。
其實龐致才苦惱,明明莊顏都見過他了,怎麼一點出門的動靜都沒有?害得他沒法光明正大地見她。既然如此,只好使些手段了。
夜裡,莊顏正準備洗澡,龐致來得早了,恰好遇見。他在屋脊上躺著看月亮,明明有涼風拂面,偏偏心裡總是燥熱難耐。他側了側身子,強忍住把淨房的屋瓦揭開的衝動,閉上了眼。直到聽見水花被她從浴桶裡帶起的聲音,才捏了捏眉心,以後他再也不要趕上這種時候了。
莊顏穿好衣裳躺在羅漢床上。
等莊顏剪了燭,龐致就準備離開,可他聽見了她輾轉反側的聲音。他的愛妻在為什麼煩惱呢?是不是也在想著他?那便好了,他們應該明天就可以見了。
天邊漸露魚肚白,碧泉居裡種的箭竹壓在地上,沙沙作響,褐色大水缸裡養的幾株荷花也長出白中帶粉的花苞,荷葉上的露珠晶瑩剔透,荷風送出陣陣香氣。
莊顏正打算去常喜堂請個安,用了飯,便親自去黃家報喜。還不等她出院門,邱媽媽慌慌張張地來了,見到她便直奔主題,「四小姐,黃家的周媽媽來了。」
「我正要去外祖父家報喜的。」
邱媽媽抿了抿唇,緊張地道:「黃三老爺受傷了!」
一聽小舅受傷了,莊顏便著急了,忙問:「傷得重不重?如何傷著的?」
邱媽媽這才微微鬆了神,道:「聽說傷得不重,不過黃家既著人來說了,怕也是傷得不輕。二夫人有孕在身,我不敢同她說,怕嚇著她,四小姐您快去花廳見周媽媽吧。」
周媽媽是莊顏的外祖母身邊的人,主僕共處了三十多年,陳鶯又是那麼個好性子,兩人早已超出了主僕情分。黃家既使她來報,看來黃不羈這次真傷著了。
一瞬間便想好了對策,莊顏吩咐道:「邱媽媽,我帶蘭兒先去黃家,娘親那裡一個字也不要提,只說我清早便去黃家報喜了。蓮兒,我這院裡若有事,妳先管著,都等我回來再說。」
大房削減二房的開支,莊顏為了照顧娘親,又把銀子都緊著娘親院裡的用,她院子裡的人難免心裡不快,蓮兒是個潑辣的,主子不在的時候,也就蓮兒能頂住了。
交代完,莊顏接過蘭兒拿出來的面紗,忙戴上去了花廳。
周媽媽穿著藍綠比甲,綰了個光滑的婦人髻,頭上只插著一支鎏金的、鑲玉的簪子,耳朵上一對金丁香,也不多說,直接請了莊顏上了碧油車。
車上,通過簡短的交談,莊顏很快知道了事情的始末。
每逢春天,官府都會差人監工,淘挖城中的溝渠,可今年的春季暴雨連綿,此事耽擱了下來。莊顏也是偶然間聽三嬸吳玉婷提起,因三叔莊守禮在工部任職,所以她三嬸才知道此事。
挖渠的時候,還會在旁邊另外挖一個大坑,堆放從溝渠裡挖出來的淤泥,這個坑稱之為泥盆,必須等到官府差官檢查、驗收了,才能把泥坑封蓋了。夜裡還有專人照看,以免行人不慎發生意外。
恰巧黃不羈就遇上了看管的人怠忽職守,又因他喝了點小酒,獨自回家的時候,一腳踩進坑裡跌了個慘啊。不過幸運的是,路過的一位貴人救了他,並且親自送他回家,還留下了一位大夫。
莊顏鬆了口氣,嘆道:「虧得遇見貴人,要不小舅被那臭泥噎死都沒個準。他真是沒個定性,活該吃這麼個虧。」
周媽媽捂嘴笑了,道:「別怪老奴多嘴,三老爺回家的時候一嘴的泥,我起先也嚇壞了,後來人醒過來之後,小少爺看了也笑了,我也沒能忍住。」
即使周媽媽不說,莊顏也能想像到小舅黃不羈滑稽的模樣。雖說平日裡她覺得小舅由著性子來沒什麼不好的,縱使外面人不理解他,她心裡知道他是個明白人,不過發生這樣的事,也還是心疼,有時候希望小舅能改改這不著調的性格。
正好又提起她大舅黃出右十二歲的兒子黃昊,便問了:「最近他學習上可還用功?」這個表弟學業勤勉,再過兩年說不定能考上秀才。
「小少爺還很用功,大夫人也很體貼他,各類果蔬,尤其是胡蘿蔔,從來不斷。」
「胡蘿蔔明目,只是吃多了也容易膩,換個法子做,給他換換口味。」
「老奴省得。」
黃家離皇城更遠些,不過黃家和莊家隔得不算太遠,半個時辰方能到,此時又是早晨,一路通暢,正好半個時辰便到了。
踏進黃家大門,莊顏才想起來問:「究竟是哪位貴人出手相救?」
周媽媽一面扶她跨過門檻,一面道:「說出來怕表小姐不信,是最近傳得最盛的平南侯呢。」
莊顏的五指收緊,平南侯竟然肯施以援手,並且表露身分,那是不是意味著她的手段奏效了?巧合二字實在難以解釋這幾件接二連三的事情,莊顏面露笑意,覺得那件事又有希望了。
周媽媽鬆開她的手,有些興奮地道:「那樣俊俏的人,老奴還是第一次見呢。」
莊顏心裡頭泛著絲絲甜味兒,她也是第一次見。
兩人繞過磚雕影壁,踩著石子甬道從正院穿過,先去了百福堂正屋見了黃則武和陳鶯二老。
黃則武年五十五,陳鶯小他三歲,兩人成婚快四十年,從未拌過嘴。受他們的影響,黃出右和妻子潘夢蝶也一直相敬如賓,從不置氣。
莊顏見過外祖父、外祖母,說了家中近況,又報了喜。兩老一聽黃氏有孕,皆是先愣後喜。他們也知道女兒為子嗣的事在莊家受了氣,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竟又懷上了。
莊顏羞愧地笑笑,「外祖父,原是準備今日帶禮來報喜的,誰料到出了小舅這檔子事,急急忙忙空著手過來,怪不好意思的。」
在黃家人的面前,莊顏很少遮掩什麼,因為她知道黃家人是真心疼愛她,不會去計較這些。
黃則武性格豪爽,大手一揮道:「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妳來外祖父便高興得不得了了。」
莊顏乖巧一笑,起身替兩老重新添了熱茶。
閒話好一會兒,黃出右的妻潘夢蝶來了。
潘夢蝶著綠色比甲、淡綠色挑線裙,腳踏一雙荷葉紋繡鞋,今年也三十四了,因家庭和睦、子女孝順,容顏紅潤,風韻猶存。她生有兩個孩子,長女黃含真已經出嫁三年,另個就是還在讀書的黃昊,因進學,莊顏今日不得見這個表弟。
潘夢蝶給爹娘行了禮後,莊顏趕緊站起來,朝舅母行了禮。
潘夢蝶溫柔、賢淑,對外甥女也是打心眼裡喜歡,又因自己的女兒嫁得遠,對莊顏更加憐愛,當即拉了她的手絮絮叨叨地問了好些話。莊顏一一答了,但只報喜,不報憂。
快到晌午時分,這一大家子才散去。
自遊廊走到黃不羈院中,潘夢蝶帶莊顏才進來一會兒,有個黃家大房院裡的丫鬟來說黃出右回來了。
黃出右只謀了個七品小官,還是個閒職,日常瑣事不多,有時只點個卯便回來了。
「舅母,您先去吧,過會子我再去向大舅請安。」既然都走到小舅的院子了,莊顏想乾脆先看了小舅再去給大舅請安。
點點頭,潘夢蝶帶著丫鬟走了。
黃不羈年二十還未娶親,自己獨住一進三間上房的院子,只有兩個丫鬟、兩個小廝、兩個婆子伺候著。
原是給他指了四個小廝,他嫌男孩兒笨手笨腳,不如女孩心細,方換了兩個丫鬟來。起初黃家兩老還擔心他有別的心思,觀察了好幾月才安心。
後來又過了幾年,他還真就沒動過這兩個丫鬟一根手指頭,甚至對女孩兒一事上從未上過心思,兩老雖急,可總也說不聽,再就懶得催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