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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折】銷魂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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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十四郎
出版日期:
2010/12/21
分級制:
普通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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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江文學網讀者期待度最高、點閱率破百萬的優質作品,
十四郎繼「三千鴉殺」後又一精彩古言新作!

她,是無意偷吃神仙供品的罪人,輾轉萬里只為贖罪;
他,是皎月朗朗的仙人,笑容可抵萬千春風;
他,是邪魅風流的師兄,只愛與她玩「禁忌遊戲」,
體會生與死邊緣的那一絲快感;
他,是冷酷無情的名家傳人,一向如鐵石的心,
也因為她的純真可愛而悸動……
是揮劍斬斷這煩惱糾結的情絲,還是放棄一切,
與他們沉淪到地獄最底層?誰,能給她一個救贖的答案?

 


精彩章節搶先閱讀

 

  
  楔子

  胡砂死的時候只有十五歲。
  從十三歲開始,爹娘就已經開始為她的婚事忙碌,彼時流行男女雙方交換自己的畫像,看中了的便默認,所以他們每天都會捧來許多卷畫軸,一一攤開在胡砂面前,問她喜歡哪個。
  胡砂笑著說,誰也沒有神仙好看。
  這確實是實話,哪裡能有凡人長得比仙人還俊美?不過爹娘因此會錯了意,以為她要找個絕色的,從此更加焦頭爛額地忙碌起來。
  到了十五歲的那個初春,母親神神秘秘地拉她進屋,這次她手裡只有一卷畫軸,小心翼翼攤開給胡砂看,畫上那個少年男子廣袖峨冠,委實美得驚人。
  「這一個妳再不滿意,世上可再也找不到妳中意的了。」娘歎著氣。
  於是胡砂只好同意了,雙方才剛文定,大婚定在五月,可惜胡砂沒能看到自己那絕色的夫君便一命嗚呼了。
  說到死亡的原因,胡砂覺得很丟人。
  她爹是個火居道士,從胡砂有記憶開始,就成天被各種道家經文、煉丹秘笈之類的東西充斥著生活;無論她願不願意,每天早上給諸位神仙上香也是她生活中的一部份。
  那天神龕上供的是什麼神仙,胡砂並不認識,她去香堂上香的時候,只看到香案上供奉的紫米糰子,那是她最愛吃的點心。
  左右看看,爹娘都不在,她抬手便抓了一顆,直接塞嘴裡。
  頭頂突然傳來細不可聞的咳嗽聲,胡砂疑惑地抬頭,只見神龕上供奉的是一幅神仙畫像,而畫裡的那個白鬍子神仙,正一手抓著兩個紫米糰子,吃得鬍子一顫一顫的,紫米順著鬍鬚往下淌。
  她呆住了,而對面那個神仙好像也突然發現了她,白花花的眉毛那麼一皺,露出個似驚詫、似羞憤、似暴怒的神情來,袖袍猛然一甩,眨眼便化作一道青光消失在畫紙上。
  胡砂嘴裡的紫米糰子就這樣硬生生被嚇得卡在喉嚨裡,無論她怎麼揪、拍、打、撞,如魔似幻地翻滾扭曲,那顆紫米糰子就是那麼冷血地待在那裡,吞也不行、吐也不行。
  她就這樣被一顆紫米糰子噎死了。

  第一章

  天氣十分晴朗,作包子生意的陸大娘起得很早,一邊拉開大門,把蒸好的包子一籠籠擺出來,一邊和所有生洲人的習慣一樣,閒暇時總愛抬頭看看遠方高聳入雲的山峰。
  儘管生洲是個不分寒暑、四季如春的仙洲,那座山卻是個例外,山頂是被冰封的,一年四季寒冰徹骨。
  傳說,仙人們就住在山頂,餐風飲露,世人極少見到他們的容貌,卻往往受到他們諸多恩惠。
  陸大娘唸了幾聲「神仙保佑」,把蒸籠擺得漂漂亮亮,正要吆喝幾聲,忽聽身後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她回頭叫了一聲:「小胡砂,今天怎起得這麼早?」
  門後探出一張小小的臉來,看上去只有十四、五歲,臉色有白有紅,眼睛圓圓的,帶著五分的嬌憨、五分的神采。
  陸大娘笑盈盈地遞給她兩個包子,「吃點東西,餓了吧?」
  胡砂「嗯」了一聲,走過去坐在她身邊,埋頭吃包子,一面問:「大娘,妳上回說清遠山上住著神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陸大娘指著遠處起伏的山巒,一本正經地說:「海內十洲有數以萬計的仙家聚集,仙山清遠就是其中之一,仙人在山上收有緣人為徒,傳授長生之法和降妖伏魔的本事!那可不是大娘亂編的,每天排在清遠山下拜師的人多得像螞蟻一樣!」
  胡砂吞著包子,怔怔望著清遠山,如果,去那裡的話,就能找到回家的法子吧?
  她以為自己死了,可她其實還活著,只是活在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裡,這裡有真正的仙人、有會說話的靈獸、有聞所未聞的古怪事情,可是這裡沒有她的家……
  記得有那麼一段時間,她沉睡在黑暗裡,有個聲音一直在與她說話,若是想回家,便讓她去找青靈真君!
  她在老爹耳濡目染的薰陶下那麼多年,居然就沒聽過這號神仙的名頭?難不成被她撞見仙身的,就是那個青靈真君?
  後來她莫名其妙就醒了,醒來的時候,人就已經站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茫然四顧,不知要往何處去,幸好遇到了熱心的陸大娘,將她接回家照顧,一住就是五天。
  「過兩天我女兒要回娘家來看我,讓她帶妳出門買幾件小女孩的衣服吧,妳們年紀相差不大,眼光應當差不多,大娘老了,不懂花啊、粉的。」
  胡砂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灰布做的裙子,還是陸大娘把自己的衣服裁小了給她的,她原本身上的衣服脫下來之後便消失了,好像從未存在過似的。
  「大娘,清遠山上既然有很多仙人,那……青靈真君是不是也在那裡?」如果要回家,就得找到青靈真君,那聲音是這麼說的,不管如何,她得試試看!
  陸大娘瞪圓了眼睛,「青靈真君?沒聽過……要不大娘幫妳問問別人?」
  胡砂搖了搖頭,「不,不麻煩大娘!我就隨便問問而已。」
  陸大娘慈愛地笑一聲,「這孩子,客氣什麼?真見外了。」
  胡砂也不好意思的笑了,「去清遠山拜師,入門難不難?」
  「聽說很難。」陸大娘指著對門的鄰居家,「張老漢他家孫子兩年前去過,連大門都沒找到!據說要和仙家有緣的人才能進門拜師,不然找到死也不得其門而入,不過就算這樣,每天上山的人還是很多,想成仙的凡人太多了。」
  胡砂沉默了一會,突然低聲道:「大娘,我也想去。」
  「噗」地一下,陸大娘手裡的包子嚇得掉在了地上。
  聽說每年去清遠山拜師的人有幾萬個,可惜真正能被仙人收下的不超過十個!這是一個相當殘酷的對比,卻打消不了渴望成仙之人的熱情。
  胡砂揹著陸大娘替她收拾的小小行囊,和那幾萬人一樣,躊躇滿志地踏上了旅程。
  她家以前後面也有一座小土山,最多半個時辰就能爬到山頂了;不過清遠山既不是土山,也不是一般的高山,那是一座仙山,綿延萬里,沒有任何人工建造的山道,讓人無所適從,根本不知要從哪裡開始起步。
  胡砂在崎嶇的山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靜悄悄的,只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以前有個著名的詩仙,寫過一首「蜀道難」,她老爹喝醉的時候總愛唱:「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胡砂覺得自己現在就是在登天,頑強地與尖利的山石進行體力上的鬥爭,好不容易攀上一個不算陡峭的懸崖,往上一看,還有幾百個更加陡峭的懸崖等著她。
  這樣的情況簡直讓人絕望!胡砂長長歎了一口氣,仰面倒在地上,開始發呆。
  山中霧氣濃厚,翻來捲去,打濕了她的臉頰,遠方清遠山的最高峰看上去是那麼遙不可及,隱沒在雲海中,上面的積雪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那裡是仙人居住的地方,無緣的人送了命也無法到達那高高在上的仙境。
  胡砂眼眶慢慢濕了,她用力在臉上拍了兩下,把淚水逼回去,猛然起身,「好!胡砂,妳要努力!一定要上去!」
  她打算一鼓作氣再爬兩個懸崖,忽聽後面傳來一陣說話聲:「奇怪,山裡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有點詭異。」
  回頭一看,從隔壁山道那裡走來幾個人,有男有女,統一穿著青色的長袍,腰配長劍,步伐矯健,估計就是傳說中的俠客一類;裡面唯一的一個年輕少女笑道:「山裡沒人,怎麼會有聲音,大師兄也忒少見多怪了。」
  那個大師兄瞪了她一眼,「誰說山裡沒聲音?只有妖魔橫行的山中才會悄無聲息,清遠是仙山,有天地靈氣庇佑,按理說應當有鳥獸出沒,可是咱們一路行來,可有見過半隻鳥?」
  他這樣一說,胡砂也反應過來了,確實,山裡不應當安靜成這樣,她家後面那個小土山還經常聽見喜鵲吱吱喳喳的叫,這裡居然安靜得不成樣子,難道她走錯路了?
  那幾人還在說,其中有個鬚髮皆白的老者,大概是他們的師父,摸著鬍鬚點頭道:「立允說的不錯,今天清遠山這裡有些古怪,想必是上面那些人發現咱們的蹤跡了,須得小心為上。」
  那個少女笑嘻嘻地說道:「師父,您老人家也忒妄自菲薄,咱們是來找那個金庭老兒鬥法的,連一點陰謀詭計都要害怕嗎?他們什麼妖蛾子的,在師父您面前都不堪一擊。」
  那個老者頗為自得地捋了捋鬍鬚,正要說話,忽然見到坐在一旁的胡砂,不由一怔。
  「喂,妳是什麼人!」那少女立即跳了過去,一把抽出長劍,氣勢洶洶地指著她。
  胡砂連連擺手,「我、我只是……是個要上山拜師的……」
  「拜師?」少女懷疑地上下打量她一番,「拜師怎會走這條路?少唬人了!妳是清遠山派下來跟蹤我們的奸細吧!」
  「立英!」那個大師兄叫了一聲,「這姑娘看上去就是個普通人,妳少胡鬧!咱們不是來到處招惹是非的!」
  少女瞪了他一眼,「我幹嘛要聽你的!是不是普通人,我不知道嗎?」她作勢要收回長劍,突然又輕叱一聲,劍光舞動,直接朝胡砂頭上飛了過來,「我看她就不是好人!」她笑,劍尖直點胡砂的咽喉。
  胡砂嚇傻了,完全動彈不得,眼看劍風撲面而來,她死死閉上眼睛,不敢面對。
  半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響亮的吼聲,像是某種野獸的,前面那幾個人驚慌失措地叫了起來,夾雜著那少女的尖叫:「怪物!是怪物!」
  胡砂猛然睜開眼,只覺狂風忽起,飛沙走石,迷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她抱住頭,蹲下來把身體縮成一團,背上也不知被小石頭砸了多少下,疼得厲害。
  忽地一下,好像有個什麼龐然大物從她頭頂低低飛過,頭上的簪子都被颳斷了,風把頭皮扯得像要裂開似的,胡砂手忙腳亂地把散亂的頭髮抓住,勉強抬頭朝前看了一眼,只看到黑漆漆的一團東西,大概有兩個人那麼高,背後好像還生了兩、三雙肉翅,輕輕拍打著,發出「啪啪」的聲響。
  這是什麼東西?胡砂僵住了。
  對面那個老者高聲叫嚷:「不要慌,拔劍!擺陣!」眾人紛紛拔出長劍,衝上前要將那怪物圍在當中。
  那怪物仰頭長吼一聲,聲音刺耳之極,身後的肉翅忽地展開,一下子就拍飛了兩個人,大爪子再一伸,一把就將那老者抓了起來。
  下面的人頓時亂成一鍋粥,有叫師父的、也有等著師父大發神威擊退怪物的;不過在胡砂看來,那老頭好像已經被嚇暈過去了,四肢癱軟。
  怪物湊在他身上聞了半天,像是在判斷究竟能不能吃,猶豫得很,最後大概還是抵不過誘惑,張開血盆大口打算嚐個鮮。
  天上突然劈下一道雷,正中怪物頭頂,牠痛苦地嚎叫一聲,立即把老者丟在地上,全身都匍匐了下來,縮成一團抖個不停,雷鳴聲卻不絕,接二連三地劈下,直把那怪物的肉翅劈爛了一隻,牠居然動也不敢動。

  ◎             ◎             ◎

  半空中又傳來一個女子哀求的聲音:「師叔,求您別招雷劈小猛了!牠會死的!」緊跟著天上拋下一張小小的符紙,那怪物像見到救星似的,一躍而起,整個龐大的身軀化作一道白光,眨眼就附在了符紙上,如箭一般射回去,被一隻雪白的小手抓住。
  這一連串的驚變委實太過懾人,完全超出胡砂十五年來的想像;她已經被震撼得麻木了,慢慢地把頭髮撥到腦後,抬頭望去,就見半空中駕雲立著兩人,衣袂飄飄;其中那個女子長髮若雲、唇紅齒白,生得極為俊俏,正滿臉委屈內疚地看著對面的玄衣男子,她手裡捏著一張符紙,那怪物正附身其中。
  玄衣男子冷冷開口了,胡砂一聽到那清冷若寒冰的聲音,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看管不好自己的靈獸,還放牠出來吃人,打死也是應當。」說完,他朝下面瞥了一眼。
  雲霧從他臉龐邊擦過,露出一雙冷星般的狹長雙眸,風將他的烏髮吹起,漆黑的袖袍也在獵獵作響,襯著他如冰似雪的面容,高潔傲然,不可靠近。
  「我、我不是故意的……」那個女孩子眼淚汪汪地扁著嘴,手指都快把衣帶給絞爛了,「空森這裡不一直都是讓靈獸出來活動的地方嗎?我也沒想到……會有人闖進來……」
  玄衣男子沒理會她,將下方諸人打量一番,這才冷冷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空森是清遠山禁地,來這裡做什麼?」
  胡砂一時沒能從他冰雪似的容貌裡回過神來,後面那些人哭的哭、喊的喊,亂成一團,還好那個大師兄比較鎮定,抖著嗓子道:「我們……我們是……只是不小心路過這裡……」
  他們本來自視甚高,覺得清遠山仙人沒什麼了不起,不過是小小地仙罷了,原本打算上山找清遠的師祖金庭祖師鬥法的,誰知道隨便一個女弟子養的靈獸,就把他們折騰得夠嗆了,先前那點自傲的心此刻變成了自卑。
  玄衣男子淡道:「既然如此,還請諸位趕緊離去!在下師侄豢養的靈獸誤傷各位,在下替她向各位道歉,還請諸位日後不要再路過這裡。」
  那幾個人哭哭啼啼地抬著師父和傷者灰溜溜地走了,只剩胡砂還坐在原地,認真地研究他倆腳底踩的雲到底是不是真的,他們會騰雲啊!難道正是清遠山上的仙人?
  「這位姑娘,妳也請盡早離去。」玄衣男子看了她一眼。
  胡砂喃喃道:「可是……我是來拜師的……」
  「拜師?」他有些意外,「拜師不是這條路,在前山那裡,姑娘請從那裡走大門,若能通過試煉,自然能得償所願。」
  前山……前山又在哪裡?想到自己還要從懸崖上爬下去,順著原路找什麼前山,胡砂腳都軟了。
  玄衣男子想了想,道:「也罷,是我師侄驚嚇了妳,我便助妳一次,送妳去前山吧!閉眼!」
  胡砂急忙依言把眼睛緊緊閉上,只覺一股清風撲面而來,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就聽那人道:「到了,請保重!」
  這麼快?胡砂趕緊睜眼,卻見面前景象果然大異,周圍綠意盎然、鮮花遍地、彩蝶亂飛,一派熱鬧景觀,與方纔那個什麼空森禁地完全不可相比。
  面前一條筆直寬敞的山道直通往上,壓根望不到盡頭,想必順著往上走就能到大門了,胡砂長長舒了一口氣,得!再走一次吧。
  她把背上的行囊緊了緊,正要邁開步子,忽然覺得旁邊有人在看自己,一回頭,卻見草地上坐著一個白衣少年,大概十六、七歲的年紀,柔軟的長髮披在肩上,一雙漆黑的眼睛正略帶驚訝,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
  見胡砂看過來,他不由微微一笑,秀長濃密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交錯起來,低聲道:「抱歉,我見妳突然出現在山路上,是有人施法將妳送來的嗎?」
  胡砂不知怎麼的就有點臉紅,他長得……真秀氣,尖尖的像女子一樣俏麗的下頷,卻沒有一點懦弱的脂粉氣,清瘦略有體不勝衣的味道,卻一點都不窩囊。
  「是、是啊。」她有點結巴,「我剛才走錯路了,闖到那個什麼禁地,然後遇到兩個仙人,把我送來了前山大道。」
  少年了然地點了點頭,指著那條大道,「妳順著這條路走,不會再錯了,不出半個時辰就能到大門。」
  胡砂道了一聲謝,轉身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再看看,那少年還坐在原地,摀著嘴輕輕咳嗽。
  他身體不好?胡砂不由自主走回去,蹲在他面前,輕道:「你也是來拜師的嗎?是身體不好走不動了嗎?」
  少年愣了一下,跟著又笑了,「我沒事,多謝姑娘關心。」
  胡砂把自己的行囊取下來,在裡面翻了半天,最後找出一個小小的瓷瓶子,這是好心的陸大娘給她準備的,叫萬靈丹,一般頭疼、腦熱、肚子疼、咳嗽什麼的,吃上一顆會好很多。
  「我這裡有藥,你吃一顆吧,很有效的。」她倒了一顆給他,少年頓了頓,乖乖將那顆萬靈丹吃了下去。
  胡砂看著他略顯蒼白的臉,熱心地說道:「身體不行就先回去吧,這附近應當有農家,我去替你借一輛牛車來。」說著起身就要走。
  少年輕輕拉住她的袖子,「不用,多謝姑娘好心,我……我是來拜師的,只是略有些不舒服,現在歇息一下好多了,不如我們結伴上山,路上也不寂寞。」
  「你真的沒事?」胡砂有點懷疑。
  少年緩緩站了起來,原本他坐在地上看不出,沒想到站起來還是比她高了半個頭,他撣了撣白衫上的塵土,溫言道:「走吧!還沒請教姑娘芳名?」
  「我叫胡砂。」她很大方地介紹自己,「你呢?」
  「芳准。」他沿著大道緩緩前行,忽然又道:「胡砂似乎不是生洲人?」
  她愣了一下,過一會才點了點頭,「確實,我不是這兒的人。」非但不是生洲人,只怕也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離家那麼遠,父母會擔心的吧?」
  胡砂有點黯然,不知是點頭還是搖頭,她何嘗願意讓爹娘擔心?不過有些事身不由己,要想回家,她得做許多事情。
  芳准立即轉了話題,「胡砂來清遠山,是想修習什麼?」
  她想了想,笑道:「我只是想碰碰運氣,看山上有沒有我想找的仙人。」
  芳准露出驚奇的神情,「妳要找誰?」
  「青靈真君。」
  芳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隔了一會兒,才輕問:「找他……有什麼事嗎?」
  胡砂苦笑了一聲,「總之……一言難盡。」
  芳准柔聲道:「或許要讓妳失望了,青靈真君不在清遠山,他身為一方散仙,行蹤向來神秘,誰也不知他究竟住在何處。」
  「不在這裡?」胡砂頓時失望透頂,恨不得馬上掉頭離開這裡。
  芳准說道:「不過妳也不必過於失望,聚窟洲無念神宮常有仙法大會,青靈真君也會去,妳若能順利通過試煉,拜入清遠門下,日後參加仙法大會,便可以見到他了。」
  胡砂佩服地看著他,「芳准,你知道很多事啊?那你知不知道清遠的試煉難不難?」
  他笑了起來,沒笑幾聲又開始咳嗽,這次咳得很厲害,好像站都站不穩了,胡砂急忙扶住他,回頭看看山路,好像還有小半的路程,她急道:「芳准,我送你回去吧?你這樣不行!」
  他搖了搖頭,又咳了好幾聲,手卻指著前面,意思是繼續往下走。
  胡砂咬了咬牙,斬釘截鐵地說道:「好吧,我揹你上去!」
  芳准卻被逗笑了,「妳真是……太客氣了。」他一邊笑一邊咳,看上去更淒慘。
  換成是個女孩子,胡砂早就不由分說揹起來了,可他雖然看上去秀氣,說到底還是個男的,她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扶起他一條胳膊,讓他半靠著自己走。
  「不、不用和我客氣,反正是一起趕路的!」她說得特別冠冕堂皇,好像這樣就能掩飾尷尬似的。
  「給妳添麻煩了,胡砂。」他口中的暖氣輕輕噴在她的頭髮上,暖洋洋、癢絲絲,胡砂又忍不住要臉紅。
  因為她老爹是火居道士的關係,從小她就和許多道觀的小道士們一起玩大,她又是獨女,有爹娘寵著,總覺得她年紀小,也沒教過她什麼男女有別、男女之防,所以和別的姑娘家比起來,她對男人壓根就沒什麼害羞驚惶之心,從來都是大大方方的;不過在這個春風般柔和的少年面前,她不知怎地,總覺得自己應當收斂些,這到底是為什麼呢?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對了,方纔妳問我清遠的試煉難不難,我想,難不難是看個人。」芳准淡淡說著:「身懷絕技也罷,斬殺了許多作孽妖魔也罷,都是外在的表象,人的心才是最重要的,清遠山選的是人心,不是人才。」
  他一字一句的說,胡砂就忙著在那裡一字一句的背誦:「身懷絕技、斬殺妖魔……還有什麼……什麼來著的?芳准你再說一遍好不好?我還沒記下呢!」
  他又笑了,低聲說了一句什麼,只是不清楚。
  胡砂感慨道:「你說什麼?對了,你真的懂好多東西!芳准,我覺得你一定能通過試煉!」
  芳准笑著搖了搖頭,指著前面,「胡砂,到了。」
  胡砂抬頭一看,卻見面前的山路在五步之外陡然結束,下面居然是萬丈深淵、雲海蒸騰,深淵上憑空飄浮著無數塊巨大的白玉石塊,一截一截往上疊去,一直疊到對面的山峰上,一座巨大的樓闕就建在懸崖之上。

  ◎             ◎             ◎

  「這裡是大門?」胡砂眼怔怔地看著這幅奇景,心中隱隱有些畏懼,然而更多的卻是躍躍欲試,「不是說仙人們住在被冰封的山頂嗎?這裡……好像一點也不冷?」不但不冷,周圍還是那麼綠意盎然的,連一顆雪粒子也沒看見。
  「這裡連半山腰都算不上,當然沒有冰雪。」芳准輕輕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我已經沒事了,謝謝妳,胡砂,讓我自己走吧!」
  胡砂退了兩步,回頭看看那些飄浮的白玉石塊,再回頭看看芳准清瘦的身軀,好像隨時都會被山風吹散開來,她又咬了咬牙,「沒事,你跟著我走,抓著我袖子就好,絕對不會掉下去的。」
  芳准點了點頭,果然輕輕抓住了她的袖子,胡砂小心翼翼地踏上了石塊,用力踩踩,還挺結實,就是窄了點,身子晃一下,一不小心就能掉下去。
  沒辦法,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硬著頭皮一點一點往上蹭,假裝是走在平地上,剛走了一小半,她就後悔個半死,山風那麼一吹,真有一種馬上會被颳掉下去的錯覺。
  手上忽然一暖,芳准的手握了上來,他的手指微涼,掌心卻是溫熱的。
  「別怕,不會摔下去的,繼續往前走。」
  胡砂不知怎麼的,突然就覺得不怕了,穩穩當當地走完了那一段浮空路,那座巨大的樓闕近在眼前。
  說是大門,其實卻沒有門,只有兩根巨大的白玉柱子,上面盤著漆黑的龍,似乎還在旋轉舞動,後面是一座大殿,雲蒸霞蔚中,異常華麗;門前是一片巨大的平台,此刻平台上站滿了人,應當都是來拜師的。
  「胡砂,謝謝妳,我們平安走過了。」芳准烏溜溜的眼珠子誠摯地看著她,好像能走過來真是她的功勞一般。
  胡砂的臉皮子又有點要發紅的趨勢,她抓了抓頭髮,打個哈哈:「走、走過來就好!哈哈!」
  「大門就在前面,過去吧。」
  胡砂奇道:「不用排隊嗎?這麼多人呢!」
  芳准淡淡一笑,「他們都沒通過試煉,只是捨不得走罷了!走,咱們過去。」
  胡砂躑躅著走到了那兩根柱子下,果然沒人阻攔,只是所有人都看著她,有的期盼、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嫉妒。
  柱子下站著幾個人,有男有女,都穿著玄白雙色道袍,傲然矗立,氣勢不凡。
  見胡砂走了過來,其中一個中年女子便抬頭看看天色,朗聲道:「時候不早了,這位姑娘便是最後一位試煉者。」話音一落,她雙手拍了一下,後面幾個年輕弟子立即展開一幅巨大的畫軸,上面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
  那女子說道:「這是家師行雲真人三日前所繪的乾坤陰陽圖,將妳在圖中看到的物事寫下來給我,有仙緣者,自然能窺得畫中奧義。」她遞給胡砂一隻筆、一張白紙。
  胡砂急道:「等、等一下,還有一個人,我們一起來的……」她回頭去找芳准,誰知他卻不在身後,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她頓時一愣。
  那女子搖頭道:「妳是最後一位,至於另一位,還請明日再來,好了,開始吧。」
  胡砂無奈之下只得盯著那幅畫看,什麼乾坤陰陽圖?根本是一片空白好不好,神仙怎麼也會耍人!不過謹慎起見,她還是再仔細看看。
  她湊過去,只差把鼻子貼在畫上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斜著看、正過來看,還是一張白紙,連個墨點也沒有!胡砂低頭刷刷寫了四個字上去,一片空白。
  然後直接遞給那個女子,她微微有些動容,問道:「妳確定?不會再改了?」
  胡砂點了點頭,那女子微微一笑,溫言道:「很好,小姑娘,妳叫什麼名字?是哪裡人?今年多大了?」
  「我叫胡砂,今年十五歲,我是……是嘉興人。」
  那女子微微一愣,「嘉興?那是什麼地方?」
  胡砂囁嚅道:「很、很遠的地方。」
  那女子有點疑惑,不過還是將她的名字記錄在一本冊子上,又道:「很好,第一關試煉妳已經通過了,現在可以入門,後面還有試煉等著妳。」
  原來後面還有,她還以為一次就過了呢!胡砂歎了一口氣,立即轉頭繼續尋找芳准,平台上的人有的驚詫、有的竊竊私語,可就是沒有芳准。
  奇怪,一眨眼的工夫,他跑哪裡去了?
  那女子清了清嗓子,朗聲道:「此為第一關試煉,意在測試你們是否相信自己的內心,而不被外界言語所迷惑,畫上本就什麼都沒有,乾坤陰陽也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物事,若是容易被流於表象的東西迷惑,不相信自己的心,就沒有任何意義了!時候不早了,諸位請回,若有心的話,明日請早。」
  她揮了揮手,身後的年輕弟子又將畫軸收了起來,轉身便走,她拍了拍胡砂的肩膀,「小姑娘,進去吧,希望妳能通過後面的試煉。」
  胡砂猶豫道:「可是……我那個朋友……」芳准身體不好,要他一個人奔波、上下山路,豈不是折磨?
  她還想再說,忽覺袖子被人輕輕拉了一下,回頭一看,方才消失不見的芳准突然又站在了身後,對她微微一笑,輕聲道:「恭喜妳,胡砂,過了試煉。」
  「啊!芳……」她剛欣喜地想問他剛才到底去哪裡了,卻見他伸了一根手指在嘴邊,示意她不要說話,她的聲音一下子便縮回去。
  他放開她的袖子,抬步走上了台階,周圍清遠山的弟子一見到他,立即跪倒一片,那幾個穿著玄白雙色道袍的長者也露出吃驚的表情,齊聲道:「芳准師叔!您怎麼會在這裡?」
  師叔?胡砂呆了……又是一個師叔?
  芳准微笑道:「閒來無事,下山走走,今日第一關試煉,只有這小姑娘一人通過嗎?」
  那女子點頭,「不錯,不過後面還有……」
  「我看她資質不錯,後面的試煉免了吧。」芳准淡淡說著:「清遠也有下山尋找良才的經驗,依我看,這孩子天資聰穎、純樸磊落,很合我的胃口,將她交給我便是。」
  眾人立即垂頭稱是,那中年女子倒也歡喜,見胡砂還愣愣的,趕緊輕輕推她一把,低聲道:「芳准師叔要收妳為徒!還不趕緊跪下給他磕頭?」
  「磕、磕頭?可是……」胡砂還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看著芳准,他烏黑的眼睛溫和帶笑,那一瞬間她突然明白為什麼他對清遠山那麼了解,原來他就是清遠山的人!
  胡砂失神了很久,最後終於慢慢跪了下來,恭恭敬敬給他磕了三個頭,朗聲道:「徒弟胡砂,拜見……師父!」師父,他成了她師父了……胡砂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芳准彎腰將她輕輕扶起,含笑道:「不必多禮,今日起,妳是我第三個弟子,往後要勤勉好學,不可憊懶、不可做出忤逆之事,明白嗎?」
  胡砂點了點頭。
  那中年女子說道:「那麼,弟子馬上去沉星樓將她的名字添在弟子名冊上,只是不知師叔要為她取個什麼道號?如果弟子沒記錯,師叔的兩個弟子都是鳳字輩,她身為女子,自然不可與男弟子字輩相同,是否與同輩女弟子歸為白字輩?」
  芳准搖了搖頭,「不必拘泥於此,將她本名寫上便是,日後若有合適的道號,一併修改。」
  那女子道了個是,垂手行禮,轉身便匆匆離去了。
  胡砂呆在那裡,一時也不知該做什麼,忽聽芳准道:「走吧,以後妳便住在芷煙齋,且與我同去,同妳兩位師兄相認。」
  胡砂「哦」了一聲,抬腳便走,忽然想起徒弟不能走在師父前面,趕緊又縮回來,躬身道:「請、請師父先行。」芳准點了點頭,領著她進了大門。
  他居然真的成她師父了,這樣一個少年,看起來比自己也大不了幾歲,居然輩分那麼高,門口那些老頭兒都得叫他一聲師叔,難不成他實際上已經比她爺爺都老?對了,他身體也不好,動不動就咳嗽,說不定正是年紀大的緣故……
  哎,她方才一路與他過來,和他說了不少蠢話,他肯定在肚子裡笑死了,胡砂想起來就後悔個半死。
  「胡砂……胡砂?」他在前面叫她。
  她立即回神,躬身道:「是,師父有何吩咐?」想到他可能年紀比自己爺爺還大,只不過看著年輕點,胡砂不由自主就生出一點敬意來,再也不敢像方纔那麼放肆了。
  芳准溫言道:「妳不必惶恐,在山下為師沒透露身分,是想看看妳為人如何,並非故意戲耍妳,還望妳不要介懷。」
  「不會,不介懷、不介懷!」她趕緊擺手。
  芳准淡然一笑,「我是師父金庭神君的關門弟子,因在十七歲上得了一場大病,故而三百年來容貌並無大異;妳如今是我弟子,派中不少百歲的弟子見到妳,也要叫妳一聲師姐的,所以,有些事不用過於計較。」
  三、三百歲!胡砂震撼了,這豈止是和自己爺爺差不多,簡直是祖爺爺級別的了!
  「師父……是仙人,仙人不會變老的。」胡砂說得天真。
  芳准搖了搖頭,「仙人也會老、會死,只是比常人活得長久些罷了,長生不老的是九天之上的天神,其實……」他頓了頓,「很多人都是為了長生不老之術前來拜師,但長生不老並不是一件幸福的事!至少對於凡人來說,有限的生命才是最寶貴的。」
  胡砂默默頷首,有些似懂非懂。
  「妳有兩個師兄,分別比妳早入門七十年和五十年,生活上有什麼不便,修行中遇到不懂的地方,都可以請教他們,為師希望你們能和睦相處。」這句話剛說完,他又開始撕心裂肺地咳嗽,和剛才一樣,好像隨時都會倒下去似的。
  胡砂手忙腳亂,簡直不知怎麼辦才好!本來胡砂還以為他身體不好之類的,也是他裝出來的,沒想到他的身體真的不好,怎麼辦?他現在是她師父,她又不能像剛才那樣扶著他、揹著他,他會不會就在這裡倒下去啊?
  芳准咳了一陣,終於漸漸平靜下來,胡砂到底還是沒忍住,在他肘下微微托了一把。
  「師父……」她喃喃說著。
  他擺了擺手,「無妨,我們繼續走。」說罷一把攬住胡砂的手,低聲道:「跟上,我要用縮地之法了。」

  ◎             ◎             ◎

  芷煙齋處於清遠山一個側峰上,離前山大門隔著兩個山頭。
  兩個山頭,一般來說備足了乾糧清水,日夜不停地走,三天可以走完,腳程再快一點,兩天也是沒問題的。
  不過胡砂算了算,從前山大門到這個地方,只花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難道這就是「縮地」的神奇之處?
  轉頭看看芳准,還是看上去清瘦秀弱的少年,半點也沒變。
  但如果說先前胡砂拜師拜得還有那麼一點不甘願,到了如今那點不甘願,已經全數變成了驚詫和佩服……仙人!這是真正的仙人!她老爹要是知道她拜了一個仙人為師,作夢可能都要笑醒。
  這裡是一座被冰封的山頭,目所能及的地方全部被冰雪覆蓋,在正中央應當是一塊被完全凍住的巨大湖泊,冰面像鏡子一樣光滑,而芷煙齋,就建在湖中央的一個小島上。
  「到了。」芳准輕輕放開她的手,胡砂頓時被撲面而來的暴風雪打得撲倒在雪坑裡,半天都爬不起來。
  冷,好冷!怎麼會這麼冷?照這種情況來看,她以後住在這裡,天天就裹著棉被哆嗦嗎?
  芳准像拉小狗一樣把她從坑裡挖出來,一面替她拍打身上的積雪、一面歎息,「忘了妳只是個普通凡人,只怕受不了這裡的嚴寒,以往來清遠拜師的弟子們都有些功夫底,倒讓我疏忽了這個問題。」
  胡砂嘴唇都凍紫了,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師父……我、我會努力的……」
  為了不讓這個徒弟剛來就被凍死,他只得再次握住她的手,用仙力護住她周身,直等她嘴唇的顏色慢慢恢復,才領著她朝前走。
  「師父,芷煙齋……也是這麼冷嗎?」胡砂問得小心翼翼,暗暗後悔沒問陸大娘借點棉被、棉衣帶上來。
  芳准搖了搖頭,「島上不分寒暑,只是妳若要修行,先得將這不懼寒暑的關過了。」語畢,他忽然停了下來,目光如炬,定定望著那光滑的湖泊冰面。
  胡砂不明所以地跟著望過去,卻見漫山遍野的雪白中,隱約有個黑點在慢吞吞地朝這裡移動。
  一眨眼,黑點變得有綠豆那麼大,再一個眨眼,已經和梨子差不多大了。
  那是一個穿著花裡胡哨長袍子的人,身下騎著一頭雪白的野獸,在光滑如鏡的冰面上走得悠哉悠哉,閒庭信步一般。
  一晃眼間,一人一獸就走到了面前,那人倚在野獸的頭上,用手撐著下巴,笑盈盈地望過來,雙目狹長上挑,璀璨如星。
  「我說師父怎麼偷偷摸摸溜下山,也不和我們打個招呼,原來是帶了個小師妹過來。」他語調悠閒地開著玩笑,半點也找不到對師尊的畏懼。
  芳准眉頭微微一皺,神色中卻並沒有責備的意思,淡道:「鳳儀,怎麼把雪狻猊牽出來了?」
  鳳儀拍了拍雪狻猊的腦袋,牠歡喜得搖頭晃腦,大爪子討好地一個勁往芳准身上拍,看起來倒像一隻大貓。
  「師父出門了,師兄也跑了出去,這孩子身邊沒人就要哭,我見牠可憐,便帶牠出來接師父和小師妹啊。」芳准聞言,抬手摸了摸雪狻猊的腦袋。
  「過來,見過你的師妹,她叫胡砂。」他把胡砂往前一推,「叫二師兄。」
  胡砂鼻子和臉都被凍得紅通通地,因方才掉進雪坑裡,所以渾身都狼狽得緊,一聽這是師兄,她趕緊拱手行禮,「胡砂見過二師兄……」話沒說完,身上那條灰撲撲的裙子卻掉了下來,原來她剛才那一摔,把腰帶給摔斷了。
  「啊!」她頓時尖叫起來,急忙抬手抓住裙子,一時間只覺丟人之極,恨不得立即撲進雪坑裡永遠別出來。
  這下完了,她的臉都丟光了!她臊得慌,連頭都不敢抬,壓根不敢看對面兩人的反應。
  鳳儀跳下雪狻猊的背,咯吱咯吱踩著雪走來,抬手便將身上華麗麗的大花袍子蓋在她肩頭。
  「這裡天寒地凍的,小師妹要保重,可別生病了。」他拍拍她的肩膀,笑得眼睛彎彎,像兩個月牙。
  胡砂諾諾地點頭,耳根那裡一片火辣,燙得厲害。
  芳准低聲道:「鳳狄去了什麼地方?」
  鳳儀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今天武曲部的人過來了好幾趟,都是找他談來年各大演武堂分配的事情,師兄也不知去了什麼地方,到現在都沒回。」
  芳准沒說話,隔了一會,忽聽遠方山頭傳來一陣陣噹噹的鐘聲,三長三短,他說道:「也罷,想必是掌門師尊召集眾人商談仙法大會的事,我得去一趟;鳳儀,你帶胡砂回去,把清遠的規矩與她說說,鳳狄若是回來了,讓他到毓華殿找我。」說罷袖袍微微一動,眨眼就消失了。
  鳳儀答了個「是」,回頭朝胡砂微微一笑,「過來吧,小師妹,我讓雪狻猊載妳回去,這樣就不冷了。」
  他拍了拍雪狻猊的背,這隻靈獸大概很不滿意,碧藍色的眼睛充滿敵意地瞪著胡砂,喉嚨裡發出威脅的低吼。
  胡砂退了兩步,連連擺手,「不……不用了……我走、走過去就行!」
  「怕什麼,牠不會咬妳!」鳳儀直接伸手抄過她腋下,一把就抱了起來,丟在雪狻猊背上,牠立即有了反應,使勁把腦袋別過來,繼續用惡巴巴的眼神殺戮她,前爪還不安份地在地上刨抓著,堅硬的冰面被牠抓得吱吱響,裂了開來。
  胡砂頓時感到一陣腿軟,飛快跳了下來,「我想我還是自己走比較好。」
  鳳儀拍了拍雪狻猊的腦袋,奇道:「有意思,以前也不見妳對其他人那麼反感,莫非因為小師妹是個女的?妳連嫉妒都學會了呀。」
  雪狻猊一臉被戳破罩門的尷尬,梗著脖子就是不肯就範,順便還高高在上不屑一顧地瞥了胡砂一眼。
  鳳儀笑道:「抱歉了,小師妹,這隻雪狻猊是母的,年紀還小,被咱們給寵壞了。」
  胡砂剛要搖頭說不介意,忽聽他又道:「那只好這樣走了,失禮。」她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好像又被他拖上了雪狻猊的背,這隻靈獸還沒來得及抗議,他也施施然跳了上來,斜著身體撐在牠脊背上,用手拍了拍,「走啦,小乖,再鬧脾氣,我們可不喜歡妳了。」
  牠從鼻子裡發出委屈的哼哼聲,不甘不願地撒開四爪在冰面上奔跑起來,又快又穩。
  鳳儀歪著上身,懶洋洋地用手指去玩牠背上柔軟的長毛,一面漫不經心地問道:「小師妹是哪裡人?我看妳年紀不大,怎會上清遠來拜師?」
  胡砂因他靠自己特別近,胸膛好像隨時都會貼上自己的背,不由感到無比的尷尬,奈何又不敢動,只得小聲道:「我……是嘉興人,二師兄或許沒聽過這地方……我來清遠也是……因緣巧合。」
  背後的那個身軀突然僵了一下,他喃喃道:「嘉興?妳是從嘉興來的?妳怎麼……」
  胡砂奇道:「二師兄知道嘉興?」
  過了良久,他突然撐起身體,語調還是那麼懶洋洋,「沒聽過,所以覺得奇怪。」
  胡砂回頭看了他一眼,這次離得近了,只覺他雙眸漆黑若谷,面容實在是漂亮得很,想起身上披的這件花裡胡哨的大袍子是他的,若在其他人身上穿著,只會覺得傻冒,在他身上卻是風騷又優雅。
  肩上突然一暖,是他的手扶了上來,胡砂渾身微微一震,只聽他的聲音近在耳畔,帶著和暖的吐息,「要跳了,別動。」
  雪狻猊一躍而起,足跳了有十幾丈高,輕輕巧巧地落在湖中小島上,風雪一下將兩人的衣服吹得鼓漲起來,他衣裳間隱約帶著說不明的幽香,手臂緊緊卡在她腰上,胡砂的臉紅得像桃花一般。
  彼時他騎著雪狻猊,花衣烏髮,神態悠閒,踏雪款款而來的景象,竟像一幅畫,在腦海裡來回旋轉,忘都忘不掉。

  第二章

  幾桿青竹,數間草屋,這就是胡砂看到的芷煙齋,與她想像中的那些富麗堂皇、非人間所有的仙人居所完全不同,倒更像是普通農家小院,好像隨時都能從裡面跑出幾隻雞鴨似的。
  島上不分寒暑,溫暖如春,與外面風雪肆虐的嚴寒完全不同,竹林裡偶爾有異樣的聲響,飛出來的也不是尋常喜鵲烏鴉,而是五彩繽紛的鳳凰鸞鳥;屋前青竹桿,屋後種著幾畦杏花,顯得分外平安喜樂。
  到了自家地盤,一路憋氣過來的雪狻猊總算找到了報復機會,身子一抖,胡砂「噗通」一聲摔在了地上,牠從鼻子裡哼出氣,不屑地瞥她一眼,搖著尾巴走開了。
  「牠……好像不太喜歡我。」胡砂乾笑了兩聲,突然想到什麼,先把斷了的腰帶結好,確定裙子再也不會掉下來,然後趕緊將身上披的大袍子脫下來,一絲不苟地把上面的塵土拍個乾淨,這才恭恭敬敬地雙手捧著還給鳳儀。
  「雪狻猊性子高傲,若非能讓牠折服的人,都是這種模樣。」鳳儀接過大袍,隨意搭在肩膀上,看著那隻雪白的靈獸一會兒跳上房頂、一會兒在地上打滾,最後歡歡喜喜地跑過來,邀功似的用腦袋在他胸口一個勁蹭著。
  真像一隻狗,胡砂偷偷抹了一把汗。
  「好了,我帶妳去房間吧。」鳳儀朝她招招手,一路分花拂柳,繞過杏花林,後面又是並排幾間房屋,卻是用青石搭建而成。
  門上沒有鎖,他直接推開正中間那屋子的門,裡面桌椅床具一應俱全,除此之外裝飾一概都沒有,連床褥都是極素的蓮青色。
  「小師妹以後就住這裡,我和鳳狄師兄分別住妳隔壁,若有什麼需要,不用客氣,敲門就可以了。」他說完轉身要走,突然又想起什麼,回頭朝她懶懶一笑,「對了,師父讓我給妳講些清遠的規矩,不過那太麻煩,規矩什麼的,混的日子長了自己就明白,只兩條妳要記得,每日點卯去頂峰若言堂聽講,見到那些師叔伯祖什麼的,態度要謙卑,其他也沒什麼重要的。」
  胡砂連連點頭,脖子都快點掉了,鳳儀見她一聲不吭,什麼都不問,倒也覺得新奇,笑道:「怎樣?是不是有些失望?這裡和凡人想像中的仙山富麗完全不同。」
  胡砂一直在點頭,這會又趕緊忙不迭地搖頭,差點抽筋,「沒、沒有!就這樣挺好!」如果真是那種氣派到不行的仙宮大殿,她反而會難受吧?
  「這裡感覺像……像家。」她有些羞赧地笑。
  家?鳳儀眉頭微微一跳,未置可否。
  「明天點卯去若言堂,妳這身衣服可不行。」他略有些不屑地用眼角掃過她灰撲撲的裙角,她一身都是灰不溜丟,像隻麻雀,「換個大方點的。」
  胡砂拍了拍自己的小包裹,淡笑,「不用了,我的衣服都是這樣的,上山修行也不是比誰穿的好看,仙人們不會為了這點小事責怪我吧?」
  「隨妳高興吧!」鳳儀懶洋洋地推門走了出去,忽然又道:「對了,修行的第一步就是辟榖,五穀雜糧對修行沒什麼益處,妳若是肚子餓,島上可沒半點東西能給妳吃。」
  呃……什麼?沒飯吃?胡砂跳了起來,剛才還沒感覺,被他一說突然就覺得餓了,可是……沒東西吃?
  鳳儀見終於震住她了,這才心滿意足笑咪咪地關門離開,留下臉色發綠的胡砂,急急忙忙在包裹裡翻騰著,希望還有沒吃完的乾糧留下。
  這是一個嚴峻的問題,要想回家她就得找青靈真君,要找到青靈真君她就先得留在清遠做一名弟子,可是要做弟子就得修行,要修行就不能吃飯!由此可見,她在回家之前,肯定先成為餓死鬼一名。
  胡砂在床上想得糾結無比,頭髮都快被她拔光了,也沒想出個法子來,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什麼別的,她餓得越發厲害了!肚子裡咕嚕嚕鬧個沒完,眼怔怔地看著窗外撒歡的雪狻猊,圓圓的、白白的、軟軟的……好像大饅頭啊!
  餓,好餓……胡砂欲哭無力地趴在窗台上發呆。
  窗台下面綠油油的,長著兩株奇怪的小花,冰藍色的花瓣,上面還有深深淺淺的黑色花紋,被風一吹,看上去就像一張忽哭忽笑的人臉。
  她忍不住伸手去摸,指尖剛摸到花瓣,忽聽頭頂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說道:「妳是誰?怎麼進來的?」
  她急忙抬頭,卻見面前站著一個玄衣男子,正是早上在清遠禁地遇到的那個人,她脫口而出:「啊,仙人!」
  玄衣男子也是一愣,「是妳,妳怎會在這裡?」
  「我、我拜了師父為師……」胡砂忙不迭地解釋,全然不覺自己話中語病。
  那人看她手指還在用力揪窗台下的那兩朵小花,不由把眉頭皺了起來,冷道:「不要動!沒人告訴妳芷煙齋四周種的都是珍貴藥草嗎?」
  胡砂羞愧萬分地把手飛快縮回來,尷尬地不知說什麼。
  鳳儀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是師兄?你去哪裡了?武曲部的人找了你一天。」
  那人眉頭皺得更深,面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神情,低聲道:「不過是到處走走……武曲部的人有留下什麼信函嗎?」
  鳳儀慢條斯理地披著花袍子走過來,笑盈盈地,「該不會又迷路了吧?我說師兄,你好歹也比我早來二十年,怎麼除了芷煙齋和前山大門,走哪裡都會迷路?」
  那人臉上閃過一絲可疑的紅雲,冷道:「少胡說!有信函嗎?」
  鳳儀從袖子裡取出一封火漆印的信函,遞給他,「師父讓你去毓華殿找他。」
  那人將信封塞進袖子裡,又轉頭看了一眼胡砂,頓了一下,才道:「方纔我在前山聽年輕弟子們說師父又收了個新徒弟,莫非就是她?」
  鳳儀笑道:「果然是迷路了,居然迷到了前山去!沒錯,這位以後就是咱們的小師妹,叫胡砂;小師妹,這位是大師兄鳳狄。」
  原來他是自己的大師兄!胡砂頓時感到無比的榮幸,想到自己以後也能和他一樣騰雲駕霧在天上飛,好像肚子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狗腿又崇拜地喚了一聲:「大師兄。」
  鳳狄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她一番,未置可否,隔了半晌只道:「師父怎會選個毫無基礎的凡人?」
  胡砂臉上狗腿又熱情的笑,眼看有點掛不住。
  鳳儀過來活漿糊,「沒修行之前誰都是凡人,萬事都有個開頭,小師妹今年才多少年紀,咱們又有多大?為人師表和師兄,這點耐心還是要有的。」
  鳳狄趕著去辦事,匆匆點了個頭就走了,方才纏著他要玩的雪狻猊頓時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賴在地上打滾就是不肯安靜,鳳儀蹲在牠面前給牠撓肚子,一面低聲道:「師父身體不好,這些年是不能親自指導弟子們修行了,十之八、九要叫大師兄來教導妳,所以他名分上雖是妳師兄,妳卻要用師禮來待他,不可以失禮。」
  胡砂陪笑道:「那……所謂的師禮是……」
  鳳儀伸出兩根手指,一本正經,「兩個凡是,凡是大師兄的話都是對的、凡是大師兄不認同的都是錯的,妳記住這兩點就行了。」
  胡砂四處找小本子要記下這兩句精要的話,突然想到什麼,奇道:「那……二師兄你也要教我修行嗎?」
  鳳儀撐著下巴微微一笑,「我嗎?我可不是好老師,像妳這麼可愛的女孩子,我怎忍心折磨妳?也只有靠那個不懂憐香惜玉為何的大師兄了。」
  可、可愛?胡砂的臉皮子又要發燒,心裡怦怦亂跳,忍不住拿眼偷偷去看他,那斑斕花哨的大袍子、那懶洋洋漫不經心的神態、那看上去總有點不懷好意的微笑,真是,怎麼看怎麼覺得……像登徒子啊!難道二師兄就是傳說中對女人口花花、沒正經的流氓?胡砂本能地離他遠一點。
  「怎麼?想要二師兄來教導妳?真這麼想?」鳳儀見她臉色忽紅忽青,忍不住又要來逗她,「那晚上我和師父說說,讓我來指導可愛的小師妹。」
  「不、不用了!」胡砂趕緊拒絕,「大師兄……挺好、挺好!」
  當然,日後她如何痛哭流涕、後悔莫及為何沒在今天答應二師兄的話,那就暫且不提了。
  那一夜,胡砂在陌生的床上翻來覆去,沒有睡好,她想家、她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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