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
小村姑撿了個病官人, 不只倒插入門,還擺起大爺的款。
囊中羞澀,這官人她不養了成不?
康三元一個未嫁姑娘,卻稀里糊塗就成了二婚婦女,
等賣身契贖回來,她未來的身分卻只有兩種選擇,
一是寡婦, 二是棄婦……哪一種都讓人很不爽。
人都說,鳳凰棲高枝兒, 景年生得那樣兒,
明眼人一看就曉得是富貴人家的子弟, 不過是借她這裡養養病罷了,
哪裡真留得住他的人? 縱使留住了人,也留不住心。
她不過是窮家小戶的女子, 還是找個樸實的人兒正經過一輩子。
畢竟,她若想高攀, 最多也就是個妾罷了,景年這男人,誰愛侍候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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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今日這次不同於以往,渝州城裡的人走後,景年沒有變得高興起來,反而化成了陰鬱的一座冰山。
侍從們每逢渝州城來人,便都在門外遠遠地候著,並不知道裡面的消息。只是這次渝州城的人一走,前來服侍的侍從一進書房,便覺周身寒毛一緊。憑空裡,這房間似乎冷了三分。
剛剛還精神振奮的自家侯爺此刻冰冷地站在桌案前,對著那盞鎏金美人兒燈下死勁兒地盯,鼻子、眼睛裡都是寒氣,小張推小王,小王推小李,這下大家都不敢近前來了,遠遠地貓在門口。
景年冰冷到三更天,在書房裡踱了一個更次的步,這才自我緩釋了一些,命人進來服侍他安歇。後來據在侯爺床前打地鋪的小李說,侯爺半夜又起來踱步過,還在床上翻了半夜的身,敢情是一夜沒怎麼睡。
到了第二天,景年出門忙了一天,第三天,他便帶著親隨去京都的別院小住怡情去了。林氏病體康健,不好阻攔,只得放他去了。
而明月自那夜找了景年一回之後,第二日便回了宮。不幸,太后又在元旦前夕沒了,舉國齊哀。按照清乾國的祖制,國母喪,皇子女三年不得行婚嫁。明澤率領重臣辦喪事,各地州的親王們紛紛回京奔喪。
明澤繼承大統,本就頗遭人非議,如今因與母家決裂,這一根支柱便倒了,又因他為人過於多疑,讓人不好親近,因此連一手將他推上帝位的景年,也並不與他怎樣親厚、交心。明澤見太后死,眾位來奔喪的明玳、明褚等人皆有虎視眈眈之意,不由得又流了一身冷汗,更加百般籠絡景年,怕景年生疑心、起反意,他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明澤也知道,當初景年在眾皇子之爭中之所以獨支持他,一半是因為景家和林家是姻親,本就是利害息息相通的,另一半是因為明月。那時候景年不常回宮,對明月之情亦如當年小時候,與其說是男女相悅,不如說是類似於手足之情,畢竟明月在景府住的那些日子不是白住的。
如果再深究其他,明玳、明褚等人雖然與景年相熟,但景年並未將他們歸入帝王類的人選。明玳粗放、明褚散漫、明夜貪懦、明曦過於年幼,皆不若他,張弛有度、行事內斂,且又年長。但是,景年雖然助他,卻並不是他可以隨意左右的。
明月與太后所造的景劉謀逆之事,已經教景年寒了心,此事,明澤雖不是主謀,卻有一個放任的責任。景年若不是為報此仇,又怎會再回來,替他扳倒林家?如此想來,景年一定是將他當成坐收漁翁之利之人了。
如今他大位未穩,景年兵權在握,景家門生故吏滿天下,不可撼動。若沒有景年,明玳、明褚等人他又如何鎮壓得住?這樣想著,自太后亡故後,明澤對景年之寬厚恩榮更比前些時候更甚。
明玳等人頗知其意,俱按兵不動,只看景年是什麼態度。
景年也按兵不動。他的心裡並沒有爭皇位的野心,也並不把換皇帝當兒戲。一般老皇帝死時,只要皇子多,必要分成幾派爭奪皇位的,而朝中諸臣幾乎沒有選擇的餘地,必是要被歸入一方勢力之內。普通官員尚如此,更何況是當是兵部尚書當家的景家。
太皇太后英明,未死之時,便先將自己娘家的女兒指給了自己兒子做皇后,隨後看到景家根基雄厚,又將林氏配給了景尚書景權。這就造成了景家和當時的皇后及明澤這一支是一根繩上的螞蚱的既定事實,景家除了支持明澤,沒有第二個選擇。
奈何林皇后一生不得寵,皇上迫於母威,勉強和林皇后生了兩個孩子,明月、明澤,便再也不進林皇后的寢宮了。太皇太后見明澤生了出來,便覺大功告成,也就不管自己的兒子寵哪個女人了。
可惜,太皇太后一死,先皇立即變了卦,揚眉吐氣地將林皇后降為淑妃,而另立了自己深寵的明夜之母玉貴妃為后,明夜為太子。其他幾個皇子雖不服,也無可奈何,因為先皇當時尚年富力強。
玉貴妃的母家,當時的戶部尚書左弼慈左尚書,也因此而恩寵越加。左尚書的幾個兒子漸漸的,文的封了文官,武的選了武將,都曾是景年當年在軍中的同僚。左尚書的幾個弟弟也漸漸接替了原本由林家掌管的一些軍政雜務。
先皇選的繼承人,大家雖然都不服,但先皇給繼承人鋪路的手段,朝中眾臣卻都挑不出毛病來。
可惜的是,先皇壽命不長,鋪路的工程還沒全部完善,竟在一個風雨之夜忽然撒手去了,如此,本就蠢蠢欲動的眾皇子哪裡還壓服得住。先皇仙逝的晚上,月黑風高,殺機四伏,太子明夜當夜暴卒。景年千里帶兵回京,匡扶明澤繼承了大統,登上了帝位,廢了的林皇后也復位,成了當今太后。
腥風血雨都過去,塵埃落定之後,敗落的諸位皇子氣憤不過,紛紛在外散布謠言,說先皇與明夜之死,皆是當今皇上與太后所為,如此等等,種種誹謗不一。
太后在明澤登基之後,見景家勢大,頗覺景年之類的礙眼,心中唯願天下只有皇上和林家,這才稱心如意,便與明月商議,將景年等人騙至武安殿,進行誅殺,並順水推舟,昭告天下,就說明夜暴卒等事,實是景劉等亂臣賊子所為。
景年雖微覺其意,然並沒有防備到位,幸虧當時人多手亂,他才趁機逃出,又被帶人來追殺的明月攔住,並被帶毒的劍刺中。明月見他被刺,便帶人走了,他當時還以為明月是放他一條生路的意思,後來才知道,那劍上是有劇毒的。
當夜景年幸虧遇見了尚雲摩,這才救得一條性命。可毒未除盡,又聽到皇上昭告天下景劉謀逆等等,為了不連累尚雲摩,只能連夜南下,尋找妥善的地方安身。總之,景年上次落難,多虧了尚雲摩鼎力相救,這才蒙混過關,讓天下人以為景年已死。
如今,景年扳倒了林家,逼死了林尚坤,氣死了林太后,林家所有能成旗號的,不用他動手,現在皇上便替他殺光了,唯有一個明月,恐怕其滋味也是生不如死。
只是,既知今日,當初又何必那樣短見,不能相容於他,殺他部族親信,致使景林兩家兩敗俱傷,這就叫咎由自取。
景年並沒有憤世嫉俗的心,他眼中的道理是,在我無錯的前提下,你若犯我,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太后之喪,使得京都冠蓋如雲,眾臣在元月份的時間便都耗在了這件事上。景年先還例行去宮裡走動,後來便指了一事,請旨要出京幾日。皇上當此時,雖然心裡不免又動了猜疑,但回頭一想,他若真想反,就算把他困在宮裡又能如何?還是一樣的。既然自己此時不能少了他,不如信任他。於是便准奏,還說了許多關愛、體貼之言,這才放行。
景年便將諸事安排妥貼,只帶了幾個親隨,便往渝州地面而去。從京都到渝州,快馬加鞭的話,早上吃了飯開始走,到準備吃中午飯的時候也就到了。
正月中,積雪開始消融,官道乾淨、堅硬,景年一會兒快騎,一會兒慢乘,將將到渝州地面時,竟停下來猶豫不前了。
渝州。康三元在正月十六這天,在興陽街的鋪子門前放了一地的炮竹皮,康大傢俱鋪便又恢復了營業。而對面的景氏兵器行也在十六的這天清早大放爆竹,大宴來賓地舉行開業典禮。
康三元冷眼觀察周圍,發現鄰居們也都和她是一樣的心思,對這家突然出現,鶴立雞群地傲立在興陽街上的兵器行有些摸不著頭腦。所以大家都在殘冬初春清冷的晨風裡,袖著手,瞇著眼觀望這家人家如何行事。
這家人家果然不負厚望,行事果然蹊蹺得詭異。首先是裡面主事兒的、打雜的都是清一色的小青年,這也罷了,兵器行嘛。
難得的是,連這家人家前來祝賀的親朋也是清一色的男人。這些男人大多是騎著馬來的,年紀大都在二十歲出頭、三十歲開外,俱是形容慓悍的。偶爾夾雜著幾個年紀大些的,卻讓人一望而更生畏懼之心,那眉毛、那目光、那胳膊腿、那身板,好威嚴啊。
康三元和吳小山兩人站在自家門首觀望半晌,便一起回屋交流感受。
康三元喝了一口熱茶,嘆氣對吳小山說:「你看,幹特殊行業的人就是不一樣啊。」
吳小山進了屋子,依然用警惕的目光打量著對面的鋪子,聞言便道:「師父說得對。」打量了康三元的頭頂一會兒,又說:「那朵珠花師父怎麼不戴?」
康三元摸摸自己依舊光禿禿的頭,笑道:「為師天天搬盤子、弄碗的,哪有時間戴那些,等閒了再戴。」
吳小山便想了一想,也道:「也是,師父還是在家時戴吧,在這裡,就算了。」說著又望了對面一眼。
對面雖然人多,卻井然有序,連敬賀之類的也不像康三元鋪子開時的感受,亂哄哄一片。而是十分有序的,大家你拱拱手,我抱抱拳,互相承讓著,都進了店裡面。康三元留意到站在門首接待眾人的,也是前幾天來盯著裝修的那名大漢,那大漢還越過人群打量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對她頗為好奇。
康三元沒怎麼理會,只是想,以後有樂子了,我倒要見識見識這家店的本事。不過,她很快就見識到了……
◎ ◎ ◎
景年到了渝州城內,反而駐足不前,猶豫不決了。他此次出京本是一時衝動,也並沒有想好與康三元故人相見會是個怎樣的場面。他越往前走,心裡越忐忑沒底,到了金鵲橋大街,還是掉轉馬頭先去了一家客店……吃個午飯,整理一下心情。
康三元在這天傍晚的時候,便看到對面門首來了一乘青布小轎,那時節她正和吳小山對坐在鋪子裡吃晚飯。她只隨意地掃了一眼,隔著沉沉暮靄,見轎內走下一個模糊的身影,那身影三步並作兩步進了對面鋪子,她也沒怎麼在意,只是想,這個顧客有點怪,買個兵器還坐著轎子來。
後來這顧客出來沒,康三元也沒留意,吃完了飯,又到樓上畫了十幾個大盤,這才下樓來交代吳小山夜裡「小心燭火、留心門戶、早些睡」等語,然後穿上大氅,便欲回步雲街。
吳小山自從過了年之後,便常常在康三元面前裝成熟,這會兒他拿著康三元的帽子,十分認真地道:「師父,天晚了,我送妳回去吧。」
康三元站在門口,一邊繫大氅的帶子,一邊道:「哪裡用這樣費事,這條路為師一天走三趟,天再黑些也不怕。」
吳小山理了理帽子,伸手替康三元戴上,道:「我知道師父不怕,可我怕,我送完師父立即回來總成吧?」說著又麻利地替康三元拎起了手爐。
康三元望了望他這固執、古怪的表情,噗嗤一笑,將帽帶繫緊,又看看街道。雖然月明星稀,街上不是很黑,但吳小山一片好心的固執,她也不能太死板,於是便拿起燈籠點上,道:「也行,福小子一直惦記你許給他的小泥人,昨天巴巴地和了泥在家等你,你沒去。你今日再不去捏,泥都乾了。」
說著,康三元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了幾聲,想起了昨天小孫福在家和泥巴,跟看金蛋似的守著那堆爛泥等吳小山的情景。
康三元一邊學給吳小山聽,一邊自己撐不住,笑得在街上差點捂肚子。吳小山替她打著燈籠,拎著包袱。康三元抱著手爐,兩人邊走邊說,高高興興地回了步雲街。
景年坐在他新開的鋪子裡,從二樓的窗戶內對著康大傢俱鋪進行了遙遙的觀望,將方才這一幕盡收眼底。雖然不知道他們談的是什麼,但有一點卻看得分明,那就是康三元心情很好。
景年目送二人遠去,坐在太師椅裡把玩著一顆鵝卵石,心裡將認識康三元以來的種種慢慢過了一遍,想,以前似乎從來沒見她這麼高興過啊。不過,似乎賣畫的那次是個例外。想到這裡,他不禁微微一笑。
景年又站起身,負手在室內踱了會兒步,心裡琢磨著見了康三元該怎麼說。說他是景年?說他以前迫不得已,騙了她,現在來告訴她事實?好像太生硬、太牽強了,這種說法不但康三元不會滿意,他也不會滿意。
景年掂量了一會兒,不敢想像康三元對這個事實會是個什麼態度。那說他是、是個姓景的,以前騙了她,如今自己回來,想、想娶她……景年摸了摸腦袋,她肯嗎?他心裡很沒底。
他在房子裡煩躁地轉了圈。該如何說才能讓她欣然地接受他呢?要不,還是說自己是宋崖,先這麼混著,等拆穿了再補救?總而言之,不能把她嚇跑了,那可就麻煩了。
景年在新鋪子裡構思了許久,依然沒有定下見了康三元該如何敘舊說新。他可不敢無賴地直接跑到人家家裡,裝沒事人一般,一屁股坐下說,娘子,為夫回來了。他隱隱覺得,如果那樣,康三元可能會像對待錢家旺一樣,堅決地將他掃地出門,他不敢冒那個險。
於是,這夜,景年在清寒的皓月下對月徘徊了半晌,也懶得回下處就寢,便命人在這店裡隨意布置個床榻,他便暫歇在這裡。半夜竟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春雨。
◎ ◎ ◎
第二天,是個暖洋洋的大晴天,銀姐等人早就到了鋪子裡。
康三元因為昨夜攻讀貴妃傳,睡得晚,今日起得就遲了些,待她洗漱完畢,已經接近吃中飯的點了。
她發現今日天氣晴和、溫暖,穿著厚重的棉衣打水、洗臉竟隱隱有些熱,於是便回房換了一身厚夾衣出來,對著鏡子一照,自覺這嬌嫩的顏色襯得人也嫩了不少。她喜孜孜地整理好頭髮,神清氣爽地出了門,街上已經人來人往了。
康三元打量街上的行人,發現昨夜一場小春雨,今日街上的行人便減了不少臃腫,尤其是姑娘、媳婦們,大多像她一樣換了合身的夾衣。又發現一夜不見,街旁的柳樹枝上竟已經有點點春芽了,牆角磚縫裡也有星星的綠色冒頭。她不禁想起一句古詩,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一時到了鋪子裡,剛過年,樓下的生意很清淡,樓上的生意,由於送禮的人多,依然很好。康三元一進鋪子,便見孫大哥與吳小山正將四五套瓷器包好,準備出門送貨。康三元問了問,見數目、樣式都對,便讓他們先吃了飯再去。
雖然今日天氣暖和,但偶爾風吹過,還是有一點春寒,康三元與銀姐坐在堂中一邊整理帳務,一邊說些閒話。
銀姐自過了年,一直有些精神恍惚,康三元心思如此粗糙之人,這兩日也感覺出了。今日聊天的工夫,康三元見銀姐又要神遊,便拍了她一下,問:「妳最近這是怎麼了?走路都像怕踩著螞蟻似的,莫不是病了?」
銀姐見問,似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臉,笑道:「我、我怕是有喜了。」
康三元聞言,拍手一笑道:「啊,怪不得看妳這幾日神思恍惚的,真的?準了嗎?要不要教王大夫給妳看看?」
銀姐猶豫著道:「應該準了,我這幾日身上感覺跟懷福小子那會兒一樣。妳知道,自打生福小子差點丟了命,大夫就說我大約再也不能生了,誰想如今又懷上了。」說著,半憂半喜地一笑。
康三元仔細回憶,似乎銀姐並沒有同她說過這一節,便知道是以前的事了,因此倒替銀姐擔憂起來,道:「還是請大夫看看的好。大夫當日是怎麼說的?」
銀姐剛要再說話,忽聽門外有人喊三元,夾雜著一陣說笑聲。康三元和銀姐剛站起身來,便聽見一陣腳步聲響,元春、蓮花、四喜等一群年輕媳婦頂頭走了進來,都穿得花枝招展的,挎著包袱,看來是要出行。康三元和銀姐連忙讓座。
元春打頭道:「不坐了,我們幾個今日約好去西禪寺上香,正好路過妳這裡,順道來問問妳們兩個去不去?」
銀姐便看康三元。康三元便問:「今日是什麼節?這上香是為哪般?」
元春聞言,一扭臉望著身後眾人笑道:「上香還管什麼節啊?我們大傢伙看今日天氣好,出去散一散,許過願的還個願,有所求的上炷香,不過是去玩玩罷了。」說著又問:「去不去?不去我們可走了啊,日頭都到天頂了。」
其他幾個媳婦也笑嘻嘻地攛掇。
康三元糾結著盤子還沒畫完,銀姐猶豫著自己的身子,兩人正盤算,忽聽門外一陣馬蹄響,然後便聽站在門口的青鳳驚訝地道:「哎喲,這不是夏捕頭嗎?」
屋子裡眾人聞言,紛紛稀罕地轉身向門外看。
門外便傳來夏風那醇厚的聲音,「青鳳嫂子好,原來諸位嫂嫂都在,我不……見禮了……」
康三元耳中聽到他的聲音,站在當地,卻覺得兩腿又一軟。他,回來了。
銀姐聽到,心裡卻暗暗高興,拍腿笑道:「走,看看去。」一邊起身,拉著康三元就往外走。
◎ ◎ ◎
一到門外,便見暖暖的春日下,夏風著一身俐落的青衫,牽著馬,正笑微微地立在那裡。康三元一見,禁不住也傻傻一笑,手指緊扣著袖口,她覺得自己又要不淡定了。
這裡眾人見他兩個一見面都不說話,只站在那裡對看著笑,都起了好奇的心,也不急著去上香了,紛紛站在那裡巴巴地看他兩個的光景。
這時,不遠的對面忽然出來了一道明晃晃的身影,錦袍秀逸、玉面金冠,直衝著兩個人不徐不緩地踱了過來。
眼尖的元春先看見,哎喲了一聲,回頭對屋裡、屋外的人說:「天吶,妳們看看,那不是三元那個病官人嗎?」
因元春一句話,周圍頓時安靜異常,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街道中央那個華麗麗的身影上。
因乍見夏風,而正在心旌搖曳的康三元也看到了。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兩步……她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想近前看仔細些。而那道身影看到她的舉動,卻似乎是受了鼓舞,腳步雖然依然從容,卻快了許多,幾步便到了康三元近前。
康三元驚訝地仰頭先看了看天上的暖陽,又看眼前人。明晃晃的金冠、明晃晃的錦袍、明晃晃的一張金尊玉貴的臉,不是宋崖是哪個?
康三元看著他的黑眼睛,早將對他不告而別的不滿忘在了腦後,慢慢咧開嘴笑了。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雙喜臨門啊,宋崖這是衣錦見我來報恩的吧,呵呵呵呵。
景年站在她面前,只是低頭看她,似乎正在忖度如何開口,忽見她燦然地笑了,不禁釋然,也勾起了唇角微微一笑,韶華勝極。
景年剛要開口,背後的幾個媳婦們看他們兩個這個光景,卻早等不得了。元春先帶頭道:「哎喲喲,這不是三元的官人嗎,回來了?」
另一個大膽的便道:「三元這個年可沒過好呢,今兒回來了,可放了心了,哈哈。」
還有人接著道:「小兩口見面,為什麼不說話?難道還怕羞不成?哈哈哈。」
又有不知哪個大嘴巴的在街上傳了話,不一時,康大傢俱店門前圍了裡外幾層人。後來的問先來的,「哪個是康家大姑娘的官人?」
便馬上有幾個人小聲、殷勤地指點道:「那個、那個,帶冠兒的那個。」
「哦。」問的人聞言便不吱聲了。
康三元覺得周圍氣氛詭異,聽了眾人的話,她才想起宋崖先前雖然走了,她和他的關係卻還沒給鄰居眾人一個合理的交代,這下有些尷尬。
動動腳,康三元忽然想起夏風還在一邊,臉立即急紅了,她不安地回頭看夏風。夏風站在原地,並沒有什麼變化,見她望他,便報以安慰的一笑。康三元見狀,心裡頓時安定了不少,又覺得隱隱有愧意,愧對夏風。
康三元再回頭,便發現剛剛還和顏悅色地望著自己微笑的宋崖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副冰寒、凜冽的姿容,手背了起來,眼也瞇了起來,滿面不悅。
景年背著手,在她面前走了兩步,望了望康大傢俱鋪的牌匾,忽然又轉變了態度,面容和善,萬分自然地道:「娘子,為夫不在的這些時日,難為妳了。」說完以含情脈脈的雙眼望著康三元。
康三元驚訝地望著他,道:「洪度,你忘了咱們的約定了嗎?」
景年又站到了她面前,鎮定地道:「與娘子之約,為夫怎會忘記?不然為夫也不會快馬加鞭,千里迢迢地來望侯娘子。」說著,他牽起康三元的手,又道:「為夫日夜思念娘子,寢食難安,且尚有滿腹心事欲與娘子商量,我們進裡面談……」說著看也不看眾人,緊握著康三元的手便不徐不緩地徑直奔鋪子內。
這裡眾人各自揣度兩人的對話,都感覺其中必有深意,因此那看熱鬧的眼神更迫切了。
果然,康三元沒有讓眾人失望,她一聽景年滿嘴的娘子,旁邊還站著夏風,立即急了。她下死勁地抽出手,回身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景年和眾人,一本正經地大聲道:「洪度,別鬧,我們可是說好的,自從你上次走後,咱倆就啥關係也沒有了。」
見周圍一片寂靜,康三元又補充道:「不過,你來看我的好意我領了,但,不許胡鬧。」說著,她狠狠地瞪了景年一眼,不由自主地雙手插腰,臉上浮現出氣惱的神色。這神情彷若當初聽說那四隻狼狗矜貴得只吃鮮肉時的模樣。
康三元打從心裡覺得這宋崖這是故意地胡攪蠻纏。看看他身上穿的,看看他頭上戴的,哪一件不值她幾年的吃飯錢?肯定還不只這些。他如今一身貴公子的裝扮,定是事事順心了,來看看她就罷了,何必還當眾叫她娘子?等他走後,讓眾人再笑話她嗎?
這樣想著,康三元怨憤地抬頭環視了一圈,忽然發現對門的兵器行也正是一片蠢蠢欲動的寂靜……微風吹動簾櫳,各個窗扇後似乎有許多擠擠挨挨的人頭若隱若現。
哼,原來都在看她這裡的熱鬧取樂?她恨好看熱鬧的人。對面的人家一屋子的男人,原來男人也愛看熱鬧?
這時銀姐在邊上拉了康三元一把,又笑著招呼道:「宋官人、夏捕頭,各位嬸嬸、嫂子們都進來坐吧,咱們人多,這一站,把人家的攤子都擋住啦。」說著,笑得兩眼彎彎地拉著康三元,又讓著夏風和景年進屋。
這裡四喜、青鳳等年輕媳婦們妳推推我,我看看妳,其實都很想留下來繼續觀望,但看康三元的大官人那一臉矜貴的不耐煩,卻教她們望而卻步,紛紛笑著道:「不了,還要去上香呢,天也不早了,我們走吧。」皆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其他來看熱鬧的諸位高鄰也都依依不捨地散了。
康三元看到空下來的門前,又看看景年,再偷眼望一望夏風,她內心忐忑。恰在這時,一匹快馬忽然停在了門前,康望福一頭薄汗地從馬上下來,三步兩步小跑過來對著夏風抱抱拳道:「夏老弟,張大人有請,說有重要的事等你商量。」說著,眼角的餘光卻打量了景年一眼。
夏風聞言,先一怔,轉而微微一笑,也看了景年一眼,抱抱拳。他又走近一步,對康三元笑道:「我有事,要先去了……」
說著,夏風忽然發現康三元的額角有一點顏色印子,便捏起袖子一角欲替她擦拭。可還沒觸到那印子的邊角,旁邊忽然伸過一隻玉白的手,蜻蜓點水地一架,便聽那手的主人言簡意賅地道:「這位公子好走,不送。」
夏風放下袖子,彎唇一笑,便轉身和康望福一起上馬,又望了康三元一眼,這才去了。
這裡景年見眾人都走了,他躊躇了一下,道:「咳,三元,我回來,妳不高興嗎?」
康三元白了他一眼,想起他當時不告而別的種種,又嘆氣道:「事出望外……」說著,領頭進了鋪子內。
景年審度她這句話的意思,不由得臉色又不悅起來。事出望外,不是喜出望外,看來她是不高興他回來。
景年端端正正地進了鋪子,在康三元這三十幾坪的小店內踱了幾步。康三元覺得他一進來,自己這鋪子立即顯得寒酸了許多,且也擁擠了許多。銀姐想也是一樣的感受,只站在一邊默默地泡茶。
恰在這時有不明就裡的顧客進來看貨,銀姐便笑著對康三元道:「妳還是帶宋官人樓上去吧,樓上敞亮。」
康三元也覺得自己這裡突兀地坐著景年這麼一個人,恐怕會影響店裡生意,於是她抱起茶壺,引他上樓。
◎ ◎ ◎
樓上寬敞又乾淨,康三元放下茶壺,有些得意地用目光檢閱了一遍自己的屋子。見景年正漫步在一個個多寶格前,細看那些瓷器……那些可是她的得意之作。
康三元見景年看得饒有興趣,便起了小小的炫耀的心,放好茶壺、茶杯之後,也走過來,指點道:「你看看這個,這是剛開始畫的,就是你也用過的那種白盤子,這個是經典,我擺在這裡吸引顧客的。還有這些,你知道這樣一套賣多少錢嗎?告訴你,至少一百兩,才對得起我畫幾天的辛苦……」
說到這裡,康三元忽然住口,因為她想起了那幅矜貴的秋山暮雨圖,那時他只花了一個鐘頭,隨意在紙頭上戳了幾個墨點子就值五百兩。康三元遂悻悻地走開,到側室小書房內整理書桌,喝熱茶去了。
景年見康三元本見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心內想,還和以前一樣,一點也沒變,心裡悠然而笑。忽又見她住了口,一臉怏怏地走開了,細一琢磨,便猜到了緣故,禁不住抿嘴一笑,道:「娘子多才善畫,在為夫看來,這些都是上乘之作,絕不只值這些。」
康三元聽到他說「絕不只值這些」便將其他的忽略了,從小書房走出來,問:「真的?你會畫畫,呃,應該見得也多,依你之見,我應該定個什麼價?」
景年本是見她喪氣,隨口一說,為了安慰她,提提她的情緒。今見她認真,知道不好打發,他遂佯裝認真地考慮了一番道:「以我之見,價錢至少要翻一番。」
康三元聞言大喜,遞給他一杯茶,自己也喝了一口。過後,她忽然想起應該問問他此來所為何事,又是從何而來等。
而景年現在其實一邊淡定地喝著茶,也正一邊在內心無限糾結地在考慮該如何向康三元解釋。他今日出來,實在是一時衝動,因此當如今兩人面對面在這房裡品茶的時候,他忽然很想先回去,待想好了對策再來。
顯然,康三元並沒有體貼到景年糾結的內心,並不給他以長久思索的時間。她喝了口熱茶,望了望他頭頂那頂貴重的金冠,道:「洪度,你這個冠兒是幾品的?」
其實,康三元對清乾國的官製服飾之類的並沒有多少了解,她一穿過來就處在這個社會的最底層,也沒有什麼機會見識大場面,見過最大的官就是那個如今還在渝州城大牢裡的前城主,殷士廷。
而殷士廷一向威嚴有餘,親和不足,只要出門,鮮少不坐轎子、不穿官服的,所以康三元也沒有個比較來判定景年這身裝扮是個什麼身分的人所能有的,只大略地覺得他一定是個世家子弟。難怪平時那麼騷包、難伺候,果然是有錢人家的孩子。康三元抱著茶杯如是想。
景年見她如此問,頗為頭疼,兩道墨眉動了動,半晌方道:「正一品。」
康三元抱著茶杯,動動腳,石化了。
景年兩手持著她畫的一個彩盤,也動了動,似有些緊張地望了望她,狠了狠心一般接著道:「其實,我的本名叫景年,上次妳看到的那個劉御史是我親母舅。」
眼睜睜看康三元的雙眼又睜大了一圈,景年頗為忐忑地上前一步,負著手低頭溫聲問:「三元,妳的臉怎的這樣白?」說著伸手想試一試她額頭的溫度。
康三元卻像遭雷劈一般連忙後退了一大步,張大眼睛道:「洪度,你、你真的是那個景大將軍?真的是……」她打量了一下對面人的神色,不再往下說,知道一切都是千真萬確的了。
康三元不由得有些腳軟。人還是那個人,為何身分一變,感覺就立刻不一樣了?康三元揣度內心,覺得自己沒有諂媚、逢迎之心,卻不知為何,憑空裡就生出疏遠之意了。
景年立在那裡,眼看著康三元臉上的親近之情一點一點地退卻,不由得開始後悔不該此時一股腦地告訴她真相,看來,想疏通她的內心是一件很長遠、很複雜的事。
想到這裡,景年打疊起萬種柔情,十分和藹可親地道:「三元,往日我的性命是妳救下的。我此番前來,一則是要向妳稟明真相,二則是想報答妳往日的恩情,三則……這第三件事,妳早晚會明白。」說著,自去尋了把椅子坐下,端起茶來抿了一口,又道:「三元,妳今夜不治桌酒席為我接風嗎?」
康三元立在小書房門口,看著他一臉萬分真誠、懇切的神情,細想以往,雖然他以前對她隱瞞真相,但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只是他好指使人這一項可厭,但有時又還有一二點可取之處,且怎麼說也算她到這個世界以來的第一個伴兒,有互相扶持的情誼……雖然她明顯是最勞苦的那一個,但這種稔熟之情卻是不好抹掉的。
現在看他自己翻身了,還不忘來看看她,又是這個態度,那推託的話便有些說不出口。康三元搓了搓腳,於是道:「洪……侯爺,我院子小,也沒有珍饈佳餚,請你怕是也不和合你的胃口。還是……」
景年抬手打住,點漆的雙眼一瞇,悠然神往地道:「我記得妳以前做的那個拔絲地瓜就不錯,自從我離了渝州,再也沒吃上過。還有那個小鵪鶉和麵和的那個小魚兒,我都很愛吃……」
康三元見他如數家珍地報上她以前做過的菜名,心內不由得回想了一下以前,想了想,只好說:「那好。」
景年又補充道:「就在妳那個新宅子裡就成……唔,我聽說妳新近搬到一所精緻的宅院裡去了?我心甚慰。如此,待月上柳梢之時,我自去妳新宅內赴席如何?」
康三元見他一片熱忱,且說話速度也比以前快了許多,似是怕自己再有推託之意,只得道:「好。」
景年於是滿意地起身,滿意地一笑,又溫聲道:「妳不要這樣生分,還是叫我洪度就可,對外人還是稱我宋崖吧,我聽習慣了,三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