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有比心上人在旁,看得到吃不到苦情嗎?
為求沒心沒肺女捕快,黑心黑肺的鬼面判官,
任她屁顛屁顛拐上私奔不歸路。
宋青莯當判官時,京城裡大小官員背後稱呼他鬼面判官,
貌勝潘安,心黑如墨。教眾人掉下巴的是,
這位大周朝最公正無私的提刑使,為了心尖尖上的飛染,
說起瞎話來面不改色,三言兩語就拐騙心思單純的飛染當起女捕快,
天天陪他辦案巡街。當黑心黑肺的提刑使,遇上沒心沒肺的女捕快,
綽號從鬼面判官升級為黑面閻羅,不過他不在乎,
也沒閒工夫在意流言蜚語,而是天天忙著各大酒樓的招牌菜是什麼,
各家點心鋪子的點心何時出籠,為的只是博得佳人嬌憨一笑。
精彩章節搶先閱讀
第一章
陽光明媚的清晨,夏日的微風夾雜淡淡花香拂過行人的臉頰,那略帶涼意的溫柔觸感,彷彿上好的綢緞般撫過肌膚。
京城的近郊,八角鎮經歷一夜的疾風勁雨,早晨寶藍色的天空萬里無雲。晨光下,瑰麗的藍色明淨而通透,猶如一塊巨大的寶石。
鎮子的中央,三層小樓傲然兀立。小樓的屋簷四角翹起,若飛舉之勢,又如大鵬展翅,雄偉卻不失靈動。飛鳥嘰嘰喳喳地落在屋脊上,就連空氣中都流轉著明快、活潑的氣息。
小樓的屋簷下,侍衛與衙差分立在客房的四個角落,屋子內氣氛凝重。
臨窗的案桌旁,二十出頭的年輕公子卓然獨坐。他右手持卷,左手握杯,修長、乾淨的手指輕撫著白瓷杯盞。冒著熱氣的杯盞內,碧綠的茶湯微波蕩漾,隱約倒映出男人俊秀的五官。調皮的夏風穿過窗櫺,捲起男人的黑髮,那一抹靈動彷彿為了印證他並非畫中的謫仙。
小廝山柏恭立在窗邊,眼角的餘光時不時地偷瞄窗口的人影。
突然,眾人只聞撲通一聲,五十出頭的乾瘦老頭跪倒在地,豆大的汗珠一滴又一滴地從他的額頭上滾落。老頭名叫呂岐山,是梁縣縣丞,衙門設在八角鎮。
「山柏,給呂大人搬一把椅子。」年輕公子隨口吩咐小廝,眉毛都沒有動一下。他名叫宋青莯,是提點刑獄司的提點提刑使。
「宋、宋大人……」呂岐山結結巴巴的,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他生怕惹惱宋青莯,急著想要站起身,卻又力不從心。
「呂大人。」山柏趕忙扶起呂岐山,攙扶他到一旁的長凳上坐下。
呂岐山眼觀鼻,鼻觀心,明明不敢坐,卻又不敢站起身,汗水早已沾溼他的衣領,他整個人搖搖欲墜,彷彿下一刻就會昏厥過去。
「呂大人,小的給您倒一杯熱茶?」山柏生怕呂岐山會虛脫,連累自家主子,背負莫須有的名聲。
「不、不用了,多謝。」呂岐山趕忙搖頭。他考了一輩子科舉,臨老好不容易補了從八品縣丞的缺,偏又遇上宋青莯每隔三個月就來八角鎮點查刑獄。他上任不過一年半,足足瘦了二十斤。
呂岐山默默地低下頭,反覆回憶最近三個月發生的案件,生怕被宋青莯抓住錯處。莫名的,他想起鎮上謠傳的那樁詭事,立時嚇得冷汗涔涔,緊抿嘴唇,不敢出聲。
靜謐的空間裡,眾人屏息靜氣。宋青莯專心致志地翻閱卷宗,似乎就連街上的喧囂也被他的專注屏除在了窗外,屋子內只剩下翻看書頁的聲音。
「陶媽媽,妳看,果真已經開花了。」街上傳來清甜、軟糯的女聲,這聲音打破了一室的寧靜。
宋青莯放下卷宗,循聲望去。
客棧外的街道旁,合歡樹碧綠的枝葉在白牆黑瓦間舒展身姿,成片的粉紅色絨球花似天邊的彩霞。此時正是合歡花盛放的季節,嬌豔的花朵在湛藍的天空下更顯得明媚、歡愉。
宋青莯微微勾起嘴角,遠遠地注視女孩的身影。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起眼的驢板車緩緩前行,說話的少女端坐車頭。從宋青莯的角度,他只能看到她又粗又黑的髮辮,還有車轅下微微晃動的雙腳。
「三爺?」山柏順著宋青莯的視線看去。明晃晃的陽光下人頭攢動,並沒有什麼特別。
「什麼事?」宋青莯收回目光,復又拿起卷宗。
山柏愣一下,心道三爺,是您走神了。但他不敢說出這話,只陪著笑臉解釋道:「那邊的合歡樹,據說是夫人偶然經過八角鎮的時候,親口命人種下的。算起來,距今已有許多年了。」
「嗯。」宋青莯淡淡地應一聲,不置可否。
一旁,呂岐山的眼皮跳了跳。他是南方人,合歡樹在南方寓意著忠貞不渝的愛情,滿街都是。京城隸屬北方,合歡樹並不多見。他猶記得前任縣丞特意告訴他,街邊那棵合歡樹乃京城的貴人命人栽種於此,難道那貴人就是成國公夫人,宋青莯的母親?
呂岐山的心思千迴百轉間,坐著驢車的少女已然躍下車子。她三步並作兩步朝合歡樹跑去,繞著碗口粗的樹幹轉了兩個圈,仰頭向上張望,一陣微風拂過,幾朵粉紅色的絨球花隨風飄落。
少女輕盈地轉身,腳尖點地,一躍而起。髮辮與衣帶齊舞的瞬間,毛茸茸的落花已經全數落入少女的掌心。
「哦哦。」驢車旁邊的中年僕婦一邊叫喚,一邊疾步走到少女身旁,對著少女輕輕搖頭。這中年僕婦姓陶,少女稱呼她為陶媽媽。
少女環顧四周,確認沒有人注意到她,她對著陶氏討好地笑了笑,黑白分明的杏眼好似會說話一般。
陶氏的表情瞬間軟化了。
少女右手托著花舉起,滿臉笑容,嘴裡讚嘆道:「陶媽媽,妳看,這花真漂亮。」
陶氏點點頭,用手語催促少女趕快上車。她是啞巴,能聽,但不能說。
少女乖巧地坐回驢車上,戀戀不捨地盯著滿樹的合歡花。她名叫飛染,在八角鎮外的淨心庵長大。整個庵堂只有她、陶氏,以及她的師父息嗔師太。從飛染記事開始,她每天都在庵堂習字、練武,每隔三個月才能下山採買。
這一刻,飛染雖然捨不得綠樹繁花的盛景,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路邊的商販吸引。不多會兒,飛染指著路邊的小攤販詢問陶氏,「陶媽媽,那個鬼面具好有趣,我能買一個回去嗎?」
陶氏轉頭看去,青面獠牙的鬼面具看起來有些可怖。她寵溺地點點頭,目不轉睛地看著飛染走向商販,與對方討價還價。
須臾,飛染拿著鬼面具坐回驢車上,主僕兩人繼續前行,直到驢車在一間米鋪外面停下。陶氏獨自走入鋪子。飛染坐在車頭百無聊賴地拿著鬼面具把玩。很快,溫暖的陽光晒得她昏昏欲睡。
◎ ◎ ◎
不知過了多久,驢子突然慘烈地嘶叫一聲,撒開蹄子往人群衝去。
飛染頓時睡意全消,趕忙抓住韁繩,「前面的人,快閃開!」她急促地大叫,忽見七八丈開外,一個五六歲的孩童站在街道中央,呆呆地望著失控的驢車。
轉瞬間,驢子的前蹄眼見就要踹上小男孩,飛染一躍而起,一掌劈向驢子的脖頸。
街上的百姓尚未反應過來,就聽驢子慘叫一聲,轟然倒地,四肢抽搐幾下,沒了聲息。頓時,整條街道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齊齊落在飛染身上。
飛染飛奔上前,摟住嚇傻的小男孩,輕拍他的背,低聲安撫他,「沒事了,別怕。」
「姑娘,妳……」眾人皆是一臉的不可思議。
在驢子倒地前一刻,任何人看到飛染只有一個印象,小姑娘長得真水靈,面若桃花,淡抹朱粉,特別是那雙大眼睛,顧盼生輝。可這會兒,什麼都及不上死驢子帶著大夥的震撼。
「那個……」飛染紅著臉站起身,把小孩交給他的母親,對著眾人鞠躬致歉,「對不起,我家的驢子突然發狂,讓大家受驚了。」她的雙頰火辣辣的,就連耳根子都像在冒熱氣似的。
「姑娘,妳、妳一掌就打死了一隻驢子?」一個年輕人說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問。
「這……」飛染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其實是我力氣比較大。」她用力點頭,「對,我力氣很大,我從小就吃得多,所以力氣大。」
人群中,宋青莯修長的手指輕撫鬼面具上的獠牙,眼角沾染著淡淡的笑意。他環顧四周,視線落在一個中年男人身上,又看了看小孩的母親。
呂岐山順著宋青莯的目光看去,臉色微變。他認得那對男女,他們是閒漢陳五和他的老婆,兩人多次設仙人跳騙人錢財。這會兒,圍觀的百姓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宋青莯為什麼特別注意他們?他又是怎麼知道他們是小孩的父母?
「捉賊拿贓。」宋青莯對著呂岐山輕輕吐出四個字,又低聲交代了手下幾句,隨即朝飛染走去。
「姑娘,這是妳掉的面具嗎?」宋青莯遞上鬼面具。
宋青莯的聲音聽在飛染的耳中猶如天籟。她接過面具,低聲道:「是我掉的,謝謝公子。」說完,飛染抬起頭,目光觸及他的笑容,不由得呆住了。她一直堅信,自家師父就是書上描寫的絕色女子,可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什麼是驚豔。
這人唇紅齒白,氣質溫潤,看上去就像師父前幾天送給她的羊脂暖玉。他的眼睛烏黑、明亮,彷彿會發光,宛若師父去年送給她的貓眼石。他髮絲如黛,眉如柳葉,即便是師父送給她的端硯,也調不出如此濃重、醇厚的黑色。
飛染看得出神,轉念間才意識到盯著別人看是不禮貌的行為。她急忙移開視線,再次向宋青莯道謝,眼角的餘光朝米鋪的方向瞥去。
宋青莯把她的神色看得分明,心中掠過莫名的異樣。她不只沒有認出他,居然還把他當成「玩物」一般欣賞。他按捺著不滿的情緒,無比親切地說:「姑娘,妳家的驢子死了,不如我替妳雇一輛馬車吧?」不待飛染回答,他微微仰頭,豪爽地宣布,「放心,雇車的銀子本公子替妳出了。」
「不用了,謝謝公子的好意,我的家人很快就會過來找我。」飛染心中暗暗著急。她弄出這樣大的動靜,陶媽媽不可能沒聽到。
一旁,陳五夫妻被飛染手劈驢子的舉動嚇住,心中正躊躇,是否按計劃行事。這會兒他們看到宋青莯華衣美服,一心英雄救美,又一副傻頭傻腦的模樣,再也顧不得其他。
陳五遠遠朝妻子使一個眼色,陳五的老婆會意,狠狠掐一把兒子。小男孩本就驚魂未定,被母親這麼一掐,嚇得不敢出聲。
「大狗,你怎麼了?你不要嚇唬娘啊。」陳五的老婆呼天搶地,抓著兒子的肩膀使勁搖晃。
小男孩被陳五的老婆晃了幾下,一口氣喘不上來,嘴唇發青。
「怎麼了?」陳五裝模作樣地走近妻兒。
「她殺死我們的兒子,她是殺人凶手!」陳五的老婆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手死死摟住兒子,一手指著飛染控訴道:「她趕著驢車撞上我們家大狗,大狗才五歲啊。」她號啕大哭。
陳五惡狠狠地指控飛染,「妳殺死我們的兒子,殺人償命。」他期盼宋青莯好好耍一耍富家公子的做派,甩個幾千兩銀子給他們。
只可惜,宋青莯只是一味笑盈盈地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陳五微微一愣。此時此刻,他雖然懼怕飛染的蠻力,可他們箭在弦上,不可能半途而廢。他上前兩步,試圖抓住飛染的衣領,嘴裡叫嚷道:「妳殺死我的兒子,我要為兒子報仇!」話音將將落下,他右手握拳,用力朝飛染揮去。
飛染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驢子分明沒踢到人啊。她正思量間,就見一隻髒兮兮的拳頭近在咫尺,她側身閃躲,右手反射性地抓住陳五的衣袖輕輕一扯。
眾人只聽撲通一聲,陳五面朝下,摔了個狗吃屎,引來眾人一陣哄笑。
飛染手足無措,乾巴巴地解釋道:「我剛才就說過,我力氣很大的。」
坐在地上號哭的陳五的老婆看傻了眼,下意識地朝宋青莯看去,就見他似笑非笑地斜睨著她,好像看笑話一般,絲毫沒有插手的意圖。她乾號幾嗓子,又朝飛染看去。
飛染走到陳五的老婆面前,伸手搭住小男孩的脈搏。
「妳幹什麼?」陳五的老婆回過神,扯著嗓子叫嚷道:「妳殺死我的兒子,又打傷我的相公!」
「這位大嫂,妳的兒子和相公都好端端的,妳不用擔心。」飛染好心地寬慰她。
飛染至今都沒有意識到陳五夫妻想要訛詐她,這並非是她遲鈍,而是她自小生長在庵堂,鮮少與外界接觸所致。對她而言,銀子僅僅是用來交換日常所需。至於師父給她的玉石啊、貓眼啊,就是漂亮的石頭,價值和合歡樹上的花朵,天上的雲朵、星星是一樣的。
當下,飛染看到小男孩的臉色青白,急忙推開哭哭啼啼的陳五的老婆,一手扶著瘦弱的小男孩,一手輕拍他的背。她才拍了三四下,小男孩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嘴唇慢慢有了血色。
「妳看,沒事了,他只是嚇到了,又被妳悶得喘不過氣。」飛染笑咪咪地看著陳五的老婆,「妳若是不放心,再給他煎兩副定驚茶就是。」
「妳……」陳五的老婆咬牙暗恨,又不敢和飛染硬碰硬。她虛弱地控訴道:「是妳嚇壞我的兒子,妳別想就這麼算了。」
飛染不解地問:「他被我家驢子嚇到,驢子已經死了,難道妳想鞭屍洩憤?」
圍觀的百姓看到小男孩壓根沒事,飛染一臉純真,不似作偽,好事者便在一旁起鬨,有人甚至拿出了皮鞭。另一邊,陳五摔得七葷八素,半晌才回過神。他聽到嘲笑聲起此彼伏,忽然覺得鼻子一陣熱呼呼的,伸手一擦,衣袖上一大灘鮮血。
轉念間,陳五的目光再次瞥向宋青莯,只見他白衣翩翩,腰間的碧玉更是通透、圓潤。他腦子一熱,對著宋青莯哭訴道:「這位公子,你得為我們作主啊,我們雖然命賤,但我們是良民,不能這樣任人糟蹋啊。」
「我作主?」宋青莯無辜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只是過路的,怎麼替你們作主?」
陳五喉嚨一哽。他總不能直白地說,你是有錢公子哥兒,既然你看上那位姑娘的美色,你就替她賠銀子給我們吧。他的眼神閃了閃,哀聲控訴道:「公子,你們分明是認識的。大夥兒親眼看到,你們親親熱熱地說話……」
「你胡說!」飛染怒斥。雖然大周朝民風開放,但她的師父是尼姑,他怎麼能誣陷她們和男人有往來?她氣呼呼地說:「剛才我一個人坐在車子上等我的家人,也不知道怎麼的,驢子突然就往前衝,就要撞著人,我情急之下只能一掌打死自家的驢子。」說到這,她強調著,「幸虧我力氣大。」
宋青莯勉強憋住笑意,朝驢子的屍體走去。他仔細看了兩眼,一本正經地表示贊同道:「姑娘果真天生神力。」
飛染奇怪地瞥他一眼,拿起平板車上的鬼面具繼續解釋道:「這位公子剛好撿到我的面具,就把面具還給我,我對他說了一聲謝謝,僅此而已。」
「咦?」宋青莯突然彎下腰,食指在驢子的背上輕輕一抹,詫異地說:「姑娘,妳只是打了驢子的脖子,為什麼牠的背上有血?好像是被什麼東西扎了。莫不是……」宋青莯在原地轉一個圈,讓眾人看清楚他手上的血跡,續而又對飛染說:「莫不是有人心存歹意,故意驚了妳的驢子?」
宋青莯才說到這,一個小混混模樣的男人咚的一聲摔在地上。陶氏疾步走到飛染身前,展開雙臂把她護在身後,哦哦哦地對著小混混怒叫。
小混混被摔得頭暈目眩,哭喪著臉叫嚷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是陳五,是他讓我在米鋪裡面纏著這個啞巴,不讓她出門的。」
「原來是陳五設局,欺負人家小姑娘和啞巴。」眾人恍然大悟,無不唾棄陳五夫妻。
宋青莯不慌不忙地拿出帕子,慢慢擦去指尖的血跡,冷聲陳述道:「俗話說虎毒不食子。若不是這位姑娘心善,又恰巧有天生神力,說不定……」他嘖嘖咂嘴,「真不知道這孩子是不是你們親生的。」
一聽這話,所有人都用譴責的目光盯著陳五夫妻,眼中滿是鄙夷。
人群中,呂岐山旁觀事情的始末,只覺得後背一陣涼颼颼的。早幾年,宋青莯不過十七八歲,還在大理寺當判官,京城的大小官員就在背後稱呼他鬼面判官,貌勝潘安,心黑如墨。
轉念間,呂岐山看向陳五夫妻的目光染上幾分同情。他看得出,陳五夫妻本來被地上的死驢子震懾,心生退意,但看到宋青莯就那樣「風姿綽約」地站了出來,渾身上下全都寫著,我是多金紈褲,你們快來訛詐我。
想到這,呂岐山心中一緊,趕忙走出人群,詢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幹嘛圍在這裡?」
「呂大人。」宋青莯指了指地上的死驢子,又朝小混混呶了呶嘴,低聲說:「物證、人證都齊了。」說罷,他轉身走出人群。
飛染趕忙追上宋青莯,真誠地道謝,「公子,謝謝你,除了這個……」她揚了揚手中的鬼面具,「還有剛才的事。」
「不算太笨。」宋青莯輕笑。
飛染被他的笑容迷得一陣眩暈,低下頭脫口而出,道:「公子長得這般好看,又有俠義心腸,一定會好人有好報。師父說,世上的事全都離不開因果兩字……總之,你我雖然萍水相逢,以後恐怕沒有機會再見,但你的好心,我一定會……」
「我姓宋,字青莯。」宋青莯忽然覺得胸口發悶,她還是沒有認出他。
飛染眨眨眼睛,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宋青莯目光灼灼地注視她,卻見她一臉茫然。他微微勾起嘴角,一字一句說:「妳想要報恩,總該記住恩人的名字吧?」
「可是我沒有想過報恩……啊,不是。」飛染漲紅了臉,忙解釋道:「我的意思,人海茫茫,我和公子應該沒有機會再見,更沒有報恩的機會。」
「妳怎麼知道我們無緣再見?」
飛染微微一怔,釋然笑道:「是,公子說得對,有緣、無緣誰都不能斷言,這才是真正的緣,是我執念了。」她坦蕩蕩地承諾,「宋公子,我叫飛染,今日欠你一個人情。有緣無緣,我都會記著。」她低頭行禮,「再次謝過宋公子,我們就此別過。」說罷,她轉身走向陶氏。
宋青莯呆立在原地,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三月二十六是她的生辰,上個月她及笄了。許久,他目送著飛染和陶氏走向馬車行,訕訕地回到客棧。
當天下午,宋青莯一行人正要啟程回京,他收到一個口信,臨時決定在八角鎮再住一晚。
傍晚時分,呂岐山把陳五等人收監之後,畢恭畢敬地向宋青莯彙報結果。
他們說話的當口,掌櫃的在門外請示道:「宋公子,樓下來了一位尼姑,帶著俗家女弟子和一個啞巴,說是投宿……」他的聲音漸漸弱了,小心翼翼地瞥一眼緊閉的房門。轉念間,他揚聲說:「我馬上把她們趕走。」
「不礙事的。」宋青莯回答道:「既是出家人,行個方便也無妨。」
掌櫃的有些意外,不過他不敢詢問緣由,匆匆道了一聲是,下樓安排她們入住。
◎ ◎ ◎
入夜,萬籟俱靜,一個修長的身影漫步在空曠的街道上。宋青莯緩緩行至街角的合歡樹下,駐足等候。
須臾,飛染的師父息嗔師太悄然站在宋青莯身後,笑問:「莯哥兒?」
「是。」宋青莯上前行禮。
「早前我聽飛染說起上午的事兒,猜想一定是你來了八角鎮。」
「晚輩恰巧有公務在身,在街市偶遇飛染妹妹。」宋青莯避重就輕地回答。
息嗔師太身穿土黃色伽藍褂,頭戴同色僧帽,如水的月光下,依稀可辨其年輕時的絕代風華。不過她雖然是出家人,說話、舉止卻頗為隨意。息嗔師太打量宋青莯,問道:「你母親身體可好?」
宋青莯恭敬地回答道:「蒙師太掛念,家母身體很好,只是許多年未見師太,頗為想念。母親前幾日向晚輩感慨,飛染妹妹及笄,她卻不能前來觀禮。」
「你母親有心了。」息嗔師太抬頭看一眼月光下的合歡樹,轉而又道:「飛染那丫頭,恐怕不記得你了吧?」
「是。」宋青莯點頭,「已經許多年了,不記得了也好。」
息嗔師太似乎陷入了回憶。過了半晌,她低聲說:「當年,山上那棵合歡樹枯萎,那丫頭哭了一整天,還是你哄著她,她才破涕為笑。」她嘆一口氣。
「師太若是有事,儘管吩咐。」
息嗔師太沒有客氣,直言說道:「我此次下山,本打算託人送信給你母親,既然遇上了你,你幫我帶給她吧。」她拿出一封用火漆封住的書信。
宋青莯接過書信,放入衣袖中,又問:「師太可有其他的話帶給母親?」
「你替我對她說,大恩不言謝。」息嗔師太的聲音染上幾分哽咽與不捨。
宋青莯微微一愣,輕輕皺眉。他默了默,突然冒出一句,「順昌公主已經加封為長公主。」
息嗔師太聞言,脊背微僵,輕聲喟嘆道:「我是出家人,紅塵俗事早就看淡了。」
「那飛染妹妹……」
「我唯一放不下的人就是飛染,這才厚著臉皮送信給你母親。」
宋青莯頓時有些急了。他身體前傾,壓著聲音說:「師太,晚輩說句僭越的話,世上的事,就算時隔再久,終究逃不過一個理字。」
「我是心如止水的方外之人,愛恨情仇不過鏡花水月,過眼雲煙罷了。」息嗔師太蒼涼一笑,轉身而去。
宋青莯錯愕地站在原地,直至息嗔師太的身影自他的視線中消失,他才轉過身,仰頭凝視合歡樹。十年零八個月前,淨心庵的合歡樹死了。那一天,他答應飛染,只要她止了眼淚,他定然為她種一棵一模一樣的大樹。可惜自那日之後,他再也沒有機會上山見她。
宋青莯拿出息嗔師太交給他的那封書信,指腹慢慢摩挲信封上的火漆。就息嗔師太剛才的態度,他猜想,書信的內容必定是師太懇求他的母親,以成國公府遠房親戚的名義,把飛染遠遠嫁了,只求她平安喜樂。
他的母親曾經告訴他,息嗔師太是鎮北將軍獨女,性子剛烈,飛染是她和順昌長公主駙馬的女兒。他一直以為,為母則強,就算息嗔師太與駙馬早就恩斷義絕,為了女兒的將來,她一定會走出庵堂,為鎮北將軍平反,為女兒爭取應有的地位。息嗔師太為何選擇息事寧人?是他仍舊看不透人心嗎?
宋青莯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直線,默然凝視盛開的合歡花。許久,他把書信收回衣袖裡,信步走在月光下。他猶記得,以前飛染像小尾巴一樣追著他,甜甜地喚他三哥哥。他知道,妹妹夭折後,母親一直抑鬱寡歡,是飛染讓母親重拾笑容。
「就當是報恩吧。」宋青莯輕聲嘆息。在他想來,即便息嗔師太已經看破紅塵,他的飛染妹妹也不能成為父不詳,有母認不得的可憐人。退一萬步,他身為提點提刑使,必須還原事實真相,哪怕罪魁禍首很可能是當朝順昌長公主和她的駙馬。
宋青莯一邊思量,一邊往回走,忽然看到一個黑影從屋頂上掠過。他隨口向手下吩咐:「去看看是什麼人。」
他的話音剛落,客棧內傳來驚恐的尖叫。宋青莯顧不得思量,循聲奔向客棧,就聽到飛染的哭聲迴盪在空氣中。他駐足大堂,只覺得渾身的血氣直往腦門衝,雙腳似有千斤重。
一旁,山柏快步走到他身旁,低聲回稟道:「三爺,聽說客棧入了採花賊……」
山柏尚未說完,大堂內已經不見宋青莯的身影。
宋青莯得悉客棧有採花賊闖入,他飛奔至二樓,聽到飛染悲愴地喚著師父,他緩下腳步,深吸一口氣,壓下紛亂的呼吸,舉步走向息嗔師太的房間。
「哦哦哦。」陶氏一邊哭,一邊擋著房門,不許任何人進屋。
宋青莯冷眼打量她,耳朵裡充斥著飛染的哭聲。他不耐煩地吩咐手下,道:「把她拉走。」
陶氏使勁搖頭,用身體死命抵住門框,眼淚滾滾而下。衙差試圖拉走她,她就像瘋了似的,揮舞手臂亂打一通。
◎ ◎ ◎
雙方僵持片刻,宋青莯喝退手下,默然上前一步,陶氏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宋青莯突然揮手,陶氏來不及看清楚他的動作,只覺得耳旁有一道掌風掃過,她脖子一痛,暈了過去。
宋青莯跨入房間,抬頭就看到飛染跪在床邊哭泣。他環顧四周,發現房間窗戶大開,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味及淡淡的花香。他近距離接觸過飛染和息嗔師太,他十分肯定,這並不是她們身上的香味。
宋青莯闔上房門,朝飛染走去。床榻上,息嗔師太身蓋著棉被,雙目緊閉,似睡著了一般,床單上殘留著斑駁的血跡。相比之下,飛染中衣凌亂,衣袖及雙手沾滿鮮血,反倒顯得狼狽。
宋青莯彎腰想要試探息嗔師太的鼻息,指腹尚未觸及她的肌膚,飛染揮手隔開他的手臂,怒斥道:「不許碰師父!」
宋青莯沒有閃躲,電光石火間,他的左手已經握住飛染的右手腕。
飛染自小習武,本能地扭轉手腕,欲反制宋青莯,卻發現他修長的手指像藤蔓一般纏繞上她的手腕,她竟然半分動彈不得。她心中一慌,再加上悲傷過度,早已失去了理智,一拳朝他的小腹揮去。但她沒有聽到預期中的悶哼,只感覺到溫熱的手掌緊緊包裹著她的拳頭,她詫異地抬頭看去。
「是你。」飛染驚愕,用力地推開他,張開雙臂護在床邊,高聲說:「誰都不許碰師父。」
宋青莯低頭看了看手上的血汙,微微蹙眉,目光越過飛染的肩膀朝息嗔師太看去。
「不許看!」飛染堅定地認為任何人的目光都是對師父的褻瀆。
「我不看,怎麼抓住凶手呢?」宋青莯的聲音清冷無波,拿出汗巾,慢慢擦去手上沾到的血跡。
飛染愣愣地看著宋青莯的動作,臉上滿是淚痕,眼中更是蓄滿淚珠。許久,她一字一句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那妳也得知道找誰償命,不是嗎?」宋青莯遞上手絹,「把眼淚擦乾淨,只有找到仇人,替妳師父報了仇,才有資格流眼淚。」
飛染的牙齒緊咬下唇,雙手微微顫抖。她很傷心,但更多的是憤怒。
「怎麼,妳所謂的殺人償命,不過是嘴上說說罷了?」
「不是。」飛染抬起手臂,用衣袖狠狠擦拭臉頰。她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兩顆豆大的淚珠雙雙滾落,長長的眼睫毛沾染上了點點小水珠。她再次擦去淚水,深吸兩口氣,嘴裡說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只懂這個道理。」
「很好。」宋青莯點頭,目光落在她的臉龐上。她擦拭眼淚的動作太過粗魯,手上的鮮血沾在了她的臉頰上。他垂眸掩飾情緒,心中暗暗嘆息,她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動不動就抹眼淚,把小臉弄得髒兮兮的。
「我會幫妳找到仇人的。」宋青莯對著她的小臉伸出右手。
飛染撇過頭,但他的食指還是抵住了她的下巴,拇指劃過她的臉頰,用指腹擦去那一道淡淡的血痕,又若無其事地鬆開手。
飛染抿嘴看他,問道:「你……我、我怎麼樣才能知道是誰害死師父?」
「我需要檢查屍體。」
飛染的眼中閃過猶豫,片刻,她退開一步。
「被子是妳蓋上的?」宋青莯詢問。
飛染點點頭,補充道:「師父被賊人脫掉衣服之後被打傷了,所以咬舌自盡了。」她的眼睛再次濛上霧氣,又硬生生把眼淚逼回眼眶中,大聲說:「我一定要替師父報仇!」
宋青莯對她奇怪的描述心生詫異,他追問:「是妳闔上妳師父的眼睛?」
飛染再次點頭。
宋青莯問:「妳師父的武功如何?」
一聽這話,飛染呆住了。她的武功是師父教的,一般宵小壓根近不了她的身。能夠逼得她師父咬舌自盡的人,武功一定很高,她根本不是那人的對手。她握緊拳頭,高聲說:「就算我打不過他,也要找他報仇。」
「報仇有很多種方法的。」宋青莯彎腰揭開被角。
床榻上,息嗔師太的中衣、中褲全都被撕破了,手腕青紫一片。
宋青莯雖然不是第一次驗屍,但他到底是年輕男子,又沒有成親,甚至連通房丫鬟都沒有,再加上息嗔師太又是他的長輩,他尷尬地別開視線。
飛染對男女之別懵懂,直覺告訴她不應該讓陌生男人查看師父的裸體,可她又想馬上找到仇人。躊躇片刻,她說:「你想要看什麼,我幫你看。」師父是她最親近的人,面對師父的屍體,她並不覺得害怕。
宋青莯輕輕搖頭,把被子蓋回息嗔師太身上。他可以初步判定,師太確實是被強姦了,案發時間應該就在他們分手之後。凶手很可能躲藏在房間的門後,在息嗔師太回屋的時候,用迷藥迷暈了她。他回頭看一眼敞開的窗戶,這會兒屋內只剩下濃烈的血腥味,只憑先前那一縷若有似無的香味,他無法肯定是不是迷藥,又是什麼迷藥。
飛染急切地追問:「到底怎麼樣?」
宋青莯不答反問道:「妳從妳師父身上看到了什麼?」
飛染義憤填膺地說:「那人將師父打得遍體鱗傷,我要將他千刀萬剮!」
宋青莯微微一怔。她不會連什麼是強姦都不知道吧?他追問道:「還有呢?」
飛染蹙眉看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師父自盡了,一定是打不過他,無論他的武功有多高……」
「武功的高低,從來不是勝負的關鍵。」宋青莯後退幾步,站在屋子中央環顧四周。他彷彿看到息嗔師太神思恍惚地推開房門,被躲藏在門後的男人用沾了迷藥的帕子捂住口鼻,那一刻,她像困獸一般掙扎。
「你在看什麼?」飛染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門口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那裡。」宋青莯指了指門邊的地板。
飛染走上前,蹲在地上仔細端詳,隱約可以看到一對模糊的鞋印。她用手指蘸起一小點泥土,生氣地控訴道:「有人躲在這裡伏擊師父,卑鄙、無恥!」
宋青莯沒有回應她的話。他走到床邊觀察息嗔師太的布鞋,鞋跟處有淺淺的刮痕。這就證明,她的確是被凶手拖到床上的。
凶手迷暈被害人之後行強姦之事,的確是採花賊一貫的手法。息嗔師太醒來,不堪受辱,咬舌自盡,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但是息嗔師太並不孱弱,飛染年輕貌美,面對同樣的風險,普通的採花賊怎麼可能在她們之間選擇息嗔師太?
更重要的一點,息嗔師太得知他在八角鎮,臨時決定來客棧投宿。採花賊不只消息靈通,還能算到息嗔師太半夜會與他在客棧外見面,趁機躲在房內偷襲她。
想到這,宋青莯的目光再次落在敞開的窗戶上。這扇窗戶正對客棧的內院,外人從這裡逃走,極易驚動客棧裡的人。
「三爺。」山柏在門外回稟,「呂大人帶著衙差上樓來了,另外客棧內的所有人都已經集中在大堂了。」山柏原本是成國公府的小廝,一般情況下,他只負責照顧宋青莯的飲食起居,但是自從宋青莯踏上仕途,他經歷過不少案件,知道如何從旁協助。
宋青莯聽聞他的話,問道:「山槐回來了嗎?」山槐原本是成國公府的侍衛,之後成了提點刑獄司的捕快。
「還沒有。」山柏恭敬地回答。
宋青莯走到窗口向外張望,又回頭注視飛染。她僅僅穿著中衣,純白的棉衫上血跡斑斑,領口也鬆散了,露出白皙的脖頸。她好似渾然未覺,只是睜著大眼睛看他,彷彿正期盼他說出凶手的名字。
宋青莯輕咳一聲,看了看門上的人影,一本正經地說:「凶手大概是從窗戶逃走的。妳假扮凶手,從窗戶離開,我想知道他是怎麼逃走的。」說到這,他又補充,「不能讓其他人發現妳。」
「好。」飛染點點頭,想也沒想就準備朝窗外走去。
「等一下。」宋青莯拉住她,「妳出去之後,在自己的屋子裡換一身乾淨的衣裳,再去找陶媽媽。」
「我一日不知道是誰害死師父,就不會離開師父半步。」飛染用力搖頭。
「妳守在這裡,凶手就會跑回來自首?」宋青莯注視她,「衙門的人已經到了,妳希望妳的師父一直穿著破爛不堪的衣裳?」
宋青莯一連兩聲質問,飛染雖然不情願,還是低著頭躍出窗戶,回去她的房間換衣服。
宋青莯轉身打開房門,山柏及呂岐山等人已經在門外等候。
八角鎮只是京城郊外的一個小城鎮。呂岐山上任一年半,處理的案子最多就是打架鬥毆、偷盜詐騙,根本沒見過凶殺案。他看到床上的屍體,嚇得臉色灰白。仵作同樣臉色青灰,低頭不敢言語。
宋青莯瞥他們一眼,臉色微沉。提點刑獄司有自己的仵作,但他此行只帶了幾名親信。此刻即便他派人快馬回京調來仵作,來回也需要不少時間。他想到飛染期盼的眼神,心中升起莫名的煩躁,表情越加嚴肅。
山柏摸不準主子的心思。他看到呂岐山等人嚇得快尿褲子了,便硬著頭皮說:「三爺,客棧的一干人等是否現在就讓他們錄口供?」
「嗯。」宋青莯淡淡地應一聲,又吩咐山柏道:「你去守著飛染姑娘和陶媽媽,如果她們有什麼需要,你替她們辦了。如果是你辦不了的事,即刻回來告訴我。」
山柏愣了一下,心中十分意外,躬身退了出去。
宋青莯顧念息嗔師太是長輩,高聲下令道:「除了呂大人和仵作,其他人都去門外候著。」
伴隨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屋中只剩下三人。宋青莯在椅子上坐下,漫不經心地說:「白天的時候,呂大人得知我並沒有按計劃回京,藉故來到客棧。你很想知道我為什麼突然決定多住一晚?」
宋青莯略一停頓,話鋒一轉,譏諷地說:「沒想到呂大人一把年紀了,倒是難得的多情種子。你憂心本官滯留八角鎮的原因,竟然還有心情深夜與情人幽會。」
「大人恕罪。」呂岐山撲通一聲跪下了。心道,我到底哪裡得罪他了?他不只派人監視我,還把我養外室的事情查得清清楚楚。
宋青莯彷彿看穿了呂岐山的心思,不屑地說:「呂大人,擦一擦衣領上的印子,你不值得本官派人監視你。」
呂岐山徹底呆住了。轉念間,他表情一凜。前任縣丞曾經警告他,宋青莯一眼就能看穿別人的心思,最好別在宋青莯面前耍心眼。他低下頭,老老實實解釋道:「宋大人,下官年過五十,膝下無子……」
「行了。」宋青莯的指尖不耐煩地敲擊桌面,沉著臉質問他,「呂大人,這幾天你極力隱瞞我的事,到底是什麼?」
聽到這話,呂岐山嚇得跪伏在地,連連聲稱自己沒有任何隱瞞。
「這都已經鬧出人命了,你還不說實話?」宋青莯的聲音染上薄薄的慍怒。
事實上,宋青莯並不知道呂岐山蓄意隱瞞的事與息嗔師太的死到底有沒有關係。今晚之前,他假裝不知,是他覺得呂岐山在公事上也算盡責,應該可以自行處理。
短暫的沉默中,呂岐山的身體抖得像篩子。他結結巴巴地說:「具體的事情,下、下官也不知道。或許是下官多心了,所以下官不敢稟告大人……」
「說重點。」宋青莯冷哼。
平淡無奇的三個字,把呂岐山嚇得瑟瑟發抖。不過當他害怕到極點,反倒不結巴了。他流利地陳述道:「回大人,上個月鎮上死了兩名四五十歲的婦人,這個月死了三名,他們的家人或報了意外,或報了自殺。下官派仵作查驗過屍體,也仔細問過她們的家人,並沒有可疑之處。大人此番來到八角鎮,下官突然想起這件事,隱隱覺得不安,又不知道是否應該稟告大人。」
宋青莯默然聆聽,直到呂岐山說完了,他沉聲吩咐:「你先起來,待會兒把那幾名婦人的死狀、家人的供詞呈給我看。」話畢,他詢問一旁的仵作道:「以前驗過屍嗎?」
仵作搖頭,又急巴巴地補充道:「大理寺和提刑衙門下發的公文,小的全都認真研讀過,不敢有絲毫馬虎。」
宋青莯希望盡快弄清楚事情真相,便吩咐呂岐山即刻回衙門取來卷宗,又對仵作說:「你去驗屍,我怎麼說,你怎麼做。」
「是。」仵作恭敬地點頭,按照大理寺下發的驗屍指引,用棉布蒙住口鼻,戴上手套走到床榻前。
宋青莯吩咐:「先檢查她全身各處,確認是否有明顯的外傷。」
「是。」仵作再次點頭。他粗粗地檢查死者全身各處,並沒有明顯的外傷,也沒有發現斷骨,只在手腕處發現瘀痕,口部有淡淡的手印。最後他忍著反胃,捏開她的嘴巴,只見舌頭盡根而斷。
仵作胃中的酸水排山倒海一般翻湧,全身的血液彷彿都被抽乾了。他本能地想要逃開,回頭看到宋青莯面無表情地端坐桌前,他頭皮發麻,僵著背說:「死者咬斷了舌頭,看起來死意堅決。」
「繼續。」宋青莯起身行至窗前,隱約看到一個人影跑進了飛染的房間。他猜想,應該是陶氏。
仵作不敢怠慢,仔細檢查死者全身各處的皮膚,確認有無細微的創口,例如針扎,或者昆蟲嚙咬的痕跡。
宋青莯雖然確信息嗔師太被強姦了,但是為了保險起見,他命令仵作檢查她的下體。
仵作心中暗暗叫苦,拿過床邊的蠟燭仔細檢查,嘴裡說道:「死者處子膜撕裂……」
宋青莯猛地轉身,右手緊緊握住窗框。
「大人,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你繼續。」宋青莯面色如常,心中已經震驚到極點。他以為飛染是息嗔師太和當朝順昌長公主的駙馬甄彥行的女兒。聽他母親的話,息嗔師太才是甄彥行明媒正娶的嫡妻。他的母親不可能騙他。如此一來,只剩下兩種可能,要嘛是他的母親誤會了,要嘛是息嗔師太欺騙了所有人。
這一刻,宋青莯的腦子嗡嗡直響。這幾年來,他付出了常人無法想像的努力,一步一步實現自己的計劃。他成為提點刑獄使只有一個目的,不管甄彥行、息嗔師太、順昌長公主之間到底有什麼恩怨情仇,他只希望飛染能夠認祖歸宗,他不要她一輩子被囚禁在荒涼的尼姑庵。
宋青莯清楚地記得飛染稚聲稚氣地對他說,她很想看一看山下面是什麼模樣,她最喜歡聽他說京城的事兒。當時他答應帶她,他會帶她去京城看煙火、逛花市。
宋青莯的指尖幾乎陷入窗框,如果息嗔師太是處女,那麼他為之奮鬥了許多年的努力就是一個笑話。他啞聲詢問道:「你沒有看錯?」
仵作不知道宋青莯心中所想,如實回答道:「是強姦沒錯,小的記得大前年的公文上寫過。」
「師太畢竟是出家人,你只須要記錄,她遭凶手強姦就夠了。」宋青莯打斷了仵作的話,轉身注視飛染的房間。
◎ ◎ ◎
不知過了多久,直至仵作驗屍結束,宋青莯命令手下守著屍體,他則走向飛染的房間。
走到房門前,隱隱約約中,宋青莯聽到飛染哽咽低語道:「陶媽媽,師父經常說,生死輪迴是天數……前天師父才問過我,如果我以後再也見不到她,會不會哭鼻子。我以為師父在考我,高高興興地告訴她,只要我心裡惦記著師父就夠了……」
宋青莯微微蹙眉,心中暗忖,息嗔師太說出這樣的話,是她早就預料到自己會有今日一劫,還是她篤定他的母親會把飛染接去成國公府?
思考間,宋青莯聽到飛染又道:「陶媽媽,我明白的,我應該像師父那樣,生死看淡,戒嗔、戒痴。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心裡難受,就好像有刀子在割我的心……」
聽到這話,宋青莯的心臟狠狠一抽。小時候的他最見不得飛染流眼淚,如今的他怎能任由她心痛?她是飛染,是誰的女兒根本不重要。
宋青莯徑直推開房門,看到飛染披著床單坐在桌前,側身依偎著陶氏。陶氏輕拍她的背,嘴裡發出嘶啞的哦哦聲,似乎正在安慰她。
飛染看到他,猛地站起身,急問:「找到凶手了嗎?」她不顧床單掉落在地上,伸手擦去眼淚,大聲說:「我不哭,你告訴我,凶手是誰?」
陶氏急忙撿起床單包裹住飛染,轉身把她護在身後,阻擋宋青莯的目光。
宋青莯注意到,飛染依然穿著染血的中衣。他衝飛染暗示性地看一眼陶氏,又看了看房門,沒有說話。
飛染想了想,吩咐陶氏道:「陶媽媽,妳先去外面等一會兒,宋公子是好人,沒關係的。」
陶氏搖頭,指了指飛染的衣裳。
宋青莯心知肚明,陶氏不願留他們孤男寡女獨處一室。他不耐煩等待,說道:「陶媽媽,我已經派人快馬回京通知成國公夫人,我的母親。現在妳先去門外候著。」
陶氏看到宋青莯態度堅決,深深地看他一眼,低頭退了出去。
伴隨房門關上的聲響,宋青莯突然變得嘴拙。他低聲詢問道:「妳很傷心?」
「我不傷心。」飛染搖頭,「師父說,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態,每個人都會經歷,只是早些、晚些罷了。」她嘴上這麼說,眼眶中已經蓄滿淚水。她追問道:「你找到凶手了嗎?」
「沒有。」宋青莯的聲音乾澀。第一次,他覺得自己太沒用,居然讓她失望了,「一定會抓到凶手的。」他承諾,轉而又問她,「妳姓什麼?妳們認識鎮上的人嗎?」
「我叫飛染,我和師父、陶媽媽都不認識鎮上的人,最多就是去米鋪、布莊買東西。今天我們本來要回庵堂的,師父說,她走得累了,想在鎮上住一晚……」
「妳姓什麼?」宋青莯插嘴。
「什麼?」飛染的眼中掠過茫然。
「飛染應該是妳的名字,妳姓什麼?」宋青莯追問。
「我叫飛染。」飛染重複道。
「每個人都有姓氏,比如說陶媽媽,她姓陶。」
飛染垂下眼瞼,低著頭回答道:「我就叫飛染,是師父在庵堂外面撿回來的棄嬰。我不知道爹娘是誰,你問的是這件事嗎?」
「我、我只是隨口一問。」宋青莯的聲音悶悶的。
「其實沒什麼的。」飛染抬起頭,「師父沒有姓氏,我也沒有,我和師父一樣呢。」
宋青莯不知道如何接話。息嗔師太出家前姓蔣,出身自集功勛、榮耀於一身的蔣家,根本不是一介寒儒甄彥行可以仰視的。他低語道:「以後……」
飛染高聲接話,道:「以後,等抓到了凶手,我就和陶媽媽回庵堂陪著師父。」
宋青莯的目光微沉。許多年前,先皇隨口一句話,再沒有人可以上山探望她們。如今先皇已逝,皇上斷不可能為了一個孤女違逆先皇的旨意。不過先皇的口諭只針對息嗔師太,他從來沒有說過飛染不可以下山。
「妳不想去京城嗎?」宋青莯記得小時候的飛染十分嚮往京城。
飛染輕輕搖頭,急切地說:「我只想馬上抓住凶手。只要可以抓住凶手,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會武功的,而且我跑得很快。」
宋青莯失笑。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就連鼻頭都紅彤彤的,幾縷烏黑的長髮貼著她的臉頰,神情與小時候的她一模一樣,同樣惹人憐愛,又讓人無奈。幾年過去了,她已經脫去了幼時肥嘟嘟的模樣,不過她的雙頰依舊殘留些許嬰兒肥,看起來純真又稚氣,帶著幾分不諳世事的嬌憨。
平心而論,白天的時候,當他第一次近距離與她面對面,他差點認不出她了。他不得不承認,息嗔師太把她保護得很好,她的眼神純真、無瑕,沒有沾染半點世俗的濁氣。現在息嗔師太死了,是時候由他保護她了,這是他幼時的承諾。
宋青莯伸手,試圖為她撥開臉頰上的亂髮。飛染偏頭躲避他的動作,信誓旦旦地說:「我真的會武功,不是力氣大。」
「是嗎?」宋青莯見她閃避,有些失望。
「真的。」飛染誤以為他不相信,一拳朝他的肩窩揮去。
宋青莯把她的動作看得分明,卻沒有躲開。他硬生生地受她一拳,悶哼一聲,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兩聲。
飛染一下子懵了。早前她雖然迷迷糊糊的,但她清楚地記得,他不只隔開了她的拳頭,還擋住了她的攻擊。他分明是會武功的,這會兒怎麼又變得弱不禁風了?
「你沒事吧?」飛染狐疑地打量他。
「妳下手未免太重了。」宋青莯捂住肩窩。
「對不起,我以為……」飛染急忙上前攙扶他,床單順著她的肩膀滑落,「對不起。」她再次道歉,「不如你也打我一拳吧?」
宋青莯拉起床單蓋住她的肩膀,搖著頭說:「我知道妳是無心的,沒關係。」他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心中暗嘆,她不只把他忘得一乾二淨,居然半點不懂男女之別,對人更是絲毫沒有戒心。她如此單純,息嗔師太真是太失職了。
「飛染。」宋青莯像小時候那般,輕聲喚她的名字,指了指她肩上的床單,語重心長地說:「以後不可以和男子獨處一室,知道嗎?」
飛染原本覺得尷尬,被他這麼一說又覺得莫名其妙。她脫口而出,道:「是你讓陶媽媽在門外等候的,不是嗎?」
宋青莯語塞。他總不能對她說,他是例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