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殷若閑,句屏二皇子,不愛江山獨享風流,
句屏的子民都曉得,那多情眸看不得,
聲音更是聽不得,除非那人想害相思,
赤驪大皇子,相貌平庸,初見殷若閑時,
他視若無睹,再見二皇子的粗暴無禮,
他硬生生的賞了這位風流皇子一巴掌,
卻在二皇子一次次的溫柔疼寵中,
青澀的池重樓,最終連心都給賠了進去。
心,不曾如此懸著一個人,卻發現,
那情是劫,不是愛、更不是疼惜,
只是二皇子的捉弄及自己的自作多情。
當戲耍的獵物一聲不響消失眼前,
狂傲的殷若閑沒有得意,那心口,
除了犯著失落,還有一抹不曾犯上的相思。
如果煎熬的相思是愛,那麼池重樓是否接受,
他這一生僅有的一次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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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玉雕刻的雙耳蟠龍杯,盛滿了稠厚如蜜的金黃色美酒,被白皙的雙手端著,拂開飄蕩垂地的絳紫紗帳,送到軟榻上那個半倚半坐的男子唇邊。
男子黑髮披肩,身穿寬大輕軟的縐紗暖袍,雲紋銀絲革帶環腰,俊美的臉上掛著懶洋洋的笑容,正半瞇著眼睛聆聽紗帳外的樂姬彈箏。酒香飄近,他才就著玉杯啜了一口,輕抬眸。
一雙顧盼風流的眼,目光很犀利,眼神卻慵懶含笑,滿是深情款款。被這雙眼睛注視著,足以令人心旌搖動。此刻,奉酒少年的臉就透出幾分紅暈。
「鳳羽,你還是這麼容易臉紅。」男子嗓音清朗中略顯低沉,彷彿貼在情人耳畔輕柔低語。少年臉上的紅暈更深了,和樂姬都低下了頭。
這王府裡,每個接近過他們這主子的人都深有體會,二皇子殷若閑的眼睛看不得,聲音更聽不得。
一雙多情眸,幾句溫柔話,不知道害句屏都城永稷多少女子犯了相思病。幾年來,受各家皇公重臣之托上門來說親的媒人將王府的門檻也踏爛了好幾回,全被殷若閑客氣地一一婉言謝絕。
外人都以為二皇子眼界太高,看不上庸脂俗粉,只有王府裡的人才明白,他們的二皇子喜歡的不是嬌滴滴的女人,而是漂亮秀氣的少年郎。這秘密,當然沒哪個下人會嫌命長到處聲張。
「過來,鳳羽。」殷若閑一口喝光杯中酒,拉過少年,將酒水哺進少年嘴裡。
鳳羽驚笑,伸臂攬住殷若閑的脖子,雙雙滾倒軟榻上。聽到紗帳內響起的嬉笑聲,樂姬識趣地抱起古箏悄然離去。
☆ ☆ ☆
榻邊暖爐裡炭火將滅,榻上兩人終於雲收雨散。
鳳羽頭髮和衣衫都凌亂不堪,雙頰猶帶潮紅,趴在殷若閑赤裸健美的胸膛上微微喘息。「二皇子今天可比上回,嘻,比上回猛多了。」
殷若閑懶洋洋地摸著鳳羽汗濕的背脊,低聲笑問:「舒服嗎?」
鳳羽漲紅了臉。他十四歲時就進了王府,跟隨殷若閑至今,雖然只是殷若閑眾多男侍中的一個,但平心而論,這風流的二皇子待他們的確不錯,尤其是在床上,更是極盡溫柔和挑逗,絲毫沒有半點粗魯。有這麼個主人,也難怪王府裡的男侍們個個都對二皇子死心塌地。
「在亂想什麼?」殷若閑發現鳳羽心不在焉,笑著在鳳羽鼻樑上輕刮了一下,半坐起身道:「替我打些水來潔身。今晚皇上宮中設宴,召見那幫昨天才從赤驪祝壽歸來的使臣,我也要進宮赴宴。」
鳳羽趕緊下榻,張羅熱水為殷若閑擦了身,又取過身乾淨的錦緞五章冕服伺候他穿上,替殷若閑梳著髮髻,邊笑道:「這次秦沙大人出使赤驪,為二皇子你求親不成,皇上居然沒責怪秦沙大人,真是奇怪。」
「有什麼好奇怪的?」殷若閑意態慵懶,「要我和赤驪儲君雪影殿下聯姻,入贅赤驪,本來就是皇上自作主張跟先帝提的餿主意。他該慶幸赤驪沒有答應,不然到時,我就將他綁了送去赤驪入贅。」
他輕笑,把玩著自己腰間碧色絲帶上的佩飾。一枚漆黑的雄鷹展翅形木牌,上面用金鐵鏤刻著數個文字。
這枚先帝恩賜,看似平淡無奇的木牌,便可號令句屏都城永稷兩萬駐軍,令句屏新登基的皇帝,他的異母兄長也忌憚他三分。
鳳羽悶聲笑了笑:「也是。再說秦沙大人又是皇上的大舅子,皇上懼內,肯定不敢怪罪秦大人。啊,我還聽說秦沙大人這次出使,除了帶回赤驪女皇回贈皇上的禮物,還帶了個人回來。」
「哦?是什麼人?」殷若閑眼微瞇。諸多男侍中,鳳羽最為聰慧伶俐,從兩年前開始,就助他打點王府瑣事。各種傳報也都先經鳳羽這關,分清輕重緩急,才到他手中。而這個他當初自盜賊手裡救回來的少年也確實對他忠心不二,將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
「聽說是個長相普通的年輕人,似乎懂些醫術,大概是大夫吧。」鳳羽隨口說著,為殷若閑戴上了出席宮宴用的七旒通天冠,
殷若閑懶懶地點頭。生平只愛美色,對相貌平庸的人並不感興趣。回頭在鳳羽鼻尖輕啄一口後,動身赴宴。
鳳羽跟至王府大門口,目送殷若閑的馬車遠去,他抬頭,初冬的夜色已早早降臨,雲霞斑斕。
☆ ☆ ☆
池重樓坐在草地上,望著頭頂夜幕,仍在發呆。
他知道自己此刻就坐在句屏國衛應侯秦沙家的花園裡,離故國赤驪已經相隔萬水千山,可直到現在,他依然沒能從被自己最關心的四弟枕月出賣的震駭中回過神。
猶記得皇母壽筵後他還為四弟枕月診脈,那個病弱惹憐的四弟還口口聲聲向他道謝。誰知等他一覺醒來,睜眼看到的,竟然是句屏使者秦沙。身下車輪轆轆滾動,駛向句屏。
「重樓殿下,你的四弟已經把你送給我了。」秦沙目光炯炯打量著他,大概是看到他臉上的驚異神色,秦沙居然露出個桀驁笑容,傲慢地道:「秦某向來不喜歡強人所難,不會對你動粗,重樓殿下只管放心。」
池重樓糊塗地點了點頭。秦沙似乎沒料到他的反應如此平淡,倒有些驚詫,又朝他連望幾眼後掀簾下了馬車。
晌午時分,使團一行已遠離風華府,在片林木附近暫事休憩。他也走下馬車,蹲在一條清澈小溪邊看水中青年的倒影。
承襲自生父的平淡容顏,屬於那種走進人群裡就不必擔心會被認出的類型,唯一值得稱道的,大概只有他那頭長髮,因為長年累月與草藥為伍,養生有道,髮質比普通人好得多,柔滑如墨緞。可池重樓怎麼也不覺得,自己究竟有哪點夠格成為贈送他人的「禮物」。
他性子隨和,向來又醉心醫學之道,與世無爭。然而生在帝王家,即便他無意官場,還是無可避免地見聞到許多官家奢靡風氣。赤驪朝臣間視互贈奴僕為風尚,女皇更時不時將宮中俊俏男伶打賞給寵臣。他見慣了,也就習以為常,卻壓根沒想到過自己這個赤驪國大殿下,竟然也會淪落為贈禮。
用力捏了一把臉,會痛,不是白日夢。池重樓甩了甩頭,隨後平靜地漱口洗臉,平靜地返回車上。
逃是肯定逃不掉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罷。他心頭還抱著點模糊的期待,四弟枕月事後或許後悔,會不會派人追上來將他討回?皇母發現他失蹤了,也一定會遣人尋找他。還有那個句屏特使秦沙,好歹是個英俊頎長的美男子,橫豎看都不該對自己這種平凡無奇的人在意,說不定走到半途就失了興趣,把他丟下也不出奇。
他樂天地跟著使團踏上歸途。從赤驪到東域大國句屏路程遙遠,使團又攜帶了不少池女皇回贈句屏皇帝的珍奇玉器古玩,分外小心,但沿途仍是遇到幾個不長眼的小盜賊耽擱了行程,等越過數個小國進入句屏國境,已然秋葉落盡,冬風起。
越近都城永稷,池重樓脫身的冀望也越渺茫。昨日隨使團抵達秦沙這座氣派恢宏的府邸,才知道這特使竟是句屏皇后的同胞兄長衛應侯,永稷城內權勢遮天炙手可熱的頭號人物,池重樓不由泄了氣。落在這人手裡,他這輩子恐怕都沒機會再回故國了……
☆ ☆ ☆
「你打算還要在這裡坐多久?」男人冷淡的詢問驀然在池重樓身邊響起,打斷他的回憶。
池重樓一驚回神,發覺四周一片漆黑,遠處屋宇大都熄了燈火,已是夜深人靜。秦沙正由幾個手持燈籠的侍從伴隨著站在他身前,居高臨下看著他。男人朝服上隱約可聞酒香,顯然是剛從宮中宴席歸來。
「還不回房睡覺去?」秦沙挑起了眉毛。進宮赴宴前就看到池重樓坐在花園裡發呆,暢飲一輪回來,這大殿下居然還在這裡神遊天際,叫他好氣又好笑。
當初他確實對這赤驪國的大殿下動了幾分心思,於是當池枕月派人將池重樓藏身藤箱送至他面前時,他也就欣然收下了這份「禮物」,並許諾會在池枕月有求時出兵襄助。不過這些天同行下來,他發現這池重樓對使團裡每個人都十分客氣。有侍衛在跟劫匪打鬥中負了傷,池重樓也不嫌侍衛身份卑微,親自為傷者包紮上藥,脾性固然是好得沒話說,可似乎除了治病,對什麼都是淡淡的不上心,更別提會對他生出好感。
秦沙為人一向自負,既見池重樓無意,他又不屑去低聲下氣地討好人,將近永稷時便把那幾分心意收了起來,卻仍是將池重樓帶回自己府中。這大殿下樣貌平平,卻甚得赤驪女皇寵愛,留在手中,他日一旦句屏和赤驪發生齟齬兵戎相見,這大殿下就是極佳的人質。
他叫了個侍從送池重樓回房休息。池重樓走出兩步忍不住回頭,望著秦沙認認真真地道:「你想留我在這裡住到什麼時候?」
秦沙臉一沉。池重樓暗自歎息,知道自己多半問不出答案,認命地跟著侍從離開了花園。
他被秦沙府裡的總管安排住在西邊的客舍中。盥洗乾淨後,池重樓倒頭就睡。換了別人落在他的處境,必定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他呆楞過後,也就接受了現實。在舉目無親人生地不熟的句屏,他要是跟秦沙硬碰硬,絕對沒好下場。慢慢等待,總有機會回赤驪。
☆ ☆ ☆
想通後,池重樓這一覺睡得特別香甜安穩。翌日起身用過粥點,他信步走出客舍去花園散步,迎面見一個面白微髭的中年男子匆匆經過,正是府裡的郎總管,他趕緊叫住。
「池公子有什麼吩咐?」那郎總管已經從秦沙處得知這青年的真實身份,因此對池重樓十分恭敬。
池重樓笑道:「我在府上左右閒來無事,想種些草藥解解悶。不知道郎總管可否借我些鋤頭扁擔,我想在花園辟塊地方做藥圃,還有……」他咳了兩聲,有點窘迫地道:「我還想跟郎總管借點銀兩去採購藥草。」
說起來,他在睡夢中被人劫持,除了貼身睡衣,身無分文。就連現在身上穿的錦緞衣服,都是秦沙給的。
郎總管聽隨秦沙出使的侍衛說過路遇劫匪,這池公子曾給幾個受傷的侍衛療傷,醫術不錯,當下滿口應允道:「公子是秦大人的貴客,想要什麼,只管吩咐。我這就找幾個下人來給公子使喚。公子想要什麼藥草,我也會叫下人去買,不敢勞公子奔波。」
他言辭客氣,但言外之意就是不讓池重樓外出。池重樓心知一定是秦沙交待過不准他離開衛應侯府,也不願跟這奉命行事的郎總管爭執,笑了笑道:「那就有勞總管了。」
郎總管很快就從僕役中挑了幾名粗壯有力的,帶上鋤頭鐵鏟來花園翻墾藥圃。兩天便空出一方空地。池重樓要的藥草也陸續送到。
他素來把藥草當成寶貝,可不敢讓那些粗手粗腳的僕役去碰,跟郎總管要了身粗布衣服,拿起鋤頭親手將藥草一株株種入藥圃。
秦沙得訊後來花園看過兩次,見池重樓雙手沾泥忙得不亦樂乎,他倒也不加干涉,由得池重樓折騰,還吩咐郎總管買了不少醫書回府給池重樓消磨時光。
有了藥草為伴,池重樓在秦沙府中居然不嫌空悶。每天在藥圃澆水施肥除蟲,入夜看看醫書,鑽研疑難雜症,日子過得極是怡然自得。不知不覺已迎來他在句屏的第一個隆冬。
☆ ☆ ☆
鵝毛大雪飛了數日,這天午後終於風靜雪止,四下銀白無垢,滿地白雪皚皚,被透出雲層的陽光照射著,折出耀眼雪光。
池重樓在粗布衣裳外面加件棉袍,踩著幾寸深的積雪往藥圃走去。
前不久剛種下幾株句屏獨有的藥草,雖然醫書上記載著那幾味藥草能抗禦嚴寒,但終究他之前沒有培植過,心裡沒底,說什麼也要親眼看一看才放心。
藥圃上搭建的茅草棚也積滿了厚雪。他走進棚裡,檢視過那幾株藥草,沒有被凍壞,頓時寬了心,蹲下身給藥草除蟲子,剛捉了幾條,就聽到一個少女在草棚外焦急地叫道:「公子,公子,烏哥兒出事了。」
那聲音,正是郎總管撥給池重樓,伺候他起居的小丫鬟林兒。
池重樓鑽出茅草棚,見這丫頭小臉凍得紅撲撲的,眼淚汪汪地抱著一隻小黑狗,他不禁莞爾。這隻小狗是林兒半個月前出府辦事,從街邊撿回來的。當時已經奄奄一息,她費了不少心思才將小狗救活。
「牠怎麼了?」
林兒急得都快哭出聲:「我才轉身去洗衣裳,烏哥兒也不知怎地,就從炕上跳下來,剛才一直在叫,現在都沒聲音了。」
「讓我看一下。」池重樓從林兒手裡輕輕地抱過小黑狗。聽牠發出幾聲嗚咽悲鳴,一摸小狗腿腳,卻是摔斷了前爪。
藥圃裡就有化血消腫的藥草,他拔了兩株去池塘邊洗淨了泥土,嚼爛後敷上小狗斷骨處,又找來幾根樹枝折斷了當夾板,替小狗接正斷骨,用布條綁上樹枝固定。
那小黑狗頗有靈性,知道池重樓在為牠治傷,竟忍住了不再哀鳴,還伸出舌頭舔了舔池重樓的手。
池重樓正忙著給小黑狗包紮,遠處腳步聲響,數人結伴沿著池塘走進花園。
秦沙走在最前面,看見池重樓抱著小狗蹲在雪地裡忙碌,不由皺起了眉頭。「你在幹什麼?」
林兒發現主人面色不悅,怯怯地道:「這小狗摔斷了腿,池公子正給牠接骨呢。」
秦沙身後有一人笑道:「衛應侯,這就是你從赤驪帶回來的人嗎?原來是個獸醫。」
這人音色清朗,又帶點磁石般的低沉,慵懶而又不失優雅。池重樓從來沒聽到過一個男人會有這麼好聽的聲音,不禁抬起頭,卻見秦沙和幾個高矮不一的男子已經從他身邊走過,單看背影,根本不知道剛才是誰在說話。
那幾人身上穿的都是華麗裘袍,非富即貴,跟著秦沙穿過花園,走向秦沙起居議事的聽風苑。眾人身影沒入拐角時,池重樓隱約聽到秦沙的聲音隨風飄來,「……這次赤驪來人借兵,秦某明日會奏請皇上恩准,不知各位大人……」
赤驪向句屏借兵?池重樓登時心生憂慮,自己離開赤驪這段時日內,赤驪究竟出了什麼大事,要向句屏國求救兵?他想再聽仔細些,秦沙等人已然走遠。
他呆了一陣,知道自己不可能跟去聽風苑竊聽句屏重臣商議軍國大事,只得作罷。替小黑狗處理好傷勢交給林兒抱回屋,自己返回藥圃繼續捉蟲。
☆ ☆ ☆
忙完一大片後,他直起彎了半天的腰,輕捶兩下,突然間,又聽到了那個異常好聽的聲音。
「岳將軍,大家都在商量句屏該不該借兵助赤驪對付玄龍,你怎麼獨自離開了?」即使在質問,男子依然慵懶帶笑,但一股不容違抗的威嚴已自然而然流露無遺。
那岳將軍的聲音卻是截然迥異的冷,宛如寒冬時節剛從屋簷下敲落的冰棱,冷硬清澈,絲毫不退讓。「借不借兵,自有皇上定奪,何必斬霄多言?」
池重樓心系赤驪,走到茅草棚入口處以便更清楚地聽到那兩人對話。這回,他終於看見了那個聲音的主人。
是個與他年齡相仿的俊美青年,輕袍玉帶,雲冠束髮,舉手投足間意態風流,正含笑慢悠悠道:「岳將軍,朝中都說你是我皇兄的心腹知己,果然不錯。皇兄有你輔佐,不愁江山不穩,呵呵……」
話裡的嘲諷意味,連池重樓都聽出來了。目光望向那青年身邊的岳將軍,不覺連叫可惜。
一個同樣俊美年輕的男子,長眉入鬢,黑髮披肩,輪廓不比秦沙深刻,卻多了三分劍氣般的銳利鋒芒,凜然生威,然而男子的雙眼上覆著條黑色布帶,右手也持了根通體烏亮的寒鐵手杖。
這氣勢奪人的岳將軍,竟是個盲人。
「二皇子過獎了。」岳將軍似乎聽不懂諷刺,淡然回了句,用手杖在雪地裡點著路徑自前行。他身前不遠處就是池塘,二皇子嘴角噙著些微揶揄,眼看岳將軍即將走到塘邊,竟也不出聲提醒,有心等岳將軍出糗。
「小心!你腳邊是個池塘。」池重樓看不過,高喊一聲,人也走了過去,將岳將軍領到離池塘遠遠的。
「這位兄弟,謝了。」岳將軍把臉轉向池重樓,微微頷首致謝。
池重樓明知這岳將軍眼盲,仍覺這人彷彿在黑布帶後注視著他,看得他有些不自在,笑了一笑,放開了岳將軍的胳膊,返身回藥圃。
殷若閑在旁笑容不減,心頭卻怒意橫生。秦沙府上,誰不認識他二皇子?這僕役竟視他如無物,還敢相助岳斬霄,壞他興致。只是他素來不屑惡顏待人,失了自己身份,便沒有出言呵斥。見岳斬霄點著手杖已經走遠,他對池重樓的背影掃了眼,面帶冷笑揚長而去。
☆ ☆ ☆
池重樓除盡蟲子,又施了些肥,日頭已偏西。雖是大冬天,他也不禁累出身熱汗,舒展了一下筋骨,蹲在池塘邊慢慢清洗雙手污泥,一邊盤算著遲些是不是該找秦沙打聽下赤驪近況。正想著心事,忽然有好幾人衝進花園,東張西望。
那幾人都是皂衣黑帽的家丁裝束,式樣卻跟秦沙府裡的僕役不同。池重樓剛詫異地站起身,那幾人也看到了他,嚷道:「就是他!」氣勢洶洶地快步朝池塘這邊奔來。
「你們是什麼人?」池重樓才問了一句,雙臂已經被眾人捉住,嘴裡也給塞了團布,隨後一個大麻袋當頭罩落。
池重樓雖然在赤驪宮中是出了名的溫和老實,但畢竟是身份崇貴的大殿下,從三個弟弟至宮女侍衛,無不對他恭敬禮讓,何曾被人如此無禮粗魯地對待過?便是泥人也生出三分火氣,他又氣又急,用力掙扎起來,胸口驀地劇痛,被人隔著麻袋打了一拳。
「再亂動,老子把你丟池塘餵王八去!」麻袋外的人惡聲惡氣地警告他。
池重樓痛得厲害,也沒了力氣掙扎。身體一輕,被眾人裝在麻袋裡抬了起來。走了段路後,又被放了下來。身下接觸到一片柔軟之物,似乎是褥子之類的東西。
四周靜悄悄的,他正覺氣悶,耳聽不少腳步聲在附近經過,秦沙的聲音也傳入耳中。「秦某本想留二皇子在舍下用膳,既然二皇子今晚與人有約,秦某不敢多留,送二皇子回府。」
「呵呵,我約了人聽曲,改日再來叨擾衛應侯。」那好聽的嗓音笑了兩聲。
池重樓只覺有個人走近他身旁,緊跟著聽到一聲馬嘶,車輪滾動,帶得他全身也跟著搖晃不已。他頓時恍然大悟,自己所處的,應該是輛馬車。
居然又遭人劫持了!他氣憤之餘又哭笑不得。想不通自己命裡到底犯了什麼邪,從赤驪到句屏,都逃不開這黴運。
不知道這幫人是什麼來歷?又要帶他去哪裡?……他思索了半天也不得其解,心知再想也是白費精神,乾脆閉起眼睛,在單調的車輪顛簸節奏間養起神來。
第二章
池重樓昏昏欲睡之際,馬車終於停止了行進。他一下子清醒過來,聽見腳步聲響,幾個人走近,將他抬下馬車,又走了片刻後,把他丟到一片硬梆梆的地面上。
麻袋被解開了。池重樓深深呼吸著久違的新鮮空氣,張開雙眼。入目是間簡陋的小木屋,幾支蠟燭照著四壁蕭然。
一個手腳長大的壯漢掏出池重樓嘴裡的布團,粗聲道:「今後你就住在這裡。先跟我去廚房領飯,吃完了,去馬房給爺的墨辰看病。」
池重樓聽出這壯漢就是先前警告他的那人,他活動著酸痛的關節,問道:「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二皇子的王府。算你好命!別人擠破了腦袋想進來當下人都沒份福氣呢。」壯漢不耐煩地拉起池重樓,「快去吃飯幹活!爺最寶貝墨辰這匹馬,治好墨辰,少不了你的賞賜。」
池重樓被壯漢拖著往外走,總算明白自己是給那二皇子當成獸醫抓了回來,作聲不得。看這幾個下人的氣焰,可想平時橫行無忌慣了,要是爭執起來,他少不了又要皮肉受苦,還是先忍一陣算了。等秦沙發現他沒了蹤影,遲早會找到這裡要人。
☆ ☆ ☆
壯漢名喚青空,是府裡的馬夫。帶池重樓用過飯,也不管天色全黑,拖了人直奔馬廄。
二皇子愛馬,這一排馬廄極為寬敞,裡面打掃得乾乾淨淨,不聞異味。青空走到馬廄盡頭,推開木門。池重樓就著燈籠光線,見一匹渾身墨黑的高頭大馬正在欄內不停地轉著圈,不時打個蹶,顯是腿腳乏力,毛色也有些發暗,不似尋常馬匹油光水亮。
青空絮絮叨叨地道:「這馬已經幾天不肯吃東西,脾氣又暴躁得很,不給人近身,還把昨天請來的大夫踢傷了,你也小心點。」
池重樓心想這人面相兇惡,心底卻不算太壞,點了點頭,放輕了腳步靠近黑馬。
他天生就喜歡親近貓狗牛馬之類的牲畜,馬又最通人性,覺察到池重樓沒惡意,竟向池重樓靠過來,腦袋越過了木欄,在池重樓面頰上輕蹭著。
池重樓被黑馬鼻孔噴出的熱氣弄得發癢,笑著摸了摸黑馬的腦袋,打開木欄擋門走進去細加診察。他在赤驪時也曾替宮裡御馬看過病,此刻檢查過馬匹,又望了眼食槽裡的草料,向青空打聽過黑馬飲食習性,已知病因。「牠是因為吃得太好了,再餓上兩天,換些普通的乾草餵牠,就會好。」
青空半信半疑。「吃太好了還不行?這陣子餵的草料都是摻了上等燕麥和蔘鬚末子的,補得很啊!」
「就是補過頭了。」池重樓不客氣地道:「給你天天吃十全大補湯,你也早晚會病倒。」
青空似懂非懂地摸著腦袋。這時馬廄外隱約傳來說話聲,黑馬前蹄一揚,竟從欄內衝了出去。
「啊!」外面的人沒料到黑馬會突然衝出,放聲驚叫。
池重樓吃了一驚,忙跟著青空奔出馬廄。
一個鵝黃衫子的清秀少年正狼狽地從地上爬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雪屑,撿起掉地的燈籠。
黑馬的韁繩,正握在一人手裡。這人看少年起了身,才輕哼一聲,一雙縱然含怒依舊顧盼風流的眼睛朝池重樓和青空掃了過來。「青空,你怎麼沒看好墨辰,讓牠亂跑?」
青空訥訥地還沒開口,那少年已經輕輕拉了下殷若閑的袖子,笑道:「二皇子,是鳳羽膽小自己摔倒的,也沒什麼傷,不礙事。」
殷若閑眼裡怒氣微斂,問道:「墨辰今天還是不吃東西嗎?」
「還不肯吃。」青空老老實實地低下頭。
「那替我牽胭脂出行吧。」殷若閑將墨辰的韁繩丟回給青空。
青空忙將黑馬牽回馬欄拴好,走去隔壁馬廄牽出匹通身火紅如烈火的駿馬,伺候殷若閑和鳳羽上了馬。殷若閑騎術精湛之極,雙腿略夾馬肚,紅馬便如支箭般急射而出。
池重樓剛在心底讚歎了一聲,紅馬倏忽掉轉頭,轉眼奔到他面前咫尺才停住,將他嚇了一大跳。
「好好地給墨辰治病,別動什麼歪主意。」殷若閑向這面目平庸的青年丟下句警告後,便擁著鳳羽放馬疾馳離去,留給池重樓一陣煙塵。
他本來只想讓家丁將這不長眼的獸醫揍上一頓解氣,但轉念想到愛馬墨辰病了好幾天,就囑咐家丁綁了池重樓丟在他馬車內,帶回府中給墨辰看病。至於這獸醫是秦沙的僕役,殷若閑根本沒放在心上。以他身份,想要哪家的僕役,是給了那家天大顏面,料想秦沙也不會吝嗇個下人,他索性懶得開口索討,直接將人綁走了事。
池重樓還沒來得及跟殷若閑說上話,後者已經駕馬走得無影無蹤。他抹掉滿面灰沙,輕歎,隨即搖頭。這句屏國的二皇子,空長了副俊美面孔,性子卻實在不敢恭維,幸好當日壽筵上皇母沒有答應將雪影妹子嫁給這二皇子,不然可就誤了雪影終身了。
☆ ☆ ☆
接連幾天,都是冬陽明媚,積雪融盡。黑馬墨辰在池重樓精心照料下,精神恢復了許多,開始吃池重樓餵給牠的草料。
青空不由對池重樓刮目相看,言語裡客氣許多。池重樓閑來跟這馬夫聊過幾回,也大致瞭解了王府底細。知道這二皇子殷若閑是句屏老皇帝的皇后所出,身份本比妃子庶出的大皇子尊貴,但因皇后早逝,母家勢力反而遠遠不如大皇子,是以句屏老皇帝立長不立嫡,將長子封為太子,又有意讓二皇子入贅赤驪。結果秦沙出使未歸,句屏老皇帝便已病逝,由太子繼了位。
殷若閑雖是先皇嫡子,但生性最愛醇酒美人,對皇位權勢並不看重,只在府中跟侍人吟風弄月。青空說到二皇子的侍人時吞吞吐吐,池重樓回憶起那天見到的秀氣少年和殷若閑十分親暱,想了想,也就明白過來敢情那二皇子是喜歡孌童的。
秦沙府裡卻沒有人找來。池重樓等了幾天也開始有點不安,心想莫非是秦沙早已知情,不敢得罪二皇子,將他轉手送給了殷若閑?
他可不想在這惡劣的二皇子府裡住到老死……池重樓苦笑,將手裡最後那點乾草餵給墨辰,拍乾淨身上草屑後,回到自己所住的那間簡陋小木屋內。
☆ ☆ ☆
在這裡住了數日,都沒人拿衣服給他換洗。池重樓生平最愛潔淨,今晚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下去了。他煮起桶熱水痛痛快快洗了個澡,又將所有的衣服都用皂角泡水洗了,擰乾後在屋內牽根繩晾著。
忙完一切他已凍得牙齒打架,趕緊赤條條地往冰冷的被子裡一鑽,搓著掌心腳底幾處穴位活絡氣血,過了一陣,身體逐漸暖和發熱,他才停手,裹緊薄被閉目入睡。
剛有點朦朧睡意,木屋門陡地被人推開,冬夜刺骨的冷風立即呼呼灌進屋裡,池重樓打個寒噤睜開眼,借著桌上搖晃明滅的燭焰,看清來人竟是二皇子。
殷若閑反手關上門,對床上的池重樓望了一陣,突然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池重樓眨了眨眼,吃不準殷若閑怎麼會衝到他面前問這麼一句,沉默著不出聲。
「別想說假話矇騙我。」殷若閑撥開眼前的衣服,在屋裡唯一的一把椅子裡入了座,微笑道:「衛應侯今天親自找上門來詢問你的下落,還說願意拿十個俊童換你回去。呵呵,我可從沒聽說過衛應侯會對誰如此擔心,說吧,你究竟是誰?」
「我,我是赤驪四殿下送給秦大人的……御醫。」池重樓不是傻瓜,既然秦沙堅持不肯向殷若閑吐露他的真實身份,他更不願不打自招。要是讓這句屏皇族知道了他是赤驪大殿下,鐵定會將他囚為人質嚴加看守,那他這輩子就真的歸國無望了。
「御醫?」殷若閑起身走到床前,臉上神氣明白寫著不信。「哪一國的御醫會有你這麼大的膽子,看見皇親國戚也不參拜,還敢大模大樣躺著不起來嗎,嗯?」他唇含譏笑,忽然伸手掀開了被子。
「啊啊啊!」池重樓呆若木雞。
殷若閑也楞住,原本只想把這藐視他的青年男子拖下床教訓一番,誰知被子下面竟是具不著寸縷的軀體。不過……
眼眸在池重樓勻稱修長泛著淺淡蜜色的身軀上溜轉兩圈後微微瞇了起來。之前跟池重樓打過幾次照面,都沒留意,現在湊得近,才發現這男子貌不驚人,目光卻溫潤清亮,皮膚也極有光澤,肌理細膩,不輸給他府裡的那些男侍……還有那頭鋪在枕上的長髮,又黑又亮,宛如匹上等的綢緞。
一股淡淡的藥草幽香,不知是來自池重樓髮間還是身上,沁人心脾,令殷若閑情不自禁地彎下了腰,想要找出這股幽香的來源。
「幹什麼?」寒氣終於讓池重樓頭腦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成年後破天荒地在人前赤身裸體,不由面紅耳赤,奪過薄被將自己裹成個粽子,含怒望著殷若閑道:「二皇子,請你出去。」
他脾氣溫和,即便對待最下等的奴僕也都和顏悅色,下到逐客令,已是動了真怒。但這副生氣的樣子落在殷若閑眼裡,竟似在向他耍小性子,他心神一蕩,反而坐到了床沿,輕笑道:「這裡是我的王府,你憑什麼要我出去?」
池重樓啞口無言,只瞪著殷若閑,卻見這二皇子居然伸出手,抓起他一縷頭髮放到鼻端嗅了嗅。「奇怪,那股藥香到底是從哪裡來的?莫非是你身上帶的?讓我聞聞看!」他俊目流盼,笑吟吟地低頭,朝池重樓的臉湊了過去,手也緊隨其後,想摸一摸這青年的皮膚是不是和他想像中一樣的柔滑。
這風流浪蕩子,竟然把他當成府裡的孌童調情戲耍!池重樓氣結,抓過枕頭往面前一擋,道:「二皇子,請自重。」
殷若閑既起了念,早把來木屋的初衷拋諸腦後,只想逗弄池重樓一親芳澤。池重樓越是抗拒,他興致越是高昂,推開枕頭,雙眼凝視著池重樓,柔聲道:「你不想我好好待你嗎?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告訴我。」明明是命令的口吻,可自他口中說出,含情脈脈,直叫人心房微顫。目光更是溫柔多情,簡直能溺死人。
池重樓活了二十五個春秋,還是第一次碰到這陣仗,明知對方在捉弄他,仍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面頰也發了熱。怔忡間殷若閑俊美含笑的容顏再度逼近,他最終吐出一聲歎息,扭頭望向牆壁,靜靜道:「二皇子,你這麼戲弄我,很有趣嗎?」
「你!」殷若閑目中閃過絲窘態,本以為這青年老實巴交,他略施柔情,定能手到擒來,想不到池重樓居然不受他誘惑。幾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油然而生,但見池重樓這一扭頭,頸中牽出道誘人線條,竟別有風情,他仍不死心,湊上唇在池重樓耳根處飛快輕啄一記,笑道:「你皮膚真嫩……」
「啪」的一記清脆巴掌,打得他笑容就此僵硬。
池重樓生平初次動手打人,手掌也發了麻,怒視這輕薄無恥之徒,早忘了自己如今人在屋簷下,叱道:「出去!」
殷若閑俊臉鐵青,對池重樓瞪了半晌,終於連說幾個「好」字,騰身而起頭也不回地出了木屋。
兩扇小門在他身後開得筆直,寒風湧進,將那點微弱的蠟燭火焰也吹滅了。池重樓無奈,只得裹著被子下地關緊屋門,再回到床上卻已沒了睡意。
剛才怒中出手,現在頭腦冷靜下來,不覺有些懊悔。萬一那二皇子惱羞成怒,他性命堪憂,可想到殷若閑那輕薄嘴臉,又覺得自己還該再甩上兩巴掌。
算了算了,打都已經打了,多想也沒用,船到橋頭自然直。他甩掉胡思亂想,安然夢周公去了。
☆ ☆ ☆
「那個獸醫竟然不識好歹敢打二皇子?」
鳳羽瞅著殷若閑頰上那五道怎麼也掩飾不了的指痕,驚訝之餘忍不住好笑,又不敢露出笑意,強忍住臉肌抽搐,道:「他的膽子也太大了吧?還是赤驪國的人不懂規矩,連皇族也不放在眼裡?」
「我瞧他是活得不耐煩了。」殷若閑哼了一聲,一把拉過鳳羽。「你想笑就笑,這麼憋著做什麼?」
鳳羽這才「噗哧」笑出聲,順勢坐到殷若閑腿上,摸著男人難得扳起的臉,問道:「二皇子不是想殺了他吧?」
美人在抱,殷若閒心情總算舒暢了些,淡然道:「我要是想殺他,當場就一掌劈死他了。」氣歸氣,貴為皇族,他的傲氣也不容許自己去跟個僕役計較,可那記耳光絕不能白挨。
最可恨的是,從來都是美人們爭相討好他,那面容平凡的男子卻根本不把他當回事,大傷他的男性自尊,不可原諒!
他攬在鳳羽腰間的手臂不知不覺地收緊,聽鳳羽呼痛才驚覺自己失態,鬆手哼道:「我就不信收服不了他。總有一天,要他乖乖躺在我身下,哭著來求我。」
他雙目閃動著屬於征服者的好勝光芒。鳳羽想到了殷若閑在床上的風流手腕,臉一紅,附和道:「是、是。二皇子想要的,一定跑不了。」
殷若閑低笑,輕咬鳳羽唇瓣,滿意地聽著少年逐漸急促的呼吸聲。「還是你這小鬼最會說話,呵……」
鳳羽被殷若閑伸入他衣內摩挲的手掌弄得癢癢的,扭著腰身左躲右閃,腋下仍給殷若閑攻佔,他笑得幾乎流出了眼淚,把頭枕在殷若閑肩上不住討饒。
滿室,春情暗湧。
☆ ☆ ☆
池重樓自從甩過殷若閑一巴掌後,日子倒是風平浪靜,宛如什麼也沒發生過,他也就把這事淡忘了。這天清晨用過碗薄粥,直往馬廄走。
青空正在前面的空地上給幾匹駿馬刷洗。墨辰也在其中,牠已經完全康復,見到池重樓後,歡鳴著奔了過來,噗哧噗哧直噴熱氣。
池重樓拍了拍馬脖子,對青空道:「府裡你有沒有相熟的大夫?能替我借些醫書看嗎?」再這麼整天無所事事,他都快悶出病來。
青空頓時面現難色,他粗人一個,目不識丁,哪會跟那些大夫有交情。池重樓見他為難,倒有些過意不過,道:「我隨便問問的,沒有就算了。」
身後,突然響起殷若閑慵懶帶笑的聲音:「想要醫書,跟我說就是。」
殷若閑穿著一身藕荷色金線滾邊緊窄錦衣,背負長劍,越發顯得瀟灑俊挺,朝池重樓微微一笑,溫煦如春風,似乎全然忘記了那天曾給池重樓打過一記耳光,「你想要看醫書,明天我就讓下人帶你去府裡的藏書樓。」
池重樓看著他,不出聲。這二皇子忽然出現還大獻殷勤,著實惹人生疑。
殷若閑知道池重樓對他心存戒備,也不以為忤,笑著摸了摸墨辰,翻身上馬,向池重樓伸出了手。「來吧!我帶你出府,看看永稷城外的山水風光。」
「不敢勞駕二皇子。」居然還想來糾纏他?池重樓壓下心頭反感,不亢不卑地一口回絕,轉身就走。
「重樓殿下,你就不想知道,貴國如今出了什麼大事嗎?」殷若閑輕描淡寫的一句,卻像把鉤子,將池重樓剛邁出的腳步吊在了半空。
他回頭,殷若閑正笑吟吟地望著他,在馬背上再度彎下腰。「上來吧,重樓殿下。」
池重樓心念轉了兩下,道:「我自己會騎馬。」走去馬廄牽出那匹紅馬胭脂,上了馬。禮樂射禦,都是赤驪皇族子弟必學之術,他雖然喜靜不喜動,對武學也沒什麼天賦,但勤能補拙,在宮中武師指點下,騎術也算學得有板有眼。
殷若閑略覺意外,看池重樓文靜溫吞的樣子,還以為是個書呆,沒想到池重樓騎馬的姿勢十分老到。
這青年男子,倒是越來越出乎他預料……殷若閑眼內笑意更濃,輕提韁繩,帶著池重樓出了府邸。
☆ ☆ ☆
永稷城位於句屏疆土東部,郊外多是平原,被幾座小山嶺和兩條江河環抱著。冬風迎面吹來,盡攜濕潤的泥土和落葉氣味。
池重樓和殷若閑出城後,又走了一陣,身邊景色荒涼不再見人煙,只有數頭白鷺,拍水飛過瓦礫灘塗。他清了清喉嚨,正想向殷若閑打聽赤驪近況,殷若閑卻先勒停坐騎,招呼他下馬小憩。
「前面沒山嶺阻擋,風勢更大,我們就在這裡歇腳吧。」殷若閑解下披風鋪在河灘邊,讓池重樓坐下,又撿了些樹枝生起火堆,給他烤火。
池重樓穿得還是那套粗布衣裳,確實覺得有些發冷,烤著火,對殷若閑的反感不由減退了些。心想這二皇子人雖輕狂,卻滿懂得照顧人。
「那個,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他等了半晌,殷若閑只是含笑看著他,池重樓只能先開口。
殷若閑撥著火笑道:「衛應侯那麼看重的人,絕非等閒。我事後當然要派人查個清楚。」他一正面色,凝望池重樓,誠懇之極地道:「重樓殿下,那晚是若閑太過冒犯,得罪之處,還請重樓殿下海涵。」
池重樓不記仇,又見殷若閑鄭重其事地向他賠罪,反覺不好意思,靦腆地道:「重樓那晚出手傷人,也有不該,也要請二皇子別放在心上。」
殷若閑肚裡暗自好笑,這赤驪大殿下果然是老實過了頭,被他三言兩語就驅走了敵意。他臉色卻更加正經,道:「是我魯莽在先,該打。重樓兄,你我相隔數千里,能相遇相識,也算有緣,若不嫌棄,叫我若閑即可。」
池重樓猶豫了一下,拗不過殷若閑期待的目光,點頭叫了聲:「若閑」。
獵物,是一步步接近陷阱了。殷若閑在心中得意微笑。
兩人隨即通了年歲,池重樓竟還比殷若閑年長一歲,他在赤驪當慣了兄長,自然而然便將殷若閑那晚的舉止歸為年幼胡鬧,腦海裡最後殘留的那些微不快也就此煙消雲散。問起赤驪近況,得知池雪影遠嫁玄龍,卻在大婚之日慘死炎雪質子劍下,不禁錯愕萬分。「玄龍皇帝怎麼沒保護好雪影,還給人闖進喜堂行兇?」
殷若閑搖頭道:「重樓兄你有所不知,玄易非但沒有救護貴國儲君,事後還袒護兇手,不肯處決炎雪質子。所以令弟四殿下才修書給衛應侯,要我句屏出兵襄助赤驪,威逼玄龍嚴懲兇手。我皇兄已經應了衛應侯之請,同意助貴國向玄龍討個公道。」
池重樓惻然點頭。池雪影雖然不是他的親妹子,對他還算恭敬,就這樣客死玄龍,令人扼腕。皇母又對雪影寄望極深,一定為雪影痛徹心肺。
他越想越擔心,思鄉之情一經勾起,便無休止,試探著問道:「若閑,你能不能送我回赤驪?」
「眼下可不行。」殷若閑見池重樓的眼神因他的拒絕黯淡下來,忙道:「重樓兄千萬別誤會,若閑絕不是要囚你在句屏,只是句屏赤驪和玄龍極可能開戰,到時兵荒馬亂的,句屏到赤驪又路途遙遠,若閑怎放心讓重樓兄你涉險。重樓兄你就安心在我府裡住下,等時局太平些再歸國,若閑絕不會阻攔。」
他說得頭頭是道,池重樓竟無從反駁,只得默然頷首。
第三章
兩人又在河灘邊閒聊了半晌,漸近正午,日頭當空,清澈的水面如同被撒上一層閃亮金箔,波光碎碎粼粼,幾頭白鷺徜徉水中,悠然自在。
殷若閑有心要攻陷池重樓,自然施展出渾身解數,口若懸河從句屏風土人情談到天下局勢。池重樓自從離開赤驪後,都沒什麼人與他聊天解悶,倒也聽得入神,直等自己腹中發出聲鳴叫,才覺饑餓。
兩人出發時並沒攜帶食物,殷若閑正想借這機會賣弄身手博池重樓好感,拔下背後長劍道:「重樓兄,不如我來獵隻白鷺,也正好讓你嚐下句屏的野味。」
手腕一振,長劍已化作道白虹脫手飛出,凌空穿過一頭白鷺的身體,又在空中打個迴旋,帶著白鷺飛回,斜斜插進了兩人面前的灘塗邊緣,劍身嗡嗡輕顫。
「好劍術。」池重樓由衷讚道。他沒學武,但二弟三弟都是身手不凡,又見多了侍衛切磋武技,知道殷若閑這手功夫,沒多年苦練絕達不到。
「重樓兄你過獎了。」殷若閑得意地一挑眉,伸出右手去拔劍,倏地迸出聲驚叫,面龐煞白。
一條頭呈三角花紋豔麗的小蛇,不知何時已盤繞到劍上,一口死死咬住了他右腕。殷若閑瞳孔猛縮,他最怕蛇類,竟忘了動彈。
「三步花環。」池重樓也變了臉色,驀然伸手,飛快捏住小蛇七寸,將蛇身往石頭上用力一摔,蛇頭頓裂。他才鬆了口氣。
他在醫書上看到過這類蛇,體型幼小,對血腥氣特別敏感,而且毒性強烈無比,醫書上記載過曾有中此蛇毒者三步倒斃。這條蛇應該是在河岸泥穴內冬眠,卻被白鷺滴入水中的鮮血所誘爬了出來。
一看殷若閑右腕,已被咬破兩個小孔。池重樓毫不遲疑抓起殷若閑右腕,吸出一口暗紫色的毒血,吐到地上,又湊上去再吸。一連吐掉七八口毒血後,傷口流出的血才轉為鮮紅。
殷若閑這時才如夢初醒,望著池重樓說不出話來,這個溫吞的大殿下,抓起毒蛇來居然連眼皮也不眨。
池重樓見他臉頰嘴唇還透著青氣,將殷若閑扶上黑馬,道:「這蛇毒性太厲害,得趕緊回府服藥。」他拔起長劍,又折回身撿起死蛇。
「你拿這幹什麼?」殷若閑聲調都變了。
池重樓跨上胭脂馬,笑道:「這毒蛇拿來泡藥酒,祛風活血,用處多得很,等我做好藥酒,你也嚐嚐。」
殷若閑臉發綠,又不想讓池重樓發現他怕蛇,硬著頭皮乾笑兩聲:「一定一定。」
☆ ☆ ☆
兩人回到王府,殷若閑便叫來府裡的大夫清餘毒。
大夫看了池重樓手裡的死蛇,連叫僥倖,對池重樓道:「多虧你機靈,立刻替二皇子吸出了毒血,要不然只怕二皇子還沒回到王府,就已經毒氣攻心了。」
池重樓笑一笑,還沒說話,突然廳外一陣亂哄哄的,湧進來五六個衣飾綺麗的俊俏少年,那天見到的鳳羽也在其中。
少年們都是得了僕役稟告,得知二皇子被毒蛇咬了,紛紛圍到殷若閑身邊問長問短,將池重樓給擠了出去。
這些大概就是殷若閑的男侍了。池重樓看了眼被少年和大夫們包圍的殷若閑,知道這裡已經不需他多逗留,便帶著死蛇回到小木屋。
去廚房用過飯菜後,他又跟青空討了壇酒用來泡製蛇酒。清洗死蛇,剖腹取膽,竟也忙碌了好一陣。剛封好酒罈子,聽到有人朝木屋走來,他抬頭,卻是兩個陌生的男僕走進屋子,恭恭敬敬地向他躬身施禮道:「池公子,小人是奉了二皇子之命,來為池公子帶路的,請池公子搬去新居住。」
池重樓並不意外。殷若閑既然已經查知他的真實身份,當然不會再任由他住在這簡陋的下人居所內,當下抱起藥酒跟著兩個男僕走出小木屋。
☆ ☆ ☆
穿過一大片半枯黃的草地,眼前色彩逐漸繽紛絢麗,竟是個占地極廣的庭院。雖在寒冬,院內依舊群芳爭奇鬥豔,有不少,都是池重樓從沒見過的奇花異卉。
數座雅致古樸的亭臺樓閣,錯落隱現花叢樹影之間。
那兩個男僕將池重樓帶到一座精緻的別院前,堆笑道:「池公子,這裡就是二皇子給您準備的客舍。」
池重樓愛靜,見這別院環境清幽素雅,甚是歡喜,向那兩個男僕淡淡道了聲謝,跨進月洞門。
小院中落著零星幾片枯葉。一個小丫鬟正在清掃,聽見動靜抬起頭,一楞後驚喜地丟下笤帚,叫著「公子」奔了過來。
「林兒?」總算見到個熟人,池重樓也是又驚又喜,「妳怎麼會在這裡?」
「林兒是今天上午被送來這裡的。郎總管說侯爺把林兒送給二皇子了。原來公子你也在這裡啊!那以後林兒就有伴了。」林兒抓著池重樓的衣袖越說越高興,啊了一聲道:「我還把烏哥兒也帶了來,牠的腿已經好多了,林兒這就抱牠出來給公子看。」她蹦蹦跳跳就跑進了一邊的廂房。
池重樓完全插不上話,不禁搖頭莞爾。肩頭倏忽被人輕拍了一下,他一驚扭頭,殷若閑含笑的俊臉立時映入眼簾。
「重樓兄,這別院你可滿意?」殷若閑一指抱著小黑狗走出廂房的林兒,笑道:「若閑知道重樓兄在衛應侯府上客居時,都是這丫頭在伺候你起居。今早便修書一封給衛應侯,把這丫頭討來服侍重樓兄。」
池重樓由衷道了聲謝,朝殷若閑右腕一瞥,見包紮著白布,「你的傷口不礙事了吧?」
殷若閑臉微紅,打個哈哈道:「這點蛇毒算什麼?重樓兄你就不用為我擔心了。」不想再提自己遭蛇咬的糗事,他不露痕跡地拉起池重樓的手,邊向臥房走去邊殷勤地道:「重樓兄,來看下這房內的擺設可合你心意。」
他深知尋常東西,肯定入不了這赤驪大皇子的眼。為討好池重樓,他在命人佈置這別院時,樣樣都囑咐僕役務必用最上等之物。
池重樓固然不看重排場,但見臥房內細微至一盞燈燭一幅畫軸,都花足了心思,足見殷若閑對他恭敬重視,對這二皇子的好感自然又加了三分。
床上,還疊放著幾件手工精細的綢緞衫子和貼身衣裳,另有幾件玉玦扇墜之類的飾物。
殷若閑拿起最上面一件淡紫色的長袍,向池重樓身上一比,正色道:「重樓兄,都是若閑疏忽,害你至今還穿著粗布衣裳,實在該打,就讓若閑替你換上這新衣服,當是賠罪。」
「我自己穿就行了,不敢勞煩二皇子……」池重樓話沒說完,便被殷若閑輕笑打斷。
「說過叫我若閑即可,重樓兄你怎麼又跟我客套起來了?」他把聲音放得更低柔,俊目內笑意盈然,無形的魅惑。「你是赤驪的大皇子,若閑為你更衣,也不算有辱身份。重樓兄你就莫再推辭了。」
被這麼個俊美出眾的人殷切注視著,池重樓竟說不出拒絕的言語,訥訥地一點頭,伸手去解衣帶。
「讓我來。」殷若閑怎會放過這個親近池重樓的機會,笑著拋下手裡的淡紫長袍,轉而摸上池重樓腰肢。
這大皇子的腰身,跟他幻想中同樣的柔韌有力……殷若閒心底滿意地微笑,雙手靈巧地解著池重樓的衣帶。
他的動作緩慢而極盡撩撥能事,輕輕一拂便遊走別處,不露痕跡。池重樓的臉卻已微微泛紅,等粗布外衣脫下後,他按住了殷若閑的手,低聲道:「還是讓我自己穿吧。」
殷若閑笑一笑,忽然從背後攔腰抱住了池重樓。
「你?」池重樓剛本能地掙了一下,殷若閑卻加重了雙臂的力道,下巴擱在池重樓肩頭,呼出的氣息吹過池重樓耳廓,帶著男子獨特的麝香味,灼熱撩人。
池重樓的頭皮都因顫慄發麻,掙不開殷若閑有力的環抱,他強作鎮定道:「若閑,你放開。」
身後的人沒答話,摟在他腰間的雙手絲毫沒有鬆開的跡象,下身反而更向他貼近了些。
本是心存戲弄,但越靠近池重樓,那股淡淡的藥香越發明顯,倒讓殷若閑小腹發緊,心猿意馬起來。
隔著衣裳,池重樓也覺察到男人胯下已明顯隆起,頓時僵住。他知道殷若閑喜愛男色,可他的容貌,實在跟美少年完全沾不上邊。
「重樓兄……」背後的人用胸膛輕輕磨蹭著他,聲音比剛才更顯低沉,還帶著幾分誘人的曖昧。
此情此景,池重樓再遲鈍,也明白殷若閑想要什麼。頭腦裡亂糟糟的,像被人塞了團雜草。如果殷若閑還是跟那天晚上一樣大肆輕薄,他自然毫不猶豫一巴掌賞了過去,但今天出遊後,他對殷若閑已頗有好感,一時怎麼也拉不下臉來斥喝。
殷若閑的嘴角,緩慢勾起個得意的優美弧度,貼在池重樓耳邊輕聲呢喃道:「重樓,我可不可以親下你的耳朵?」
染上情慾的音色魅惑絕頂,池重樓幾曾經歷過這種場面,心臟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動,鼻息也變得有些紊亂。
看見池重樓連耳根處都泛上了一層薄薄紅暈,殷若閑低笑,撩開池重樓墨亮的長髮,伸出舌尖輕舔他耳垂。
池重樓全身如遭雷擊,劇烈顫抖了一下。「你太放肆了。」話出口,那微帶沙啞的聲音卻連他自己也吃驚不小。
殷若閑退開兩步,眼裡閃過絲縷受傷的神情,竟讓池重樓的心一緊。「重樓,我是真心喜歡你,絕無戲侮之心。」
池重樓被殷若閑的目光逼得扭轉頭,低聲道:「若閑,我當你是朋友,你也別再來戲弄我。」
「重樓兄,你真當若閑是那種只關心皮相的輕狂之人嗎?」殷若閑走到池重樓身前,摸著池重樓面頰,情意綿綿地道:「重樓,你從小至今,難道都沒人跟你說過你這身風骨最美嗎?」
「什麼風不風骨的?我從來都是個普通人,你不必來安慰我。」池重樓素來溫潤平和的雙眼也終於流露出些許黯然。女皇四子中,就數他長相最為平庸,雖說皇母待他不錯,也大半是憐他幼年喪父,終究不似對三弟夢蝶那般寵愛。而赤驪群臣也往往忽略了他這個終年與草藥為伍的大殿下。縱使天性恬淡,終究難免幾分失落。
正暗自神傷,身上一軟,淡紫長袍披上了他雙肩。
殷若閑輕輕一摟池重樓肩膀,隨即放開,微笑道:「在我眼裡,重樓你卻是最美的,若閑想不動心也難。」
這些甜言蜜語,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戲,說來如行雲流水,眼睛都不眨一下。池重樓心亂如麻,拽著袍子不知說什麼才好。
深諳適可而止欲速則不達的道理,殷若閑清咳一聲,道:「重樓兄,今天出遊,你大概也累了。若閑就先告退了,不打擾你休息。」
池重樓胡亂點頭,看著殷若閑步履瀟灑地走出院落,他往椅子裡一坐,又楞了半天,最終搖了搖頭,靠在椅背上閉起了眼簾。
唇角,卻慢慢爬上一抹淡若無痕的笑容。
☆ ☆ ☆
這一晚,池重樓出乎意料地失了眠,等近破曉時分才迷迷糊糊地入睡,居然夢見自己和殷若閑騎著馬,在青山綠水間談笑馳騁。殷若閑笑吟吟地伸過手來摸他的臉,他想躲閃,結果就從馬背上跌了下來……
池重樓驀然驚醒,發現自己是在作夢,不覺失笑,又有些心慌意亂。才短短光景,殷若閑竟然已經入駐了他的夢境。
「公子,林兒給你送熱水來了。」門外傳來小丫鬟脆生生的聲音。
池重樓定了定神,起床打開房門,梳洗後吃著林兒端來的松仁香米羹。清香軟滑,味道自然跟他前些日子在廚房領的薄粥宛如天淵之別。
剛喝了大半碗,昨天領他來這裡的僕役之一快步走近房門口,向池重樓請過安,笑道:「池公子,二皇子說公子您想看醫書,囑咐小人來帶池公子去藏書樓。」
池重樓哦了聲,倒是想起殷若閑昨天應承過讓他去藏書樓閱覽醫書,心下一喜,三兩口將剩下的香米羹喝完了。那身粗布衣衫昨晚沐浴後就給林兒抱去洗了,他想了一下,穿起那件淡紫長袍。
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但就是不由自主地選擇了殷若閑為他披上過的衣裳……
☆ ☆ ☆
藏書樓離他居住的院落並不遠,名為書樓,其實是座七層高的石塔。風過處,飛簷下銅鈴陣響,驚飛數隻雀鳥。
那男僕將池重樓帶進石塔後,恭敬地道:「醫書都在第四層,池公子要是餓了,吩咐樓裡的下人傳飯菜便是。小人就失陪了。」
池重樓拾級而上,到了第四層果然見到沉香木書架上放得整整齊齊的,都是醫學典籍。他挑了一本,坐在窗下木椅中慢慢翻看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雙手倏忽從他身後伸出,矇住了他雙眼。「看了半個時辰,你休息一下吧。」
池重樓驟驚,轉瞬聽出那人的聲音,放鬆了身體,有點不好意思地道:「你早就到這裡了嗎?我都沒發現。」
「有了醫書,只怕任何人站在你身邊,你都不會察覺吧?」殷若閑半真半假地埋怨著,轉到池重樓跟前,上下打量片刻後,用溫柔得能滴出水來的眼神含情脈脈凝視池重樓,含笑道:「重樓,你穿這淡紫色的衣服,真是漂亮。」
池重樓的臉,逐漸泛紅。
殷若閑彎下腰,雙手撐著木椅扶手,湊在池重樓耳邊低聲笑:「這衣裳真是合身。看來我告訴裁縫的尺寸沒錯。」
池重樓眨了下眼睛,昨天被殷若閑緊貼摟抱的感覺隨即重上心頭,臉皮都似乎著了火。屏氣眼看殷若閑俊美的容顏越來越接近,幾乎盤踞了他整個視野,他身體發僵,驀地從胸口深處輕呼一口長氣,闔目。
落在他唇上的觸感輕柔如羽毛,一點點地吻向他鼻尖、眼簾、眉骨、額頭……每一下輕啄,都彷彿飄落大地的雪花,在他心頭,簌簌地落……最終又回到了他的嘴唇。
這次,不再若即若離。殷若閑含住了池重樓微顫的唇瓣,像啜吸花蜜般輕輕吮吸著……
「啪」,池重樓手裡的醫書掉落在地,可在兩人低沉交錯的呼吸聲中,這聲音根本微不足道。
「嗯……」從未體會過的近似麻痹般的奇異快感隨著慢慢探入的舌尖不斷加劇,完全讓池重樓忘記了自己身在何方,只能在殷若閑的親吻下仰起了頸項,在唇舌縫隙間索求著那點清涼的空氣,卻依然無法令心頭難言的熱意減退。
似乎,有一隻溫柔的手,在他心臟上按揉著,入骨的瘙癢難耐……他隱隱覺得自己不該沉溺下去,然而雙手,違背了意識,攬住殷若閑的脖子。
人性最深最原始的慾望一旦被喚醒,便如潮水,淹沒了池重樓的理智。
他緊緊地抱緊殷若閑,後者卻在池重樓意亂情迷之際停止親吻,拉開兩人間的距離。
一條銀線,連在兩人唇間,閃著曖昧光澤。
池重樓終於從迷亂中稍稍清醒過來,發現自己還抱著殷若閑,不禁羞愧難當,忙不迭縮回雙手。
「呵呵……」殷若閑忍不住笑了,再度低下頭,舔去池重樓溢出嘴角的那點唾液,隨後重重歎著氣,摟住滿面紅暈的人。沙啞著嗓子道:「重樓,我真的很喜歡你,你呢?」
池重樓氣息很沉重,什麼也沒說,卻重新伸出雙臂抱上殷若閑肩背,給了殷若閑一個青澀的吻。
一切,已不需言明。
窗外的銅鈴,凌亂搖。
依依不捨地結束了這個長吻後,殷若閑終是撿起了地上的醫書,遞給池重樓,「真是對不住,害你亂了看書的心。你繼續看吧,我也要去宮裡跟皇兄商議些事情。」
池重樓總算記起了自己來藏書樓的目的,紅著臉拿起醫書,強迫自己靜下心。聽著殷若閑下樓遠去,儘管心頭絕不願承認,但確實掠過絲莫名的失落。
原本,還渴望著比親吻更親密的觸摸……
☆ ☆ ☆
又一次自書頁上抬起頭,池重樓微伸了個懶腰,望見窗外已然暮色靄靄,他含笑將醫書放回原處,走出藏書樓。
王府的古樹上,錯落掛上了許多花燈和平安符。每個僕役都在為除夕奔走忙碌。
這是池重樓在句屏迎來的第一個新年。這十多天來,他都在藏書樓裡消磨時光,日子過得飛快。
殷若閑也天天會去藏書樓陪伴池重樓,兩人間的情意與日見長,卻還是止於唇舌溫存。每當池重樓情難自已,期待著進一步接觸時,殷若閑總會停下,溫柔撫摸著他發熱的面龐,深情凝睇,然後輕笑……
二十多年以來,初次被人如此寵溺珍視,連他自己都覺得恍然若夢。光是想著殷若閑俊美的容顏和那滿含情意的目光,池重樓心尖就忍不住輕顫,嘴邊的微笑不知不覺間更深了。
「池公子。」幾個僕役經過他身邊,紛紛朝他請安。
池重樓從滿腦袋綺念裡回過神,一望夜幕已悄然降臨,他加快了腳步走回自己居所。
☆ ☆ ☆
林兒已經張羅好了一桌豐盛酒菜,等著他回來。
池重樓向來注重養生,不喜大葷油膩,只挑些清淡精緻的菜式嚐了幾筷,便叫林兒撤了。打來熱水舒舒服服洗了個澡,熄燈就寢。
睡了不知多久,朦朧間依稀覺得屋內有動靜,他頓時醒來,見殷若閑正站在桌邊點燈燭。
殷若閑身上,還穿戴著入宮面聖的朝服冕冠。看見池重樓醒了,他笑吟吟地坐到床沿。「這麼早就睡了?我還想著早點從宮宴上溜回來,跟你喝上幾杯一起守歲呢。」
池重樓轉頭,果然見桌上放著個酒壺和兩隻玉杯。他不忍掃殷若閑的興,便坐起身要陪殷若閑飲酒。
「小心著涼。」殷若閑忙替他披上件袍子,斟了兩杯酒回到床邊,將一個玉杯遞給池重樓。
池重樓剛要喝,卻被殷若閑噙笑攔住。
「酒要這樣喝才對。」殷若閑笑著將手臂繞過池重樓的胳膊,抿了一口酒。
這,豈非像夫妻間喝交杯酒……池重樓臉上熱辣辣的,只覺屋內的空氣都一下子變得曖昧無比,卻還是紅著臉喝下了自己手裡那杯美酒。
酒味甘醇,後勁卻十足。池重樓平時又幾乎酒不沾唇,在赤驪出席宮宴時都是舉起酒杯充個樣子。此刻這滿滿一杯落肚,胃裡即刻熱了起來,頭腦也隨之暈淘淘的。
殷若閑一直含笑凝視著池重樓,慢慢地傾過身,覆上池重樓被酒水潤澤得水亮的唇瓣。
酒香,在兩人纏綿的舌尖翻騰……
已經習慣了殷若閑的親吻,池重樓自然而然地抱住殷若閑腰身,閉上眼睛放任自己投入到熟悉的親昵中去。
在他嘴裡輕柔流連的舌頭離開了,很快又含住了他的耳垂輕輕咬著。殷若閑的聲音比任何時候都更暗啞魅惑。「重樓,我今晚想要你,可不可以?重樓……」
手被殷若閑拉了過去,按上男性雙腿間最重要的那個部位時,池重樓渾身都微微戰慄起來。即使隔著衣物,他仍感覺到那器官已亢奮堅硬,在他手心裡輕微跳動著,傳出傲人的高溫。
「可不可以?……」殷若閑呼著火熱氣息,在池重樓耳畔又呢喃重複了一遍。話中赤裸裸的慾望令人面紅耳赤,更無法拒絕。
池重樓的喉嚨,也因為緊張和最原始的渴求而乾渴,痙攣著擠不出聲音,闔上眼簾,半晌後,輕輕點了點頭。